科技的盡頭,只能是宗教嗎?AI時代,我們為何需要更好的科幻片

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文|勞拉申
熱播科幻劇集在2025年相繼迴歸,折射出科技當道、文科衰落、理工科“統治世界”的現狀。不僅是《黑鏡》第七季、《人生切割術》第二季與《愛宕機》第四季,就連《奧本海默》、《可憐的東西》和《某種物質》都無不與科學或科幻沾邊,似乎不科幻就沒有市場。科幻劇也迎合了短影片時代的特徵,《愛宕機》與《黑鏡》越來越“短影片化”和“短劇化”,透過短小多樣的主題,反饋高科技時代層出不窮的科技倫理與政策問題。作為有著極高知名度的科幻劇,儘管《愛宕機4》褒貶不一,卻不能否認它仍有價值。距2022年的上一季已過去三年,人類在這三年中領教了AI的威力。2023年是生成式AI元年,2025深度探索是AI的新起點,那麼第四季是AI爆發後的首部《愛宕機》,也反映出AI時代集體情緒。
如果說過去科幻片只為“腦洞大開”,那麼當前的科幻片已不單是腦洞,而是極具現實參考性的對於科技倫理與科技政策立法的公共討論。科幻片因其大眾性和娛樂性,正在以最廣泛方式影響公眾,啟發公民社會。或許,今天的科幻片不是太多了,而是時代太需要科幻片去教育和啟發公眾。
所有舊東西,都曾無比新穎,科幻就是現實。上世紀的編制與鐵飯碗,對現在的人而言就是科幻片,今天常態化的人口流動與不穩定就業,對計劃經濟時代的人們來說也是科幻片。現在的科幻就是未來的現實,所以,不必視科幻片為“虛假”。AI與科技進步帶來諸多顛覆性問題,我們不能寄希望於事情發生後再去糾正,滯後的糾正將帶來無法承受的代價,科幻片所解鎖的想象與可能,正是人類的預防針。
科技越發達,宗教越被懷念
如果要問《愛宕機4》宣洩的是怎樣一種集體情緒,我們不妨從全季最重要的線索“宗教”入手,10集中有6集都與宗教有關。宗教或被直接命名,如《齊克如何信教》和《各各他山》,或以隱性方式貫穿立意,包括《400男孩》《蜘蛛玫瑰》《潛行者》和《另一個龐然大物》。
宗教在科幻片中最直接的體現,是受最多褒獎的《齊克如何信教》,講一個無神論者士兵,目睹墮天使在納粹德國教堂被轟炸後纏上戰鬥機、接連殺死士兵,從而皈依基督教。

左上:喬託的溼壁畫,描繪聖方濟各看到熾天使色辣芬降臨的場景;右上:義大利文藝復興畫家彼得羅·佩魯吉諾畫的熾天使;下:《愛宕機4》中的墮天使
在基督教故事中,墮天使指因背叛上帝而被從天堂驅逐的天使。《創世紀》和《巨人之書》稱天使貪戀人間女子、生下巨人族而遭天譴,即諾亞洪水事件,憤怒的神指將墮天使打入天牢。墮天使有許多種類,《齊克如何信教》中大火燃燒後產生的墮天使是熾天使(Seraphim),也叫撒拉弗、色辣芬,是《舊約》中擁有人類外表的六翼天使,上帝曾封印其記憶和能力,用來懲罰惡人,傳說第一次諾亞造方舟時熾天使曾出現,造出洪水淹沒世上一切,末日審判前三天,她參與並殺死1/3的人類。
《齊克如何信教》中的墮天使由納粹受害者靈魂組成,有熾天使蝴蝶般的外形和兒童面龐,代表末日審判即將降臨,即二戰結束。納粹教堂被炸燬,熾天使在大火中被召喚,若納粹是邪惡的化身,摧毀納粹的盟軍為何也遭熾天使報復?創作者以熾天使降臨表達反戰思想,點明以“正義打倒邪惡”之名的參戰同樣不能免責,以此譴責戰爭,反思人類的狂妄。

左上:基督教中的撒旦,漢斯•梅姆林1485年《塵世虛空與天國救贖三聯畫》中的撒旦;右:伊斯蘭教中的撒旦,波斯細密畫描繪了《古蘭經》中的易卜劣斯;下:《愛宕機4》中的撒旦
《愛宕機4》中的另一個墮天使路西法或撒旦,出現在《潛行者》中。墮天使路西法率領天界三分之一的天使舉起反旗,一般認為路西法就是撒旦,掌管黑暗和災難,與上帝對立。傳統解釋認為,上帝之所以沒有將它清除,是因為可以憑藉其存在,檢驗人們是否真正擁有強大深厚的信仰,《潛行者》就透過撒旦檢驗詩人的信仰。
《400男孩》影射的是墮天使與人間女子所生的巨人族。古希臘神話中,烏拉諾斯遭到去勢,精血濺到蓋婭身上,她因此獨自孕育怪物巨人族,《撒母耳記》記載天國降血落在大地女神蓋婭膝上,她因此懷孕產下巨人族。最著名的巨人是非利士族巨人五兄弟之一歌利亞,他與以色列士兵征戰不休,最後在以拉谷被後來成為以色列國王的少年大衛殺死。

左上:1888年插畫《大衛擊殺歌利亞》;右上:義大利畫家安德里亞·瓦卡羅1635年油畫《大衛與歌利亞首級》;下:《愛宕機4》中的巨人男嬰
巨人族被用來比喻國際政治與資訊科技革命。《400男孩》用巨人族隱喻二戰,3個巨人男嬰指三大軸心國,5人小隊代表盟軍,殺死巨人男嬰的五常國就是今日世界秩序的大衛王,借《聖經》神化勝利。
《各各他山》中的海怪也涉及基督教符號,即《聖經》中的象徵混沌與邪惡的利維坦(Leviathan)。《約伯記》描述利維坦是魚;希伯來神話認為利維坦是蛇怪,是“盤繞起來的東西”,在希伯來語中有“扭曲”、“漩渦”含義,《以賽亞書》描述其為“曲行的蛇”;新教認為它是鯨及鱷魚。《啟示錄》中,利維坦被描述為有七個頭的大龍,聖約翰看到大龍被擊敗,與其使者被扔進硫磺火湖中,火與硫磺從上帝處噴出,形成烈火與硫磺洪流,將惡魔和假先知一起永遠困在其中。

《啟示錄》中的聖約翰與利維坦
《蜘蛛玫瑰》裡掌握“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武器商人利用蜘蛛玫瑰對生命的憐憫,送她形似寵物的利維坦,再將蜘蛛玫瑰位置資訊洩露給其敵,最後漁翁得利,透過把玩政治權力左右世界,成為贏家。神似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筆下,象徵絕對權力的利維坦。《各各他山》裡,另一隻形似海怪的外星人出現在海邊的各各他山,戲仿了基督教中的耶穌受難處“髑髏地”。《新約》記載,這座山是耶穌被釘在十字架的地方,基督“要用自己的血叫百姓成聖,也就在城門外受苦。”亞當和夏娃因犯上帝律法被趕出伊甸園,故那“替我們成為罪”的基督要在耶路撒冷城外受苦。《愛宕機》中的各各他山在山海之間,而破壞自然生態的人類,將在耶穌受難地遭受外星海怪,即利維坦的懲罰,外星人降落時即世界末日。
反思科學與神學:未被玷汙之物的啟示
在最後一集《潛行者》中,《愛宕機4》再次透過墮天使探討科技與宗教的關係。《潛行者》並非完全虛構,它的真實人物原型是18世紀英國詩人克里斯托弗•斯馬特(Christopher Smart),劇名“他能悄悄靠近”(For he can creep)致敬讚美詩《羔羊的歡樂》(Jubilate Agno):“他能踩出樂曲的每一個音符,他能靠游泳救自己一命,他能匍匐前進”。

《愛宕機4》中的《潛行者》(下圖)與原型人物克里斯托弗•斯馬特(上圖)
1757年,克里斯托弗•斯馬特因精神問題被送進聖盧克瘋人院,在此創作詩歌《羔羊的歡樂》,把自然比喻為貓咪傑弗裡(Jeoffry),它總是讚美上帝,但需要詩人來發出聲音。《羔羊的歡樂》大量將宗教神靈與自然動物結合,把亞伯拉罕、巴蘭、但以理與聖經動物配對,以撒與生活中的動物配對,祭司的同伴是《申命記》中的不潔動物,《以斯拉記》和《尼希米記》的聖經人物與植物草藥配對。《羔羊的歡樂》多次引用約翰·洛克和艾薩克·牛頓的科學著作,說“牛頓是無知的,因為如果一個人不參考文字,他該如何理解工作”,批評科學理論,依賴異教偽科學中的神話生物,強調上帝的存在,希望將科學融入神學以創造“新科學”,重寫牛頓運動定律,例如“向心力和離心力是上帝的維持和引導”,“上帝的生命在負荷石上,有一塊磁鐵指向正東”。
《愛宕機》中的貓不只為吸引貓粉,也是對隱喻的巧妙運用。貓是18世紀作品中讚美上帝的自然,《潛行者》中的撒旦,迫使詩人寫下特定詩歌,以控制世界,又要阻止詩人寫下讚美神學的詩篇。而《潛行者》則設定了貓咪拯救靈魂、趕走魔鬼的劇情。該情節暗示:當人們不加反思地擁抱科學至高論,未被玷汙的自然之物能否讓人們保持清醒與理性,對一切權威抱有合理懷疑?
變成《聖經故事》的科幻片與科技悲觀主義:不只懶惰,也是危險
《愛宕機4》雖覆蓋了AI、科技、氣候變化等重要議題,但一概用宗教詮釋,未免蒼白。除老生常談的人類自我毀滅、喚醒魔鬼和“聖戰”外,已沒有其他敘事,暴露了創作的匱乏。總體上,《愛宕機4》對科技持悲觀態度,根本原因是對人的悲觀。《暴龍的尖叫》是翻版韓劇《魷魚遊戲》,用角鬥場上的自相殘殺,指出最該死的是設計遊戲的人;《迷你第三類接觸》表現人對未知的不信任,不僅不能與未知和平相處,還擅於先發制人,以致地球毀滅,但在創作者眼中,這不過是宇宙滄海一粟,又陷入宏大敘事的虛無主義中。在《無法停止》《又一個龐然大物》和《智慧家居,無能主人》中,人類變成一群自以為是的愚蠢小丑和任由擺佈的提線木偶,喪失了任何主體性。

《愛宕機4》中的人類
在無神論和物質主義當道的世界,《愛宕機》對宗教的回溯無疑給人類警示,讓人類認識到自身的愚蠢與貪婪,例如熾天使的審批,暗示唯有更高力量才能讓人臣服,似乎是在提醒人類保持謙遜,對自然和科技懷有敬畏。
但另一方面,這種想法又相當危險。因為當以AI為代表的科技大規模出現,人類尚不知曉該如何應對,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時,本應幫助人類開啟想象力、啟發思考的科幻片,卻懶得“深度求索”,而是照搬《聖經故事》,似乎只有等待某個神祇來拯救局面,等於鼓吹人類放任和放棄主動改變,只需等待宗教審判與拯救。但《聖經》諸神本就是人類的發明,與計算機演算法沒有不同。更危險的是,宗教經典總說自己絕對正確,不會犯錯,而科學最需要的是自我修正,即願意承認錯誤。
從影視角度看,《愛宕機》故事不夠好看,但它更令人失望的是,作為最受矚目的科幻短片,在AI已爆發兩年後,卻展露出敘事的疲態。究竟是創作者能力匱乏,還是為追求流量而變得懶得思考、心態浮躁?彷彿只要有“宗教”、“貓”和“機器人”元素,就能最大程度獲得網路推送與流量?《愛宕機》對機器、自然與AI的拔高和對人類的矮化,除了提醒人類不要狂妄自大外,對現實並不算什麼實用性建議,因為AI與科技發展已勢不可擋,不是人類只要謙遜收斂,就能放慢AI發展的速度。
問題會帶來麻煩,還是帶來答案
《愛宕機4》試圖討論AI的自我意識與巨大潛力,但卻因為追求流量,導致缺乏批判力度。相較於矽谷投資人馬克·安德森(Marc Andreessen)“AI拯救世界”的樂觀言論,越來越多人已經對AI的負面作用有了感受。在微觀個體層面就出現了警惕AI消滅工作、造成失業的呼聲;在宏觀政治的層面,已經出現在戰爭中封鎖網際網路的針對性行動,資訊戰已替代地面戰,以及精準定點爆破目標和摧毀地面系統的打擊。AI的巨大威力,讓人類不得不思考,AI究竟還有哪些當前沒顯露、但未來會出現的影響?以及更重要的,人類如何去面對這種影響?
這是需要更多科幻片去討論的,好的科幻片,不應是演算法給出的完美流量答案,而應肩負社會責任。其實AI時代也是科幻片的機遇期,因為科技進步遠超人類制定制度的速度,究竟該用什麼制度去使用科技,留給科幻片創作者一個巨大的想象空間。人類通常是在“錯誤”地使用科技併產生災難性後果後,才學會如何“正確”使用科技,但後果的巨大代價是難以承受的。人類能否不要等到發生災難性後果後,才學會“正確”,而是在沒發生時就已預測到後果,並知道如何避免後果,從而推匯出一套“正確”的制度?預測不僅是社會與法律制定者的工作,也是科幻片創作者可以充分發揮的舞臺,將帶來深遠意義。

上圖:《黑鏡》第七季《普通人》劇照;下圖:《人生切割術》第二季劇照
另兩部科幻片《人生切割術》和《黑鏡》針對科技的思考則更為深入。《人生切割術》中僱主剝奪人性、製造演算法人格,量化人的存在。這種全面掌控已經透過技術逐步成為現實,因為擁有一個人的資訊就是剝奪一切,透過比個體更先進的AI演算法,做到比我們更瞭解我們自己,進而微觀管理一切行為思想,對社會擁有更全面的掌控。另一方面,技術與肉身的關係也變得更為微妙——2023年馬斯克的Neuralink被批准進入人體實驗,2024年第一個大腦晶片已植入人體,這也是《普通人》的故事所強調的,即“監視資本主義”,當AI與資料等同於人的生命,就出現了“訂閱制人生”與“付費免廣告”功能,生命淪為可計費的消費品。
監視資本主義背後晦澀難懂的演算法機制,讓人放棄了理解和質疑的興趣,進而放棄了人類一貫的“未知即危險”理論,反而露出“慕強”本色,對AI巨大的資訊處理能力和速度深信不疑,堅信其遠超一切人類工程師,因此AI的結論就一定是“準確”的。2016年《黑鏡》第三季《急轉直下》就關於AI透過收集個人資料,製造了給人打分的“資訊社會信用體系”,從而加深階級與歧視,加劇人類不平等。甚至連程式開發工程師,也未必完全清楚這些資訊的意義,因為這些演算法是AI自動生成的,AI可比人類工程師“智慧”多了,有的工程師甚至因開發的AI過於“智慧”而致使自己失業。

2016年的《黑鏡》(上圖)影響了2021年歐盟《人工智慧法案》(下圖)
因此,優秀的科幻片能透過討論技術倫理問題,為立法者和決策者提供預警。例如《黑鏡》第三季《急轉直下》預言的評分系統引發的歧視問題,在2025年歐盟的《人工智慧法案》得到回應,法案禁止了造成歧視和排斥的基於敏感特徵(如種族)的社會評分,並要求信用評估系統做到透明、非歧視。歐盟透過建立法案,回應科幻作品所提出的警示。科幻作品用豐富的想象力與傳播力,將已經發生或未發生的科技問題提上日程,讓監管機構對科技倫理與技術的政治性加以重視。
問題究竟會帶來麻煩,還是帶來答案,取決於人相信哪個。赫拉利在《智人之上》中寫道:“資訊不等於真理和真相,資訊革命也不會揭露事實真相,它能做的是創造新的政治結構、經濟模式與文化正規化。”科技至上導致的理工科崛起或許是短視的,科技公司就裁掉了寫AI演算法的碼農。在由AI主導的自動化世界,人本主義、人際交往與情感連線將是最稀缺的,這或許會是衰落的文科的新機會。科技時代,宗教喚起的不應是迴避與消極宿命論,而是對倫理的修正與對真善美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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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編:龔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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