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濃得化不開”

文 | 徐志摩 · 主播 | 應猶
來源 | 徐志摩《濃得化不開》

在《濃得化不開》這篇奇譎瑰麗的散文中,徐志摩以近乎暴烈的筆觸構建了一個情慾的漩渦。
這不是傳統文人的含蓄抒情,而是一場現代靈魂的狂亂獨白。
當我們將文字置於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歷史座標中審視時,會發現這場"濃得化不開"的慾望狂歡,實則折射出中國知識分子在文明轉型期的精神困境。
可以叫做一場“感官暴動的詩學革命”。
大雨點打上芭蕉有銅盤的聲音,怪。
“紅心蕉”,多美的字面,紅得濃得好。
要紅,要熱,要烈,就得濃,濃得化不開,樹膠似的才有意思,“我的心像芭蕉的心,紅……”
不成!
“緊緊的卷著,我的紅濃的芭蕉的心……”
更不成。
趁早別再謅什麼詩了。
自然的變化,只要你有眼,隨時隨地都是絕妙的詩。
完全天生的。
白做就不成。
看這驟雨,這萬千雨點奔騰的氣勢,這迷濛,這渲染,看這一小方草生受這暴雨的侵凌、鞭打、針刺、腳踹,可憐的小草,無辜的……
可是慢著,你說小草要是會說話。
它們會嚷痛,會叫冤不?
難說他們就愛這門兒——出其不意的,使蠻勁的,太急一些,當然,可這正見情熱,誰說這外表的兇狠不是變相的愛。
有人就愛這急勁兒!
再說小草兒吃虧了沒有,讓急雨狼虎似的胡親了這一陣子?
別說了,它們這才真漏著喜色哪,綠得發亮,綠得生油,綠得放光。
它們這才樂哪!
嘸,一首淫詩,蕉心紅得濃,綠草綠成油。
本來末,自然就是淫,它那從來不知厭滿的創化欲的表現還不是淫:淫,甚也。
不說別的,這雨後的泥草間就是萬千小生物的胎宮,蚊蟲、甲蟲、長腳蟲、青跳蟲、慕光明的小生靈,人類的大敵。
熱帶的自然更顯得濃厚,更顯得猖狂,更顯得淫,夜晚的星都顯得玲瓏些,像要向你說話半開的妙口似的。
可是這一個人耽在族舍裡看雨,夠多淒涼。
上街不知向哪兒轉,一個熟臉都看不見,話都說不通,天又快黑,胡溼的地,你上哪兒去?
得。
“有孤王……”
一個小聲音從廉楓的嗓子裡自己唱了出來。
“坐至在梅……”
怎麼了!哼起京調來了?
一想著單身就轉著梅龍鎮,再轉就該是李鳳姐了吧,哼!
好,從高超的詩思墮落到腐敗的戲腔!
可是京戲也不一定是腐敗,何必一定得跟著現代人學勢利?
正德皇帝在梅龍鎮上,林廉楓在星加坡。
他有鳳姐,我——慚愧沒有。
廉楓的眼前晃著舞臺上鳳姐的倩影,曳著圍巾,託著盤,踩著蹺。
“自幼兒”……去你的!
可是這悶是真的。
雨後的天黑得更快,黑影一幕幕的直蓋下來,麻雀兒都回家了。
幹什麼好呢?
有什麼可乾的?
這叫做孤單的況味。
這叫做悶。
怪不得唐明皇在斜谷口聽著棧道中的雨聲難過,良心發見,想著玉環……我負了卿,負了卿……轉自憶荒塋,——嘸,又是戲!
又不是戲迷,左哼右哼哼什麼的!
出門吧。
廉楓跳上了一架廠車,也不向那帶回子帽的馬來人開口,就用手比了一個丟圈子的手勢。
其馬來人完全瞭解,腦袋微微的一側,車就開了。
焦桃片似的店房,黑芝麻長條餅似的街,野獸似的汽車,磕頭蟲似的人力車,長人似的樹,矮樹似的人。
廉楓在急掣的車上快鏡似的收著模糊的影片,同時頂頭風颳得他本來梳整齊的分邊的頭髮直向後衝,有幾根沾著他的眼皮癢癢的舐,掠上了又下來,怪難受的。
這風可真涼爽,皮膚上,毛孔裡,哪兒都受用,像是在最溫柔的水波里游泳。
做魚的快樂。
氣流似乎是密一點,顯得沉。
一隻疏蕩的胳膊壓在你的心窩上……確是有肉糜的氣息,濃得化不開。
快,快,芭蕉的巨靈掌,椰子樹的旗頭,橡皮樹的白鼓眼,棕櫚樹的毛大腿,合歡樹的紅花痢,無花果樹的要飯腔,蹲著脖子,彎著臂膊……快,快,馬來人的花棚,中國人家的甏燈,西洋人家的牛奶瓶,回子的回子帽,一臉的黑花,活像一隻煨灶的貓……
車忽然停住在那有名的豬水潭的時候,廉楓快活的心輪轉得比車輪更顯得快,這一頓才把他從幻想裡鍤了回來。
這時候旅困是完全叫風給刮散了。
風也刮散了天空的雲,大狗星張著大眼霸佔著東半天,獵夫只看見兩隻腿,天馬也只漏半身,吐魯士牛大哥只翹著一支小尾。
咦,居然有湖心亭。
這是誰的主意?
紅毛人都雅化了,唉。
不壞,黃昏未死的紫曛,湖邊叢林的倒影,林樹間豔豔的紅燈,瘦玲玲的窄堤橋連通著湖亭。
水面上若無若有的漣漪,天頂幾顆疏散的星。
真不壞。
但他走上堤橋不到半路就發見那亭子裡一齒齒的把柄,原來這是為安量水錶的,可這也將就,反正輪廓是一座湖亭,平湖秋月……嘸,有人在哪!
這回他發見的是靠亭闌的一雙人影,本來是糊成一餅的,他一走近打攪了他們。
“道歉,有擾清興,但我還不只是一朵遊雲,慮俺作甚。”
廉楓默誦著他戲白的念頭,粗粗望了望湖,轉身走了回去。
“苟……”
他坐上車起首想,但他記起了菸捲,忙著在風尖上劃火,下文如其有,也在他第一噴龍捲煙裡沒了。
廉楓回進旅店門彷彿又投進了昏沉的圈套。
一陣熱,一陣煩,又壓上了他在晚涼中疏爽了來的心胸。
他正想嘆一口安命的氣走上樓去,他忽然感到一股彩流的襲擊從右首窗邊的桌座上飛驃了過來。
一種巧妙的敏銳的刺激,一種濃豔的警告,一種不是沒有美感的迷惑。
只有在巴黎晦盲的市街上走進新派的畫店時,彷彿感到過相類的驚懼。
一張佛拉明果的野景,一幅瑪提斯的窗景,或是佛朗次馬克的一方人頭馬面。
或是馬克夏高爾一個賣菜老頭。
可這是怎麼了,那窗邊又沒有掛什麼未來派的畫,廉楓最初感覺到的是一球大紅,像是火焰,其次是一片烏黑,墨晶似的濃,可又花須似的輕柔;
再次是一流蜜,金漾漾的一瀉,再次是朱古律(Choclate),飽和著奶油最可口的朱古律。
這些色感因為濃初來顯得淩亂,但瞬息間線條和輪廓的辨認籠住了色彩的蓬勃的波流。
廉楓幽幽的喘了一口氣。
“一個黑女人,什麼了!”
可是多妖豔的一個黑女,這打扮真是絕了,藝術的手腕神化了天生的材料,好!
烏黑的惺忪的是她的發,紅的是一邊鬢角上的插花,蜜色是她的玲巧的掛肩,朱古律是姑娘的肌膚的鮮豔,得兒朗打打,得兒鈴丁丁……廉楓停步在樓梯邊的欣賞不期然的流成了新韻。
“還漏了一點小小的卻也不可少的點綴,她一隻手腕上還帶著一小支金環哪。”
廉楓上樓進了房還是盡轉著這絕妙的詩題——色香味俱全的奶油朱古律,耐宿兒老牌,兩個便士一厚塊,拿銅子往軋縫裡放,一,二,再拉那鐵環,喂,一塊印金字紅紙包的耐宿兒奶油朱古律。
可口!
最早黑人上畫的怕是孟內那張《奧林匹亞》吧,有心機的畫家,廉楓躺在床上在腦筋裡翻著近代的畫史。
有心機有膽識的畫家,他不但敢用黑,而且敢用黑來襯托黑,唉,那斜躺著的奧林比亞不是鬢上也插著一朵花嗎?
底下的那位很有點像奧林比亞的抄本,就是白的變黑了。
但最早對朱古律的肉色表示敬意的可還得讓還高根,對了,就是那味兒,濃得化不開,他為人間,發見了朱古律皮肉的色香味,他那本NOA, Noa是二十世紀的“新生命——到半開化,全野蠻的風土間去發見文化的本真,開闢文藝的新感覺……”
但底下那位朱古律姑娘倒是作什麼的?
作什麼的,傻子!
她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一筏普濟的慈航,他是賑災的特派員,她是來慰藉旅人的幽獨的。
可惜不曾看清她的眉目,望去只覺得濃,濃得化不開。
誰知道她眉清還目秀。
眉清目秀!
思想落後!
唯美派的新字典上沒有這類腐敗的字眼。
且不管她眉目,她那姿態確是動人,怯憐憐的,簡直是秀麗,衣服也剪裁得好,一頭蓬鬆的烏霞就耐人尋味。
“好花兒出至在僻島上!”
廉楓閉著眼又哼上了。
……
“誰,”窸窣的門響將他從床上驚跳了起來,門慢慢的自己開著,廉楓的眼前一亮,紅的!一朵花!是她!進來了!這怎麼好!鎮定,傻子,這怕什麼?
她果然進來了,紅的、蜜的、烏的、金的、朱古律、耐宿兒、奶油,全進來了。
你不許我進來嗎?
朱古律笑口的低聲的唱著,反手關上了門。
這回眉目認得清楚了。
清秀,秀麗,韶麗;不成,實在得另翻一本字典,可是“妖豔”,總合得上。
廉楓迷胡的腦筋裡掛上了“妖”“豔”兩個大字。
朱古律姑娘也不等請,已經自己坐上了廉楓的床沿。
你倒像是怕我似的,我又不是馬來半島上的老虎!
朱古律的濃重的色、濃重的香團團圍裹住了半心跳的旅客。
濃得化不開!
李鳳姐,李鳳姐,這不是你要的好花兒自己來了!
籠著金環的一隻手腕放上了他的身,紫薑的一隻小手把住了他的手。
廉楓從沒有知道他自己的手有那樣的白。
“等你家哥哥回來”……廉楓覺得他自己變了驟雨下的小草,不知道是好過,也不知道是難受。
湖心亭上那一餅子黑影。
大自然的創化欲。
你不愛我嗎?
朱古律的聲音也動人——脆,幽,媚。一隻青蛙跳進了池潭,撲崔!
獵夫該從林子裡跑出來了吧?
你不愛我嗎?
我知道你愛,方才你在樓梯邊看我我就知道,對不對親孩子?
紫薑辣上了他的面龐,救駕!
快辣上他的口唇了。
可憐的孩子,一個人住著也不嫌冷清,你瞧,這胖胖的荷蘭老婆都讓你抱癟了,你不害臊嗎?
廉楓一看果然那荷蘭老婆讓他給擠扁了,他不由的覺得臉有些發燒。
我來做你的老婆好不好?
朱古律的烏雲都蓋下來了。
“有孤王……”使不得。
朱古律,蓋蘇文,青面獠牙的……“幹米一家的姑母,”血盆的大口,高聳的顴骨,狼嗥的笑響……鞭打,針刺,腳踢——喜色,呸,見鬼!唷,悶死了,不好,茶房!
廉楓想叫可是嚷不出,身上油油的覺得全是汗。
醒了醒了,可了不得,這心跳得多厲害。
荷蘭老婆活該遭劫,夾成了一個破爛的葫蘆。
廉楓覺得口裡直髮膩,紫薑,朱古律,也不知是什麼。
濃得化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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