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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從天而降


逃
她硬生生碾過減速帶,整個屁股幾乎離開坐墊,頭狠狠撞在車頂上。後排的同事隨之哼唧了一聲,他痛得縮在連後視鏡也看不到的角度。媽的,她就不痛嗎,她的大腿幾乎全被火燎傷了,創面不僅壓在粗糙的座椅上,還被反覆摩擦擠壓。
她繼續往下踩油門,雙手死死握住方向盤,不知道是超速還是同事的呻吟令牙齒打顫,她只能透過不停地咒罵來緩解恐懼。
“我說過不要再搞那些玩意兒了,我早說過,它們,不正常!你,怎麼就不能,聽我一次勸?我,不知道,能不能順利趕到,醫院!就算可以,那醫生問起來,我,又能說什麼呢?”想要從一大串髒話中提取出資訊,那必然像這樣斷斷續續。
她的眼神一直在瞟儀表臺上的煙,裡面還有最後一根,是上次戒菸的遺留物,他們曾打賭如果誰經受不住誘惑碰了它,就要替對方打掃兩星期實驗室。
為了贏,她把打火機全扔了。
她的身體再次因撞擊而彈起。後視鏡中有一具灰色的屍體漸行漸遠,所幸那是條死狗。
“我真希望那隻狗不是因為……”她轉頭想要和同事說明情況。這下她看清楚了——同事雙手掐住自己脖頸,嘴巴張大到詭異的程度,他無聲地尖叫著!她用手拼命地拍打方向盤,醫院醫院!她還要開得更快才行!
隨後,車內響起了類似充滿氣的碳酸飲料噴出瓶口的聲音,她感到有液體噴濺在自己的肩膀以及半側臉頰上。暖滑、溫熱。
她回過頭,看見後視鏡裡自己滿臉是血的樣子,忍不住尖叫了起來。
他們聊過很多次死亡。
同事已經到了極限,他的雙腿因窒息不停蹬踹座椅後背,整個人像離水的魚一般扭動。無論他們聊過多少次死亡,絕不會想到今天,會在狹窄骯髒的汽車後座,不停地抽搐不停地用雙手抓撓胸脯,最後口噴鮮血死去。
天吶!
她的座椅後背終於消停下來,同事的手垂在手剎上,一動不動。
必須扔下他,容不得猶豫。她邊想邊把車停在路邊。
脫下襯衣,她沿著衣縫用盡全力撕下一塊布條掩住口鼻。開啟後座車門,同事的上半身沒了依靠便徑直砸在土地上,她用兩隻手抓住對方的腋窩,艱難地將人拖出車,扔進路旁的樹叢中。
一路拖拽,那張臉已經面露全非。她來不及做更細緻的掩蓋,趕緊跑回去發動車子。
往好處想,這下能徑直出城了!還記得城外一百公里那個依山而建的小旅館嗎,今晚可以去那裡休息休息,再好好洗個熱水澡。所有的情況都已經彙報過了,跟自己毫無關係,剩下的事完全不需要操心。沒錯完全不需要。就待在那間旅館裡直到大人物來把事情解決!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的嗎?她不斷地安撫自己,思緒剛剛平復又不可避免地擔憂起來。如果逃出城不夠呢,還能去哪兒?真的能逃過一劫嗎?
眼淚無法彌補半分過錯,眼淚無法令人死而復生,眼淚無法助她脫離困境。尤其在這個時刻,眼淚一文不值。但眼淚還是不停的湧出來。

孩子
黃昏時分倦鳥歸巢,餘暉中一切都顯得悠閒且輕鬆,樹林在丁達爾效應中沉默綻放。唯有一輛橫衝直撞的車以及離車不遠處的一對兒夫妻和這畫面格格不入。
為了更快離開,她特地選擇了鄉道轉國道的走法,果然是暢通無阻,懸著的一顆心剛剛落下便看見有人站在遠處不停揮動雙手。她沒減速,誰知那男人竟然直接衝到路中央,活生生逼停了她。
“求求你,我們孩子出事了,求你帶我們去醫院。”男人已經亂了方寸,雙手死死按住車頭,與此同時女人湊上來,對著車窗縫哀求。
“我趕時間,你們找別人吧。”
“救護車沒有來,這時候網約車也很難打到了,求你了,我們會付錢!”女人帶著哭腔,“加錢,我們加錢。”
她懶得多費口舌,做出一副“再不閃開,就從人身上碾過去”的架勢。誰知那女人突然拉開後座車門,直接坐了上來,其懷裡抱著個大概六七歲模樣的小男孩。要命!這輛沒有自動落鎖功能的破車讓她方寸大亂,趁此空檔,男人也連滾帶爬上了車。
“趕緊滾下去,我沒時間耗在這兒!”
“你要出城是吧,醫院是順路的,求求你帶我們去吧。”男人將那孩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孩子真的很痛苦,再等下一輛車,他就會沒命的。”
男人嘴上懇求,姿態確是強硬得很,時間緊迫,她只能繼續上路,祈禱儘快在醫院門口丟下這家人。
沒過多久,孩子吐了。
她不敢開窗,車裡瞬間被難聞的氣息淹沒。噁心之餘,那味道有點像蘑菇,有點像茴香,令她似曾相識。還未細想,那對兒父母便小聲爭吵起來。
“讓你不要帶他去森林裡,都怪你!”做母親的埋怨道,“你怎麼還敢讓他喝河裡的水……現在不知道怎麼了,一直喊肚子痛,別出大事才好。”
“我小時候也常喝那裡的水,我怎麼知道……”
“聽說中午上游才有工廠爆炸了,萬一!”母親抽泣起來,“千萬別是中毒了。”
森林、河水、疼痛……所有話一字不落的傳進她耳朵裡,聽得她是心驚肉跳。
“醫院快到了,聽說那個工廠是培育植物的,沒那麼多有害物質,別瞎想。”男人安慰道。
她忍不住笑出聲。
她不知道為何那種絕望的聲音會突然從自己身體裡冒出來,那聽上去確實像古怪的嘲諷。
“你這是什麼態度?”男人質問道,“沒看見孩子這麼痛苦嗎?”
“那是你的孩子,其次,植物的殺傷力遠超乎你們想象。”她憤怒地回罵,“就是,你們,這群蠢豬,低估了一切,才會讓事態,一發不可收拾!沒錯,就是你們,小看植物,小看動物,小看除了自己之外一切,以為只要給點錢,就可以無休無止地亂搞,就是因為你們,我才會像現在這樣,竭盡全力逃跑!”
她越說越離譜,以至於那對兒夫妻臉上的神情從氣憤轉為疑惑。他們也聽出來,氣不是對他們撒的,但這人罵得有夠難聽。
男孩突然大叫起來,他拼命地在其父母的懷裡掙扎,雙手在小小胸膛前抓撓。他的父母不知所措,只能一邊請她再開快些,一邊不停地問孩子究竟發生了什麼。
哪裡能說出來,恐怕此刻孩子的胃、腸子乃至整個腹腔全部被塞滿了。她心想。所有的死亡中,窒息可能最為痛苦,所幸氣道完全阻塞後,不出一兩分鐘,心跳就會停止。不會折磨人太久。
車還未停穩,男人就開啟車門跳了下去,他從妻子手中接過小孩,往醫院飛奔。不知怎麼,醫院門口亂做一團。
救護車燈持續閃爍,患者與身著防護服的醫護人員身影交疊。她被迫堵在混亂中央,不停地拍打喇叭也無濟於事,有幾輛車裡甚至沒有人,車門卻大敞開著。叫嚷聲包圍著她,除此之外還有報警聲、哭喊聲、咒罵聲,以及有人衝上來不停拍打她的車窗,“倒是想想辦法錯開車啊,不然我們都離不開這鬼地方!”
她報以回罵,那人又跑去敲其他人的車頂。
堵在這裡,她被迫看見了剛才那對兒父母,他們尚未擠進醫院,有醫生模樣的人趕過來,建議將孩子放在擔架車上,準備就地為其插管。母親埋頭在男人肩頭哭泣,男人亦不敢去看。
她的目光落在醫生的操作上。醫生動作麻利,讓男孩細小的脖頸暴露在眼前,在對那柔嫩的皮膚消毒並鋪上無菌巾後,再用手術刀沿氣管的正中線縱行切開氣管上的皮膚、皮下組織,分離頸前的肌肉。剩下的畫面,她的角度看不見,但她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同事在上車前企圖為其他人做同樣的事。
氣管前壁會顯現出來,以便尖刀切開氣管前壁組織,然後就可以用氣管撐開器撐開氣管的切口,將於切口大小相當的氣管套管插入氣管內,拔出套心,插入內套管,如此一番,就能保住性命。
但是……她回憶起和同事看到的場景不由打了個寒顫。
不出所料,那醫生切開男孩後,原本靈活的雙手瞬間頓住。他的父母伸頭看了一眼,隨後癱軟在地。
他們無能為力了。
反胃的感覺一陣陣湧上她喉頭,死亡追了上了!她顧不上那麼多,再次轉動鑰匙踩下油門,從原本無法透過的縫隙中撞開生路。憤怒的車主和行人堵在去路,無數雙手指責她,還有人拿出手機拍攝。她身體裡有股將油門一踩到底的衝動,這地方已經完了,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巴不得死在車輪下!
猶豫之際,剛才乘坐她車的男人擠進了人群,看樣子正在幫助她撥開人群。他的聲音淹沒在其他噪音中,從口型能看出說的是,讓她走,她幫了我兒子!
她徹底停下車,將頭不斷砸向方向盤。

異化
情況是昨晚才開始變糟的。
他們的新專案取得了初步成功,實驗室為此小小慶祝了一番,很快就投入其他工作了。晚上,她和留守的兩位同事在最後進行日常檢查時,發現了首次洩漏。
初步排查後,他們把問題歸咎於下午最後檢視樣品的人沒有按規定操作,導致培養環境溼度失衡,而這吸水能力極強的泥炭蘚的變異種,迅速發揮畢生天賦,吸光了環境中多餘水分,外溢位容器。
“別慌。這個世界上有無數個實驗室,每天都有因違規操作而發生的感染事件,我們面對的不是病毒、化學藥品,只是植物。”同事擦擦額頭的汗,安慰大家,“處理得當,這件事根本不會傳出去,來吧。”
剛開始她還能保持鎮靜,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在眼前的綠色上。
不是其他植物,是最不起眼的苔蘚啊。儘管它是陸地上出現最早的植物之一,在漫長的地質歷史時期默默改變著生態環境,成就荒蕪之地一片肥沃,可大多數人從未留心過。
“不愧是變水植物。在環境乾燥時,可將體內含水量降得極其低,一旦潮溼就會拼了命的膨脹,更別說透過改造的變異體,生長速度和耐乾性都十分驚人。”同事忍不住讚歎道,“以前看案例,有的苔蘚在幾近乾死的狀態下遇水仍可恢復生長。”
“我記得,最長能忍受失水十幾年,先鋒植物真是頑強的典範。高溫、高寒、乾旱或弱光,都有一線生機。你看咱們這個小傢伙,到現在還在不停生長,很難想象這是不摻雜智慧的反應,從某種角度講,它們明明比你我還要敏銳。”
如果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此刻也不會親切的稱它為“小傢伙”了。
“本就是為戈壁準備的,它不會放過一丁點水兒,我已經在想象它如病毒般遍佈在碎石之上了。”
同事你一言我一語打趣,僅有她冷汗直下。
這些東西,無論怎麼幹燥處理,它們就是無法停止吸收水分,與此同時還不斷生長出孢子體。密密麻麻鼓脹的孢子體堆積在眼前,她幾近瘋狂地想要控制住情況。
細胞中的油體破裂,類似菇草的芬芳物質在空氣中悄悄漫延開。
緊接著便是誰也沒想過的場景——孢子體破裂,密集如黑霧般的孢子向四面八方彈射。
“啊啊啊怎麼回事!它們難道悄悄異化了嗎!”同事大喊起來,他正拍打衣服,想要抖掉上面的孢子。
“你別弄得到處都是,掉到水杯裡了,它們竟然!”
她循聲望去,一般來說就算孢蒴成熟,環境適宜,想要由此培育出苔蘚也要花費一段時間,可水杯裡竟然出現了一抹綠色。
到處都是,完全無法停下來了!她在內心焦躁。突然同事大叫一聲,他不小心打翻了那個杯子被碎瓷片劃傷了腳踝。
“我的天,那苔蘚……”
她扭過頭,一時也啞在原地。苔蘚正附著在對方的傷口上大吸特吸,藉由血液呈蔓生狀攀附小腿!透過皮膚能看見莖正在野蠻生長,如蛛網般結在皮肉之中。他痛得滿地打滾,“幫幫我幫幫我!”
在此空檔,她反應過來,細小的孢子極可能透過呼吸道進入人體,溫暖滋潤的腹腔正是絕佳的生長環境!
她趕緊拉著另一位同事帶上防護面罩,在其去幫助傷員時,她跑出去求助。再獲得回覆再次趕到實驗室時,地上的人已經被切開了。
“我是看他完全沒辦法呼吸了……”
同事回過頭衝她解釋,那雙沾滿鮮血的手微微顫抖。順著血跡,她看到屍體喉嚨上的窟窿,而裡面已經被苔蘚塞滿了。暗紅很快被綠色吸收,葉片擠擠靠著,褶皺層層疊疊,很快從孔隙中鑽出來,舒展它毛絨絨的分瓣。
“我們害死了他。”同事滿臉淚水,他取下面罩掩面痛哭。
實驗室警報大作。
“我們得趕緊關閉這裡,全部做無害化處理。”她催促道。
“這可是近一年的心血,上面肯定還在等我們彙報情況。”
“剛才我已經給他們解釋過了,這不是我們能處理的!”她邊收拾東西邊說,“你能不能趕緊把那要命的面罩帶上。”
話音剛落,同事便捂著胸口跌坐在地。
她不顧對方反應,直接將人拽起來,跟著來了更多人,他們看樣子全副武裝。
得馬上去醫院,來得及,一定來得及!兩人跌跌撞撞往室外跑去。或許是火焰噴射器引爆了什麼,或許是其他故障,實驗室突然炸開,氣流將還未走遠的他們掀翻在地。
恐懼帶來的腎上腺素令她暫時忘卻疼痛,連滾帶爬坐進了車裡。
“別管我了。”同事五官扭曲但尚能發聲。
“開什麼玩笑,閉上嘴吧!”她手忙腳亂地將鑰匙插進鎖孔裡,“那群人就知道亂搞,你還想回去,遲早被他們搞死!”
這時,爆炸產生的灰燼落在擋風玻璃上,她認出來,那是一片被燒焦的苔蘚。漫天的灰燼紛紛揚揚,如同一場黑雪。

無人的花園
她被困在潮溼發臭的車裡。大多數人已經散去,幾個車被撞壞的苦主不依不饒堵在車前討要說法。
醫院是最能體現危機出現的地方,此刻只要稍稍留心周遭環境就知道大事不妙。她戴上了面罩,一把甩上車門。
從對方的角度來看,這個看起來像一坨碎果凍的女人猛然跳下車,像他們衝了過來,她神情兇狠,就好像會隨時控制不住自己殺了他們。
“你你,要幹什麼?”
她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將他的頭扭向醫院大門口。紅藍交錯的燈光閃爍不停,地上躺著幾個一動不動的人,醫護人員也陣腳大亂。
“還看不明白嗎?逃命去吧!”她說。
一聲炸雷從深空傳來,所有人為之一震。
她看著天邊烏雲陣陣,太陽穴狂跳起來,緊接著像突發惡疾那般拼命揮動四肢,以此來擺脫仍想要糾纏的人,一股腦鑽回車裡。
暴雨就快來了,到時候所有透過改造的苔蘚,哪怕是灰燼也會復生。沒錯,如此渺小又如此頑強的生物,就是在等待一場雨。它們的孢子會順著雨水流進河裡、下水管道里,蓄水池裡,雨水無孔不入,包括人的身體。想到這裡,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加大馬力直接往前開去,原本圍在前方的人忙不迭四散而逃。
她咒罵著實驗室,咒罵著苔蘚,最重要的是她沒有辦法停下來咒罵自己。車頭擠著其他車的縫隙透過,尖利的擦掛聲不絕於耳,撞擊令她左右晃動,前額不停撞在門框上。
一連撞開四五輛車後,她終於看見眼前是條暢通的道路,希望再次燃起,還能逃得出去!
就在此時,她感覺自己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像右側甩去,天旋地轉。無能為力了。視力恢復正常後她還側倒在副駕駛上。從外面的吵鬧聲不難猜出,有人為逼停她撞了過來。
一張張人臉堆在窗外,他們的五官因玻璃而發生畸變,看上去臃腫且蒼白。
人們議論紛紛,害怕她死在車裡。
坐墊上有屬於他們的味道。
不小心撒出來的啤酒、吃雞翅抹在上面的油、載同事去約會時他噴得古龍水。還有他們身上常年沾染的土腥味兒、煙味兒。甜甜的氣息來自於上週打翻的橘子汽水。
如此無聊卻又如此真實。她想到同事被切開的氣管以及那具被草草扔到路邊的屍體,那個孩子,還有所有活著的人,怎麼辦呢,他們是否知道從今以後將與這些無聊的日常漸行漸遠?
有人強行破窗,打開了車門以便檢視她的狀況。
她背靠著輪胎,蹲在人群中。見性命無礙,他們又指責她瘋了。
“你究竟要趕著去哪了?”又是那個男人,他竟然還在,身邊的女人呢?
她抬起頭,從人頭聚集的空隙中望向天空,感到有一滴雨落在臉上。
風雨欲來。
“你有打火機嗎?”她問。
男人有些懵,但還是從兜裡摸出來遞給了她。她弓著腰爬回車裡找到那根剩下的煙,點燃後深深吸了一口。
“待會警察就要來了。”有人說。
沒錯是該來了,但不是為了我。她癱在駕駛座上,將座椅調至能夠平躺的角度。雨聲中世界重歸於寧靜,水蒸氣攀上車窗,很快模糊了城市的輪廓。所幸,不必再著急了。
本文首發於《科幻世界》2023年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