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陳拙。
你們肯定都聽過一句話:“種一棵樹最好的時機是十年前,其次是現在。”
這句話形容機遇如果不能早點抓住,此刻去把握也不遲。但我覺得,似乎用另一種方式去解讀這句話也行:停止一個錯誤的決定最好的時機是犯錯之前,其次就是當下。
今天要講的就是一個停止錯誤決定的故事。這個錯誤說出來很荒謬,而停止的過程也很慘烈。
一個女孩患上運動成癮,跑步跑到膝蓋爛掉都不願停下,生命有危險也不怕。
所有人都在想,她是不是瘋了?為什麼不停下腳步?
只有社工侯小聖發現,這個女孩接近自殘的行為,是為了糾正人生裡最大的一個“錯誤”。

2018年7月,社工機構來了個求助的女孩。她走向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人正在發病中。
她表現出一種非常不正常的亢奮狀態。
她眼睛瞪得很大,紅血絲爬滿眼白,黑眼圈掛在臉上,看起來像從出生到現在都一直垮著臉。她說話密集而凌亂,手舞足蹈,語速飛快。我光是聽著都覺得喘不過氣。
她說她叫萊拉。
我所在的澳洲社工機構,不僅要保障居民人身安全,還得幫助萊拉這種心理出現問題的群體。我們大學都上過心理相關的課程。
我讓她先坐,起身去拿資訊表。萊拉像開了人像跟隨的監控攝像頭,跟著我的動作轉了一圈,嘴上依然沒停:
“我報了一個比賽,是個馬拉松,我昨晚實在睡不著,開車去喝酒了後來睡在酒吧,今天早上起來不知道為什麼臉腫了哈哈哈哈,但我要戒酒了因為我要準備跑馬拉松比賽了……”
她一個人說出了人山人海的效果,我腦子嗡嗡響,完全不懂她要表達什麼。
每個案主預約的時候都會有個簡短的問題描述,萊拉的備註很簡單,自述“情緒問題”。
我在門口,和同事隔著萊拉對視了一眼,她衝我比劃一個口型:“狂躁。”
“我看是。”我點點頭。
籤知情同意書時她依然滔滔不絕,她是左撇子,我看到她握筆寫字的時候手一直顫抖,她把名字簽得巨大,邊寫邊說自己的訓練計劃,“做組”,“xx千克槓鈴”,還有些聽起來是健身黑話的字母縮寫。
她口中講的,心裡想的,似乎只有跑步這一件事。
我想起來,和萊拉一起來的還有另外一個女孩。萊拉說那個女孩叫“砰砰”,聽起來壓根不像人名。
我出門找到那女孩,對方也立刻迎上來,說自己就是砰砰,還是她替萊拉預約的這次求助。
砰砰告訴我,萊拉這種不停跑步、非常亢奮的情況持續了不下於半年,甚至還會打人。之前去買冰淇淋嫌服務員給的慢,上手就抓住對方,說自己要見義勇為。
我一聽,還打人?
我快步回到諮詢室,先一步推開門,好訊息是萊拉沒打人,還是躺著,把我們的椅子當搖椅用,壞訊息是看到了自己的朋友砰砰,她發出超大聲的尖叫:“你來啦!!!歡迎你!!!”
我讓她們都坐好,然後問能說清楚話的砰砰:“她具體是什麼情況?”
砰砰特別謹慎地看了一眼萊拉,又轉向我:“她變成現在這樣,是我害的。”
我讓砰砰別停,繼續講述。同時我把手放在了桌子下面,那裡有個緊急按鈕。接下來,萊拉對砰砰所講述的內容有任何過激舉動,我只要摁下按鈕,就會有安保進來護著我。

砰砰告訴我,她和萊拉是發小,從初中就是同學,倆人還考上了同一所大學,現在快畢業了,萊拉學地理,她學當代藝術,本來約好一起去英國讀研,結果萊拉現在完全不在乎申請,材料也不準備。
砰砰問這事兒,萊拉就敷衍地說時間還早。
她們一起報名參加學校的講座,有老師專門教她們怎麼填寫申請,到了講座那天砰砰無論如何聯絡不上萊拉,後來發現萊拉在健身房裡。
學校規定,報名講座又無故不來參加,接下來兩週都不能再報名,砰砰很急,萊拉無所謂地說:“你聽完回來給我講不就得了,我還有訓練計劃沒完成呢。”
彷彿一切都沒有鍛鍊重要。
而砰砰猜測,這一切的根源,是萊拉失敗的戀情。
“她有個男朋友,”砰砰說,“也不能算是男朋友,就是網戀的一個男的,說是網戀也沒確定關係,就是天天聊天,有時候說點曖昧的話,那種,你懂吧。”
我點點頭,萊拉在一邊不樂意了,說你提他幹啥。
我的手在緊急按鈕上捂得更緊了。
砰砰握住萊拉的手,兩個好朋友貼在一起,萊拉平靜了一點點,又突然問我:“我能躺著嗎?”
我說能,她把椅子放平,消失在了桌子下面。
砰砰聲音越來越小:“後來那個男的就不怎麼回訊息,我就說那是個渣男,不回就不回了再聊一個不就得了,但是她不願意,她就要那個男的。”
在砰砰的描述裡,萊拉這個網戀男友從一開始的秒回到後來乾脆已讀不回,中間也就不到三個月。
但萊拉已經習慣自己的世界裡有這個人,她把聊天記錄一張張地發給砰砰,讓她幫忙分析為什麼對方不回覆了,對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有一次這個男的換了個人簡介,是一句歌詞“不要拒絕我”,萊拉問砰砰:“你說他是不是放不下我?”
砰砰很無語,說如果他放不下你就會回你訊息。
砰砰湊近我,輕聲說:“萊拉不聽我的,她認為這個男的就是在暗示自己,但可能出於某種原因暫時不能回訊息。”
我被她帶的也突然小聲說話:“什麼原因,比如他老婆不讓嗎?”
砰砰急得給我一拳:“你別讓她聽到!“
在砰砰的講述裡,後來萊拉開始變得魔怔,話題都是關於這個男的,從一開始“你說他為什麼不回我”到後來的“是不是我不夠好,把我們的關係搞砸了”,砰砰一遍遍地安慰她,說她很好。
砰砰說自己也煩了,就說了幾句雞湯式的話,什麼樣提升自己,別把時間浪費在一個不回訊息的人身上。
砰砰就是在那時,講出了那句最讓自己後悔的話:“你不是嫌你自己不夠好嗎,那一想起他沒回你訊息你就去跑步吧。”
砰砰的表情有點愧疚,但她很快充滿嚮往地盯著我:“真實情況我全和你說了,求你想想辦法。”
在那之前萊拉幾乎不運動,而這話成了噩夢的起點。
開始健身之後,萊拉會不分場合地突然開始做健身動作,她們一起吃飯,萊拉會突然唸叨一些砰砰聽不懂的術語,然後在餐廳地上開始做俯臥撐。
砰砰覺得很尷尬,萊拉卻說這很正常,他們這些健身人士都是隨時練習的。萊拉還會在和砰砰一起出門的時候突然說自己今天有跑步任務,必須跑三公里,讓砰砰自己先去目的地等她。
砰砰問她:“為什麼跑步任務是臨時出現的?你直到剛才都不知道自己要跑步嗎?”
萊拉告訴她自己只是心裡覺得該跑步了,不然她腦子裡就會全是跑步,接下來什麼事也不能做。
砰砰是個好閨蜜,馬上帶著萊拉去看了心理醫生,確診萊拉之前是狂躁,現在已經轉成了雙相情感障礙。
我聽完心裡大概有數,雖然不知道萊拉因為什麼最初患上了狂躁,但後來過量的運動,確實可能會讓她的精神情況惡化。
當狂躁轉換成雙相以後,她就有了自己的情緒週期,狂躁期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天才,抑鬱期又想死,睜開眼睛都覺得困難。
我看著眼前的萊拉,很難想象如此狂躁的她,陷入鬱期會有多危險。
我把萊拉從桌子下面請出來,儘可能順著她對運動的熱情發問,想了解更多她剛開始跑步那會兒的事情。
我問她:“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出門跑步嗎?”
萊拉來了精神,她重重地拍著砰砰的大腿,說:“她那會兒讓我去跑步,我就真的去跑步了,第一次跑了三公里,那個公園實在太好了,我就想在裡面待著。”
我沒去過她說的那個公園,但墨爾本有很多公園,也確實適合運動,我有時候在裡面散步,草地一望無際,空氣清新得像被人洗過,聚集在一起的樹冠把陽光篩成柔和的光斑,灑滿一地。躺在樹底下睡覺也是我很愛的活動之一,萊拉說她想在裡面待著,我完全理解。
“而且跑完步,心裡就不會想那麼多了。”
我在心裡用專業術語翻譯這話,這是萊拉發現運動能幫她壓制那些焦慮情緒。
但萊拉繼續講下去,我發現事情開始變得不對,萊拉開始把運動當作一切的解藥。
“不愛寫作業,我就去跑步,我爸媽一直給我打電話有點煩,我就去跑步……砰砰不回我訊息,我也去跑步。”
砰砰:“我什麼時候不回你訊息?”
萊拉嘴角耷拉得更厲害了:“反正就是沒第一時間回。”
我開始理解她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她用運動這件事代替了全部的情緒,無論是有壓力,煩躁還是傷心不安,只要運動起來,激素自然會幫你掩蓋掉這些負面的感受。
但是事情沒有被解決,作業還是要寫,行李還是要收,爸媽的電話還是要接。
或許和“男網友”失聯只是導火索,讓她不停奔跑的事物另有其它。
對於萊拉而言,跑步不是對健康的追求,而是逃避現實的工具,穿上跑鞋,她就能離自己恐懼的東西更遠。
剛剛她提到了好幾個關鍵詞,作業和爸媽,那麼到底哪一個才是她真正在逃避的呢?

就在我想要往下追問的時候,萊拉卻把話題扯回到跑步上。
就跟剛進我門的時候一樣,她說,自己要參加馬拉松比賽。
“十公里我要跑進45分鐘,我肯定可以,我現在狀態特別好。“
這不是她今天第一次提到“狀態”這個詞,按照砰砰的說法,萊拉有雙相,她的狀態好只是躁期的表現,是病理性的。
她的醫療記錄顯示,精神科醫生給她開過藥,萊拉說自己不喜歡吃那些藥,她只喜歡運動。
她甚至問我,“你能想辦法讓我保持現在這種好狀態嗎?我真的很想參加馬拉松比賽。”
我心想這可太難了。躁和鬱之間,就像一根彈簧,一端被壓得太緊,反彈就會越厲害。兩種情緒的週期會突然變化,也許明天一早萊拉醒來,就會陷入鬱期的痛苦,別說馬拉松比賽,她也許都沒法起床。
“你現在的狀態根本不適合比賽。”我的同事說。
萊拉搖搖頭,“你們不懂,我現在正適合比賽。”
一個小時過去,我和萊拉約定下次來找我的日期,萊拉敷衍地點點頭,砰砰掏出手機記在了日曆上。
出門的時候,萊拉的走路姿勢讓我有點在意,進門的時候她看起來很正常,大步流星地往裡走,出去的時候腳步明顯放慢,有點一瘸一拐。
她的右腳似乎無法完全著地,砰砰扶著她,才能勉強維持一個正常的走路速度。
她沒有在諮詢室裡受傷,那就只有一個解釋,她本來就有傷,只是一開始裝作沒事,後來裝不住了。
我讓萊拉在門口坐一會,把砰砰單獨叫了回來,問她萊拉的傷是怎麼回事。
砰砰說她也不瞭解,自從開始運動之後,萊拉就總是受傷,一會兒說自己渾身肌肉疼,一會兒說手被磨破了,但是走路一瘸一拐是最近才出現的,萊拉說過幾天就能好。
砰砰告訴我:“我堅決要帶她來你們這兒,是因為她最近連續好幾天失眠,凌晨去健身房,每次發好幾十條動態,我覺得她有點太亢奮了,“砰砰整張臉皺成一團,“就是不正常。”
我問她:“為什麼沒去精神科複診?”
砰砰很無奈:“她說吃了藥就沒法訓練,反應會變慢,體力還會變弱,我說社工和醫生是不一樣的,不會讓她吃藥,而且現在大家都覺得她不正常,她才肯來。”
我問她什麼叫“大家都覺得她不正常”。
砰砰告訴我,萊拉曾經自殺過一次。
那是兩個月之前,萊拉的狀態和現在截然相反,她拿著心理醫生的評估,向學校請了半學期的假,每天都呆在宿舍裡一動不動。砰砰給她打電話也被結束通話。
“結束通話也行,”砰砰說,“起碼證明她活著呢。”
但是在一個沒課的下午,砰砰發現她登出了社交媒體賬戶,趕緊給她打電話,卻沒被結束通話也沒接通。
砰砰迅速地趕回學校,路上她查看了萊拉所有的社交媒體,包括她們一起玩的一個遊戲,全部顯示賬戶已登出。她們一起在遊戲裡養了好幾年角色,現在只剩砰砰自己站在螢幕裡。
砰砰嚇瘋了,上去砸開了門,發現萊拉整個人癱在床上,臉色蒼白,頭髮被汗水粘在臉上和脖子上。砰砰撲過去檢查她的呼吸,發現她還活著。
“別叫救護車,”萊拉拼盡全力說了一句,“我沒事。”
但是砰砰注意到,萊拉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縮著脖子,她上去看,發現了一圈紅色的勒痕,邊緣開始發青。

砰砰懷疑萊拉是想坐著上吊,因為房間裡沒有能掛繩子的地方,她就把繩子綁在床頭,但是綁得不好,勒自己勒到一半繩結開了,於是沒死成。
砰砰嚇壞了,那之後的兩三天,她不讓萊拉一個人待著,連上廁所都站在門口守著。
自殺過後不到一週,她就看著萊拉就進入了現在的興奮狀態。
砰砰和我說:“我沒見過這種情況,我以為她好了,她主動和我說自己不想死了,要運動,還要參加比賽,她說自己唯一的願望就是參加比賽。”
這段話熟悉到引起了我的警覺。
這不是萊拉的康復宣言,而是雙相患者常常使用的一種表達。我見過同類型的案主,那個女孩告訴我她心情變好了,但是知道自己的情緒是是不受控的,我的個案記錄上仍然保留著她的話:“我想在這段開心的時期儘可能做點事情,這樣即使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萊拉仍然會嘗試自殺,跑馬拉松只是她為自己設計的“臨終遺願”。
現在,我不僅要找出她不停跑步,是要逃避什麼,還必須得讓她停下這腳步。

砰砰和我說,萊拉在跑步這事兒上有自己的小圈子,她小圈子裡的朋友應該比較瞭解她受傷的事兒。
我讓砰砰留個電話給我,看來得走訪下萊拉的“運動圈子”,萊拉的情況不適合問話,無論說什麼都會轉回馬拉松上,何況她那麼想參加比賽,我問她傷情,她大機率會騙我。
這個週末,砰砰幫我約到了三個女孩,她們非常好奇地問我:“你是警察嗎?”
我說我是萊拉的社工,今天委託砰砰請大家來,是想知道關於萊拉的情況,你們說的話在我這裡都是保密的,也可以選擇不回答我,我們的見面你們可以隨意告訴萊拉,沒必要對她保密。
萊拉簽過字,代表她同意我走訪她的社會關係,詢問她的情況。
其中一個女孩臉上閃爍著八卦的興奮表情,問我:“萊拉是不是有什麼事?”
“她怎麼了?”我立刻抓住她的話題,“你們覺得她狀態怎麼樣?”
這個一臉八卦的女孩和她的同伴們互相看看,和我說:“我們不讓她跟我們一起練習了,她傷太重了。”
萊拉不僅使勁跑步,還在健身房裡練習器械。她曾在一次嚴重的流感中,堅持去健身房訓練。那種流感能死人,她在家只休息了兩天,就覺得自己沒事了,帶著口罩也要練。
她身上的傷越來越多。她練得過度,其中一個女孩伸出自己的手給我舉例:“手指根會有老繭是正常的,但她的手上全是被磨爛的繭子,就像幾個血窟窿。”
那個女孩誇張地聳聳肩:“我看著就覺得疼死了。”
但萊拉告訴自己的朋友們她沒事,她沒啥疼的感覺。
皮肉傷還是小事,大家看出來萊拉的腳踝好像有問題。但萊拉還是說沒事,直到一個教練強行讓她停下來,才發現她腳踝腫得厲害。萊拉為了不讓大家看出來,用纏手的膠布緊緊勒住腳踝,外面再套上長襪。
我難以想象,我平時的運動基本是騎車和游泳,十分溫和,很難受傷,只有一次我在岸上熱身,踢到了旁邊的椅子,腳趾頭腫了好幾天,什麼也不做都很疼。
如果萊拉的腳已經到了那個地步,她怎麼可能繼續強度這麼大的訓練?
大家說,因為萊拉自己使用了鎮痛藥。
為了避免萊拉出事,健身房的幾個教練商量了一下,決定暫時禁止萊拉進入健身房,她的這些朋友們也勸她去醫院看看,她答應了。
看起來她暫時“聽話”了,而且還告訴朋友們自己本來就想休息,可以好好準備馬拉松,要“調整節奏”。但她並沒有真正停下來。進不了這個健身房,她就去別的健身房,或者在公園裡繼續跑步。
聽到這,砰砰震驚地捏著面前的奶昔杯,我問她:“你也不知道她傷得這麼重?”
她搖搖頭,我想起萊拉上次來穿著一條寬鬆的拖地褲,她大概是每次見砰砰都會遮掩下自己的腳。
砰砰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她轉向那三個女孩問她們:“你們有萊拉的聯絡方式嗎?”
她們三個都搖頭。
砰砰和我說:“萊拉沒有重新註冊任何社交媒體,也沒有再把遊戲下載回來。”
我聽到以後心裡咯噔一聲。回到社工機構,我申請下次與萊拉會見時,請來一位運動醫學科的醫生一起見。
我跟這個醫生簡單講了情況。醫生:“目前聽著倒不至於手術,但如果再這麼下去會出大問題,我有患者因為運動過量,導致膝蓋軟骨磨沒了,那會兒關節置換沒有這麼發達,他只能終身坐輪椅了。”
我心裡想,得儘快讓萊拉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接受治療。再這樣下去,她不是自己尋死了,就是瘸腿活著。

週四一早,萊拉是被砰砰押進來的,她捏著她兩隻手,像拖箱子一樣把她拖到等候區。
這次我留心了萊拉的站姿,她重心果然往左邊傾斜,好像永遠在稍息。
“你腳怎麼了?”我儘量用一種閒聊的語氣,“受傷啦?”
“沒怎麼,”萊拉猛地站直,好像為了給我展示她沒事,牙都咬緊了。
我蹲下去,說我看看。
萊拉往後躲,但後面是沙發,直接把她絆倒了。她整個人栽在沙發上,前臺的同事衝過來,問我怎麼了。
短短幾秒我看到萊拉的腳踝,即使被包在襪子裡也能看出明顯腫了,外側有小雞蛋大小的凸起,砰砰按住她不讓她起來,語氣裡全是焦急:“你不是說幾天就好嗎?這能好嗎?”
萊拉知道反抗無效,但還是嘴硬:“就是扭了一下,不是幾天就能好嗎。”
我讓她們先跟我來,避免再激起萊拉的反抗情緒,我模糊發言,說今天我們諮詢的時候會有同事幫你看看你的傷。
我和砰砰一人一邊,把她架進了諮詢室。
醫生早就等在這裡,看她一瘸一拐進來,表情變得有點嚴肅。
“你這樣多久了?”醫生問萊拉。
“幾天,”看我和砰砰都盯著她,萊拉又改口,“可能一週吧,也可能兩週。”
“這傷是反覆的,”醫生沒給她面子,“之前扭過但是不嚴重,差不多好了的時候又扭了,這次發現一直沒好對吧?去拍過片子嗎?”
萊拉不說話,我猜她根本沒去醫院看過這個,如果不是砰砰一直關心自己的朋友,我懷疑她不是運動把自己累死,就是抑鬱發作去自殺。
“這膝蓋應該也有問題,”醫生上手按了按萊拉的膝蓋,“你經常劇烈運動?“
萊拉不說話,但不說話也沒用,萬幸的是,她只是臉垮得更厲害,沒有任何暴躁或者無理的表現。
我坐在她對面思考,突然感覺,萊拉和過去接觸的成癮類案主不太一樣,如果硬要用一個詞形容這個女孩,我覺得她格外“體面”,別人是吸毒喝酒賭博上癮,她只是瘋狂運動而已。
最重要的,她給自己的人生規劃:不急著大學畢業工作,而是準備繼續讀書。
那些雜誌裡說國外小孩18歲就獨立多半是騙人的,我見過一些澳洲家長,急於讓孩子獨立往往是因為家裡窮。像萊拉這種家庭,能支援她一路讀書不用工作的,必然是中產及以上。
砰砰說她和萊拉是發小,她們家境應該相當。但是萊拉生各種病期間,一直都是朋友在陪她,我沒聽到她倆中任何一個提起過父母。
趁著醫生問她過往病史,萊拉正在分心應對的空檔,我問她:“你得儘快治療,需要我聯絡你父母嗎?”
萊拉第一次露出了極其緊張的神情,砰砰衝我搖頭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萊拉使勁用拳頭敲桌子:“別告訴他們!別說!”
我知道自己又有勝算了:“如果你不同意接受治療,我只能聯絡你父母強制送你去醫院,如果你同意,這事兒就先這樣。”
萊拉失去了所有的選擇權,她只能接受。
我和她確認:“你付得起賬單嗎?”
她又激動了:“反正你不用聯絡我父母,我有錢有醫保。”
我當時有一種預感,我就快要知道,她不停跑步到底是在逃避什麼了。

砰砰現在算是萊拉的負責人,我和她交代,時間緊急,醫生答應幫她插隊預約,下週一就第三次諮詢。我們倆一起和萊拉去醫院拍片子,看醫生怎麼處理。
萊拉被我安排留在諮詢室休息,我帶著砰砰到後院,問她:“她和她父母之間怎麼了?”
“也沒怎麼,她父母挺好,”砰砰看我不信,“真的,真沒啥矛盾,她應該就是不想讓父母擔心。”
荒唐,我在心裡想,一個人從心理到身體都快毀了,但不向“挺好的”親人求助,這本身就能說明問題。
週一的醫院人不多,萊拉拍了片子,醫生說要過幾天才能來取,這幾天不要再運動了,萊拉一臉憋屈。
我知道她又在打什麼主意,我告訴她,你不需要陽奉陰違,我已經給你安排了一套介入方案,就是來我們機構運動,以及參加一個互助會。
她選擇性耳背,只聽到前半句,懷疑地看著我:“真的?跟我一起運動?”
當然是真的。
針對運動成癮患者,突然斷了日常鍛鍊等於要她的命,跟藥物成癮發作的難受沒什麼區別,她會極度焦慮,引發軀體症狀,患者自己可能會覺得呼吸不暢,肢體無力或者顫抖,自殺念頭出現的機率直線上升。
我們的介入方式是提供溫和的合作類運動,我安排了只需要上半身活動的運動,坐著打羽毛球,站起來接球視為犯規,要扣分。我們玩只有軀幹動作的合作跳舞遊戲,需要兩個人同時完成不同的動作才算過關。
她學習這些很快,而我一向肢體僵硬跟不上節奏,失敗幾次之後萊拉忍不住嘲諷我:“你就一點運動天賦也沒有嗎?”
“是的,”我嬉皮笑臉,“所以你得等等我,不然我們永遠卡關在這裡過不去。”
合理的運動會提升人的精力,帶來愉悅感,超量的運動則讓人狂躁。萊拉一直以來把自己的情緒拉得太滿,她對釋放精力的需要就越來越高,於是過度運動就變得不可避免。
我給她安排活動前她十分自信地說:“就這點運動量?”
我衝她笑笑,心想等下就讓你知道知道什麼是專業的。
釋放她的精力,讓她從狂躁的情緒回到一個相對平靜的狀態,享受運動而不是依賴,是我們設計這些合作類活動的初衷。她必須得配合隊友才能完成運動。
我們的活動室針對過度興奮的案主,會準備不同的道具,包括畫筆畫板,拼圖或積木,構建一個人類的“丰容區”。這能阻止案主躁鬱轉換時期的情緒落差,避免自殺。
一個小時過去,我熄滅螢幕,萊拉臉上的表情竟然有點迷茫,她的語氣也很迷茫:“我累了。”
我說這是合理的,你體會到一種平靜的倦意是嗎?
她說對。
等待醫生出檢查結果的一週裡,萊拉說“煩死了”的次數在減少,我提醒她不要走出機構就偷偷去公園跑五公里洩憤,醫生下次檢查的時候如果發現你又有什麼新的運動損傷,我會立刻聯絡你父母告訴他們。
她似乎非常忌憚自己的父母知道她生病了,而且她和自己的父母並非老死不相往來,我和她一起打羽毛球的時候她接到過家人的電話,她和對面說她在學校圖書館裡。
“是我媽,”萊拉沒再說別的。
我問她:“為什麼和她說你在圖書館?”
“不想讓她擔心,”萊拉說了和砰砰一樣的話,但是她下半句拐了個彎,“她知道了對我沒好處。”
我:“你生病了他們應該擔心和關心你,為什麼說對你沒好處?”
萊拉緊緊閉上嘴不再說話了。
運動完,我半強迫地把她帶去了互助會。這個互助會上都是陷入了各種成癮症狀的人。
我原本以為,這裡能讓她開口說出自己的事兒。
可是當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向她時,萊拉小小聲地說:“我,我特別愛跑步。”
大家都笑了,她旁邊的人說:“我們現在知道你很自律了,然後呢?”
萊拉:“沒了。”
有位案主跟萊拉開玩笑,假裝舉手跟我告狀:“申請把她罰下場,她是來搗亂的。”萊拉再沒說過話。
互助會結束之後萊拉和我說:“我真的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我說沒關係,本來也是隨意發言。
萊拉和我說:“其實我已經猜到了他們的反應,他們不會理解我的。”

醫生聯絡我和萊拉,說可以來取報告了。
砰砰這次不在,萊拉說她有學校裡的事要處理,我問她:“你不需要管學校的事嗎?”
萊拉沒搖頭也沒點頭,假裝聽不到。
全世界的大學最後一年都沒啥課程,但學生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找實習,做科研專案,在簡歷上刷一段又一段經歷,只有萊拉沉迷運動,唯一的願望是參加馬拉松比賽。
看我沒有放過她的意思,萊拉有點“傲嬌”地補充:“學校的事不用管,我沒打算活到那時候。”
她這一天揹著一個小包,我還沒說話,她刷地把包裡的東西倒到我的桌面上,從裡面抓出一條項鍊,吊墜是一枚50分的硬幣,伊麗莎白的頭像有點磨損。

她遞給我,說送你了。
我問她這是什麼,萊拉滿不在乎地:“我小時候自己做的,這是我的第一筆零花錢,特別喜歡,以後不帶了,也不能埋地裡,送你吧。”
我打斷她交代後事一樣的發言,說是很漂亮,你帶上我看看。
她照做了。
進診室之前我比萊拉緊張,我在思考她要是真的有什麼不可逆的損傷怎麼辦,我是不是要去殘疾人福利計劃登記她了。
但醫生的話讓我們鬆了一口氣,萊拉的膝蓋和腳踝都還有救,只是必須立刻開始打針,持續六到八週,再配合一點止疼藥。
“這個針會很疼很疼,”醫生說了好幾個很疼,然後毫不留情地:“今天先打第一針。”
“能有多疼,”萊拉不屑一顧,“來吧。”
我想起砰砰說過萊拉嘗試坐著上吊,我看著她,她的舊傷早已恢復,沒留下任何痕跡。
她問我:“你看我脖子幹什麼?”
我轉身要跟著醫生出去,萊拉突然表情不太自然地說:“你要走嗎?”
我覺得好玩,有點想逗她:“是啊,看你很堅強,不會怕疼,應該不需要我。”
萊拉:“不是,你不是社工嗎,你不是應該一直跟我在一起嗎。”
我看著她:“上吊疼嗎?”
萊拉愣住了,她的眼睛幾乎一瞬間就蓄滿了淚水。
我捏捏她的胳膊:“項鍊很漂亮,也很適合你,而且帶了項鍊,以後脖子上就不要再出現別的東西了。”
萊拉眼睛裡的紅血絲始終沒消下去,頭髮薄薄一層貼著頭皮,像金色的乾燥枯草,她應該很久沒睡過好覺了,此時此刻一隻手死死攥著手機,指甲用力到有點發白。
醫生帶著藥和針筒回來,看起來倒不是很粗的針頭,萊拉緊張地縮了縮,像個蝦坐在椅子上。
“我不走,”我站在她旁邊,“你可以抓我胳膊。”
針頭鑽進腳踝和膝蓋的時候,萊拉痛到尖叫是無聲的,她眼淚不受控地流出來,我替她擦擦,一張紙用完又換一張,醫生司空見慣:“再忍忍,要配合吃止疼藥。”
醫生讓我們在外面的椅子上歇會,緩過來了再走,我扶著她坐好,她手機突然亮了起來,一個沒有名字的號碼在螢幕上出現。
“操,”萊拉小聲罵髒話,把手機塞進口袋,好像在跟我說話但是盯著地面,“又是我媽。”
我問她:“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在醫院的椅子上,萊拉講起自己的父母:“他們基本是好人,我大學學費都是他們出的,按他們的計劃來說,我得讀研究生,他們應該也會出一部分錢。”
萊拉平淡地說,自己的母親不需要工作,因為她繼承了高昂的遺產,是家裡擁有一切事物決定權的人。
“我爸應該是在替我媽打工,”她思考了一會兒,“送東西送人什麼的,他是助理。”
我問萊拉:“這筆遺產大概有多少你瞭解嗎?”
她遲疑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有一次看電影,裡面的人說自己是千萬富翁,我問我媽咱們家有沒有一千萬,她說咱們家不會只有一千萬,我又問那咱們是億萬富翁嗎,她說她希望我會是。”
萊拉似乎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樣開始推理自己的家境:“反正至少超過一千萬。”
我在心裡思考,澳洲遺產的配置很多樣,除了錢,也包括企業和房產。按照萊拉媽媽的說法,遺產的部分大概就有幾千萬澳元。而且錢這種東西會繁殖,萊拉只需要保證自己不犯殺人放火這種大錯,就可以一生都過非常優渥的生活。
但她媽媽似乎不這麼想,她希望她女兒超越現有的財富水平,因此萊拉必須優秀,且只能更加優秀。
我回憶起過去的幾次會面,萊拉一直穿得很樸素,她只是偶爾會對一些事情有好奇。比如按機構規定,我會告知她,如果你有財務方面的問題,我們有個金融方向的小組會一起來提供幫助,她很興奮地說:“那他們是學習金融的嗎?”
我說差不多都是這個方向,萊拉:“感覺金融很實用,但是功利感很重,你學什麼的?”
得知我學社會工作,她露出讚美的神色:“我覺得如果要學習,那社會責任感還是最重要的,而不是掙錢。”
當天還和我朋友吐槽這是什麼“貴族”發言,結果還真被我說中了。
她父母給了她很多支援。小時候,她覺得同學戴手錶很酷,把人家的表借來戴了下,媽媽週末就帶她去買了。她聽到媽媽和爸爸說,萊拉不需要羨慕別的小孩。
她從小喜歡地理,中學開始,父母就開始帶她去不同的國家玩。她還沒上高中,就已經自己給自己規劃好了,以後選地理方向的課程,大學讀地理專業。
她一直成績很好,父母為她驕傲,直到一件事發生。
高中的時候,學校舉辦了一個比賽,讓報名的同學們在一個月之內完成指定地區的地貌特徵繪製和分析。萊拉興致勃勃參加了比賽,跟父母說自己一定能得第一名。
但是萊拉沒接觸過那些繪圖軟體,而且她發現有些同學早就自學過軟體。萊拉在這個比賽裡不出所料地沒有獲得任何名次,她安慰自己沒事,下次再努力。
她的父母卻表現出失望的樣子。聖誕節的家庭聚會上,親戚問起比賽,爸爸很自然地說萊拉得了第一。
在親戚的讚美聲裡,萊拉的思維有點混亂,爸爸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她閉上了嘴。
萊拉告訴我,在這件事發生之前,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幸福,經歷了才知道,這種幸福是“彈性”的。
她得一直保持優秀才可以。

考大學之前,父母不斷地告訴她,大學必須考上,考不上我們沒法交代。
“他們要跟誰交代?”我問萊拉。
“我不知道,”萊拉耷拉著腦袋。
大學考上了,她的父母沒有喜悅,只有如釋重負,在親友聚會時誇獎自己的女兒有多優秀——距離高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生病也堅持學習,老師上門幫忙輔導功課。爸爸還特意強調,老師堅決不要錢。
萊拉和我說:“親戚們當時驚訝死了,每個人都說我厲害,但這些事兒根本沒發生過。”
去英國讀研也是父母的主意,萊拉不想繼續讀書,她想工作。
萊拉說:“我爸媽一開始沒想讓我去,這事兒賴砰砰,我們兩家從小就認識,她學藝術的,不僅要讀研還要讀博,她爸媽和我爸媽說砰砰計劃去英國,我爸媽覺得我也得去,不然他們就沒得炫耀了。”
我第一次在個案裡被迫瞭解上流生活,我問萊拉:“你的意思是如果砰砰拿到了藝術相關的學位,但你沒拿到,她的父母就比你的父母多了社交資本,對嗎?”
她重重地點頭:“但是讓我讀博我寧可去死,讀什麼我都去死,”萊拉繼續說,“我去死得了。”
她告訴我,小時候她就需要明確,誰家的孩子是不能交朋友的,因為他們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在生意上有競爭關係,而關係好的家庭,會讓各自孩子維護友誼,她和砰砰認識,是她父母帶她來家裡拜訪。
我問她:“如果你們的父母不認識,她也不是你們這個交際圈的人,你還會和她做朋友嗎?”
萊拉思考了一下,說還是會,因為砰砰會關心她,雖然她們之間總是被拿來比較,她們要一起獲得學歷,一起光鮮美麗地出席父母朋友的聚會,在選度假地的時候要選足夠好聽和昂貴的目的地。
砰砰對這一切不是很敏感,她只是按照家裡要求過自己的人生,並且會勸慰萊拉想開點。
萊拉沒法想開,但也不敢做出什麼叛逆舉動,她發洩痛苦的途徑,是能想到最不丟父母面子的一種:運動。

我突然理解萊拉對上一段“網戀”的沉迷。
對方只是和她分享天空和景色的網友。她優不優秀都沒關係,只要會打字就行。
躁期帶來的興奮勁兒似乎在慢慢地減弱,這兩週萊拉肉眼可見地在變得冷靜,也許很快就會開始消沉。
我明白了她為什麼那麼抗拒讓父母知道自己生病了,對她的家來說,一個生病的,不再優秀的女兒,還會得到父母的關心和愛嗎?還能作為被炫耀的資本嗎?
這麼看來,父母的態度甚至會讓萊拉的情況更加惡化。
我問她:“除了砰砰你還有別的朋友嗎?”
萊拉認真地思考:“我覺得和我一起健身的不算朋友,那就沒有了,我最近也沒談戀愛。”
萊拉存了很多和“網戀物件”的聊天記錄,兩人一直在聊和現實無關的事情,對方也從沒問過她成績好不好,要不要讀研。她在這個陌生人身上,獲得了一份看起來無條件的愛,即使只有三個月的保質期。
我仔細看這些記錄,她們的對話裡從未有過真正確認關係的字眼,只是曖昧而已。
萊拉說:“他突然失聯那會兒,我試著轉移過注意力,我玩過拼圖也試過畫畫,但是都沒法平靜下來,後來發現只有跑步好用。”
她捏了捏自己脖子上的項鍊。
這個動作像是一種習慣,我幾乎能想象她說話、考試,或者遇到什麼困難的時候,都會摸摸這條項鍊。
從我見她那天到現在,她第一次把這條項鍊重新戴回了脖子上。
我安慰自己,上次把項鍊還給她時,我說:“項鍊很漂亮,戴上去以後,脖子上不要再出現別的東西。”
雖然不知道這段時間,是給她設計合理運動,釋放了負面情緒,還是陪伴她就醫,讓她對我有好感。但我期待她戴回項鍊的舉動,是一種不直言的回應。

萊拉想去的馬拉松比賽在十月進行,她必然是不能參加了。
她的治療要持續兩個月,治好了也快十二月了,醫生特別強調,治療期間嚴禁劇烈運動。
後面幾次打針都是砰砰陪著她,一個月療程結束,距離萊拉的比賽還有不到十天,砰砰偷偷聯絡我,問我怎麼辦。
砰砰的語氣聽起來很焦慮:“她現在不提比賽的事兒了,我覺得更嚇人了,你說她會不會打算瞞著我們所有人偷偷去?”
那我必不能允許此事發生。
我安慰砰砰讓她先管學校的事兒,畢竟等萊拉恢復了可能需要她來補課,其餘的交給我。
我寫了特殊事項說明信,只需要以機構社工名義發出,就能直接取消萊拉的報名,主辦方會通知她,到時候也來不及了。但是我不想越過萊拉做這種決定,我想知道她的選擇。
而這些日子裡,她堅持來參與我安排的運動。我們甚至能在跳舞遊戲裡配合默契。
她這周來找我的時候腳踝已經消腫了不少,不再需要貼厚厚的膏藥,我們玩桌面足球,她看起來一直有話想說,我假裝沒看到。
她的下一次來訪應該是這個比賽的前三天,萊拉走路比之前輕快多了,開始要求我增加一些別的運動,我想了想覺得可以適當騎會車,那個腳踏車是雙人的,固定在地面上,兩個人速度要一致,才能獲得積分獎勵。
她坐在我後面,騎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你怎麼不跟我說話?”
我問她:“你想聽什麼?”
萊拉語氣有點破罐破摔:“你肯定想著怎麼不讓我去參加(馬拉松)比賽,讓我放棄。”
我:“是的,那你放棄嗎?如果你不放棄我會和你的醫生髮郵件過去,說你現在情況不適合參加這個,會有落下殘疾的風險。”
我以為她會生氣,但她異常地沉默,我轉過身,看到她在哭。
“不去就不去,”她像在說服自己,“而且腳扭了真的好疼。”
她自己申請退賽,當然報名費是全扣沒了。我趁熱打鐵,說既然比賽不參加了,那藥你最好吃一吃,你的精神科醫生也在等你。
這一年的聖誕假之前,我約萊拉來我這聊聊,看生活情況有沒變好。
她看起來精神頭兒好多了,眼睛裡的紅血絲消失,人長胖了一些,應該是停止運動和藥物共同造成的。砰砰還是陪著她。
萊拉這段時間裡,明顯是重新思考了自己的處境,不然她不會跟我說出了這些話。
她回想,自己在大學裡遇到的人,已經比她過去十幾年,在父母小圈子裡遇到的人都要多。
在學校裡,她不需要被拿來和誰做比較,想認識誰,也不需要先思考父母會不會同意。她這麼一想,也會發現,那種沒有任何代價就可以放鬆交流的人,絕不僅僅只有“陌生男網友”而已。
萊拉過去參與的社會實踐活動,最終目的都是為了寫進簡歷,父母幫她報名參加遊學,通常是去瑞士或者芬蘭。
但她和同學們熟悉起來之後,看大家會去教堂發免費食物,在菜市場幫忙賣菜。同學們邀請她一起去,她一開始覺得不好意思,怕被熟人看見,後來萊拉學會了自嘲:“我以前連菜市場的門在哪都未必知道,我那些熟人肯定也是一樣的。”
萊拉完全可以想象,父母會認為這些活動又苦又累,既不高階也不好看——
更不能成為父母期待的“優秀女兒萊拉”的一部分。
但她想做一個口口聲聲說要有社會責任感,卻從沒走入過真正社會的人。她還是去參加了這些活動,哪怕不再去維持那些表面“光鮮”的人設。或許,這樣的生活至少能不讓她那麼想死了。
聊天過程中,我問起她最近經歷了這些,有什麼感受?
萊拉沒回答這個問題,但我覺得她回答了:“聖誕節我不回家過了,我要呆在宿舍裡,今年誰也別想拿我出去給別人顯擺。”
我突然感覺,她的病就是一場反方向馬拉松,停下腳步,就是在抵達終點。

聽侯小聖講完這個故事,我心想:如果我是萊拉的社工,我不一定能拯救她。
萊拉的“癮”太特殊了。如果沒有砰砰,萊拉不會出現在社工機構的門口。如果沒有侯小聖的持續走訪,大家不會意識到萊拉身上的傷已經到了強制休息的地步。
最重要的是,真正將萊拉拖入泥潭的“癮”絕不是瘋狂運動,而是從小就綁在她身上的“你需要成為我認為的優秀的人”的標籤。
萊拉無疑是個幸運的人,命運賦予她的那場盛大馬拉松比賽如期舉行,完賽者比比皆是。而這次她不用衝名次,也不需要一瘸一拐的奔跑,她走向了觀眾席。
而你我,仍舊會為她鼓掌,對嗎?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小旋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