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失敗也不下牌桌,她拍出「今年最好的訪談節目」之一

在好友、國內知名紀錄片導演任長箴看來,周軼君身上有一種“敢於失敗的勇氣”。任長箴曾執導多部高分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第一季就是其中之一,也因此成功帶領國產紀錄片進入大眾視野。
周軼君第一次見到任長箴,就源於一次“失敗”。2020年,周軼君拍了一部有關武漢疫情後的紀錄片,因為在剪輯上出了問題,身邊人建議她問問任長箴,說對方是紀錄片領域的“老中醫”。
在紀錄片領域,周軼君稱得上“新手”。她辨識度最高的身份應該是戰地記者。2002-2004年,周軼君作為新華社駐加沙的記者在戰事紛飛的中東待了2年,且是那期間國際上唯一一個在當地常駐的女記者。27歲時,她採訪了當時世界上的頭號恐怖分子——哈馬斯精神領袖亞辛。
說回紀錄片“問診”,倆人約在了任長箴家樓下的一家咖啡館。見面那天,周軼君因記錯時間遲到半小時,風風火火趕來,任長箴的第一句話是,“你幾點要去機場,你必須幾點離開這個咖啡館,所以我們從現在開始倒計時,我們的談話時間是兩個小時。”接著任長箴開始了對片子的“批判”,說周軼君的片子是“胡拍”,這也有問題,那也有問題。
“她做這個採訪、調查,跟拍攝物件之間的對話指向的是她得到了採訪的答案,但這一切不指向得到一個完美的片子。”任長箴告訴潮生TIDE。
為了解決周軼君的“胡拍”,任長箴讓她來上自己的紀錄片課。之後,兩人開始了一系列合作,包括由優酷出品的兩季談話類節目《第一人稱複數》。
事實上,周軼君身上的這種“敢於失敗的勇氣”,反而讓她在這幾年的內容創作領域,像一匹黑馬,名不見經傳地做出了一個又一個高分節目:比如2019年8月推出的教育紀錄片《他鄉的童年》,第二季豆瓣評分高達9.4,被看作是一部“顛覆教育觀的紀錄片”;還有前不久屢上熱搜的《第一人稱複數》,也在11月推出第2季,被網友稱為“今年最好的訪談節目之一”。
作為搭檔的任長箴,行事謹慎,喜歡提前規避麻煩,拍了20多年片子,她知道怎麼做是準確的、專業的、效率高的。但周軼君“非常大膽”。在任長箴看來,周軼君的諸多想法“就是奔著失敗去的”,比如想在夜晚的森林裡,揹著攝影器材上山航拍。“我屬於天馬行空,她屬於堅持原則,她經常能夠把我拽回來”,周軼君這麼形容倆人的合作。
但任長箴不是每次都能輕鬆說服周軼君,就算她說“有坑”“有問題”“不要踩”,很多時候周軼君還是一股腦往前衝,“有一種無知者無畏的感覺”。
在周軼君看來,失敗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有過錯,我有挫折,有做得不好的,有你說的踩坑,甚至就直接是被人坑了,都有,但你必須經歷這個事兒。“周軼君記得在《第一人稱複數》第二季第六期中,她們曾談到一個觀點,就是不能剝奪別人失敗的權利與自由。“我們一輩子能趨利避害,這不可能的,越早失敗越好,踩坑挺好的,到坑底你也就踏實了,不知道後頭什麼事就是什麼好事等著你。”
任長箴和周軼君合作拍攝《他鄉的童年》第二季,過程中很多選題在任長箴看來就是沒意思、沒張力、不刺激,甚至在盯著顯示器的時候還在想“這有什麼可拍的?”但十分鐘後,她發現故事在往有意思的方向發展,一個小時後,甚至到了另一個局面,“可能是我的偏見,或者是我的一些經驗主義會使得我沒有衝向那個結果。”周軼君的闖勁兒反而給她帶來了新的可能,“你會發現也有一個海闊天空的世界。”任長箴說。
這也是為什麼任長箴願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周軼君合作,“其實不是她來邀請我,是我很幸運居然遇到了她,甚至可能說我一直在等這樣一個人出現。”
周軼君的勇敢吸引了包括任長箴在內的各路優質資源,願意在周軼君進行新嘗試時給她支援。比如《第一人稱複數》錄製期間,有前央視資深主持人張越,在周軼君接不上話題或是忘掉一些流程時幫她託底;12月中旬,曾經想過要當一位女相聲演員的周軼君也得到了機會,在德雲社講一場相聲,而捧哏是作家馬家輝。
幾年來,周軼君始終在用不同的媒介去表達,去記錄,一系列的嘗試滿足了她對於這個世界的好奇。而她對這個世界的勇敢探索與對求知的執著,也激勵了很多網友,甚至稱她是“中女偶像”。
但沒想到,身份的不斷轉變也成了困惑她的一件事,“別人可能在某一個領域扎的很深,我老在換,浮皮潦草的。”
她甚至因為自己沒有在一個領域內深耕感到慚愧和焦慮,“比如某些東西我知道一些皮毛,節目裡我也能說出一些東西,可能某一個深耕這個領域的就會笑了,說你說的不是這麼一回事兒。”這種擔憂在錄製《第一人稱複數》的時候更甚,節目請的嘉賓大多是各領域的專家學者,萬一自己說錯話了怎麼辦?
她的焦慮被任長箴看出來了,覺得她對文化過於崇拜,“他們也是普通人,他們在他們的領域很瞭解,你還會說阿拉伯語,他們會說嗎?”她覺得周軼君和自己的追求是一樣的,都在用自己擅長的方式向更多人解釋這個世界。只不過,自己是用片子來解釋,而周軼君是用採訪、寫作、語言輸出來解釋,“她是一個多專業的人,而我是拿一個專業來解釋這個世界。”
儘管“有沒有深耕”這一困惑還藏在周軼君的內心深處,但她現在已經短暫地忘記了這一困惑。她給自己定了個小目標,未來爭取每年拍攝一部紀錄片,並且把《第一人稱複數》繼續做下去。再之後,她想要一個更多的自我空間,比如一個人背個相機出去,深耕攝影。
以下為周軼君自述,經整理釋出——
挺慚愧的
我是一個心有點浮躁的人
有沒有深耕這個問題,其實是前兩年挺困惑我的一件事。就是羨慕別人,看某一個人一直在研究一個問題,就覺得他很厲害。
中東是我原來一直研究的,我對它有很多親身的體驗,寫書什麼的。我到現在也很關心中東的事情,但我不覺得我是一箇中東問題的專家。
專家是在某一個非常細的分類裡,垂直關注的非常深的。我在英國的時候,有一個老師是研究美國曆史的。我有一次跟他聊,說你能不能聊中美關係,他說那我可就越了界了,這個涇渭是很分明的。你瞭解一個領域,你就不能跨那個領域去,你可以去了解別的領域,但要公開發表什麼,他們就會有所忌憚,覺得我不該這麼跨界,都很清醒。
可能年輕的時候,覺得什麼都試,什麼都成,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現在就是對自己不太滿意,覺得如果我能夠深耕於某個領域,心裡會更安寧一些。
我是一個心有點浮躁的人。我關心很多別的事,關心文化的東西。可能在哪一個領域都不是很深耕,都是很泛泛地知道一下。你想我們節目(《第一人稱複數》),可能我上一集還在聊京劇,下集要去聊古典音樂了,後面我們去聊有機農業的種植,第一季還有人工智慧,全是跨越非常大的東西。
越泛泛地瞭解一些東西,我越對沒有對深耕這件事情感到慚愧和害怕。比如說對某些東西我知道一些皮毛,然後在節目裡面大家一說起來我也能說出來一點東西。可能某一個深耕這個領域的可能就會笑了,說你說的不是這麼一回事,我也有這種擔憂。
錄製《第一人稱複數》之前,很長時間我都在做準備,把這個嘉賓我能找到的所有東西,不可能全看完,但要理解他基本觀念,他的最新的觀點,他說話的風格,說話的感受。
尤其我要跟像徐小虎老師,她是講畫,或者我要跟一個音樂家聊天,這些我不瞭解的領域,我就會感覺特別無知。導演(指任長箴)經常批評我,說不要對文化過於崇拜,你不要這樣想,他們也是普通人,他們在他們領域很瞭解,你還會說阿拉伯語,他們會說嗎?她是在幫我調整心態,希望我不要因為這個而感到過於緊張。
我剛遇到導演的時候也說過,覺得挺慚愧的,別人可能在某一個領域扎的很深,我老在換,就是浮皮潦草的,我挺痛恨我這種轉換的。她跟我說,也許我們需要的就是你這種轉換,有的人可能就是深耕型的,有人是更廣泛的,可能你就是第二種人,你不要糾結做第一種人。
說起來和環境的變化也有關係,比如做國際新聞記者的時候,我一直覺得我這一輩子可能就是幹國際新聞的,可能就鑽研這個了,甚至跑去英國唸了個國際關係。我也很喜歡,每天跟別人聊這些話題,好開心。
可是咱們現在媒體上你能看到多少國際新聞報道?大家都很碎片,大家對外面的世界有那麼大的興趣嗎?也未必。所以可能你想深耕的東西,也不一定有這個契機能讓你繼續做下去。
但是這些東西在我心裡也沒有說就死去了,它還是在那裡的,它會支撐我去關心別的東西,所有的文化到最後跟歷史有沒有關係,所有的歷史最後跟科技有沒有關係,所有的科技跟地理有沒有關係,都是一張網,都是在一塊的。
我可能就是一個興趣點比較多,在很多地方都不能夠深入,這是我很慚愧的事情。但是也可能正因為如此,我做了我現在的這個事兒(指拍《第一人稱複數》)。
我不喜歡重複
我們這個節目是個智性節目,如果有可能跟旗鼓相當的(人)有這種聊天、碰撞,今天我可能跟你聊天,我會覺得這個問題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你是這麼看的,你這個話可能觸碰了我另外一個問題,我要去想另外一件事,在自己的頭腦當中有新的開啟,我覺得很有收穫。
不得不說,作為這個節目的發起人、主持人,我沒有覺得自己做的很好,它沒有一個指導手冊,一、二、三、四你就會了,你得去做、體會它,我現在還在學習和感受中。
我們第一次開策劃會的時候把張越老師請來了,因為張越老師好多年前就做過這種談話節目,說一定得讓張越老師說說做這樣的節目坑在哪。特別巧,任長箴是好多年前做實習生的時候,跟著張越老師拍過片子。
而且剛開始的時候,我坐在這個位置上是需要張越老師幫助的,第一場錄的時候我就深刻感覺到了這種幫助,只要有張越老師在我就很放心。
我們第一場錄的是瞬息全宇宙,張越老師下來跟我說,你作為一個主持人,要在有些地方給大家說明這個東西是什麼,片子講了什麼等等這種說明性的東西。她覺得我沒做,所以都是她做的。她心裡面會特別清楚一個節目呈現的時候需要什麼,她腦子裡就是一邊在錄節目,一邊就在編片子了,我這個方面就差一點,沒有這個經驗。
之前做節目人家說我話少,雖然我自己不覺得,但是我就想為什麼話少?我這個人本質上特別不喜歡重複,不喜歡重說話,也不喜歡重複去做一些簡單的事兒。可能對於這個節目的觀眾來說沒聽過,其實我也在說服我自己,有時候你也可以再表達一遍。
我屬於天馬行空,導演卻非常有原則,有自己的一套判斷。她不是特別愛找大家已經見得比較多的嘉賓,我們新面孔挺多的,當然也會找大家非常熟悉的嘉賓,但是她在我們的節目裡會談出一些新的觀點、內容。
我們沒有常駐嘉賓,一直是在想有什麼人是比較適合這個話題,或者是適合這個嘉賓,是這樣重新去組搭的。但要找到對的人,這個是最難的事情。我們想到了某一位嘉賓,一定是被他的某種特質吸引了。沒有嘉賓好不好的問題,咱們又不是高考、選員工什麼的,有一個什麼標準在那。首先我把這些嘉賓請來,是真的對這個人感興趣,還有你問的問題,就真的困惑的問題。另外,我自己是一個女性,所以會更多看到精彩的女性,我們這也會有女性的素人嘉賓,也說得很好。
作為語言類節目,我們特別在意嘉賓語言的新鮮度。我們第八集有一個女孩自己去中東,她說得特別好,你從來沒有聽到過她的(這類表達)。有的嘉賓可能在其他場合聊過很多,比如戴錦華老師談電影、女性比較多,但是在我們這一次談一些跟傳統文化有關的東西。也有的嘉賓跟不同嘉賓會碰撞出新的東西,比如羅新老師和西川老師,他們倆碰在一起就會出現非常有意思的化學反應。
但有時候導演的原則過於嚴了,覺得(嘉賓)兩個人性格截然相反,你邀請這兩個人會不會聊得不好,就被否定了。但當我們別無選擇的時候,我說這事你聽我的吧,就試一下,她說那行吧,那你試試,結果可能還好。
比如李敬澤(作家,《第一人稱複數》第二季第二期的嘉賓),我特別喜歡。導演、同事因為不瞭解,對我這個選擇也很驚訝。我說這個應該他聊,就請了他來,最後他跟王珮瑜配的挺有意思。
我看到有一個評論說“這個節目沒有什麼金句,但全都是養分。”說到我心裡去了,所以我們只能是按照自己認為的去做。從做紀錄片到現在,對我來說能有所獲得,有解惑,讓我覺得開心或者興奮的東西,都會得到更多人的反饋,我相信這一點。
失敗的權利
我上小學還是中學的時候,數學很差,但我看到別人數學考第一名第二名,我也想(考),那純粹叫嫉妒。所以我沒什麼目標,有目標純粹是這種玩意。
我現在希望每年可以拍一個紀錄片,再就是把《第一人稱複數》這個節目做一季、兩季的。但是我有點恐懼,你說拍紀錄片還有個頭,你(拍完就)拍完了,但這節目還得往下做,後頭會怎麼樣我不知道,我也不去想了,只能說現在能有這麼一個機會來做,就踏踏實實把它做好。
說實在的,我覺得自己特別幸運,可以在二十多歲特別想闖的時候,能做一個戰地記者。有點小傷,沒受什麼重傷就回來了。這是我特別大的一個夢想,竟然做到了,沒有付出巨大的、不可挽回的代價。
然後你還有機會到別的領域去,這些領域都是你感興趣的。而且在當中還有很多的成長,我現在每一次跟嘉賓聊天,之前參加談話節目也是,這些人都是在各個領域非常優秀的人,不管是素人還是名人,他們都有自己的見解,你跟他們聊天、接觸,是特別寶貴的成長機會。
從記者到做紀錄片,我也有過挫折,有做的不好的,有踩過坑,甚至就是直接被人坑了,但這個事最後變成了另外一件非常好的事的開端,你不知道在這個事件裡面認識了誰,或者最後開啟了特別好的事。
節目(指《第一人稱複數》)第六期談到一個觀點,就是你不能剝奪了別人失敗的自由,失敗是非常重要的事。張越老師說,我做這件事的時候就算把這些都避開了,下一件事它還會來找我,你不能繞著這個苦難走,說得多好。
第一手的東西對你的成長是非常巨大的幫助,這種體驗慢慢會把你變成另外一個人。
十九年前,離開加沙的時候,我就意識到有些東西會在心裡會沉澱下來,它會變成一種力量,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這個東西它是說不清楚的。但是你自己會知道的,或早或晚你會知道的。
我現在越來越感受到,一個人的成長是來自於你獨立面對一些事,獨立面對、獨立解決。我們做記者的時候經常是一個人,後來做了電視節目,一個人的機會比較少,但是我很珍惜一個人去現場去體驗的感受,你跟世界有一個獨自面對的交手的機會,我覺得這非常寶貴。
我最近常常翻有一本書叫《世界》,作者是英國一個記者莫里斯,她已經去世了,原來是一個男記者,後來變成了一個女記者。她那個年代,在二戰以後挺黃金的幾十年,全世界都走遍了。
一開始看到這個標題,覺得這個人寫這本書好臭屁,現在誰沒去過哪?你翻開小紅書也好,什麼也好,到處那些人,大家都去過這樣那樣的地方,也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但是你在一個地方,你自己的經歷,你的所得所獲,其實可以完全跟別人不一樣,這個體驗是你自己的,你分享出來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會有一點東西保留給你自己。
我不是有孩子嗎,我最享受的就是跟自己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全睡了,我一個人可以在那寫點東西,看點東西什麼的,我覺得就很開心。我現在的工作性質也是,因為現在你做的是影片節目,不管是拍紀錄片還是做這樣的節目,你其實必須是依靠一個團隊,就一大群人在一起,不是自己過去背一個包就能去的了。
我常常跟我們團隊的人說,等我退休了,我還是要一個人背個相機出去,我要回歸到那個狀態,可能深耕一些攝影,但我不知道,到時候這世界還有沒有這回事了。

撰文:楊小彤
編輯:巴芮
圖片:周軼君微博
設計:曲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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