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在意的角落裡,一個少女自殺了

《百年孤獨》裡有一個重要情節,男主角奧雷良諾上校對一個9歲女孩一見鍾情。由於整部小說都瀰漫著半真半假的魔幻氛圍,導致出現多麼詭異的情節都讓人覺得合理。
可當奈飛翻拍的《百年孤獨》上線後,看到30多歲的上校愛上9歲小女孩,而這個小女孩是那麼的不諳世事,她被愛、被求婚,嫁入布恩迪亞家族,最後懷孕死在床上,這個畫面才給人非常直觀的刺激。
當文字的魔法被破除,這種關係在畫面裡,在現實中竟然如此讓人不安。
《百年孤獨》
作家蔣方舟由此重新審視馬爾克斯小說裡的兩性關係,發現“無助的幼女”反覆成為男主角愛上的形象。
我們該如何看待馬爾克斯筆下的這種關係?或者說,拋開所有道德爭議,馬爾克斯到底想透過這種情感模式表達什麼?
作者 | 蔣方舟
來源 | 播客《一寸》

1.
《霍亂時期的愛情》,
是最偉大的愛情小說?

首先,想談談大名鼎鼎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它在馬爾克斯小說中的受歡迎程度大概僅次於《百年孤獨》。
《霍亂時期的愛情》寫於馬爾克斯完成《百年孤獨》的二十年後,獲諾貝爾文學獎(以下簡稱諾獎)的三年後。也因此,大眾普遍認為這部作品證明馬爾克斯突破了“諾獎魔咒”。
所謂“諾獎魔咒”,又叫“死亡之吻”,是說作家在得了諾獎後再也寫不出好作品了。雖然很多諾獎得主聲稱自己突破了這個魔咒,但我們會發現,作家得獎之後的筆力會有斷崖式的下跌,連偉大的福克納和海明威也逃不過。
回到《霍亂時期的愛情》。這本書當時一齣版,讀者和評論家發現馬爾克斯還是那麼精緻又自由、熱情又剋制、瘋狂又從容,所以引發了銷量和好評的狂潮,被《紐約時報》稱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愛情小說”。
這部小說的靈感來自馬爾克斯看到的一則新聞:一對近八十歲的美國老人,每年都在墨西哥約一次會,堅持了四十多年,最後一次被搶劫的船工用木槳雙雙打死,持續了半個多世紀的地下戀情才得以曝光。
馬爾克斯看到後,決定寫這樣一個故事:一對戀人在二十多歲時瘋狂陷入愛戀,但遺憾分開,七十多歲時才在一起。
小說開始了。男主角阿里薩年輕的時候瘋狂愛上了少女費爾米娜,但是費爾米娜家教很嚴,兩人只能熱烈通訊。
費爾米娜的父親是個有錢的商人,他覺得阿里薩配不上女兒,於是給女兒安排了一次長途旅行,費爾米娜回來之後去逛集市,當在嘈雜的人群中看到阿里薩時,發現自己內心已經毫無波瀾,覺得這個男人怎麼普通又自信?
兩人就此分開,費爾米娜嫁給門當戶對的醫生,在平穩但瑣碎的婚姻生活裡逐漸磨損。阿里薩則一路奮鬥,因為苦戀著費爾米娜,一直未婚,成為大型船務公司的老總。
《霍亂時期的愛情》
講到這兒,我自己都有點尷尬,這個故事太像“破鏡重圓文”。但其實這是馬爾克斯故意為之,他寫的時候就說要加入很多肥皂劇的流行元素。
阿里薩一邊單相思女神,一邊和622個女性發生關係,並且寫在小本子上。故事發展至此,很多讀者大概都會對這種“邊吃邊等”的行為感到不滿。
這時,馬爾克斯就像一個金牌律師一樣為阿里薩的行為解釋。
比如阿里薩和一個寡婦偷情後,開始一發不可收拾地在街頭獵豔,馬爾克斯寫:“此後的很多年,他都一直在獵捕夜間的孤鳥,幻想能減輕費爾米娜之痛。”也就是說,他尋歡作樂純粹是因為愛費爾米娜愛得太辛苦。
而當阿里薩懷疑自己愛上其中一個情人時,情人很善解人意地為他開脫:“靈魂之愛在腰部以上,肉體之愛在腰部以下。”
也就是說,無論和多少位女性發生過關係,阿里薩的精神一直為女神保持著“忠貞”。套用羅蘭·巴特的那句話——“我一生中遇到過成千上萬個身體,並對其中數百個產生慾望,但我真正愛上的只有一個。”
就這樣過了五十多年,阿里薩終於等來費爾米娜丈夫去世的訊息,於是他衝到費爾米娜家門口,向她表白,被拒後持之以恆地追求,最後兩個老人相愛,去船上散心。
小說的最後,馬爾克斯寫了一個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的浪漫結尾:
兩個人老人在海上航行,阿里薩知道費爾米娜心中對於回到故鄉的恐懼,他命令船長掛起標誌霍亂的黃旗一直航行,船長接到命令之後看了一眼阿里薩,看到了他那不可戰勝的自制力和勇敢無畏的愛。於是,他終於悟到了生命跟死亡相比,前者才是無限的。
船長問:“您認為我們這樣瞎扯淡地來來去去得到什麼時候?”
阿里薩早在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個日日夜夜之前就準備好了答案(注:這個數字也有講究,因為53、7、11都是孤獨的質數)
阿里薩說: “永生永世!”
《霍亂時期的愛情》
相信很多人看了這個結尾後會想:真愛就是跨越了時間和身份,衰老、死亡也無法戰勝,是無論多少年之後,你站在我面前,我依然愛你,我要告訴你,我一生都在等待你。
哪怕阿里薩和那麼多女性發生關係,那又怎麼樣?愛不是一見鍾情、不是日久生情、不是門當戶對、不是安全感、不是情慾。
真正的愛,超越這一切,是一起在一艘船上航行至永生永世。愛不是發生在瘟疫中,而是發生在我們身上一場無法抵抗,也無藥可救的瘟疫。
我小時候讀這本書就是這個感想,這個結尾讓我忽略了在之前閱讀中一些一閃而過的疑慮,依然深深為其中的愛情感動。
但長大後重讀,到了某個情節,我忽然覺得不對勁,就像是忽然踢破了幕布一角,順著這個口子,撕破了整個幕布,看到了故事的另一面。

2.
文學的巧言令色

這個情節就是《霍亂時期的愛情》寫到阿里薩在70多歲時的最後一個戀人,阿美利加。
阿美利加只有14歲,她的家人找阿里薩做女孩的校外監護人,兩人似乎還有親戚關係。阿里薩第一次看到阿美利加的時候,就像當年第一次看到驕傲的13歲少女費爾米娜,像奧雷良諾上校第一次看到9歲的妻子,像馬爾克斯第一次看到還在上小學的梅賽德斯(他的妻子),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衝動與愛慾。
他開始帶著阿美利加去公園,吃冰激凌,然後逐漸引入自己的地下屠場。
在讀這段描寫的時候,我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無論是描述少女的牙齒,光滑的膝蓋,還是吃冰淇凌,男人為少女編辮子,繫鞋帶,用遊戲的方式去誘姦少女,都讓人不由自主想起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我看到的不是阿里薩,而是《洛麗塔》中的亨伯特。
接著,出現了一個讓人難以接受的情節:阿里薩和阿美利加有一次約會時,聽到費爾米娜丈夫死亡的訊息,立刻拋棄了阿美利加。
被拋棄的小女孩服毒自殺,在一個無人在意的角落裡,一個小女孩悄悄地死了。阿里薩在心裡為她流了一滴眼淚,然後繼續追求費爾米娜。
讀到這,我之前一個模糊的感受被證實:阿里薩就是亨伯特。
就是這裡,馬爾克斯故意露出一個破綻,讓我們看清阿里薩的本性。
《霍亂時期的愛情》
《洛麗塔》是我認為被誤解最深的小說之一,我們都知道,它講的是37歲的男主角,文學教授亨伯特與12歲的羅洛雷斯(暱稱洛麗塔)的愛情故事。
它在敘事上最精妙的一點,就是整部小說都是亨伯特在陪審團面前的自我辯護,故事的每個情節都是由他講述的,因此,作者一直在暗示這是男主角的一面之辭,他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
而亨伯特文學教授的身份,讓他口中的愛情殘忍哀傷,是真正的羅曼蒂克,他只是一個對自己的慾望格外誠實的人。
聽完他的講述,真正接受考驗的,是作為陪審團的我們,會不會被他的花言巧語迷惑。文學的巧言令色是否能矇蔽我們樸素的道德判斷,讓一個戀童者脫罪?我認為這才是納博科夫用整部小說設定的終極考驗。
而在《霍亂時期的愛情》裡,阿美利加這個角色,則是阿里薩的破綻。這個破綻是故意的,要不然我們無法解釋,為什麼作者會忽然用一個如此明顯的道德瑕疵,去破壞阿里薩從頭到尾的痴情人設,去挑戰讀者的道德底線。
從阿里薩誘姦和拋棄這個女孩的無情,我們忽然開始懷疑他那套“真愛大過天”的敘事。
阿美利加最後服毒自殺,是因為在衣櫃裡發現了阿里薩和費爾米娜之間的通訊,馬爾克斯特地寫“衣櫃沒有上鎖”。為什麼沒有上鎖?難道是阿里薩開啟,故意讓她發現的嗎?
現在,讓我們重新去看阿里薩經歷的622個情人。
阿美利加不是第一個為阿里薩死的情人,還有一個養鴿女,是位有夫之婦。阿里薩有一次在她的小腹上畫了一個箭頭,寫了一行字:“這小東西是我的。”這行字被養鴿女的丈夫發現,然後把她殺害。
《霍亂時期的愛情》
阿里薩從始至終都知道情人有丈夫,這不是惡作劇,這就是純純的惡意。
小說裡對阿里薩的形容是,“對愛情如飢似渴卻極其吝嗇的人,從不付出,又想得到一切的人”。
讓我們更仔細地看阿里薩。我們會發現他的發家史也非常可疑,他的公司全靠背後的女人,他的情人之一萊昂娜。阿里薩節節高升完全是靠萊昂娜幫他識破各種圈套,戰勝商場上的敵人,阿里薩不過是個傀儡。
小說寫阿里薩從小就擅長背詩,尤其是愛情詩,馬爾克斯很刻薄地寫——“越讓人撕心裂肺的詩,他背得越容易。”
而一開始他給費爾米娜寫的詩,全是抄的。而費爾米娜收到他的情書的時候,剛好有鳥屎掉在了情書上。包括阿里薩為了見到作為詩歌大賽頒獎嘉賓的費爾米娜,參加過很多次詩歌比賽,都沒有入圍過,可見水平之差。
那麼,阿里薩究竟擅長什麼?看完整部小說,會發現他非常擅長精神控制。
無論是年輕時候給費爾米娜抄情書(抄襲的抄),誘姦少女阿美利加,還是在老年時對費爾米娜持之以恆的追求,他的痴情,似乎越看越像是對自己年少時愛而不得的執念的一場補償。
他年少時候的愛而不得又何嘗不是一種幻想?小說寫少年時期的他單戀13歲的費爾米娜,是“把這個姑娘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部歸屬於她。”
而他用痴情騙過了所有人,從他被感動了的情人,到最後船上的船長。他的愛情從自欺開始,以欺人為終結。

3.
“一切迅速而可悲”

不過,男女主角的愛情,真的可以用費爾米娜被精神控制來解釋嗎?我認為是,也不是。
相對於阿里薩的虛張聲勢,我們會發現費爾米娜要清醒、自持得多。費爾米娜在蜜月旅行結束後就意識到,愛情結束了,婚姻開始了。
她發現自己的丈夫是個裝腔作勢的偽君子,馬車從來不會停留在貧民窟。費米爾娜想明白了婚姻的真相——“社交生活的關鍵在於學會控制恐懼,婚姻生活的關鍵在於學會控制厭惡。”
包括當晚年的阿里薩說自己為她保留了童貞,她也並不買賬。可即便如此,當她走向暮年,美貌褪去,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自信後,她還是投入了阿里薩的懷抱,彷彿是向命運和時間投降。
費爾米娜不得不承認的是,喪偶之後,阿里薩日復一日的陪伴和讚美的確給自己提供了情緒價值。
《霍亂時期的愛情》
當我們仔細讀費爾米娜為什麼在晚年決定和阿里薩在一起,除了阿里薩的窮追不捨以外,還有幾件決定性事件。
一家叫《正義報》的報紙先是登了她的丈夫和她的閨蜜出軌的新聞,又起底了她的父親是做不正當的生意發家的。這兩則新聞讓費爾米娜發現她之前的生活全是謊言,婚姻生活是謊言,原生家庭也是謊言。
在費爾米娜崩潰之際,馬爾克斯寫阿里薩反而看到了希望之光。也就是說,當驕傲的費爾米娜不再驕傲,阿里薩覺得自己和她終於趨於平等,更直白一點說,之前配不上,現在配得上了。
於是,他給《正義報》寫了義正嚴辭的抗議信,一舉獲得費爾米娜的芳心。
在這裡,馬爾克斯故意留了一個草蛇灰線的線索,說《正義報》的創始人創立這個報紙,就是為了挖上流社會的黑料,因為創始人的子女不能進入社交俱樂部,被上流社會拒絕,所以他要報復。
一方面,這說明《正義報》並不正義,另一方面,我們會發現創始人和阿里薩有著很相似的地方,阿里薩是個出身卑微的私生子,後來逆襲,但骨子裡依然怨恨上流社會。那麼這裡是不是在暗示阿里薩和報紙創始人心態如出一轍?阿里薩寫信指責也是虛偽的呢?
接下來,費爾米娜的女兒發現一個不正經的老頭天天來找自己的母親,覺得ta們之間太骯髒了,說“他們那個年齡還談戀愛,簡直是卑鄙!”
被女兒嫌棄的費爾米娜只能和阿里薩上了船,就跟家破人亡只能上梁山了一樣。這艘船叫“新忠誠號”,這裡也是諷刺,“正義報”不正義,“新忠誠號”重新定義了忠誠。
在船上,費爾米娜和阿里薩終於發生了關係,發生關係之後,她覺得“一切迅速而可悲”,自己“心裡空蕩蕩的”。
也許,費爾米娜從始至終就知道阿里薩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那是她在少女時期就在嘈雜的人群中一眼看穿,粉紅泡泡因此破碎的男人:一個普通卻自信的男人。他從來沒有變過。

4.
“永生永世”是愛情的詛咒

那麼我們該如何理解小說中一直航行到“永生永世”的浪漫結尾?
此前,我一直不能理解,直到我想起馬爾克斯關於《霍亂時期的愛情》的一個採訪。馬爾克斯說自己的小說裡總有一個誘姦者。這點很好識別,就是阿里薩。他還說:“愛情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伴隨著恐懼。”
恐懼在哪裡體現出來?回到啟發馬爾克斯的那則真實新聞,關於晚年被打死的一對老年情侶。這則新聞真實出現在了小說裡,費爾米娜曾經在電臺聽到這則新聞,然後開始掉眼淚。
當她和阿里薩最後在船上,她反覆想起這則新聞,“她忽然發現自己處於一種可怖的境地”。
為什麼可怖?因為她知道自己作為一個背叛了已故丈夫的女人,已經無法被故鄉所容,她害怕自己被打死,因此無法回到陸地。
這也就意味著,她將永遠無法回到真實生活之中,而是被困在這一艘無法靠岸的船上,和阿里薩一起,永生永世。
“永生永世”對於阿里薩是永恆的愛的諾言,對於費爾米娜,卻是一個不能終止的永恆詛咒。
“愛”是什麼?對於阿里薩是一個用自欺編制的烏托邦,這個烏托邦裡唯一真實的人只有他自己,其他人都是他的幻想。
對費爾米娜來說,愛是相信過、幻滅過、晚年自願走進,卻也逃脫不了的牢籠。這種愛,你也許認為是虛幻的,甚至是醜陋的,但對於身處其中的人來說,它已經成為了木已成舟的事實。
《霍亂時期的愛情》
所以,在《霍亂時期的愛情》裡,愛究竟是什麼?
愛是一艘永遠在幻想中航行,不能抵達現實的船,因為一旦觸及現實,就會被摧毀。愛是像費爾米娜一樣,看似被愛著,在最應該感受到幸福的時候,感受到的卻是無盡的孤獨。
當我們以這種目光重讀《霍亂時期的愛情》,會發現一層新的敘事,也就理解了為什麼馬爾克斯會選用最肥皂劇的劇情。他的野心,是用最爛俗的材料去講一個全新的故事,繞到大眾敘事裡的“真愛”的背面。
近幾年,一些女性讀者重讀《霍亂時期的愛情》會覺得“阿里薩太渣了”,“這個戀童者為什麼不早點死?”,進而推導到“這本書寫得太噁心了”“馬爾克斯盛名之下其實是老登”。
我並不贊同後面的結論,但是我覺得,逐漸有人識破阿里薩在“痴情男主”背後的欺騙性,費爾米娜“被打動的白月光”的表象之下的苦澀,本身是件好事。
這說明我們依然保持著一種樸素的道德直覺,這種直覺讓我們在面對馬爾克斯如此純熟的故事技巧下,依然覺得有那麼一點詭辯,有那麼一點不對勁。這也許恰恰是馬爾克斯希望看到,並且暗暗偷笑的吧。
這是我對於偉大作家的一種信任,我相信ta們永遠在試圖傳遞一點:事情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小說就像稜鏡一樣,在不同光線下呈現出不同的樣貌。

5.
沒有醒來的少女

接下來,再簡單聊聊馬爾克斯最後兩部小說——長篇小說《愛情,和其他魔鬼》以及《苦妓回憶錄》。
首先是因為這兩篇小說的女主角都是幼女,第二是因為這兩篇小說,尤其是《苦妓回憶錄》的普遍評價並不高,當時被改編的電影也引起很大的爭議。
《愛情,和其他魔鬼》是我覺得馬爾克斯作品裡最平淡的一部。小說篇幅不長,講的是哥倫比亞被西班牙殖民的後期,一個12歲的女孩被狗咬了,因此被懷疑有狂犬病,父母把她扔到修道院。
教會給小女孩安排了一個36歲的神學家為她驅魔,結果神學家愛上了小女孩,最後他被宗教審判裁決,女孩死去,死後頭髮開始瘋長。
相較於《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裡層層疊疊的敘事,《愛情,和其他魔鬼》顯得過於簡單。
小說講的了文藝復興以來的一個經典母題:宗教對人性的迫害,讓相愛者無法相愛。小說裡,西班牙的殖民者舉著宗教和道德大棒四處審判、驅魔,把愛慾視作洪水猛獸,神學家和小女孩都是受害者。
《可憐的東西》
小說題目叫《愛情,和其他魔鬼》而不是《愛情,和魔鬼》,除了殖民者和宗教壓迫是魔鬼,愛情本身也是魔鬼。
小說裡有一段講到神學家夜裡找女孩約會,然後半玩笑半認真地解開她胸衣的帶子,小女孩是有些抗拒的,但是男主阻止了她的抵抗,並要求女主和他一起唸詩句。
詩句是這樣的:“最終我來到了你的手中,我知道自己將在這裡死去,利劍在降服之軀上能砍多深,儘管來吧,唯我的身軀可供試驗。”
如果在腦海中復原這個場景,會發現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精神控制場景,男主角唸詩的過程,就是說服自己放棄信仰,在道德災變中墜入深淵。他要求女孩一起念,就是邀請她和自己一起墜入深淵。
神學家成了如阿里薩一樣的誘姦者,成了魔鬼的另一種樣貌,是愛情和情慾讓他變成魔鬼。
馬爾克斯生前出版的最後一部中篇小說《苦妓回憶錄》,當時他已經77歲。馬爾克斯從1999年查出淋巴癌之後身體一直不好。2012年,家人宣佈他患上阿爾茲海默症,但實際患病時間應該遠早於2012年。
我曾看過馬爾克斯的兒子回憶他的晚年,講馬爾克斯逐漸喪失了記憶。有一次他被秘書看到在花園裡抽菸,秘書問他在幹嗎,他說我在哭,秘書說沒看到,馬爾克斯說,我哭但是我沒有眼淚,“你沒發現我的頭腦像一坨屎嗎?”
逐漸感覺自己的大腦在失控,對於一個偉大的講故事者,是非常痛苦的事情。
因此馬爾克斯的晚年創作,就好像在和遺忘之神、衰老之神、死神爭搶權力——說爭搶權力不確切,因為你搶不過,只能在他們不在意的時刻喘息。
《苦妓回憶錄》就是他在喘息之下的作品。如果說《霍亂時期的愛情》疑似對《洛麗塔》有借鑑和戲仿,那麼《苦妓回憶錄》就是對川端康成的《睡美人》的仿作。
《睡美人》講的是有一間旅館,專門為老年男性提供服迷藥的少女,規定不能發生關係,不過這種規定是無效的,因為大部分顧客又老又是性無能。
主角老人一共去了五次旅館,最後一次,發現其中一個睡美人死在自己身邊。
馬爾克斯看了《睡美人》後,被其中一句話打動,那就是——“老人會死,年輕人要戀愛,死只有一次,戀愛則要有很多回。”
他覺得這句話說盡了愛、欲、生、死之間的關係,所以寫下《苦妓回憶錄》。小說主角是一個90歲的老男人,他打算在生日那天送自己一個禮物,託一個老鴇找了一個沉睡的14歲少女。
《苦妓回憶錄》很像是《霍亂時期的愛情》的同人小說。沉睡的少女是復活的阿美利加,也就是前面提到過的,那位14歲被拋棄、服毒自殺的女孩。
老男人則是晚年懺悔的阿里薩,而且他和阿里薩一樣,也有在小本子上記錄自己獵豔史的習慣。
但是在《苦妓回憶錄》裡,兩人的關係調轉,男性不是獵人,而是獵物。老男人瘋狂愛上沉睡的少女,少女成為神父,聽老人懺悔。老人直面自己過去生活中的卑鄙和沉淪,認為此前的生活都是被情慾,或者說被下半身操控。
這個老男人和馬爾克斯有著相似的少年經歷。小說裡,老男人的第一次性行為是11歲,被安排和年長的妓女非自願發生,而馬爾克斯的第一次性經驗則是13歲被父親帶到妓院完成的。
在那之後,性對馬爾克斯來說是上癮,同時也是一場貫徹一生的奴役。
人越老,回憶就越是往前追溯,馬爾克斯把自己的童年傷痛借給了這個老男人。他對著少女懺悔,然後,他身上發生了一場道德革命,他開始相信純愛了。
衰老的人迷戀年輕的身體,這個主題並不新鮮。老人在年輕的身體上看到的是生命力,是自己未擁有但已經失去的時光,是自己的青春,也是自己戰勝死亡的可能性。
《苦妓回憶錄》的表達也是如此,馬爾克斯不掩飾主角老男人的猥瑣和卑鄙。少女的身體越美,就越襯托老男人的可悲。
我對這個主題並沒有意見,但讓我覺得不舒服的是,根據小說的描述,少女白天是個在釦子廠打工的女縫紉工,但在面對老男人時,她始終是沉睡的。
就連最後,她號稱瘋狂地愛上了他,也是透過老鴇的轉述,真實性是存疑的。
少女不醒來,是因為老男人和馬爾克斯不願意讓她醒來。
因為一旦她醒來,就會面對老男人鬆弛、衰敗、醜陋,散發著氣味的身體,小說的魔法就會消失,老人的幻想就會破滅。
馬爾克斯不願讓殘酷的真相找到老男人,就像他不願意讓死神和遺忘找上自己。一個硬漢了一輩子的作家,最後還是軟弱地對角色,也對自己留情了。

6.
如何看待馬爾克斯對“幼女”的迷戀?

現在終於可以探討那個核心問題:在馬爾克斯的小說裡,成熟男人總是愛上沒有經驗的幼女,這是否存在著剝削?
首先,我認為馬爾克斯是不認同這種剝削的。對於幼女的剝削在拉美文化中普遍存在,根據聯合國的報告,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區是世界上對待女性最為暴力的地區,其中以中美洲和墨西哥尤甚。
所以在馬爾克斯的小說中,他不迴避一個暴力社會對女性,甚至是幼女的暴力。他早期有個短篇叫《純真的埃倫蒂拉和殘忍的祖母》,講一個幼女被祖母脅迫,從事性服務,最後少女殺了祖母,逃脫牢籠。
所以我認為馬爾克斯對於被性剝削的幼女充滿同情,從我們分析的這幾篇小說來看,這些幼女也全部是不同力量脅迫下的受害者。
《霍亂時期的愛情》裡,14歲的少女被所謂“天下第一痴情男”以愛情為名拋棄,自殺。
《愛情,和其他魔鬼》裡,12歲的少女被愛面子的家庭拋棄,被宗教迫害,被自詡為拯救者的神學家精神控制,死去。
《苦妓回憶錄》中,14歲的少女被老鴇打了鎮定劑、買賣,整夜昏睡不醒。
那麼,馬爾克斯是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我無法給出定論,但是馬爾克斯的確屢次在採訪中控訴“大男子主義”。
包括在馬爾克斯去世後出版的生前遺作《我們八月見》裡,他讓女主角非常清晰地喊出“去他媽的!所有男人全一個樣,都是臭狗屎。”小說還寫,“在這樣一個男權世界裡,生為女人本身就是一種不幸。”
要知道寫《我們八月見》時,馬爾克斯精神和筆力衰退得非常厲害,可他依然清晰地寫出他生命中最後一個故事,控訴女性身上的情慾枷鎖。
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僅僅因為馬爾克斯書寫了性剝削,就認為他贊同甚至美化性剝削,是不公平的。

《霍亂時期的愛情》

第二個問題是,在書寫上他能否處理得更好?
問出這個問題時,我也覺得自己不自量力。但我想,任何讀者都有挑剔的權利。
馬爾克斯後期的寫作,為了強化這些幼女受害者的身份,總是讓她們要麼被腦控奪舍,要麼被遺棄囚禁,要麼沉睡不醒,他始終沒有賦予她們行動的主體性,一直沒有給予這些少女自由的可能
相較於他小說裡那些光芒四射的成熟女性,比如《百年孤獨》裡地母烏蘇拉,《霍亂時期的愛情》裡清醒的費爾米娜,馬爾克斯小說裡的幼女從始至終,都是被客體化的,是慾望的客體。
在這一點上,以今天的文學標準看,馬爾克斯確實存在著他的侷限。這是今天的我們,絕對可以挑剔、商榷,以及表達作為讀者的不滿的。

尾聲.

最後還想聊一個題外話:一部在道德上挑戰我們的小說,應不應該寫?
比如,關於戀童者的小說,是不是壓根就不應該被寫?或者,只能從受害者的角度寫?但哪怕是受害者角度,也會遭受指責,比如《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前段時間被指責為“弱女敘事”,認為女主角在面對性犯罪反抗得不夠堅決,不夠勇敢,這種小說寫了就是誤導讀者。
我從來不認為有正確的小說,錯誤的小說,更沒有不該被寫的小說。我認為只存在兩種小說:好小說和壞小說。
好的小說,是拓寬了我們對人性認知的同時,對什麼是美,什麼是善,有著更清晰的判斷,更能理解這個複雜世界的運轉。
而壞的小說,是把我們的價值觀變得狹隘,把我們的世界觀變得扁平,固化我們的偏見,對複雜世界喪失了理解力。
《一樹梨花壓海棠》
我們讀《洛麗塔》的亨伯特、讀《霍亂時期的愛情》的阿里薩會覺得不對勁,並不是因為作者寫得不夠好,恰恰是因為作者寫得太好,把剝削者的詭辯、矯飾、自我美化活靈活現地呈現出來,讓我們在生活中也能識別出這樣的人。
恰恰是對文字和語言掌握得最爐火純青的人,最不信任語言本身。好的作家,比如納博科夫、馬爾克斯,他們並不是在說“相信我吧”,而是“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那麼,讀者該相信誰?答案是自己。
相信自己在生活中、在閱讀中培養的,被證明的那種樸素的道德直覺。而我們使用這種直覺的方式,是對現實中不公平之事的呼召和抗爭,是拒絕向卑鄙和墮落讓渡自己的權利,而不是宣佈自己堅決不讀某本小說,不看某個電影。
不要拒絕任何一次拓寬自己的機會。
*本文節選自蔣方舟個人播客《一寸》第二集,有編輯刪減,原內容請收聽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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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方舟全新個人播客《一寸》
現已上線“看理想”,歡迎訂閱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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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一樹梨花壓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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