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自刎”,為何動人?

2025.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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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第一財經 葛怡婷
在《哪吒之魔童鬧海》(下稱《哪吒2》)中有一個情節,哪吒被敖丙附身後形象大變,眉清目秀,舉止得體,太乙真人見之感嘆:“這個才像正版的嘛!”
這個靈珠版哪吒的模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1979年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出品的動畫電影《哪吒鬧海》。導演餃子曾在採訪中談到《哪吒鬧海》對他的影響,正是基於對這部動畫的喜愛,才有了後來創作《哪吒》的衝動。事實上,不僅是哪吒,很多影視作品中少年英雄的形象設計,都曾受到79版哪吒的影響。
3月3日,《哪吒2》票房突破145億元,在全球影史票房榜攀至第七。隨著《哪吒2》熱映,一些年輕觀眾將目光投向誕生於46年前的經典動畫《哪吒鬧海》,才意識到實際上早在近半個世紀以前,中國動畫電影的藝術造詣就曾達到過世界級水準。而對於另一批成長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觀眾來說,他們的童年正是在上美影經典動畫的滋養中度過,《哪吒鬧海》對這批觀眾而言意義非凡。
《哪吒鬧海》留下諸多經典片段,其中最震撼人心的一幕,當數“哪吒自刎”。眼看著陳塘關即將被巨浪吞沒,百姓受難,面對前來索命的龍王,哪吒決定一人做事一人當。狂風暴雨中,他提劍呼喊:“爹爹!你的骨肉我還給你。我不連累你。”接著背過身去,決絕自戕。這一幕可能是很多人第一次從動畫片中感受到悲劇的力量。
前不久,在陸家嘴讀書會舉辦的一場圍繞“哪吒”這一中國神話IP展開的對談上,動畫史研究者傅廣超分享了動畫電影《哪吒鬧海》諸多幕後創作細節。自2013年開始,他和團隊走訪上美影一百多位老職工,以口述史的形式打撈和搶救了許多珍貴記憶。《身為動畫人:上海美影人口述史(卷一)》詳細記述了《哪吒鬧海》的幕後故事。
這部62分鐘的動畫電影,凝結了諸多前輩藝術家的心血,包括“自刎”“重生”“復仇”在內的諸多經典片段,都是在導演、美術設計、動畫設計師、作曲、攝影師、剪輯師等各個環節協同創作中克服重重困難完成的。接受第一財經採訪時,傅廣超分析了為何哪吒自刎一幕能夠在許多人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而《哪吒》系列動畫中這一幕的缺失,又為何讓一部分觀眾感到遺憾。
“哪吒自刎”何以動人
哪吒原是佛教護法神,傳入中國後與道教結合,又在民間不斷世俗化。從《西遊記》裡維護天庭秩序的角色到《封神演義》中反叛性的神,哪吒的形象不斷演變,回應著每個時代的社會需求。學者楊斌此前接受第一財經採訪時談道,一個神之所以受到大眾的歡迎,是因為它能夠根據現實需要延展自己的功能,“說到底,神的世界就是人世間的某種折射、反射或者說倒影”。
《哪吒鬧海》誕生於1979年,那一年是新中國成立30週年。這一批動畫人渴望透過一部作品揮灑他們積蓄多年的創作熱情,以一種經過發展的中國古典美學手法詮釋神話傳說。這時候,初版劇本早就寫好,歷經波折未能成形的《哪吒鬧海》終於得到開發機會。
1978年,王樹忱、嚴定憲、阿達三位導演領銜的攝製組成立,畫家張仃擔任美術設計,彙集上美影精銳創作班底,在15個月的時間裡完成了這部手繪動畫鉅製。《哪吒鬧海》取材於明代小說《封神演義》,但創作者並沒有生硬照搬原著,而是根據當時的社會現實和動畫電影題材的需要,對文字進行了合理改編。
比如人物塑造上,在保留哪吒反叛精神的基礎上,對他的形象作出了人性化的改編。在原著中,哪吒性情乖戾蠻橫霸道,改編後突出他活潑可愛、敢做敢為、不畏強權的一面。李靖也從原著中的冷酷決絕變成了對百姓有責任、對孩子有憐愛的形象,變得更加溫情。
敘事上,哪吒與龍王的正邪對立為主線,哪吒與李靖之間的父子矛盾為副線。雖然沒有展現“剔骨還父、削肉還母”的慘烈,但父子二人之間的情感張力依然存在。面對惹是生非的哪吒,李靖又氣又惱,左右為難,面對龍王興師問罪,他對哪吒拔劍相向卻不忍動手。到哪吒自刎一幕,在強烈的戲劇衝突和極富表現力的視聽語言烘托下,給觀眾帶來視覺與心靈的雙重震撼。
傅廣超與負責哪吒自刎段落的動畫設計師常光希進行過深度對談。常光希告訴他,創作這場戲時他如履薄冰,因為動畫片在視覺上需要排除一些暴力、血腥的東西,這一劍如何下去,創作組考慮了很久,最後選擇不讓觀眾看到這一劍,而是哪吒突然背身,劍刃出去。“然後血從劍刃上慢慢滴下來。但是這裡張力不夠,就在背過身去的時候讓頭髮爆炸,透過一種爆炸式的髮型來體現哪吒當時亢奮的情緒。”與此同時,作曲家金覆載也在音樂上做了停頓,加上剪輯、攝影等各個環節的配合,成就了這載入影史的一幕。
有意思的是,儘管當時的上美影動畫人並沒有刻意將哪吒塑造成“反父權”的鬥士,但在影片公映後的數十年中,哪吒逐漸被賦予了“反父權”的符號意義,甚至成為一部分人的精神圖騰,比如痛仰樂隊的Logo正源自哪吒自刎一幕。在傅廣超看來,這一幕在許多人心中分量如此之重,是因為80、90後成長過程中,由於社會發展、觀念更迭之快,與父輩產生理念上的撕裂,隨之而來的是親情的拉扯和情感陣痛,於是哪吒這一刻的決絕深深打動了這一代觀眾。
兩代動畫人的不同選擇
站在今天回望這部誕生於46年前的動畫作品,仍然會驚歎於老一輩動畫人的精湛技藝和創新精神。此後各種影視作品中塑造的哪吒形象,或多或少都會受到這一經典版本的影響,比如2003年推出的動畫劇集《哪吒傳奇》,以及今天屢屢創造票房神話的《哪吒2》,都與《哪吒鬧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
餃子曾說,他非常喜歡哪吒這個神話形象,研究《封神演義》之後,才發現他對哪吒的美好印象都源自79版《哪吒鬧海》,看到前輩對原著做出了巨大改編,他的心理負擔也沒有那麼重了,“每一代哪吒都經過了改編,是為了符合各個時代的精神和審美”。
2019年暑期《哪吒之魔童降世》(下稱《哪吒》)上映,以顛覆式改編的方式重塑哪吒,將故事的重點放在自我認同和價值追求上。這個一開始不被人看好的相貌醜陋的小孩,最後還是“逆天改命”,走進了觀眾心中。
傅廣超曾撰文肯定該片作為國產商業動畫長片,在工業化標準、劇作、主題立意和表現手法等方面的建立。他仔細拉片發現,《哪吒》在許多地方致敬了《哪吒鬧海》,比如片中總兵府家將的造型設計以《哪吒鬧海》中的家將為藍本,哪吒在生辰宴上持火尖槍、混天綾起舞的畫面轉摹自《哪吒鬧海》中動畫設計師林文肖設計的一組鏡頭。在傅廣超看來,21世紀以來中國商業動畫長片起點不是很高,《哪吒》雖不是盡善盡美,但體現出團隊的誠意和潛力,讓觀眾對這支創作團隊有信心、有期待。
今年開年即票房大爆,目前仍在熱映中的《哪吒2》延續了第一部中顛覆性解構的思路,得到了許多觀眾的認可。不過,如潮好評中,也有部分觀眾對影片中具體情節和人物設定的改編提出了質疑,爭議焦點之一就是對哪吒父子關係的徹底改寫,從原本的父子矛盾變成了父子情深:李靖可以為哪吒做任何事情,家庭內部沒有任何衝突。
在傅廣超看來,哪吒對傳統孝道、權力結構的反叛和挑釁是這個神話人物最吸引人的特質,《哪吒鬧海》的改編雖淡化了父子矛盾,但仍保留了情節張力和人物底色,沒有迴避現實困境,而《哪吒2》則塑造了一種理想的父子關係。“如果說《哪吒鬧海》講的是從家庭出走,那麼《哪吒2》就是向家庭迴歸,它構建了一種理想的親子關係,去彌合原生家庭存在的各種問題,讓各方達成和解。”
“有一部分觀眾希望自己的現實困境能夠得到電影的回應,因為現實生活經驗告訴他們,不存在一種無來由的、沒有任何衝突就可以和解的父子關係。”傅廣超如此理解這一情節改編所引發的爭議,當哪吒的反父權符號意義被消解和抽離的時候,一定會有部分觀眾無法接受,“當然,《哪吒2》作為一部商業電影,可能更希望在影片中塑造一個高度理想化的親子關係,讓處在叛逆期的少年或者在家庭關係中比較迷茫的人得到精神慰藉,這是創作者的不同選擇”。
允許不同的聲音存在
這些天,傅廣超一直與身邊的動畫從業者、研究者持續交流,面對這部市場上現象級的爆款作品,相較於觀眾的巨大熱情,業內的態度相對冷靜。
傅廣超認為,從技術難度上來說,《哪吒2》毋庸置疑能夠代表當前國產動畫電影的最高水平,作為商業動畫,它的型別化敘事目前看來也是最成熟的,“不只是動畫電影,一般真人電影能做到如此流暢圓融的敘事也很難。這部電影線索人物眾多,創作者在把握敘事節奏的同時也把控好了主要角色的塑造。它當然是有優點的”。與此同時,他認為,影片在表達層面和美學層面仍然存在一些問題。
對於市場上的現象級產品,一方面應當允許不同的聲音存在,包容理性的批評,另一方面,也應當冷靜看待它所取得的商業成就。
從事動畫研究的緣故,傅廣超一直與行業一線從業者保持著密切交流,他所瞭解到的現實情況是,目前一線從業者仍然處於一種焦慮和迷茫當中。“一部片子的火爆無法解決這個行業存在多年的積弊,也沒有辦法讓參與專案的所有工作室人員的創作環境、收入水平帶來多少提高空間。”傅廣超告訴第一財經。
“今天的創作者,如果是做商業動畫,在產業中維持生存,在題材、風格的選擇上主動性非常受限,大多數情況下只能屈從於市場環境。”傅廣超說,類似《哪吒》這樣高投入、高回報的專案很難複製,一般的出品方、製作公司根本負擔不起這樣的投入,或集中資源去冒險。
從這個角度而言,上世紀50至80年代上美影的創作環境幾乎難以復現,在當時計劃經濟體制下,創作者無需考慮市場效益,專注於藝術品質和美學價值,做各種風格、手法上的探索,過程中建立了獨樹一幟的民族動畫風格,也形成了一套成熟的創作模式,比如“藝術民主”式的集體創作。所謂“藝術民主”,即導演作為創作團隊的核心帶領大家集思廣益,每個創作環節的藝術家在導演總體構思下有比較大的個性表達空間,《哪吒鬧海》便是在這樣的創作模式下創作完成的。
微信編輯 | 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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