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生意經

老夫妻手工做紫砂壺，開著一處小直播間，每天訪客不超過100人，一週難得成交一單。老伯手藝很好，手更巧，有時候工具不趁手，自己可以立即現場做一樣出來，做出來就可以用。因為是全手工，每把壺要價都很高，沒有一把低於三千。

直播時，老夫妻經常抱怨，說那些大直播間之所以生意火爆，是因為什麼話都敢說，什麼謊都敢撒，什麼價都敢喊。每次最後總結下來就一句話：我們就是太老實，只有我們說實話，所以我們永遠沒法發財。

我在那裡買過幾把壺，經常聽他們叨叨，一邊聊天講笑，一邊看著他們打泥條拍桶身搓壺鈕。有天我實在是聽不下去那些喪氣話，就停下玩笑，認真對他們說：

別人 199 元在直播間買一把大紅袍全手工紫砂壺，你說他是知道還是不知道這個價格買不到大紅袍？買不到全手工？買不到紫砂壺？他們肯定知道，那為什麼他們還是要買？

你告訴他們大紅袍泥在清代就已經絕跡，全手工壺哪怕學徒來做要價也不會低於 800 元，這些是不是事實？是事實。那你覺得這些人要不要聽？不要聽。

因為別人就是要大紅袍，全手工，宜興本山泥料，並且只願意出 199 元。

所以大直播間主播說：“來！我有大紅袍全手工本山泥料紫砂壺，家人們， 199 上車！”那一幫人一直苦等著這句話，於是蜂擁而至，一人搶一把走，歡歡喜喜，高高興興。

這是撒謊嗎？雙方都知道是謊言，但是依然決定要成交，這就不算是謊言。因為他們都很清楚，一方賣什麼，一方買什麼。做生意買來賣去，不是買賣物件，而是買賣你情我願，買賣慾望和滿足。甚至很多時候，只是給買買買一個理由而已，這就可以達成交易。

你是真泥料，你是真手工，你不編造故事，你不說謊話，這都很好，但你一把壺賣 5000 元。那些199朋友不知道你這裡壺好嗎？看不出工好泥好型好嗎？他們也都知道，即便一開始不知道時間一長也都能知道。知道又怎樣呢？他們不會花 5000 買一把壺，並且買下來還沒有任何故事可以和親朋好友吹噓誇耀。能告訴他們什麼呢？有泥料神話嗎？有工藝傳說嗎？有大師證書嗎？你這裡什麼都沒有，你只有手藝和誠實。

所以，你賣給他們什麼？紫砂壺嗎？不，你賣給他們事實，知識，真相，甚至都不是賣，而是贈送。你猜他們想要嗎？不，他們不想要，他們只會覺得受到嚴重傷害。你把幻夢悉數粉碎，讓殘酷事實就這麼赤裸裸現前，讓他們無法繼續逃避，無法繼續沉迷幻想，無法繼續相信自己擁有上天眷顧，可以讓他們用199買到傳奇。

你賣給他們殘酷事實，那誰會想要呢？有誰會對顧客說：我家這款零卡飲料，其實對健康並沒有任何幫助？有誰會對顧客說：我家這款美容儀就是個殼，你買一個心安，未必對皮膚真有什麼用處？零卡就是個理由，美容功能也就是個理由，讓人對健康，對青春有個交代而已。有個交代，就可以放下焦慮，安然待在此刻，繼續暴飲暴食，繼續熬夜偏食拒絕鍛鍊。

所以別人大直播間賺錢，和你小直播間賺錢，根本就不是一種錢。那種錢你賺不到，同理，你這種錢別人也賺不到。並不存在他們多賺，於是你就少賺，於是就不公平這回事。你們雖然處在同一個世界裡，但是你們彼此之間“無涉”。你們都存在，但彼此並不會相互影響。客人不會從他那邊跑到你這邊來，反之亦然。

你只會做壺，你不會講故事，你也不研究顧客心理，那麼你就收這筆手藝錢。別人怎麼表演，別人怎麼賺錢，和你無關。即便你想那麼去做，你也根本沒能力做到。所以，為什麼要那麼憤憤不平呢？

擁有美德，美德本身就是犒賞。擁有手藝，手藝本身就是獎勵。為什麼一定要讓美德和手藝換成很多錢才會開心。如果錢才能讓你真正開心，那一開始何必繞那麼遠呢？直接奔著錢去不好嗎？不需要擁有道德和手藝之後才拿去賣，一開始就可以直接抵押，從古至今，一直如此。

因為我是好人，我理當得到更多報償—不是這個道理。人們並不會為美德付費，人們去找商家，是去買東西來滿足慾望。商家可信當然更好，但是慾望相比，這一切都不算什麼，9塊9包郵永遠能打，山寨腕錶永遠能賣，你說顧客他們交錢時心裡是信還是不信？

這世界上也有紫砂壺 50000 塊錢一把，卻供不應求，人們趨之若鶩。真是因為手藝好，還是因為造型好，又或者是手藝人道德感召？因為它能滿足慾望，那幫人隨意就能擲出 50000 塊錢，他們也有慾望，也需要滿足。同樣，他們也不僅僅是買一把壺而已。

是什麼支撐你 5000 塊錢一把壺這個價格？我認為這個問題倒是值得多想一想。別人如何賺錢，是因為道德敗壞還是假冒偽劣，其實和你無關，但你卻因此毀掉心情，懷著滿腔怒火和委屈去工作。因為你總認為，騙子一旦消失，好人就有機會—放心，人們會去找新騙子，甚至哀求老騙子回來，也不願意硬著頭皮去找好人，因為那實在是太痛苦，太難熬，沒有任何快樂可言。

最後，所謂“法不輕傳”。意思是如果人們沒有表現出足夠渴慕，表現出足夠信心，那麼不要贈送他們任何知識、事實甚至是真理。大多數時候，人們只是見自己欲見，聞自己欲聞，他們一早打定主意要個答案，只是這個答案需要從別人口中說出來，這樣他們才最滿意，因為他們不用因此而揹負任何決策責任。正因為不想揹負任何責任，因此人才會相信好運氣，相信小機率，相信自己足夠特別，相信可以用一毛錢買到一斤金子，因為自己剛好就是那個人。是否渴慕知識、真理，和是否相信天上掉餡餅，本就是一回事。你看到一面，就可以立即推知另一面。

所以，並沒有那麼多人求知求真求法求道，也不會尊重知識真相方法和真理。別人並沒有提出要求，你卻要向對方傳授，於是雙方都變得不快樂。無論你如何說，別人都可以不聽不信，甚至要反過來責怪你。有兩種教育，一種來自大直播間，那裡編造出一套神話傳說作為知識傳播。一種來自你這種人，來自師傅-徒弟之間口耳相傳，來自經驗和實踐，它確保你能一直做出好物美物。無論你怎麼講授，無論你怎麼強調事實，你自己都沒法打贏前一種教育，因為人們更願意去相信前者。

那為什麼要讓自己不開心呢？為同行不開心，為顧客不開心，為他們不聽不信而不開心。你有一小間直播室，你有百十個忠實客戶，他們能聽進去，他們懂得欣賞，他們不愛神話傳說，他們認為你是預備役大師，他們欣賞這裡每一把壺。這就是你的世界，你完全可以在這個世界裡開開心心做壺，高高興興聊天。的確是不大可能一夜暴富，的確是不大可能熱鬧火爆，但是茶不就是這麼小口品麼？日子不就是這麼慢慢過麼？心若是安於本位，哪裡會自尋煩惱，覺得滿世界都是敵人壞人蠢人？

標題：《依舊綻放》

創作者：和菜頭的小肉手

AI演算法提供：Midjourney V5.2

Prompt：flowering vine on frozen barbed wire, –ar 16:9 –V5.2

槽邊往事和菜頭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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