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侖:監獄的邏輯

封面圖 | 《肖申克的救贖》劇照
馮叔的新書《人生的邏輯》已於1月初上市。今天把其中的一節內容分享給大家。
1
沒有人想去蹲監獄。但是我在做生意的這幾十年裡,卻經常和「監獄」這個詞邂逅,因為身邊總有人不幸地進了監獄,再從監獄裡出來。進監獄的原因,不外乎做生意失敗,或者是遇到了糾紛,等等,他們要承擔責任。有一些人出來之後,和我有過交流,偶爾也會談到在監獄裡的一些狀況。
我剛開始學做生意時,我的老闆就曾蹲過監獄。他在監獄裡前後度過了將近22年。他做生意的時間一共30多年,所以其中有一大半時間在坐牢,都是因為生意或者是政治的原因。
因此,我會不斷地想坐牢這件事。在旅行時,我也會有意識地去參觀一些歷史上曾經是監獄的景點。
十幾年前,我造訪過臺灣省的「綠島監獄」。
綠島位於臺灣東部的外海,面積約為15平方公里,也叫火燒島。國民黨敗退臺灣之後,在綠島修建了一座監獄。「綠島監獄」曾經關押過大量的政治犯和部分刑事犯。現在,它是一個「民主教育基地」。
有一首叫「綠島小夜曲」的歌曲,自20世紀50年代問世之後廣為流傳,風靡一時。因為其詞作者在「綠島監獄」坐過牢,歌名及歌詞裡也提到了綠島。
我去參觀時,監獄在綠島已經成為一個產業。島上幾乎所有的就業都和監獄有關。餐廳、禮品店、旅店等等,無不圍繞著監獄做生意。很多人在島上坐牢,因而在監獄工作的人和那些來探監的人,都帶來了消費。甚至有一些蹲過監獄的人獲釋之後沒地方去,便留在島上就業。
在參觀「綠島監獄」的過程中,最讓我感到震撼的是一種黑牢。柏楊、李敖、施明德等人,都坐過這種黑牢。
所謂的黑牢,實際上就是一個面積大約1平方米的地方。像個大煙囪,腳底下就1平方米,四周是軟牆,裡面非常黑。人在黑牢裡,坐下腿都伸不開,躺更不可能,只能蹲著、站著。人在這樣一個狹小、漆黑的環境裡,一定異常難受。
綠島監獄的其他牢舍也很簡陋,不人道,一間住七八個人,甚至上十人,每人有一個鋪位,屋子裡還有一個拉屎撒尿的地方,臭是臭一點,但是和黑牢相比,感覺至少還可以勉強忍受。
黑牢是要把人和外界完全隔絕開,讓人陷入徹底的孤立。進了黑牢,你就會發現,人到底是一個社會動物。人被如此孤立,要不了三天就會瘋掉,甚至是寧願死也不願在裡邊待著。這是我見過的最恐怖的地方之一。
我還在俄羅斯首都莫斯科參觀過古拉格歷史博物館。
「古拉格」是前蘇聯政府的一個機構,負責管理全蘇聯的勞改營。古拉格的勞改營實際上也是一種特殊的監獄。異見人士,以及政府認為反動、不可靠的人會被關押在這裡,之後,他們還要勞動改造。
這些地方非常嚴酷。俄羅斯氣候很冷,勞動改造的生活條件極其惡劣,被關在那裡的人隨時可能死去,也沒任何尊嚴可言。
我還在德國參觀過達豪集中營。它是納粹德國最早建立的集中營,也是標杆集中營。希特勒統治德國期間,達豪集中營關押過很多猶太人,也關過一些思想犯。管理這些監獄的人,對「犯人」使用的管理手段往往異常殘暴,以鞭打等方式施加暴力是常事。「犯人」們還要勞動,很多人都餓死了。
更為殘酷的是臭名昭著的奧斯維辛集中營。它是一個巨大的監獄,納粹德國佔領波蘭之後,在克拉科夫附近的小城奧斯維辛建起了這個人間地獄。奧斯維辛集中營有令人髮指的毒氣室、火化爐。納粹德國簡直是把這裡當成了「標準殺人工廠」,他們以精緻的手段,高效率、毀滅性地殺人。
在博物館裡,還能看到大量從猶太人身上取下來的衣服、頭髮、頭蓋骨、肢體,以及一切他們認為還有用的部分。堆積如山,恐怖至極,殘忍至極。
以上這些,是我曾參觀過的一些在歷史上出現過的「特殊監獄」。相比於這些「特殊監獄」,更多的普通的監獄裡,關押的當然是形形色色觸犯了法律的人。
2
不管是什麼樣的監獄,它們的基本功能都是剝奪人的行動自由,像圈養動物一樣,把人圈起來。
過去這些年,我和幾個曾經在監獄裡待了很長時間的朋友有一些交流,透過觀察他們做事的方法,以及他們對事物的判斷,我發現了一個特別有趣的現象。
不管是刑事犯,還政治犯、思想犯,進了監獄之後,雖然被囚禁的是身體,但是他們的思想也都因此凝固、停滯,也就是說,監獄囚禁的其實不僅是人的身體,也囚禁住了人的思想。
我有這樣一個朋友。他曾經是我們的業主,租過我們公司一棟樓的十八樓,用來辦公。之後不久,有關部門認定他和他的公司涉嫌犯罪,把他抓了起來。經過審判,他被判了18年。後來經過減刑,刑滿釋放時,他在牢裡整整待了16年。
他出獄之後第一次見到我時就跟我感慨,開玩笑說,「大哥,當年我就不該較勁,非要在十八樓,沒想到就判了18年。當時要是在二樓就好了,沒準就判2年了。」
我說,「這就是命運多舛,是人生不可預測的地方。也是你當時年少輕狂。」
他出獄之後,又開始做生意。我也帶他見過一些做生意的朋友。有一次,我們一起去參加一個會議。我們坐在下邊,主席臺上有一個領導模樣的人在發言。聽了一會兒,我就發現他表現得非常不自在。
他對我說,「大哥,咱走吧。」
我說,「臺上講得挺好的呀,咋就不想聽了?」
他說,「嗨,哪好啊,還不如我講得好。」
我說,「你怎麼還吹這牛?」
他說,「我坐牢的16年裡,每個禮拜看兩次新聞,接受兩次教育,還要談體會。學的全是他講的這些。你想想,我16年都過來了,我天天背,肯定比他背得清楚。你要不信,我回頭給你講,絕對比他講得好。」
我一聽,覺得他說的也對,有幾個人受過16年這麼久的訓練?然後我再一琢磨,意識到這就是監獄裡的思想改造。
思想改造是怎麼完成的呢?
第一步,是切斷犯人獲取其他資訊的來源。
如果一個人有非常多樣的資訊來源,就很難被改造。在監獄裡,犯人的人身自由被剝奪,獲取資訊的來源被切斷,然後只能接受一種資訊,那就是監獄認為正確的資訊。
只接受一種是非觀點,只接受一種價值觀,哪怕是一開始並不情願,被迫接受,久而久之,也會習慣性地接受,甚至主動地去擁抱這些觀點,按這種思考模式去思考問題。這個過程,就是在監獄裡必須完成的思想改造過程。
想在監獄外面的世界完成這樣的思想改造是非常難的,因為我們有太多的資訊來源,人們對同一件事情的判斷是多樣的甚至是對立的,這會引發我們思考,進而建立自己的主張和追求。
但是在監獄這個封閉環境裡,資訊來源全部被阻斷,只有監獄長期固定地投餵單一的資訊、單一的是非觀、單一的判斷問題的方法。久而久之,人就被改造為監獄希望看到的那種人。
所以,監獄不僅是囚禁了犯人的身體,更重要是囚禁了犯人的思想。他們的身體不能自由行動,同時他們的資訊來源被阻斷,他們也就不能自由地思考了。
也就是說,思想改造的關鍵就是長時間的封閉,加上單聲道、固定地投餵資訊。就像是一段毛糙的木料,經過鋸、斧、刨、鑿的加工,變成了標準木料一樣,人經過這樣的改造,也會成為監獄管理部門想要的那種人。
當然,經過了這樣的改造之後,我那個朋友,不光是對一般事物的看法與過去不同,他對生意的判斷力也在不經意之間被囚禁了。
我們看到,一些曾經的企業家因為犯罪入獄,10年、20年以後出來,繼續做生意,都沒有過去成功。為什麼會這樣呢?就是因為他們所有的商業判斷、經驗,都在坐牢那一刻停止了。出獄的時候,他們的判斷力還停留在10年、20年前,早就跟外部世界脫節了。
我的那個朋友出獄的時候,他做生意的方式、方法都還停留在16年前。儘管他能得到別人的幫助,得到一些機會和錢,但是生意都不怎麼成功。
我後來和他交流,就問他,「你這麼著急地想做事,但是怎麼做事的方法跟16年前一模一樣?」
他說,「我這十幾年都沒做過生意。當年這麼做很成功啊,現在當然還這麼幹。」
我說,「兄弟,你別忘了,已經過了16年了,16年裡天翻地覆。你的認知系統還停在16年前,和現在的世界可以說是完全脫節了。你想想,16年前的小孩子現在都是大人了。如果他們現在做生意,還用16年前看世界的方法,拿小孩的認知在成人世界耍,只會一敗塗地。」
還有一位企業家朋友,早年間因為集資的問題入獄,坐牢十幾年,結果出獄後再創業,做的第一件事還是去集資。
可見,監獄囚禁人思想的能力是多麼強大。他們坐牢之後,不僅是非判斷的標準發生改變,更重要的是,做生意的經驗和做生意的思維也被囚禁住了。坐牢的時間裡,他們再也沒有得到過新的關於做生意的正常資訊,也沒有參與商業有關的競爭性的思考、研討與活動。
所以說,坐牢之後,不僅是身體被囚禁,思考的能力被囚禁,連商業經驗、智慧也被囚禁住了。這是監獄最厲害的地方,也是監獄改造人最有效的地方。
3
我是做房地產的,當然也會從房地產的角度來看監獄。監獄其實是一門很好的房地產生意,它是一種政府物業。
當然,在我們中國,監獄是不能由私人經營的。但是在美國,監獄是可以由私人經營的,於是監獄在美國就成了一個很好的生意。我看過一部美國電影,講的就是一家專門做監獄運營的地產公司的故事。
這個地產公司想接政府的單子,就得把監獄做好,不能讓犯人逃跑。在投標過程中,這家公司如何證明自己有能力絕對不讓犯人從自己建造的監獄逃出去呢?
公司專門招募了一名越獄專家。他不斷地犯一些小罪,然後被關進監獄,再不斷地越獄。進出監獄的次數多了,他就變得非常有經驗,他還據此寫了一本「越獄指南」。地產公司的老闆拿著這本「越獄指南」去投標,告訴有關部門,我們公司有這名越獄專家,他尋找到的監獄漏洞,我們一一堵住,據此建造、運營的監獄固若金湯,絕對不可能讓人逃出來。
後來,公司又接到了一個大單子,在一座海島上建造一座監獄,監獄裡還關押了一名恐怖分子。在接這個單子的過程中,出於巨大利益的誘惑,公司老闆還設局陷害了越獄專家,把他也送進了這座監獄裡。
當越獄專家發現老闆出賣自己,這回是真的出不去時,一開始很絕望,隨後對老闆充滿了仇恨,下決心要跑出去報仇。最後,他和關進來的那名恐怖分子達成了合作,想方設法,依靠自己的經驗、智慧和技巧,最終越獄成功,並找到老闆完成了報仇。
這個電影故事裡的監獄,其實就是不動產領域中的一個特殊門類。
有一個美國記者,名叫肖恩·鮑爾,他寫過一本書,叫《美國監獄》。在他的筆下,監獄在美國成了一種現金流十分穩定的生意。
首先,監獄裡要成千上萬人。如果一家公司建造監獄,美國政府想使用,就得掏錢付房租。一項物業,有穩定的「租客」,房租還由政府來付,那就是特別好的地產專案。
其次,住在這個物業裡面的「客戶」永遠不可能說不滿意,因為他們是罪犯。他們更能忍耐各種設施的不完備,甚至可以說,不完備、不舒適的生活條件和設施,恰好是監獄的優勢,監獄就不能讓罪犯太舒服。所以,從業主和客戶關係來說,這對建造、運營監獄的公司並不存在什麼麻煩。
最後,一座監獄,成千上萬人每天吃喝拉撒,要不斷地採買糧食、蔬菜、肉類,以及各種其他生活必需品。供應這些生活必需品,也能獲得非常穩定的現金流。此外,運營監獄的公司,還可以和美國政府合作,讓部分囚犯成為他們的廉價勞動力,做一些簡單的工作。
這些加起來就意味著,在美國的私營監獄是一個非常好的商用不動產的經營專案,租金可觀,現金流很好,甚至還可以上市。
總而言之,監獄是一種非常獨特的存在。它囚禁人的身體,限制人的行為自由,更重要的是囚禁了人的思想,剝奪了人自由思考和知識積累、不斷進步的權利。人一旦進了監獄,坐牢久了,哪怕曾經生活經驗豐富多彩、思想多元,也可能變成思考方式單一,判斷是非簡單的與社會脫節的人。
另外,許多人被集中在一起,在一些國家,比如美國,造就了私營監獄這種特殊的房地產生意。
這就是監獄。沒有人希望自己與它發生關聯,但也躲不開它帶來的恐懼。那麼,就該以法律為準繩,時刻規範自己的言行。所謂「警鐘長鳴」,有所戒懼,才能在漫漫人生路上不犯錯誤,享受遠離禁錮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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