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無聊的愛情片,拿遍了大獎

最近參加了第72屆柏林國際電影節,獲得評審團大獎的洪常秀新片[小說家的電影]現身網路。
無論是放在韓國還是放在國際來看,洪常秀都是電影界非常獨特的存在。
他幾十年如一日地拍一種電影、講一類人、談一件事。
酒是他的電影必不可少的道具,演員彷彿是真的喝了酒,縱情、亂語。
[小說家的電影]換了個品類,繼續喝酒
他的電影和酒一樣,平平無奇,卻能攪動一些人的多愁善感,在輕鬆自在的氛圍裡,品鑑男歡女愛中的虛實真假。
酒雖然有燒酒、啤酒、白酒的差別,但酒精的作用是一樣的,讓人暫時進入亢奮狀態。
愛情的不確定性是洪常秀電影裡的酒精。
情與欲的耦合
讓評論家分析洪尚秀的電影,或許有點為難。
這個迄今為止只拍現實情境中男女愛情的導演,從未觸及評論家最愛談論的現實——骯髒、動盪、貧窮、虛偽。
不過,像他這樣彷彿與世隔絕、只關心自己眼裡的世界的導演,並不少見,而且不乏大師名導,小津安二郎、侯麥、伍迪·艾倫都是其中的翹楚。
如果撇開情感的道德爭議,洪常秀的電影可以用賞心悅目來形容,極致的休閒、精緻的情慾,與工作、政治以及瑣碎的家長裡短都無關。
大學時,我因為[假如愛有天意]迷上韓國電影裡的戀愛“酸臭”,找了很多同類型影片來看,看多了,便覺得乏味,
而且很少再有初看[假如愛有天意]那樣的觸動。
[假如愛有天意]
不知在什麼情況下,洪常秀的[豬墮井那天]躺進了我的電腦裡,看完之後,迷迷糊糊,心頭一愣,這是韓國愛情電影?
那個提著行李箱私奔的女人,為啥夢到自己去世,丈夫和情人在葬禮上碰面?
為什麼明明只是幾個人波瀾不驚甚至有點俗套的孤獨故事,卻如此耐人尋味?
正如李安說他看英格瑪·伯格曼電影時的感受:
“我看不懂,但是我大受震撼”。
對那時的我來說,洪常秀的電影提供了一種新鮮而現代的視聽語言、敘事體系,由此深入了頗具典型意義的情感世界。
故事設計和視聽語言一樣,像是一種實驗:
主角的工作和家庭身份被抽掉(雖然他們有職業、有家庭,但基本只存在於談話中,沒有實際展現它們),對偶然相識的女人戀戀不捨;
他們總是出沒於酒館、咖啡店、郊外,或是一同出遊,和日常的熟人社會脫離。
那段時間,我又看了洪常秀的[江原道之力][處女心經][北村方向]等片,有點囫圇吞棗的感覺。
影片故事來來回回都是三兩個男女,喝酒喝到天旋地轉,吵架吵到面紅耳赤,焦點從未離開男人對女人赤裸裸的情慾。
從他們細碎的言語裡,可以看出一個人的追求和偏見,不知不覺中暴露作為人的缺陷。
他們的感情經常超越正常界限,並因此而痛苦、尷尬。
雖然沒有起伏跌宕的情節,但洪常秀的許多電影會有某個畫面留在我的腦海裡:
[江原道之力]裡,漆黑的夜晚,喝醉的男人被女人摟在懷中;
[處女心經]裡,好色的男人在床上一再渴求守貞的女人和他做愛;
[北村方向]裡,到首爾和老朋友聚會的男人,醉酒後闖到前女友家中,跪地痛苦,酒醒後平靜地離開。

後來,我又重看了不少洪常秀的電影,新片也是出一部看一部。
對於他的重複,我到從未感到厭煩。
獨特的視聽語言、敘事方式、人物設定和情感走向,早已是他的電影固有的韻味。
後來,我在生活中遇到幾個同愛洪常秀電影的朋友。
大家在一起喝酒的時候,聊起他的電影,幾乎從不分析劇情,都是心領神會地回味片中的某個角色、某次出遊、某場酒局。
與其說我們是被他劇情吸引,不如說是被如同紀錄片一樣真實的男女日常吸引。
那些索然無味的日常行為,被洪常秀精準地組合成生動的情慾圖景,有了超越日常的思考價值。
男女醉酒後的爭論,真實自然,卻又不惹人厭。
人類面對情慾時的多變、易怒、虛偽,盡在其中。
如今再看,洪常秀的電影並非難懂,而是太簡單了,大家總覺得裡面暗藏深意。
其實,它的深意正在於表象所見。
我們很少有機會認真觀察生活裡的人,更沒有機會去探討片中處理的那些棘手的情慾故事:
男人甩了追求自己的女人,轉手去追剛認識的女孩,最終又被對方拒絕([生活的發現])
女生愛上了教授,同時又和追求自己的年輕男人交往([玉熙的電影])
已婚的男人邂逅年輕女孩,相處一天後,各奔東西([這時對,那時錯])
這些故事,洪常秀用非常簡練的方式聚焦,讓人物從現實來,但又有超越現實的靈動。

如果硬要用階級視角去看待洪常秀電影中的人物,那他們百分之九十都屬於中產階級——教授、導演、畫家、演員、作家、電影系學生,
正處於事業或情感的危機中——拍不出電影、寫不出文章、移情別戀、出軌。
不過,洪常秀又不關心這些身份和危機,始終把注意力放在了他們即時的追求上——情慾。
他們總是在短暫的時間裡,迅速愛上一個女人,毫不遮掩地展開追求,最後又戛然而止。
他們的感情是洪常秀的實驗品,呈現他所認為的人類脆弱、多變且總在渴求的情與欲。
洪常秀出身於富裕家庭,母親是電影公司的老闆。
他的青少年時期,過得自由自在,沒有目標,十幾歲便學會了抽菸、喝酒,對未來沒有任何目標。
好在兩年後,他便主動減少喝酒。
在母親的一個做劇場導演的朋友建議下,他考上了韓國中央大學戲劇系,因不滿同學的刻板專橫,轉到了電影系。
八十年代初,他前往加州藝術學院就讀,之後又去了芝加哥藝術學院讀研。
直到1995年,經歷了大學教書、法國旅居、電視臺工作後,洪常秀才真正踏入電影之門,開始創作自己的第一部電影[豬墮井那天]
說到身世,不得不提與洪常秀同齡的著名韓國導演金基德。
他在九十年代初,為了離嚴厲的父親遠點,跑到法國做流浪畫家,本就拮据的生活更加艱難。
洪常秀旅居法國時,已經結婚,這段日子就像是度蜜月。
他還在法國愛上了佈列松的電影,學習了他的簡潔和自然的風格。
此時,金基德也還在法國。
回國後,洪常秀開始製作電視節目,金基德則報考了編劇班,打算轉變人生軌道。
1996年,兩人都完成了處女作,後來又都和主流電影工業背道而馳,維持低成本創作。
金基德導演處女作——[鱷魚藏屍日記](1996)
在金基德的自傳裡,他的人生充滿了苦澀,家境貧窮、父親嚴厲,中學
輟學,15歲進工廠打工,服兵役時常被人欺負。
他對自己學歷低這件事耿耿於懷,並因此更自卑。
相比之下,洪常秀除了青少年時期為沒有人生目標而茫然過外,並未遭遇太大波折,日子過得順風順水。
這種對比並不是要說誰的成功更輕鬆,而是想說他兩的電影有他們的個性和人生經驗。
洪常秀的電影,除了[豬墮井那天]裡出現了情殺,其他都沒有黑暗的情節。
儘管男人和女人總愛爭吵,但那對金基德電影裡的人物來說,簡直是幸福的拌嘴。
金基德總是用暴力、性慾來呈現底層的苦悶、羸弱和反抗,而洪常秀從來不在電影裡去想這些問題。
他的電影世界都是由文藝的男女構成,困擾他們的是得不到的愛和違背道德的欲。
自[豬墮井那天]開始,洪常秀就在給自己的電影“減負”。
減少攝影機的運動、將人物情慾之外的困境隱藏、場景越來越集中、劇情越來越簡單……
這讓他可以更加依賴演員的臨場表演,不需要在開拍前做過多場景準備。
不過,多年來,他從未變過的是非線性的敘事、反覆的結構,例如在[劇場前]裡,女主在戲裡和戲外的故事形成了結構上的對照關係;
[這時對,那時錯]中,男主和女主相處一天故事被拍了兩遍,前後結局雖然一樣,但情緒和最終的感受不同。
毫無意外,洪常秀已經建立了自己的“電影工業”的模板——人物、情節、敘事都有跡可循。
這種拍攝方式,劇本自然可以不提前準備好。
洪常秀曾在採訪中說到自己寫劇本的習慣:
“我更喜歡直接在拍攝的地方寫。我一般先選擇拍攝地點,劇情隨之而來。
有時候可能是早上五點開始寫,兩個小時之後助手會到,一個小時後演員再到。”
他平時也有記筆記的習慣,和自己要拍的電影有關。
在洪常秀研究者眼裡,[這時對,那時錯]是他創作生涯的一個分水嶺。
他和自己電影裡的導演、教授一樣,出軌了在這部片裡合作的女演員。
從那以後,他的創作力似乎更加旺盛了。
在輿論的罵聲中,拍了像是在回應自己出軌經歷的[之後][獨自在夜晚的海邊]
他罕見地讓出軌者直面因此而遭遇的精神和生活困擾。
不過,這種微小的轉變不會改變洪常秀電影固有的風格。
對長久喜歡他的電影的人來說,就是在看有點文藝和知識追求的人,釋放情慾時的感性、自在。
當然,還有自私、無奈。
洪常秀電影十大關鍵詞
簡練,可以作為洪常秀所有電影的風格概括,故事、人物、情節都非常如此。
雖然他的電影講的都是肥皂劇式的情感糾葛,但完全沒有肥皂劇的跌宕起伏。
導演用脫離了職業環境的人作為他觀察情感的實驗品,用簡潔的影像語言和情節,堆積複雜且不斷升溫的情緒。
他驚人的製片速度 (快則一年兩三部,慢則一年一部) 也是得益於其簡練的影像風格。
從這種簡練中,我們很容易發現許多共同的元素,作為洪常秀電影的標籤。
正是這些元素的有機組合,構成了他的電影鬆散卻有趣、豐富的細節。
01 尷尬
在一些評論裡,洪常秀的電影被定義為“尷尬”美學
它從反覆無常的情感生活裡流露出來,不僅表現於男女主角初識時的拘謹、感情問題中的遮遮掩掩,還見於旁人撞破秘密、偶遇熟人或路人時的寒暄。
由於人物的情緒鮮少藉助動作來呈現,因此面對激烈的情感衝突常常出現當事人沉默、旁人不知所措的場景。
即使是很日常的交流,也常出現人物在某些場合(見到特別的人、說了不合時宜的話、身處尷尬的社交活動)裡的不自在,因感情矛盾或因被嘲笑而氣氛尷尬。
02 愛情
除了愛情,洪常秀沒有拍過其他主題。
或者,我們應該用更曖昧的詞來形容這它——情慾。
畢竟,從傳統倫理來看,出軌、偷請、師生戀、豔遇,都不能被簡單概括為愛情。
洪常秀基本沒拍過常規戀愛的善男信女。
男人見異思遷、虛偽、好色,女人被不同男人吸引,舉棋不定。
即使知道他們已婚,或帶著強烈性慾而來,仍對他們開啟一扇門。
洪常秀把違背倫理的情慾當作人類正常的需求去呈現,極少讓人物附帶感情生活之外的惡行。
除了感情問題不合倫理,他們都活得相當體面。
03飲酒
酒是男人的春藥。
現實中,男人喝完酒,會悲傷、會吹水、會濫情、會憶當年、會指點江山。
而在洪常秀的電影裡,男人喝醉酒最愛乾的事就只有談情,時機合適,終點將是情人旅館。
工作和社會的矛盾在洪常秀的酒桌裡不見蹤影,個人感情是最大的需求。
酒同時也是矛盾的催化劑。
清醒時,大家禮讓剋制,不願捅破窗戶、迴避內心;
酒過三巡,面紅耳赤,情緒便湧上心頭。
於是,大家開始爭論,但不是耍酒瘋式的吵鬧,只是帶著充沛的感情把問題擺上桌面、把愛意表露出來。
吵過之後,風平浪靜,迴歸冷靜。
04 咖啡
咖啡是生活的調劑品。溫和,無刺激性。
人們基本不會邊喝咖啡邊鬥嘴。咖啡和咖啡店是要人安靜下來的地方,冷靜聊天。
遇到繆斯金敏喜之後,洪常秀電影裡的主角喝咖啡的次數,似乎有所增加。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如同是被感情困擾的他/她們在主動尋找短暫迴避的方式。
金敏喜之前的洪常秀電影裡,當然也存在這種迴避,但主角更多是在尋找情感滿足,鮮少直面倫理困境;
金敏喜之後的洪常秀電影裡,出現了較多次直面道德倫理的情況。
出軌、師生戀中的當事人不得不面對困境而思考自己的處境和選擇。
當然,咖啡之後,還是有酒。
05 夢境
夢境很少以超現實的形式出現在洪常秀的電影裡,它通常是做夢者內心渴求或恐懼的體現。
洪常秀很少讓夢境看上去與現實有何不同,自然而然地將他們融入到故事中。
有時候,人物從熟睡中醒來,但並沒有情節提示觀眾,此前發生的事情是夢還是現實。
睡著、醒來並不是遵從清晰的線性時間,觀眾分不清這次睡著和下次醒來是否存在聯絡。
當然,有時候,洪常秀也明確告訴觀眾這是夢境,但不論是哪種,它都是對人物心理的一種拓展,營造影像節奏的復調。
06 重複
如果把洪常秀的電影看作是一種情感實驗,那麼他最常用的實驗設計是重複故事和結構。
他不只是在不同電影裡重複,還在一部電影裡重複——把同一個故事拍兩遍。
[這時對,那時錯]是這種形式的巔峰之作。
恰如小津安二郎所言,拍電影就是磨豆腐,洪常秀反反覆覆用相似的場景(酒館、咖啡店、臥室、客廳、郊外、旅店、海邊等衣食起居及遊玩的場所)
相似的人物設定(暫時脫離工作的男人、溫柔多情的女人)、相似的情節(出軌、偷情、豔遇、出遊)磨豆腐。
07 季節
春夏秋冬四季,洪常秀應該偏愛夏季和冬季,至少在電影裡是如此。
大概是因為這兩個季節更好辨認,酷暑與嚴寒環境下,服裝和生活的差異體現得更明顯。
儘管是日常生活再現,但男女主角的穿搭格外有模特範。
夏季的襯衣、裙子,冬季的大衣、羽絨服、毛衣,修身、整潔,色彩搭配舒適,再加上他們不食煙火般的對話、日常,文藝氣息撲面而來。
視覺上就讓人感到清新自在。
雖然洪常秀的影片說的都是男女那點事,場景也很人間煙火,但主角都暫時脫離了個人感情以外的世俗,讓“庸俗”的情愛有了幾分純粹。
08 出遊
沒有一部洪常秀的電影直接呈現了工作和家庭的瑣碎日常,只在這兩種情境之外刻畫主角的生活。
人生失意的人往往想從熟悉的環境裡掙脫出來,因而嚮往遠方;
感情背離正常軌道的人,也需要陌生的環境提供保護;
而在陌生的環境裡,本身也存在了邂逅意外感情的可能。
遊,是洪常秀的電影反覆出現的情節:
從國內到國外、從大城市到小城市,從城裡到城外,從鬧市到公園,或近或遠,總之是與日常生活軌跡拉開了距離。
這個距離讓男女的感情進入了相對大膽的發展空間。
09偶然
偶然相識、偶然相戀,甚至偶然分手,一切都像是跟著感覺走,沒有理性嚴謹的計劃,感性主導感情。
主角到了一個地方,或是獨行,或是結伴,遇到鍾情的物件或碰見舊情人,短短兩三次見面後(大多是在出行或喝酒),話題的焦點就集中到了感情問題上。
出遊對一個人來說,本就是生活裡的小插曲,遇到愛情更是偶然。
而洪常秀電影的主角們往往要抓住這種偶然,即使他們並非單身。
除此之外,洪常秀還在實驗另一種偶然性:
同樣的時空、同樣的事情,若是改變它的某些細節或轉折點,感情的結局會怎樣?
10 揹包
用“揹包”做洪常秀電影的一個標籤,其實是想說明它的文藝休閒感。
如同酒館、書店、咖啡館、雪、大海這些富有文藝意像的場景也常出現在洪常秀的電影裡,作為主角釋放自我的地方。
洪常秀並沒有賦予揹包特別的作用,只是一種搭配。
不過,它確實可以讓人物更接近現實,很少有電影總是讓主角揹著書包出門。
因而,這成了洪常秀的一個看得見但又不是要特別重要的風格。
拿掉揹包不影響劇情,加上揹包錦上添花,相當符合人物略顯獨特的個性——體面的外表下流淌著滾燙的情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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