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來,參觀博物館的人越來越多,形成了一股“博物館熱”。
若干年前,我去位於人民廣場的上海博物館(下稱“上博”)參觀,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它的自動恆溫和感應照明系統。眾所周知,諸如絲絹、布帛和字畫等文物比較脆弱,溫度、溼度和光線都可能對其造成逐漸累積的損害。而上博的字畫展櫃中都有恆溫恆溼系統,照明適度,既足夠又不強烈。有意思的是,展櫃的燈光采用了感應式設計:當參觀者走近時,燈光會自動亮起;參觀者離去後則會自動熄滅,最大限度地減少文物“曝光”的時間。那時參觀的人寥寥無幾,所以我才能觀察到忽明忽暗的感應式設計。
而當我在2023年重遊上博時,我發現這個感應照明系統幾乎失效了。為何呢?因為參觀的人太多,幾乎每個展櫃前每時每刻都擠滿了人,燈光根本沒有機會暗下來。而這也讓我真切地感受到,民眾對博物館的熱情已今非昔比。
到了2024年就更了不得了。2024年初,新落成的上博東館部分展廳開放,展出的是以青銅器為主的文物。我提前幾天想預約門票,結果發現票早已發罄。由於我的行程緊張,沒法等,最後和一個同事各花300元買了“黃牛票”才得以一睹為快。
新館的面積是舊館的3倍。其館長在其網站上說,等全部展廳開放後,每天的參觀人次將被控制在2萬。那麼,如果每年開館300天,它一年就可以接納600萬人次的訪客。倫敦的大英博物館據稱是世界上第一家博物館,於1759年正式對公眾開放,它在2023年的訪客量為580萬人次。看來,上博東館2025年的訪客量有望超過距今已有260多年曆史的大英博物館。
上博館藏之豐富,大概僅次於北京的國家博物館(下稱“國博”)。令人驚訝的是,上博在2023年的訪客量在中國連前20名都排不上。
根據《2023全球主題公園和博物館報告》,中國博物館的客流量增長強勁,共有七家博物館躋身全球前20名,分別是國博、中國科學技術館、南京博物院、蘇州博物館、湖南博物院、湖北省博物館和廣東省博物館。國博排名全球第三,其全年超過675萬人次的訪客量僅次於巴黎的盧浮宮(880萬人次)和羅馬的梵蒂岡博物館(676萬人次)。其餘六家中國博物館在2023年的訪客量也都超過了400萬人次。但國博的訪客量還不是全國之最。故宮博物院接待參觀者數量在2019年就已突破1900萬人次,而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在2023年的訪客量也有1100萬人次,都遠超國博。
中國的博物館到底火到了什麼程度呢?
據統計,截至2018年底,全國博物館的年訪客量已經突破10億人次。國家文物局的資料顯示,2023年,我國博物館接待訪客12.9億人次,創歷史新高;全國備案博物館達到6833家,其中新增268家。僅在2024年春節期間,全國博物館接待訪客超過7358萬人次,同比增長98.6%,到了夏季,博物館預訂量比前一年增長超過90%,可謂越來越火。
不僅是在國內的博物館,全世界各大著名博物館中也隨處可見中國訪客的身影。本人是大英博物館的董事,那裡的一位高管告訴我,中國人如今已成為大英博物館外國訪客中的主力軍,同時也是紀念品商店消費最多的群體。
這股博物館熱是怎麼興起的呢?
我認為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包括博物館在內的文旅已經成為人們業餘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二是中國人普遍對歷史有興趣,而作為歷史的載體和證據,博物館展出的文物為歷史愛好者提供了一個直面過去、感受歷史的輝煌與古人的智慧的寶貴機會。
試想,在湖北省博物館看過越王勾踐自用寶劍後,你是否會立刻想到臥薪嚐膽的故事和吳越爭霸的春秋時代?站在秦始皇陵的兵馬俑前,你是否會被秦軍鐵馬金戈、鎧甲鮮明、橫掃六國的磅礴氣勢所震撼?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目睹蘇東坡《寒食帖》的真跡後,你是否會感慨“文如其人”⋯⋯
我在寶雞青銅器博物館看到2003年出土的逨盤時,更是深感震撼。盤底銘刻著21行372字的銘文,記載了單氏家族8代人輔佐西周12位天子的歷史,其不僅印證了史籍中關於周王世系的記載,也讓我知道了單姓老祖宗很有些來歷。
中國人對歷史的興趣究竟有多大呢?從歷史書籍的銷量就可見一斑。
在國外,圖書暢銷榜的常客大多是小說,幾乎看不到歷史書的身影。而在中國,歷史相關的圖書和有聲內容卻屢創銷售和播放佳績。過去幾年,我長跑時常聽的一部有聲書是主播“遊學中華”主講精讀版呂思勉《中國通史》。主播旁徵博引,細緻入微,從史前史開篇,截至2024年11月,他已經更新了760多講,才講到漢代,播放次數就已經突破3600萬。另一部有聲書《精讀中國歷史》的播放量更是超過2億次。這些資料充分說明,歷史書籍和相關內容在中國的受歡迎程度,在其他國家是很難想象的。
讀歷史,除了發思古之幽情,有沒有現實意義呢?太有了。唐太宗李世民有一句名言:“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要想預知未來世界的格局,也可以從歷史中尋找影子。
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的創始院長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在2017年出版了《註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Destined for War: 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 Trap)。此書使他名聲大噪。艾利森在書裡以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的記述為基礎,探討了崛起中的雅典與霸權城邦斯巴達之間因爭奪主導地位而爆發戰爭的歷史,並結合其他興衰的歷史案例,得出一個警示性的結論:當一個崛起的強國與一個現存的大國相遇時,二者很難避免因權力爭奪而產生衝突。這就是艾利森所說的修昔底德陷阱。他藉此指出,中國在崛起的過程中,可能很難避免與當前的世界霸主美國發生衝突。
西方很多人相信修昔底德陷阱是歷史的必然,因為西方歷史的經驗就是如此。例如,古希臘的亞歷山大大帝和古羅馬的凱撒都曾征服他們已知的世界,近代的拿破崙幾乎吞併了整個歐洲大陸。而帝國主義時期的西方列強則將殖民擴張的觸角伸向了全球,把亞洲、非洲、美洲和大洋洲的大部分甚至全部地區置於其統治之下。小小的大不列顛島國甚至一度成為“日不落帝國”,其影響力一直持續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
美國作為後起之秀,雖然以民主、自由立國,但其征服和擴張的衝動與歐洲列強一脈相承。1776年,美國宣佈獨立;1812入侵加拿大,戰敗;1846年,入侵墨西哥,吞併了大片土地,包括現在的加利福尼亞州、得克薩斯州、新墨西哥州和亞利桑那州等地;1898年,透過發動美西戰爭,美國從西班牙手中奪取了波多黎各、古巴、關島和菲律賓;奪取夏威夷更是易如反掌,不戰而屈之,幾乎是順手牽羊。
從建國至今,美國為維護自身利益,多次干涉他國內政,甚至顛覆他國政權。2006年出版的《顛覆:從夏威夷到伊拉克》(Overthrow, America’s Century of Regime Change from Hawaii to Iraq)一書詳細記錄了這段歷史。還有一本2019年出版的書——《被隱藏的帝國:一部發生於美國之外,被忽略的美國史》(How to Hide an Empire: A History of the Greater United States),不但記載了美國擴張和殖民的歷史,還著重描述了美國自欺欺人的手段:與老牌帝國主義國家不同,美國為了掩人耳目,從來不把自己搶奪的土地稱為殖民地,而是扭扭捏捏地把它們稱為“領地”(territories)。獨立前的菲律賓、今天的波多黎各和關島,都是美國的“領地”,處在既非其50個州的國土的一部分,也無主權地位的尷尬境地。
以己度人,難怪美國對任何崛起中的大國都感到警惕,擔心其會效仿自己的做法,挑戰自己世界霸主的地位。
什麼是帝國主義?帝國主義的本質就是征服和奴役其他民族。
從古希臘、古羅馬開始,歐洲有悠久的帝國主義歷史。但是帝國主義不是歐洲的專利,古代有伊斯蘭帝國、奧斯曼帝國和成吉思汗建立的覆蓋歐亞的龐大蒙古帝國,近代更有不可一世卻曇花一現的德意志帝國和“大日本帝國”。強大了就擴張,就征服四方,就奴役外族,這好像是強國逃脫不了的宿命。當然,這些帝國都已灰飛煙滅,當今唯一的超級大國只有美國,而放眼全球,唯一可能挑戰其霸主地位的就是崛起中的中國。這使得美國坐臥不安。
那麼,中國的崛起是否必然導致與美國的衝突?
中國是世界歷史上唯一未曾試圖征服和稱霸世界的超級強國。過去2000多年裡,中華民族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強盛的地位,但是並沒有對其周邊國家構成重大威脅。山高路遠不是原因,畢竟成吉思汗的大軍也曾橫掃亞歐大陸,征服包括今天俄羅斯和印度在內的廣闊土地;鄭和的船隊也曾數下西洋,遠抵非洲,但其目的並非征服,也非殖民。
從秦始皇在公元前221年統一中國之後,歷代由漢人統治的大一統王朝都未將對外擴張作為主要國策。中原王朝與北方遊牧民族的衝突最為頻繁,先有匈奴,後有契丹,幾度被這些草原民族攻破甚至滅國——遼、金、元相繼克宋,清則滅明。因此,中原王朝的戰略重點始終是防禦,從秦始皇開始築長城,綿延萬里,就是見證。
歷史上,中國的版圖在兩個朝代最大,一個是元朝,另一個是清朝,其疆域遠遠超過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時期的範圍。何以如此?因為元朝的蒙古人和清朝的滿族人把他們征服的廣袤領土納入了中國的版圖之中。
漢文化的優勢在於它的同化能力,沒有一個外族入主中原之後能夠免於被漢文化同化,而中國版圖的擴充套件,最終是在外族入侵的過程之中逐漸形成的。這一歷史現象充滿了反差與矛盾。當然,這些曾經的外族,如今都成了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員,使中國成為一個多民族的國家。
2024年9月,正值秦始皇陵兵馬俑發掘50週年,我專程前往參觀了秦始皇帝陵博物院、陝西曆史博物館和寶雞青銅器博物館,還走訪了一些已發掘的大墓。邀請我同行的是牛津大學考古研究所的克里斯·戈斯登(Chris Gosden)教授。他與我同為大英博物館的董事。在一次閒談中,他問我:“為什麼中國沒有殖民主義的歷史?”他能提出這個問題,足見他對中國歷史的瞭解,也足見中國歷史的獨特性。
中西曆史之不同,從博物館的館藏就可以看出來。
無論是大英博物館、盧浮宮,還是美國的大都會博物館,這些西方博物館館藏的文物絕大一部分都來自世界各地古老而燦爛的文明——古埃及、中東兩河流域、古希臘、古羅馬、古代中國,幾乎囊括了人類文明的精華。不可否認的是,沒有侵略史,又怎會有這麼多好東西?
而中國博物館的館藏清一色是中華民族的歷史遺存。中國有的,只有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
中國的崛起是歷史的必然。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的經濟體量在2017年已經超過美國;即使按照名義美元計算,雖然中國和美國還有一定的差距,但中國的人口是美國的4倍,人均GDP(國內生產總值)目前只有美國的五分之一,縮小差距只是時間問題。
自1979年中美建交以來,兩國關係有過蜜月期。當中國經濟實力尚不足以威脅美國的地位時,美國很樂意與中國發展互惠的經濟關係。但時至今日,中國的經濟體量將要趕上但尚未趕上美國,它就大為緊張了。
為了維護其全球的霸主地位,美國頻繁採取遏制政策,表現為貿易戰、科技戰和其他一些制裁手段。中國最佳的戰略選擇應該是全力發展經濟,以最快的速度趕超美國。一旦中國的經濟規模超過美國,它就無可奈何了,遏制就失去了意義,中美關係也就可能會迎來緩和與改善。
美國建國不足250年,卻幾乎從未遠離戰爭。根據統計,美國曆史上只有16年未捲入戰爭。美國在全球的軍事基地有800多個。
美國布朗大學的一項研究顯示,自2001年“反恐戰爭”以來,美國在伊拉克、阿富汗、敘利亞、利比亞等國家造成的死亡人數接近100萬。近年來,美國的外交政策導致並加劇了俄烏衝突和中東局勢動盪。很多人會有這樣的擔憂:美國要維持其世界霸主的地位,中國要崛起,雙方是否必有一戰呢?
在我看來,也未必。因為歷史證明,美國人對其認為打不贏的戰爭,還是相當剋制的。
美國與蘇聯冷戰期間,雙方都有能毀滅對方的核武器,於是避免了直接的軍事衝突。即便在今日,美國傾全力向烏克蘭提供先進武器,不惜戰到烏克蘭人只剩最後一個人,但它自己並未打算出兵,而是避免與俄羅斯產生直接衝突。這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源於俄羅斯核武的威懾力。
中美之間的直接軍事對抗,迄今為止僅發生在朝鮮戰爭期間。1950年,中國在出兵之前,周恩來總理曾經透過印度駐華大使向美國傳遞資訊,說如果美軍越過“三八線”(即北緯38度線),中國就不會坐視不理。美國未將此警告放在心上,甚至將戰火燒至鴨綠江邊,結果被中國軍隊打回“三八線”。因為有了這個教訓,在美國打越南戰爭之時,周恩來總理再次警告美國地面部隊不要越過北緯17度線,否則中國會出兵,結果美國自始至終都未越雷池一步。所以,美國雖然相信武力,但在強敵之前還是有分寸的。
2000多年前,中國先賢便告誡:“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我們學習中國歷史就知道,中國的崛起對世界和平而言不是威脅。但是西方的歷史也提醒我們,在中國崛起的過程中,忘戰必危。中國和世界安全的最大保證是中國不顧一切地發展經濟,迅速壯大自身實力。只有當中國的經濟規模超越美國,世界才能真正迎來和平與穩定。
(作者為太盟投資集團(PAG)執行董事長,著有《走出戈壁》《金錢博弈》《金錢風雲》等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