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歲老人的遺願清單:他想在去世前,殺死一個性侵犯|失控手記01

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給大家介紹一位新朋友,她可能是天才6年來最特殊的記錄者——
她更像個“看故事的普通人”,沒幹過刑警,也不是法醫,更不是案件親歷者。
但在成為法醫的妻子後,她的生活和犯罪綁定了。
這位朋友叫夏煩惱,是一名警嫂,也是一名喜歡給學生講犯罪故事的語文老師。
她曾作為警方的見證人,見證了兇殺現場,看著人的胃、大腦、胰腺被法醫一點點裝進桶裡,也聽很多一線警察分享過他們遇到那些窮兇極惡的兇手。但這都不是最讓她害怕的。
她最怕看到一類案件,它源於你我都有的一些平凡情感,普通人因為一瞬間的情緒失控,成了罪犯。
看過這些故事後,她逐漸不滿足於只講給學生。她開始採訪,把案件記錄下來,試圖把故事講給更多人聽,用於分享感受和警示。
今天是她的第一篇故事——
一位年過八十的普通老人,決定在自己去世前,殺死一個人。

亮銀色的槍口從窗欞的空隙伸入屋內,殺手沒有絲毫猶豫,從褲兜掏出打火機,點燃引信。
槍聲劃破了2016年盛夏的夜色,一片由鐵珠構成的子彈雨向酣睡中的苗三衝去,直奔胸膛。
爆燃的火光中,一張滿是風霜的臉匆匆閃過。
苗三隻發出了一聲蒼老沙啞的慘叫,之後便沒動靜了。
不知過了多久,苗三才從昏迷中醒來,他用盡力氣呼喊,但求救聲只能在小小的屋裡迴盪。血從傷口不停地湧出,剛開始是熱的,流到身子底下就變涼了。
怕自己因失學過多而死,苗三翻了下身,摔倒了地上。他睡的老式木床至少有70裡米高,摔這一下肯定非常疼。
更何況苗三是個82歲高齡的老人。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兇手沒能將苗三一槍斃命。鐵珠子彈只打爛了他的右大腿。苗三強忍著劇痛,一點一點地往外爬,在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路。
他用雙手摳著木門的下沿打開了房門,繼續向院子裡爬。
兇手為什麼不直接破門而入?苗三和村裡其他老人一樣,臨睡前只會反鎖院子大門,臥室門只會隨手合上,從不上鎖。屋破、家窮、人老,能有啥讓人惦記的東西?
爬到院門旁,苗三實在爬不動了。他躺在地上休息,攢了些力氣,再次喊叫求救。日出之前的夜晚,安靜極了。大概只有躲在牆角屋縫裡鳴叫的蟲子能回應他。
苗三失血的速度在減慢,求救的喊聲在減弱。他放棄了爬出院門的嘗試。他可以等,等到早晨7點鐘,他兒子會過來敲門,送早飯。
苗三想不明白是誰要殺他。他就是一個農民,一輩子土裡刨食,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10年前,老婆去世了,留下他一個人繼續生活在這幢老宅。
3年前,他做飯燙傷了手,自那開始兩個兒子一月一輪給他送飯。大兒子今年61歲,小兒子59歲,他們年輕那會兒外出打工,現在留在各自家裡侍弄土地、帶孫子。日子稍顯窘迫,但沒短過他吃喝。
不出意外的話,苗三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頭了。只是現在,他趴在顯得無比巨大的院門下,一點一點熬到月亮沉入大地,一點一點熬到深灰色的天空變成灰白色。
他想不明白,都到了這把年紀了,為什麼會有這一劫。
上午7:50分,痕跡檢驗技術員張鵬正在鎮派出所值班。指揮中心的電話是他接的:3公里外的村子發生槍擊案。
一提到槍,張鵬的腦子嗡了一下,急忙通知所長。
“人死了沒!”所長如臨大敵,嚴管嚴控了這麼多年,從哪又冒出一把槍來?
“沒死。打了120,車還沒到。”
張鵬2015年入警,是個90後。根據公安局實行的“警力下沉,支援基層”政策,他下沉到鎮派出所,工作一年就碰上了槍擊案。
這次出現場所長也跟來了,張鵬一腳油門把警車開得飛快,坐在副駕上的所長忙著給主管刑事技術的副大隊長周凱旋打電話,立即在現場碰面。
正值盛夏,村道旁的楊樹長得遮天蔽日,雜草、藤蔓無不瘋狂生長,滿眼都是一股野蠻的勁頭。
案發的村子是個1000多口人的大村,尤其以種植甜瓜聞名。基本都是是農戶,年輕人已經很少了,留下來的大多是中老年人。
張鵬他們趕到村口時,村主任正朝著警車一邊揮手一邊騎著電動車在前面引路。
順著村裡主街向東,沒開多遠就停在了路邊。張鵬剛停好車,村主任就來拉車門,指著臨街的一戶人家說:“就是他家。”
事情很快就傳開了,有村民在苗三家門口圍觀,剛被村主任趕走了,村主任說:“別破壞了現場。”
張鵬看向大門,一個駝背老漢趿拉著塑膠拖鞋從苗三家走了出來。他是苗虎,受害者苗三的大兒子。
苗虎一看就是個老實的莊稼漢,發現父親苗三大腿帶著傷趴在院門時,他沒敢挪動苗三,怕來回搬動再觸動傷口,就在他身子底下鋪了床舊褥子。
今天早上,苗虎如往常一樣走出位於西邊衚衕的家,給苗三送早飯。他一手端碗一手端盤子,在7點前後來到苗三家大門口。
平時這個時間苗三早已起床,院門應該是敞開的。苗三要麼正在院子裡閒坐,要麼在衚衕附近溜達。
苗虎兩手都佔著,不方便推門,他喊了幾聲開門。門裡面傳來虛弱的回應聲,這很不對勁,他放下早餐開始推門。院門內側還鎖著,苗虎怎麼都推不開,只好從南邊圍牆翻牆進了院子,一眼就看到了父親苗三的慘狀。
苗三整個人癱在地上,頭朝院門,面看向院裡,腳衝東屋門。他全身只穿了一條內褲,還保持著中槍後求救爬行的姿勢。
狀況超出了苗虎的認知,他完全摸不著頭腦,誰會對一個82歲的獨居老人下手?
父子倆聽到警察來了,苗虎出去迎接,苗三把臉側了過來張望。看到張鵬時,苗三的情緒終於爆發。他眼睛瞪大,舉起右手,含糊地說了兩句話。
張鵬俯下身子,目測苗三大腿上的創口有20乘以30釐米大小,四周皮膚灼燒得發白,上面分佈著星星點點的紅色,呈星雲狀。
張鵬聽不清苗三在說什麼,讓他重複了兩遍才明白他在說:“抓兇手。為啥要害我。”
張鵬問苗三:“看見兇手了沒有?”
苗三艱難地搖搖頭。
“有沒有仇人?”
苗三依舊搖頭。他努力想過了,自己一天天都一個樣,甚至都快分不清昨天和今天,哪有什麼仇人。
苗虎補充說:“我爹這輩子連村都沒出過幾次,有啥仇人?”
問完話,120急救車也來了,兩名醫生抬著擔架進了院子。由於苗虎打急救電話的時候說是槍傷,排程中心讓醫療水平最高的縣醫院出車。醫生看了兩眼傷口,感覺像霰彈槍打的。
張鵬搭手抬人,把苗三送上救護車。村民圍攏過來,都是老人、婦女,還有兩三個不諳世事的幼童在人群外嬉鬧追逐。
張鵬一邊維護現場秩序一邊等待支援的同事。他聽著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話裡話外都是對槍的懼怕。
和苗三住在一條衚衕的一個婦女心有餘悸,夜裡迷迷糊糊地聽到過一聲挺響的動靜,哪想到是槍聲,“這年月到哪還能買到槍?”
有個頭髮全白的老漢問張鵬:“是不是以前藏起來的?”
張鵬笑了:“查那麼緊,藏不了。”
說話的功夫,技術中隊和刑警隊前後腳到了,局長也在趕來的路上。張鵬被喊進院子做現場勘查。
張鵬認真打量面前這個寒酸的農家小院。延伸到主屋的紅磚路幾乎和塵土碎石融為一體,地面上有三片血跡清晰可見,這是苗三爬行時歇息過的地方。血跡一直從院門延伸到東配房,苗三就是在那裡中彈。
院子也就四分大小,卻蓋了6間房子。3間主屋坐北朝南,東邊是2間配房,西側是1間廚房,外牆紅磚經受風吹日曬,顏色變得黯淡。
擠了這麼多間房是為了家裡人都有地方住,可如今苗三妻子離世,兩個兒子都已經是退休年紀的老人,苗三是唯一還住在這裡的人。
院子裡扯著一根晾衣繩,孤零零地搭著兩件舊衣服。雨天存水用的大缸上橫放著一塊木板,上面放著一碗已經凝結的玉米糝糊塗,綠頭蒼蠅嗡嗡飛著。張鵬想不明白,這樣一個獨居老人到底惹了什麼狠人?
苗三住在東配房,兩扇漚糟褪色的木門敞開著。張鵬裡外看了看,門沒有被破壞的痕跡。
房間光線很暗,張鵬看了一圈才找到門後面的燈繩。吊在半空中的燈泡發出有氣無力的光亮,幾乎起不到照明作用。
DNA技術員開啟勘查燈,屋子亮得如同白晝,但感覺更悶熱了。張鵬的短袖警服被汗浸溼,牢牢貼在身上。
他環顧這間陳設簡陋的臥室,塗牆的泥巴已經脫落得七七八八露出紅色磚塊,找不到噴濺血跡。一張老式木床緊貼東牆,可以看出苗三睡在外側,粗布床單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上面殘留著一灘厚重的血跡。
另一個粉紅格子床單上也粘著血,量不多,但上面有兩釐米長的灼燒痕跡,是霰彈和火藥留下的。
順著這個方向,能看到床前地面有一灘血,是苗三從床上摔下來時流的。周圍散落著不少金屬珠子,張鵬撿起幾顆,鐵質的,有打磨痕跡,可能是從鐵籤子剪下來磨圓的。
張鵬想數一下子彈,到20粒就數不下去了,把子彈都裝進了物證袋。剪這麼多鐵珠,還都打磨得均勻、圓潤,過程一定漫長且枯燥。
誰會為了殺苗三,花這麼多心思?
張鵬蹲在地上撿子彈太久了,站起來時頭有些暈。他踉蹌了一下,旁邊的同事打趣他暈血了。
張鵬懶得說話,走到床北側桌子前,上面散落著幾張一元紙幣。抽屜半開著,他想看看有沒有翻動的痕跡,才發現鏽住了。使勁拉開,裡面只有螺絲、扳手、錘子……都是雜物。
看這架勢,即使嫌疑人求財,也翻不到值錢的東西。窗臺上也能找到灼燒的痕跡,而且從窗戶到床再到地面,都能發現火藥。
人是翻牆進的院,因為南牆根摞著5塊磚,完全可以踩著磚頭爬上旁邊的椿樹翻牆進出。牆外還有幾塊碎磚,苗虎說不是他翻牆時蹬掉的,那應該是嫌疑人留下的痕跡。
不出意外的話,這應該是尋仇。嫌疑人打了一槍,直接就跑了。
勘查完現場,該提取的物證、血跡都提取完畢。技術人員撤離,張鵬一行留在村裡陪同刑警隊瞭解情況。
村民們對苗三的評價是老實,沒見他跟誰發生過爭執。一個年紀跟苗三差不多的老漢,當過很多年村幹部說:苗三不是第一次挨槍子。
幾名老漢附和,這是60年前的事情。當時苗三和大家在田裡幹活,都聽到了挺響的一聲槍響。
子彈就落在田裡,在苗三附近。槍在那年月還很常見,大家以為是哪個民兵的槍走了火,嬉笑著沒當回事,反正沒傷到人。
苗三右大腿CT影片出來,傷口深度入骨,裡面還殘留著鐵珠。清創時,苗三緊閉雙眼躺在手術檯上,驚嚇和疲累讓他的感覺變得麻木。他想睡,又不敢睡,生怕一閉眼就會再挨一槍。
下午四點,DNA檢測結果出來,從現場擦拭的血跡中做出來第二人的生物資訊,輸入本縣Y庫,比對上附近村子的一個家系。
張鵬協同刑警隊和技術中隊到村裡排查。那是個小村,都姓劉,往前能追溯到一個祖先。
當初建Y庫,村主任繪製了族譜圖,所以很快找到了那枝旁系。於是張鵬他們分別採集了旁系在家男丁的血樣。
檢測結果是8月18日早上出來的。鎖定的人叫劉軍亮,住在距離苗三家三公里外,比他年紀還大,是個83歲高齡的老漢。
暫時查不清楚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但是苗三家的地面,有劉軍亮的血。
2016年8月18日上午8:30分,刑警隊拘捕劉軍亮,張鵬作為協助方也來了。
那是一條僻靜的衚衕,除非特地拜訪,否則鮮少有人會深入衚衕最底部,那裡就是劉軍亮的家。
劉軍亮的家也是老房舊院,但外牆是溫馨的米黃色,大門重新噴過光亮的油漆。
院子地面做了水泥硬化,零碎東西統一堆積在院子西邊的棚裡,不像苗三家那麼雜亂。看外觀,劉軍亮家的日子應該比苗三好。
張鵬他們進院的時候,劉軍亮正拿著釘耙平整土地,一旁堆著剛拔下來的茄子棵,看樣子準備種新菜。
看到一群警察進來,他蒼老的臉上看不出一點波瀾,彷彿來了幾位串門的鄰居。
他把手裡的釘耙靠在南牆上,示意警察等自己一下,然後張著兩隻手走到廚房門口,洗手、拿毛巾、擦手、撣褲腿上的泥土。
83歲的劉軍亮身材矮小瘦削,前面的頭髮卻依然烏黑,稀疏的鬍鬚只有幾根發白,看起來比同齡人年輕。
他穿深藍色帶領短袖和藍灰色長褲,腳上趿拉著黑布鞋,一屁股坐在靠背木椅上,摔了摔鞋底,零星塵土隨著陽光飄散。
他左手的虎口處,有一個蠶豆大小,紅得發黑的血痂。
幾乎沒有多餘的交流,劉軍亮從容地鎖上堂屋門,鎖上院門,坐進警車。他坐在兩名民警中間,眼睛看向前方,沒看警察也沒看衚衕口湊熱鬧的村民。
張鵬感覺劉軍亮的眼神是放空的:他好像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天,甚至在等著這一天的到來。
當天下午,技術中隊過來搜查,張鵬再一次來到劉軍亮家。
和苗三一樣,劉軍亮也是獨居老人。院子裡靜悄悄的,那堆茄子棵被曬得半乾。釘耙還在原地,似乎在等待主人播種新的種子。
劉軍亮住在坐北朝南的主屋,他的生活應該很簡單,屋裡只有一些簡單的衣物和成箱的牛奶、餅乾。與眾不同的是靠西牆的那張老式木床,劉軍亮將這片區域打造成了涵蓋冷熱兵器的“軍火庫”。
一張用竹子和閘線製作的弓掛在西牆,這東西應該殺不了人,更接近工藝品。但是張鵬在褥子下找到了幾支箭,用腳踏車條幅做的,已經打磨出了鋒利的尖刺。
床邊的抽屜裡放著一捆炮仗,張鵬小時候也做過,只需要用鐵軸把紙捲成筒狀,用漿糊粘好兩邊再粘上硬紙底,填充火藥,插入引線。炸裂的時候不光聲音大,威力也不小。
在桌子底下的化肥袋裡,張鵬找到了兇器。那是一把約80釐米長的槍,或者說是“火銃”。
直徑3釐米的空心鋼管用螺栓、螺母固定在一根竹子上。竹子開了一個直徑1裡米的圓孔,用來塞火藥和引線,這裡明顯有灼燒的痕跡,劉軍亮一定開過槍。
張鵬在另一張桌子上找到一把鐵籤子,旁邊散落著幾顆鐵珠。和在苗三家發現的珠子一樣,那是子彈!
對一個83歲的老人來說,製作這些子彈可不輕鬆。他需要把鐵籤子剪成小段,然後一點一點徒手打磨,直至稜角變得光滑、圓潤,直至這些鐵珠子可以大把大把地塞入槍管,壓實,變成殺人的子彈。
1959年7月,同樣是夏天,劉軍亮第一次見到苗三。他已經記不清事情具體發生在哪天了。
但那一天,他向苗三開了第一槍。
那一天,在公社當民兵的堂哥在忙老丈人的後事,劉軍亮趁機偷走了堂哥的步槍。他躲在小樹林裡,槍口指向不遠處的農田裡正在勞作的人群。
劉軍亮找到了苗三,他背對著槍口,毫不知情。帶著憤怒,劉軍亮射出了第一發子彈。打偏了。他還想開第二槍,但此時農田裡的人們已經在尋找槍聲的來源了。
猶豫再三,劉軍亮的手指從扳機上移開。當時他不知道,自己再想對苗三開第二槍,要等57年。
當天夜裡,趁孩子們睡熟,劉軍亮跟老婆說了開槍打苗三的事。老婆求他別計較了,家裡都有兩個孩子了,還是好好過日子吧。
1953年臘月,劉軍亮結婚了。老婆是附近村的,嫁過來以後和劉軍亮一起努力經營著小家庭,只是劉軍亮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他受不了,回家問老婆。
老婆說自己未出閣那會,一天晌午走在路上,被一個男人拉進玉米地強姦。
那個男人叫苗三,她記得他的模樣,知道他來自哪個村,但不敢說出去。
她覺得自己失去了貞潔,這是能被唾沫星子淹死的“過錯”,會導致自己嫁不到好人家,甚至把自己逼死。
劉軍亮永遠忘不掉老婆一邊講述一邊流淚的畫面,卻無法為老婆完成復仇。
劉軍亮接受了老婆好好過日子的心願。他們都是勤勞肯幹的農民,努力勞作,盡心養育子女。
大女兒心靈手巧,成年後進了縣紡織廠,成為一名工人。紡織廠倒閉後,大女兒和丈夫去鄭州開了裁縫店,買房安家。小兒子初中畢業後當兵,復員回來跟戰友做棉花生意,在縣城買了個大院子。
劉軍亮和老婆一直待在村裡,年紀大了依然在勞作。他們種過甜瓜,每天一睜眼就開始做農活,直到老婆開始說腿疼,老兩口漸漸過上退休生活。2014年冬天,老婆去世。劉軍亮變成了一個人。
起先他沒覺著難受,到了這個年紀,死是早晚的事情。但一個人的日子很不一樣,時間變得越來越長,越來越無法流動。
他接連病了兩場,身體大不如前,沒了精氣神。都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接自己去”,劉軍亮感覺自己活不了多長時間了。
他這輩子過得還算如意,兩口子一輩子沒怎麼吵過架,兒女也有出息。作為一個父親,他沒什麼遺憾了。
自己死後是要和老婆合葬的,他想下去時能跟老婆說一聲:終於把仇給報了。
劉軍亮再次開始復仇。他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打不打得過苗三,開始升級自己的武器。
先是弓箭,但太顯眼了,而且最多隻能重傷;然後是炮仗,能不能炸死人要看運氣;最後是自制一杆槍。
火藥可以自己配,引線從炮仗上剝。至於子彈,他斷斷續續地磨了一年半。
劉軍亮要在中元節的前一天殺死苗三,因為第二天就是人們口中的“鬼節”,他希望亡妻能第一時間知道苗三死了。
2016年8月16日夜裡11:35分,月亮堪近圓滿,灑下皎潔的光芒。劉軍亮騎著腳踏車出現在村東頭,他騎得很慢,像出來遛彎。
他裹著一件軍綠色棉大衣,戴著黑色呢子的冬帽,還把帽子兩側的護耳放了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
他沿著村主街騎行,在第四條衚衕停了,緩慢地下車,把車推到苗三家的南牆外支好。
他從容地脫下帽子、大衣,那杆發射鐵珠子彈的槍就背在身後。
然後,他踩著腳踏車後座,雙手扒牆,抬腿有些費力。他瘦小的身軀有些不太靈活,畢竟年歲大了。
他騎在牆上喘了一下才慢慢起身,蹲在牆頭,順著苗三家那顆椿樹進入院內。幾塊磚被他蹬落下來,發出沉悶的撲通聲。
進入院內,他聽到東配房傳來響亮的鼾聲,輕手輕腳靠近窗戶,透過縫隙看見床上躺著一個人。
側身向外,上身赤裸,腰上橫蓋著一條粉色床單,雙腿也光著。他認得那個尖尖的頭頂,形狀神似立起的鵝蛋,沒錯,是苗三。
劉軍亮端起槍,槍口從窗欞空隙伸進屋內,對準苗三起伏的胸膛。他的眼睛盯著苗三,一隻手從褲兜裡掏出打火機,毫不猶豫地點燃引線。火星快速奔向壓在槍管底部的火藥,將他精心打磨的鐵珠全部射向苗三。
打完這一槍,劉軍亮感覺左手有點疼,低頭一看,虎口被散落的火星燒傷了。這一槍的聲音不小,他顧不上虎口滲出的血滴,把槍重新背上,轉身往回走。
正好地面上有之前掉落的磚頭,他搬來5塊摞好,踩著爬上椿樹,攀上牆頭,調轉身子伸腿向下探。他雙腳踩踏到了腳踏車後座,然後跳到地面,再次穿戴好衣帽,慢騰騰地往家裡騎。
11:53分,他再次出現在村東頭的監控裡,兩分鐘後他騎出了監控範圍。跨越了半個多世紀的復仇完成了。
道路兩旁的地裡,一人多高的玉米稈隨風搖擺,似乎在為他慶祝。
回到家,他沒有銷燬作案工具,衣帽還是掛在衣櫃,槍甚至直接放在床邊。他倒頭就睡,一覺睡到8點。
之後一切如常,劉軍亮大概覺得自己可以安心等待死亡的到來了。
辦拘留手續之前,劉軍亮被帶到醫院體檢。那張皺紋交錯的臉依舊平靜,正如接受訊問時他告訴警察的一樣,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毫不後悔。
劉軍亮的態度讓張鵬至今記憶深刻,彷彿這個83歲的老人是從某本復仇小說中走出來的人物,坦然接受所有後果,只為親手殺掉仇人。
直到捕後劉軍亮才知道,他的第二槍也打偏了。只打中了大腿,苗三沒死。這之後劉軍亮就很少說話了,他的眼睛漸漸黯淡下來。
在劉軍亮家搜查的時候,張鵬見過一張他的近照。他穿著和被捕那天相同的衣服,照片右下角有日期:2016年8月1日。
那是暑假期間一個懂攝影的大學生拍的,給村裡80歲以上老人送溫暖。劉軍亮把它和亡妻的遺照擺在了一起。
張鵬時常在想,劉軍亮是不是在那天做好了殺人償命的準備?
張鵬碰到過劉軍亮的兒子,問他知不知道劉軍亮在臥室製作武器。
他知道:“玩唄,打發時間。”
“炮仗和土槍呢?”張鵬追問。
“也見過。他哄孩子玩。”劉軍亮的兒子已經60多歲了,像很多離開農村的人一樣,逢年過節或家裡有事才回來一趟。即便回來,也待不了多少時間,更別說去了解一個老人複雜的內心。
獨居老人的生活哪有什麼複雜可言?
劉軍亮和很多老人一樣,每天早早起床,去村裡轉上幾圈,然後回家喝上一碗玉米糝糊,配上自己種的青菜。收拾一下,然後再騎車出門逛逛,上午不到9點,鄉道一側常常停靠著數量驚人的腳踏車、電動車,坐著同樣數量驚人的老漢,屁股底下是他們自帶的板凳、馬紮。
不想出門就躺在家裡看電視,吃過午飯睡一覺,晚飯後在村裡走走,再聽會兒收音機,一天就算過完了。
誰能想到,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會默默坐在床邊,拿起一根鐵籤子剪短,然後一下一下打磨,製作成復仇的子彈。
苗三在醫院治療期間,警察去問過他認不認識劉軍亮。苗三眨巴著渾濁的眼睛,他知道這個人的存在。沒說過話,也沒共過事,僅僅是知道。
這和劉軍亮交代的一致,這些年他只在趕集的時候見過苗三一次。當時苗三往東走,劉軍亮向西去,再沒任何交集。
當警察告訴苗三,劉軍亮就是嫌疑人,並說明了開槍的原因。苗三沉默了一會,躺在病床上的他,極力辯解,自己當年沒侵害過任何人。
2016年10月19日,法院判決:監外執行。刑事附帶民事賠償,劉軍亮需向苗三支付5萬元賠償款。法院這麼判,最重要的原因是劉軍亮年事已高,不適合長期羈押。
受害人苗三已出院,那條受傷的腿已經使不上勁了,要拖著行走。
三個月後張鵬聽說,劉軍亮因高血脂引發腦梗,他兒子把他接到縣城住。腦梗給劉軍亮留下了後遺症,他患上偏癱,本就沉默的他更說不清楚話了。
時至今日,張鵬能理解劉軍亮為什麼要開第一槍,他要為妻子出氣,要苗三在人們眼前接受懲罰。
至於半個多世紀後的第二槍,張鵬和當年參與案件的幾位同事仍然感到困惑。復仇沒有給劉軍亮帶來任何改變,他既沒有表現出大仇得報的喜悅,也沒有表現出復仇失敗的遺憾。
彷彿這場謀殺只是他漫長生活中的一件瑣事,不需要考慮太多,做完之後生活依舊孤獨、平靜地過著。
直到人生走到盡頭。
劉軍亮是個沉默的老人,除了交待案情相關的資訊,沒有強烈表達過對妻子的愛和對苗三的恨。最終只是在得知苗三沒死時流露出了一絲失落。其他時間,劉軍亮總是很淡然。
這也是讓辦案民警和夏煩惱都感到震撼的地方。
與其說這是一場復仇,不如說這是劉軍亮在人生即將走到盡頭時,終於完成了遺願清單上的最後一項。所以他如同半個多世紀前一樣,選擇用槍完成復仇。
這裡有一種猜測,劉軍亮其實不急於完成復仇。他製作弓箭、炮仗、土槍,悉心打磨那一粒粒圓潤的子彈,也許只是一個獨居老人在打發無聊的餘生。
當人衰老到一定程度,往事會被放大並反覆回放。那是劉軍亮的一生,有遺憾也有完滿。妻子先走一步,兒女成家立業,除了缺少陪伴,他和所有行將就木的人一樣,準備過完所剩無幾的日子。
只是他突然想起了1959年的夏天,想起了自己還有一件事沒做完。
雖然這件事是殺人。
第四次中國城鄉老年人生活狀況抽樣調查顯示:我國空巢老人人數已突破1億人。
他們的喜怒哀樂,值得所有人多付出一點耐心。
也許,除了仇恨以外,劉軍亮的故事裡更重要的情感是,孤獨。
(文中人物系化名)

編輯:老腰花


插圖: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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