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設為星標,以防失聯
6月13日凌晨,
以色列對伊朗發動空襲,
伊朗隨後反擊。
6月24日停火協議生效後,
未來局勢仍不明朗。
據外交部6月23日釋出會稱,
在這場衝突中,
3125名中國公民已從伊朗安全撤離。
撤離過程中,
中國人在伊朗上演“逃離德黑蘭”的真實劇情。

此次衝突持續了12天,
共造成雙方638人死亡,近5000人受傷。
一條對話了兩位在此次事件中
從德黑蘭回國的中國人,
聊了聊他們逃離德黑蘭的過程、感受和近況。
短短幾天裡,
他們聽著炮火在耳邊爆炸,
看見噴火的導彈在眼前飛過,
聽見身邊真實的人不斷去世的訊息,
經歷了恐懼、焦慮、迷茫、傷感等情緒,
最終平安回國。
在分別和逃離的路上,
他們發現和平的可貴。
以下是他們的自述。
編輯:陳玖陽
責編:陳子文

伊十八,25歲,天津人,
某國企員工,外派伊朗兩個月
其實襲擊發生之前,看到6月11日美國撤離駐中東部分人員的新聞時,我就有了些預感,但沒想到這麼快,我預判的是6月15日美伊第六輪核問題談判後,談判失敗的情況下才可能會有衝突。
6月12號到13日凌晨以色列空襲伊朗的時候,聽到爆炸聲還以為是打雷聲,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就收到了家人、朋友、同事各方的訊息。我第一反應是我先去吃飯,再和各方瞭解分析情況。
我問了老伊朗華人,他們表現地雲淡風輕,覺得這就是常規的軍事摩擦。伊朗人也這麼反應,甚至有人說,“讓我看看今天發生了哪些有意思的事了”。
雖然他們這麼說,我還是提前做了些準備,伊朗在6月13日關閉了領空,我定了未來幾天馬漢航空回國的機票,只要伊朗開放領空,飛機能飛我就走(但機場後來沒有解封)。下午我去酒店附近勘測了下地形,我住的地方離各國大使館都很近,應該不是軍事目標,我也暫時放心了。
13號當晚,我在露天咖啡店,突然聽到炮響聲,看到天空中有很多爆炸,隨後大約10臺防禦無人機在我所在的樓旁起飛,在空中攔截爆炸,天空不間斷閃著橘色的光。我害怕地心跳加快,和中國朋友結了賬就趕緊回家了。

無人機在空中攔截爆炸
隨後天空就不停飛無人機和發生爆炸,一小時發生一次,單次持續半小時,一直持續到凌晨四五點。剛開始時中國人在拍爆炸的影片,伊朗人在炮響的時候還會嚇唬我們玩,但後來伊朗人也覺得不對勁了,覺得爆炸太頻繁了不正常,說“這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我當晚回家睡覺前穿戴整齊,把鞋放在床邊,做好隨時能跑的準備。還整理了個逃生包,裡面放了能禦寒的衣服,充電的東西,食物、水和藥。
我沒拿幾萬塊的西裝皮鞋和電腦,逃難的時候不實用。但我帶了本《罪與罰》,手機沒電的時候我能看書,再不濟它也能烤火禦寒。我還問ChatGPT,“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它讓我發生爆炸的時候離廁所近點,有水源也更安全。
我太累太困了,安慰自己外面的爆炸響聲是中國新年時放的煙花爆竹聲,才能睡著。我告訴自己,可以焦慮,但不能內耗,得好好吃飯睡覺,不去想那些把握不了的事。我想這可能是作為普通人我能做的全部了。
14號早上醒來,看到新聞有向好的趨勢,以色列鄰國也開放領空了,我心情很好,下午還看了場中超。但下午的新聞雙方戰火加劇了,晚上又開始像昨晚一樣狂轟亂炸,華人群裡大家發了很多伊朗油庫被炸後火光熊熊的影片。
我聽了個播客,裡面分析的伊以局勢並不算樂觀,聽完我就下定決心要儘快走。我很感謝我的一些朋友,他們在透過陸路免籤進入亞美尼亞後,發訊息告訴我這條路能走,還留了司機的聯絡方式。

逃離德黑蘭時乘坐的車
當晚我召集了10個朋友一起走。有人想從土耳其走陸路,但我和他們分析去亞美尼亞更近更省事,16號還有一班飛機能飛烏魯木齊,他們覺得我的規劃更合理。於是我們立即開始找車,用了很多方式找司機,讓伊朗客戶介紹司機,也打了朋友留下的司機電話,很多司機都沒接電話,還有司機說來但最終沒來。終於大家在15號中午湊了4輛轎車,帶了很多行李,後備箱和車頂都塞滿了行李。
我找的司機60歲了,退休前在伊朗海關工作,受教育水平很高,會說英語,算是伊朗的中產。但因為伊朗經濟不穩定,有嚴重的通貨膨脹問題,他在這種危險的時刻仍要頻繁地開車往返邊境來賺外快。

帶他們逃離德黑蘭的伊朗司機
我們走時車費只比平時翻了一倍,車開出德黑蘭只花了一個小時。但因為15日德黑蘭、伊朗中部和南部遭襲,伊朗電視臺被炸等等訊息,比我們晚走幾個小時的車費就翻了10倍,光開車出德黑蘭就需要5個小時以上了。

逃離沿途有很多冒黑煙的地方
我們在路上看到了很多冒黑煙的場景,到邊境大概開了12個小時,比平時多了兩小時,多出來的時間全花在加油上了。由於伊朗油庫被炸,資源短缺,每輛車只能加15升油,我們一路加了四五回油,我想賄賂下加油站工作人員多給點,被嚴詞拒絕了。我們和貨車司機們說在逃難,才借到一點油。路上加油休息的時候,很多伊朗人和我們打招呼,小孩好奇地圍上來看我們,伊朗人還是很淳樸友善的。
離開德黑蘭之後,這一路上很安靜祥和,我甚至開始欣賞伊朗的美景。路上還放了鮑勃·迪倫的《答案在風中飄》,聽到 “炮彈要飛多少次,才能將其永遠禁止?”(How many times must the cannon balls fly Before they're forever banned?)的歌詞時,我覺得很應景。

逃離路上的風景
快到邊境時經過個檢查站,邊陲警察發現我們很緊張,一直在安撫我們。他們很少見到中國人,對我們有很多好奇,會問我們“在伊朗玩得開心嗎?”還會和我們合影。他們說,“因為我們是朋友,我們會幫助所有的中國人”。臨行前還送了我們兩朵玫瑰花,一朵粉色的,一朵白色的。
我對此有很多感慨。戰爭開始三天了,這個小鎮上的人還沒聽過導彈爆炸聲,還沒看到戰火,過著平靜祥和的日子,戰爭對於他們而言是個很飄渺的東西。然而某天某個政客的一個決定,就像蝴蝶效應裡蝴蝶扇動翅膀帶來的微風,越扇越大,直至變成龍捲風,某一天他們會不會也從這種平靜祥和的狀態,變成面對戰火的緊張恐懼的狀態,甚至會因為戰爭不得不上戰場,和沒見過面的以色列人廝殺……沒人知道未來。

在去往亞美尼亞的路上
離開檢查站後還有兩小時路程到亞美尼亞,山裡的天空佈滿星星,漂亮又迷人。我探出頭看了一眼,但又擔心危險,立馬把頭縮了回去,我想和星空比,這戰爭實在是不合時宜。
16號凌晨兩點到了亞美尼亞之後,去首都的7個小時計程車價格已經漲了將近五倍。我們在雜貨店買了火腿腸充飢,路邊老奶奶還為我們推薦啤酒,整體是非常悠閒的氛圍。

到達亞美尼亞後吃到的豬肉腸
離開伊朗這個禁豬肉、禁啤酒的戰爭中國家後,我們終於在此刻放鬆了下來,有了劫後餘生的感覺。我安穩地睡了一覺,晚上吃了頓好的,開了瓶700塊的紅酒,酒足飯飽就去趕當晚回國的飛機了。
17號回到家後,父母也終於安心了。在逃難的路上,他們非常擔心我,頻繁問我“到哪了?還好嗎?遇見困難沒事吧?”。但他們也不敢表露太多焦慮情緒,只是不斷告訴我“爸爸媽媽永遠站在你身後支援你”,我能明白他們含蓄的愛的表達。
回國之後我請了年假,陪伴著父母,參加未婚妻的畢業典禮,休息了下,旅遊了幾天。但我同時也在處理著工作,我和同事、下屬說:“當下最重要的目標就是保護自己的生命安全,回國了當月工資照發。”伊朗的同事也在等我的決策,來確認下一步的行動,我將會在本週重返深圳的辦公室,隨後看伊朗領空情況,7月可能會先回迪拜處理業務。
回國後,伊朗朋友也發給我一些戰爭的影片。影片裡天上的炸彈和流星雨一樣多,隨著炸彈在他旁邊掉落,開始有爆炸的響聲,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旁邊小孩哭喊著叫媽媽,影片到這裡就結束了。我想可能當人到有危險的那刻,最後一句話就是媽媽。對於普通人來說,戰爭中最不能失去的是媽媽,是親人。
回國之後感覺這個世界的版本差異太大了,和平是很多代人共同奮鬥才能實現的目標。我現在的想法就是珍惜和平,有時間的話多陪陪家人和未婚妻。

伊朗大哥Brian,36歲,東北人,在伊朗6年,
前國企員工,現伊朗地毯貿易商,旅行社老闆
就差一個周,我的地毯就能裝完集裝箱運回國了。我本來的計劃是6月20日盯著地毯裝完箱,回國前買點伴手禮,24日的機票回國。現在我押了100多萬的貨滯留在德黑蘭旁邊小鎮的地毯工廠,一旦因為戰爭損毀,屬於保險公司的不可抗力條款,是不會保的。
我在伊朗呆了6年了。疫情前在某車廠被外派到伊朗4年,2018年因為特朗普制裁伊朗,影響我們的業務,就回國了。2020年,我在瀋陽有一份很好很穩定的工作,但我一直覺得去伊朗創業是一個機會,23年底我辭職去伊朗開始創業至今。
我沒預料到會有這種規模的戰爭發生。2024年4月和10月伊以曾發生過沖突,大使館是否撤僑是個風向標。第一次衝突我沒經驗就跑回國了,第二次我靜觀其變,一般後續也就沒事了。呆的時間長了,聽到衝突的訊息就漸漸麻木了。我們之前心裡是有底的,以往兩國攻打的都是軍事地區或者邊境,不會攻打首都居民區,還會提前通知居民撤離,但這次不一樣。
6月13號凌晨三點多我被兩聲非常大的轟隆隆的聲音驚醒,我以為是下雨打雷就繼續睡了。早上5點,被家人朋友們發的訊息吵醒。我開啟窗戶向外看,離我肉眼可見的地方在冒黑煙,空氣中有股燒焦的味道。我沒太當回事,還拍攝了個影片用比較輕鬆的語氣和網友分享爆炸的情況,拍完就接著睡了,醒了後我還在正常賣地毯。

13日早,Brian家旁的建築被轟炸後冒著黑煙
13號晚9點到凌晨三四點,我一直能聽見爆炸聲。這期間華人群一直在討論,大家都覺得和以前一樣是常規軍事摩擦。但我聽伊朗朋友說,這一天的空襲中,以色列攻擊某位高官時波及到了旁邊的樓,震碎了大堂和窗戶的玻璃,鄰居家的小女孩因此去世了。

Brian伊朗朋友的房子被炸平
14號以色列的暗殺和襲擊還在繼續,一個伊朗朋友的7個親戚因為這次轟炸去世了,另一個朋友的房子被炸成空地,我開始感受到伊朗人的緊張和恐懼,他們覺得這可能不僅僅是兩國之間的政治“秀”了。
這天我還圍觀了場婚禮,新娘新郎入場伴隨著浪漫的音樂和歡快的鼓掌聲,和爆炸的轟隆聲形成鮮明對比。

Brian會中文的伊朗朋友發來的資訊
15號再一次聽著炮火聲入睡和醒來,我決定16號白天走。但下午形勢突變,市區白天開始聽見像炸禮花似的梆梆的爆炸聲。一枚橘黃色的導彈,噴著火從我頭頂飛過,聲音像飛機飛過的轟隆聲。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導彈,真實地感受到了危險。
我當即就決定要儘快走,哪怕多一天我也等不了了。現在生意沒辦法繼續了,家附近超市關門,連水都買不到,我心裡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不知道未來幾天炸彈會不會炸到我家,可能再不走就沒車了,當時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大使館撤僑,但是光等待這件事就足夠煎熬。
這期間也有伊朗人朋友們主動向我提出幫助,有人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撤離回老家。我在伊朗有自己的旅遊公司,能聯絡到車和住的地方,就婉拒了他們的幫助。我有時候會想,幸虧我在伊工作多年有點本地資源,如果那些來旅遊的人要逃離,可能會更困難,聽說有的朋友走時車沒地方放行李,帶著手機、護照和充電寶就逃了。
我最終組織了17箇中國朋友和我一起“逃亡”。聯絡的一輛20座的大巴本來預計下午5點出發,但因為德黑蘭堵車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等待時有的朋友很焦慮,我只能告訴他們“堵車了再等等”,不斷安撫著這麼多人的情緒。這期間我持續和司機聯絡確認位置,大巴最終晚上10點才到,晚了5個小時。

16日凌晨大批人離開德黑蘭造成嚴重堵車
200公里的路程我們用了8個小時才逃出德黑蘭。凌晨離開德黑蘭的路上,因為堵車充斥著剎車燈的大片紅光,往邊境的車越來越多,最終匯成一片看不見盡頭的車海。

沿途被炸作廢墟的街道
很多伊朗普通人的車因為太破舊壞了,或者因為汽油限購沒油了,停在路邊求助。我看見沿途一些街道冒著滾滾黑煙,有的已經被炸成廢墟。路上還看到一輛貨車後面載滿了幾歲的孩子們,我心裡特別不是滋味,戰爭中的孩子們知道要去哪嗎?他們又做錯了什麼呢?

逃離路上載著孩子們的卡車
離開德黑蘭就安心多了,至少我們在回家的路上了。這一路上我睡覺眯一會,再醒一會看看周邊的狀況,也睡不安穩,但因為有了希望,心態放鬆了很多。伊朗司機鬆弛得令人羨慕,在堵車的間隙,會對著鏡子梳順頭髮和鬍子,保持形象。
本來10個小時的路程,我們花了整整20個小時才到。我們是6月16號下午6點到的邊境,又開了10個小時的車,6月17日我們到達了亞美尼亞首都埃裡溫的民宿,休息了兩天。

經歷30個小時的車程,
Brian和他的中國朋友們到達亞美尼亞民宿
導彈在我頭頂飛過之後,我在亞美尼亞聽到飛機經過的聲音都會嚇一激靈。我以前看過一個影片,裡面戰爭中國家的人來中國,聽見新年的煙花炮竹聲害怕得不行,網上都笑他。但只有經歷過才知道,炮彈在腦袋上飛過後,即便到了一個安全的環境,還是會有應激反應。
6月16號晚上,我就開始聯絡不上伊朗的朋友們了,我想應該是斷網了。斷網前我的伊朗朋友給我發了這樣一段話:“兄弟,請你照顧好自己,我沒能當面和你說再見,真的很想念你。我希望再次見到你,如果我還活著。”由於走得匆忙,我們沒來得及告別,當一個總愛開玩笑的人,突然變得很正式,我心裡很不得勁。

伊朗朋友說希望能再見到Brian,如果他還活著
我坐上了19號的飛機,20日回到了中國。這一路上家人也很著急,我走到每個城市節點都會問我到哪了,最後到了亞美尼亞確認安全了,他們才放心點。
現在人回國了,但我的地毯沒回來。我現在也沒歇著,到好幾個城市去跑客戶。聽說逃難的伊朗人為了生存也陸陸續續回德黑蘭上班了,我也得活下去,想著儘量把國內的存貨賣一賣,再考慮其他的事。
伊朗網路恢復之後,我只要看到大使館發的讓中國公民儘快離開某個城市的訊息,我就會發給當地朋友,就算他們不在那個城市,他們也可以發給那個城市的朋友和家人,我希望能幫助到這些普通而無辜的人。
我在伊朗生活了很長時間,對這個國家的感情很深。看到伊朗人因為戰爭和朋友分別,逃難奔波到各地,有的人甚至吃不起飯,我也不知道怎麼去幫助和安慰他們。
這個時候,我覺得世界和平,並不是一句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