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因貧窮而出名。
這裡的大多數國民,都因窮而死。他們中大多數人根本不敢生病,因為攢一輩子的錢只夠去一次醫院,治不好就只能等死。
有一半的年輕人根本活不過17歲,甚至沒錢收屍。
更要命的是,這地方還肆虐著埃博拉、艾滋病等傳染病。還有恐怖分子的無差別攻擊。
這個地方叫蒲隆地,被稱為“非洲之心”,卻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
2020年,醫生謝無界作為援非醫生,被國家派遣到蒲隆地。
他在這裡見過很多沒有未來的孩子,只認識一個例外的人。
這裡的孩子大部分沒有將來,但有一個孩子不一樣。
他的將來,是參加歌唱比賽,如果成功,就能離開當地,在法國變成“明星練習生”。
如果失敗了呢?
謝無界說,那這個男孩就會被留在蒲隆地,面對飢餓和無止境的恐怖襲擊。
而謝無界認識這個男孩的契機,是因為認識他的媽媽,一個叫“麻吉”的醜陋女人。最開始,所有人都說,這個男孩是被媽媽的相貌耽誤了,而到了最後,謝無界想告訴所有人——
這是一個願意用生命託舉孩子到更高處的女人。
這個故事來自於公眾號【天才捕手計劃】,他們只捕捉最帶勁的親身經歷。
無論是給金三角毒販運送物資的貨車司機、專門破解重案要案的刑警,還是醫院裡的生死故事,你都能在那看到。


我至今記得第一次見到麻吉的那個下午。
由於語言不通,我們援非醫生並不經常參與非洲醫院裡的八卦,但就連我也聽過她的傳說:新來的女保潔員是一個“能治小兒夜啼”的女妖怪,長得非常醜,看一眼都會做噩夢。
女員工們組成了聯盟,說她是男人,不讓她使用女廁所,這個醜八怪女保潔員半夜戴著口罩去翻牆上廁所,又嚇到了一票人。
我曾經為這些傳聞有些義憤填膺,見到她本尊的那一刻,我有點明白了。
遠遠看到的時候,我真以為那是個穿著裙子的男人。
她留著捲曲的短髮,肌肉非常發達,肱二頭肌比胸部更明顯;臉被髮達的頰部肌肉抻成了方形,和大部分黑人一樣是突唇,又沒有其他黑人那樣漂亮的鼻子,而是少見的塌鼻,眉毛旺盛到連成了一片,以至於她沒什麼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我就有點被嚇到了。
我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怪不得;第二個念頭是,現在轉開視線會不會顯得不禮貌?
緊接著我又想到,這個長相估計是性激素出了問題,應該儘早診斷才對。
而對面這個女人沒有管我在想什麼,好像只是看見了一個蘋果箱,平靜地把視線轉開。她的注意力全在圍在她身邊的五個孩子身上,對他們露出燦爛但難看的笑容。
這是下班時間,她似乎剛從外面回來,等在醫院走廊上的孩子們圍到她身邊,叫著媽媽。她一一親吻他們,拉著他們走到走廊拐角,六個人手拉著手,開始跳舞。
那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一場舞蹈。
站在中央的麻吉,把一個藍色塑膠盆半扣在腦袋上,時而下蹲時而躍起,五個孩子圍著她,打著拍子嚎叫、跳躍,動作大開大和。整個舞蹈連音樂都沒有,只有孩子們跑調的喊聲。
更怪異的是,五個伴舞的孩子幾乎都是畸形。
最小的那個全身雪白,明顯是白化兒,看起來有些笨拙;叫得特別大聲的那個,左手有兩根手指是連在一塊的,鼻子也歪歪斜斜的,一直吸溜著鼻涕;還有兩個長得很像,外表沒有什麼畸形,但細聽就發現他們只會發出嘶啞的叫聲,應該是啞巴。

六個人中,最扎眼的竟然是唯一一個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大男孩。十七八歲,穿著校服,面帶微笑地注視著麻吉,時不時拉扯一下跳歪了快要撞到別人身上的弟弟妹妹。
不知道是不是夕陽的魔力,六個怪人湊在一起,反而不奇怪了。他們堅定不移地跳著,邊跳邊笑,陶醉於自己的舞蹈中。以至於我也有些轉不開目光,甚至不自覺地笑起來。
他們好像……也是美的。
跳到大汗淋漓,麻吉用一個有力的動作結束了舞蹈。孩子們站成一排,麻吉從袋子裡拿出了幾根烤玉米,依次分發給他們,親吻了他們每個人的額頭,接著說了一句本地語。
奇怪的是麻吉拍了拍他們,他們就各自散開了,沒有一起回家。只有那個穿著卡其色校服的俊秀男孩留到了最後。
他默默地跟著麻吉,收拾了現場剩下的所有東西,然後和麻吉一起,往保潔員的休息室走去。
夕陽的餘暉漸漸消失,走著走著,路邊的垃圾和蒼蠅越來越多。所謂保潔員的休息室,其實也是堆垃圾的倉庫,臭氣熏天,飛滿了蚊子蒼蠅。
那短暫的、模糊美醜的黃昏時刻結束了,麻吉和她的病孩子們又要回到那個臭氣熏天的小屋裡,回到陰影裡,仍然是大家眼中醜陋的保潔員和乞兒。
我心裡卻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那一場舞蹈, 讓我很好奇麻吉是個什麼樣的人,也好奇這個“怪人之家”。
關於麻吉的事一點也不難打聽,只要從三十句嘲笑她相貌的笑話裡,篩選出一句關鍵資訊就好了。
有人說別看麻吉又窮又醜,她背後其實有關係呢,這份保潔員的工作,是一個法國女人託關係找給她的。
本地朋友告訴我,那五個孩子都不是麻吉親生的,之前都是在醫院附近乞討的。麻吉長得太醜了,嫁不出去,也不能懷孕,因此被趕出了村莊,可能因為太想當媽媽了吧,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和這些沒人要的、有缺憾的小孩聚在了一起,扮家家。
我說可是其中還有一個健康孩子呢,也是被丟棄的嗎?
對方想了想說,那個好像是和麻吉一起來的,之前沒見過,不清楚。
他們似乎只在意麻吉身上怪異、醜陋的部分,但並不想真的關心這個人。
再一次見到麻吉身邊的男孩的時候,我格外留意了幾分。那天我去首都布瓊布拉的菜市場,意外看到了那個穿著棕色校服的男孩竟然出現在了距離醫院兩個半小時車程的這裡,手裡拿著一疊布袋子。
蒲隆地雖然窮,但和發達國家一樣有禁塑令,所以市場裡經常有小孩零售布袋子賺點錢,這孩子應該也是。只是不知道怎麼跑這麼遠來了。
我給了一筆小費,讓他跟著我幫我拿東西。男孩有些警惕這突如其來的好意,我笑了笑,跟他閒聊:“出來打零工幫媽媽養家嗎?很辛苦吧。”
男孩用流暢的英語回答我:“非洲有句古話說,‘養活一個孩子需要一個村子’,你也看見了,媽媽養了不止我一個孩子。”
男孩告訴我,他叫尼維爾。尼維爾幹勁十足,總是小跑著走在我前面,還會主動幫我們砍價,不管提了多少東西,始終不累似的笑吟吟的,五官圓圓的有點孩子氣。
我問尼維爾怎麼跑這麼遠來打工,尼維爾說,他在這個市場“分期付款”購買了一個帶鎖的櫃子,每天都要付一筆錢給老闆。
“總有人把垃圾扔在我和媽媽的被子上,所以我想買個帶鎖的櫃子。”
我有些驚訝。就為了這個,他每天得搭好幾個小時車來首都吧。
我記得本地通說,這個男孩不是之前在醫院附近乞討的,但我覺得他應該也不是麻吉的親生孩子,麻吉的相貌可能是多囊卵巢綜合症,甚至染色體異常,很可能是不孕的。
我向男孩試探這個問題,尼維爾滿不在乎地回答:“只要在媽媽身邊,我們便是媽媽的孩子。”
我又忍不住打量了他一下。這個家庭的其他孩子都有些疾病,所以被拋棄,那尼維爾是……?
可上看下看,也沒看出來這孩子哪裡不對勁。他健康漂亮,會英語,還特別孝順,就像這個怪人之家裡飛出的金鳳凰。
我很喜歡這個孩子,採購結束時,我想給他一筆小費,尼維爾擺手不要,看了我一眼,支支吾吾地說:“你是醫生,能幫我媽媽看病嗎?媽媽的右邊耳朵出了問題。”
我硬把小費塞到了尼維爾的手裡:“看病隨時來,這錢拿著給媽媽買櫃子。”
尼維爾再次強調:“我們可能付不起藥費。”
我向他比劃:ok。

沒過多久,尼維爾就帶著媽媽麻吉來到了我的診室。
我試著跟麻吉打招呼,但顯然她聽不懂英語、法語,還很怕我,一直低著頭。我試著去戴手套,發現她反應更大了,她害怕醫生。
尼維爾在旁邊一直在用本地語說著什麼,語氣很溫柔,到後來甚至抱住了媽媽的頭,輕輕拍著她。
我在尼維爾的幫助下完成了檢查。麻吉的耳膜有明顯傷口,應該是耳膜穿孔。尼維爾聽不懂這個單詞,我換成更簡單的語言:“你媽媽的右耳,應該是被人扇了一巴掌,或者打了一拳。”
尼維爾的表情從迷茫轉為震驚,用本地語言問了麻吉一句什麼。麻吉臉色一變,突然大聲跟尼維爾爭執起來,接著竟然像個賭氣的小女孩一樣跳下椅子跑掉了。
尼維爾被扔在診室裡,尷尬地愣在原地。我也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看起來,麻吉受傷的原因肯定有隱情,而且不願意告訴尼維爾。
還是尼維爾先處理好情緒,主動問我麻吉的病該怎麼治療。
我給他開了一板布洛芬,告訴他目前傷口還沒有癒合,不能上藥,最主要是不要進水,等好些了再來。
第二天早上我還沒到診室,就聽見走廊那邊一陣喧鬧。走過去看,是尼維爾和那個手部畸形的小孩正在打架。周圍圍了一圈大人,非但不勸阻,反而在高聲叫好,還下賭注賭誰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厭惡醜陋的麻吉,她的孩子們在醫院裡也格外受到排擠,人們看他們都是看笑話的樣子。
我分開人群,上前拉開了倆孩子,一人屁股上給了一腳。手部畸形的小孩兇悍地瞪了我一眼跑掉了,尼維爾在我身後抽抽嗒嗒地哭著。
我問他為什麼和弟弟打架,他哭著說:“卡卡又開始偷東西了!是他害得媽媽被打……”
我大概明白過來,那個手部畸形的孩子也就是卡卡,在成為麻吉的“孩子”之前就是個慣偷,上回偷東西,物主找上門來把麻吉打了。尼維爾在我的診室裡才得知了這個訊息,現在是在管教弟弟。
只不過,那天麻吉在診室裡看起來十分牴觸,卡卡也是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尼維爾這個大哥當得真是裡外不是人。
我有點心疼尼維爾,他這麼健康聰明,關心媽媽,還會英語,放在哪個家庭裡都是掌上明珠,在這卻要過早地成熟起來。麻吉這個媽媽當得,像個孩子一樣。
但這是家庭矛盾,我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叮囑尼維爾,上課時間到了,快去上學。
我心裡隱隱有種打抱不平的感覺,這孩子值得更好的,這個破破爛爛、甚至遊走在犯罪邊緣的家庭,簡直是在拖累他。

不知道尼維爾是不是跟家裡吵了架真有點心灰意冷,過了幾天,帶著麻吉來看病的人換成了弟弟卡卡。
麻吉的耳朵明顯惡化開始流膿了,估計是沒把我的醫囑聽進去,用水洗了。這個媽真是讓人不省心,感覺她領養孩子不是母愛氾濫,反而是在給自己找監護人。
尼維爾不在,我訓她她也聽不懂,我只能先給他們開藥,一盒抗生素,2瓶左氧氟沙星滴耳液,一盒布洛芬,因為對他們的經濟狀況有預料,我沒要錢,而是直接從自己的小藥庫裡拿了免費送給他們。
卡卡拿到藥愣了一下,比比劃劃地問我,能不能給他們開一盒杜冷丁。他用很誇張的動作說,媽媽很痛,需要這個。
麻吉的傷壓根用不到杜冷丁,而且我直覺的不信任卡卡,非洲濫用止疼藥物,杜冷丁上癮的人很多,在黑市上賣得很貴,誰知道這小子想幹嘛。
被我拒絕後,卡卡就帶著麻吉離開了,沒過多久,對面藥店的藥劑師找上了門,黑著臉問我怎麼回事,一張處方只能拿一盒杜冷丁,你沒和你的病人說嗎?
我懵逼地接過處方,發現左下角確實蓋著我的章子;我又找到管理章子的護士,她驚訝地說,是“那個男孩”讓她開的,“你給他們拿了那麼多免費藥,我以為你們很熟”。
護士出去轉了一圈,立馬就把在診室附近徘徊的卡卡抓了回來。卡卡老老實實地低著頭,說他是來承認錯誤的,希望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尼維爾。
我被氣笑了。原來他還會怕尼維爾啊,那這件事是他們的媽媽麻吉默許的嗎?
卡卡說,他們就是為了騙我的藥,故意讓傷口惡化的。
我立馬抬腳踢他的屁股,被卡卡靈巧地躲開了,他邊跑邊解釋,他們這麼做是有原因的,他們一家人很快就要搬走了,搬去必須要坐飛機才能去的遠方,所以需要很多錢;這一盒藥黑市上能賣20美元,可以頂麻吉2個月的工資。
他喊著:“求求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哥哥,如果他知道,肯定就不帶我去了!”
我一呆,就被這小子鑽到空子跑掉了。
在蒲隆地,我聽過很多人的夢想是逃離,畢竟這裡已經被許多人稱為“沒有希望的大陸”,但這家人絕對是我見過要出海的船隻裡,最破爛的一支,連家人都是現組的。
他們能出國?他們哪來的錢出國?

這個家庭裡,唯一能和我好好溝通給我答案的估計就是尼維爾了。
再次見到這家人,是在穆塞業鎮的教堂。他們正趁著禮拜後的人流,在教堂門口賣藝,表演那個頂著盆子的舞蹈。
很顯然,麻吉笨拙的舞姿雖然在他們自己玩起來挺開心的,在外人眼裡壓根不夠看,幾乎沒有人打賞他們。
這一家人也不慌,舞蹈結束後,尼維爾代替麻吉走上了“臺”,開始清唱泰坦尼克號的主題曲。
他唱得有些意思,旋律填了一些非洲特色的桑巴元素,另外五名家人就合著這個節奏跳起舞來。這次圍觀的群眾顯然變多了,也有了一些打賞。
我不懂唱歌,只覺得尼維爾的音調節奏比他的家人們是要好一些,但也不至於驚為天人,反正不到我會打賞的地步。
我一直等到演出結束,看他們圍坐在一起,尼維爾開始點數整場的收入。顯然沒幾個錢,支撐他們這個家庭生活都有些勉強,不要說出國了。
尼維爾點著數,麻吉和幾個孩子在一旁用本地語聊天。尼維爾看我在一邊探頭探腦的,就邀請我一起坐下。我問他們在聊什麼,他說,這是他們例行的家庭會議時間,今天家庭會議的主題是“搬家到大城市以後要幹什麼”。
卡卡沒說謊,他們真的要出國,可是,怎麼出?
尼維爾還在帶著笑意向我翻譯,去了大城市之後,卡卡要吃魚肉,不吃木薯;白化的那個孩子,想要漂亮的衣服和傘;啞巴兄弟做出雙手轉動車把的姿勢,意思是想要一輛摩托車。
麻吉全程看著每一位孩子發言,並在結束時熱烈地拍手。
我問尼維爾,他和麻吉為什麼不發言,尼維爾平淡地說:“我和媽媽的目標從來都沒有變過,就是希望能和大家一直在一起。”
接著,麻吉開始給孩子們講聖經故事了,一家人十分溫馨地依在一起,我把尼維爾叫到一邊,想和他聊聊。
聰明人不說糊塗話,我直接問:“你們要搬去國外生活?”
尼維爾警惕地反問我:“誰告訴你的?”
我說你別管,如果你如實回答,我可以考慮資助你們5萬布法郎。
尼維爾眼睛一亮,沒猶豫多久就坦白了:鎮上有一家法國人開的表演學校,告訴他們只要經過培訓後,去參加一個唱歌比賽,贏了就可以一家去法國。
我幾乎是脫口而出:“這你也信?”
尼維爾臉色變了,抬高聲音說:“我對我自己唱歌的天賦很有信心,我們一家人跳的舞很有非洲特色,這是讓·託老師親口告訴我的!她不會騙我們,她一直在幫助我們家,幫助我上學,幫我媽媽找到工作。”
原來麻吉的所謂法國人靠山,是尼維爾的表演老師。
沒等我質問,尼維爾自己心虛似的補充了一句:“就算……起碼我們還在一起,在一起努力,就算沒得到什麼也不虧,不是嗎?”
尼維爾回去時,家庭會議正好結束了,結束語還是那句聽不懂的當地語,還有一人一個來自麻吉的額頭吻。
免費培訓,便宜比賽,送人去法國,這樣的餡餅,選中一個怪人之家,還有這種好事?
我決定去見見那個法國人讓·託。

本地通朋友帶著我去到了表演學校,到的時候學員們正在上課。臺上有3男3女在模仿足球進門時觀眾與球員的動作。
場邊,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胖胖的老太太正在監督著他們的表演,她非常嚴厲且負責,光我看的那十分鐘,她就厲聲打斷了學員6次,每次打斷後會親自上臺糾正學員的動作。
本地通告訴我,這就是讓·託老師,也是鎮上這家表演學校的主辦人。麻吉也在這裡上表演課。
來之前我查過了尼維爾說的那個唱歌比賽,那個比賽確實存在,是一個以整個非洲為單位的海選比賽,有點像快樂女聲。
比賽根本沒有承諾勝者會得到法國簽證甚至法國國籍之類的,但獲勝的人會得到一個類似“非洲總冠軍”的名頭,也許有了這個名聲之後,就可以去法國之類的地方表演。
我不懂音樂,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選的,但總覺得以尼維爾一家草臺班子的程度,當非洲總冠軍還是差遠了。如果讓·託給他們介紹的是這個比賽,無疑是畫了太大的一個餅。
我很想問問讓·託老師到底在想什麼。
一直等到下課,讓·託老師才走下來。本地通在我的授意下,沒有告訴她我是援非醫生,而是將我介紹為一名中國作家。
讓·託老師聞言眼睛一亮,把我們引到辦公室,還專門開了一瓶紅酒。她慷慨激昂地給我們介紹了她開辦的這所表演學校,以及她培育出來的很多孩子:“我們關注第三世界的普通人,想要改變這個不公平的世界,在任何地方都有天才的存在……”
故事就酒,她很快就把自己灌得有點醉了,我才進入正題:“讓·託老師記得尼維爾嗎?我是從他那裡知道您的。”
讓·託老師醉醺醺但眼睛亮閃閃地回答我:“當然,他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這句話讓我感到有些不舒服,我打斷她問:“尼維爾說的那個比賽是真的嗎?”
讓·託老師先是笑了:“你和他媽媽一樣,想來打聽我是不是騙了尼維爾?”
她突然端正了臉色,把杯子倒扣在桌子上,嚴肅地說道:“是真的,我不會騙那個男孩的。”
讓·託老師嚴肅起來很有些唬人,我有點怯,但還是堅持問下去:“那贏了比賽一家人去法國生活也是真的嗎?”
讓·託老師又笑了,眼睛上下打量著我:“您是一名作家,來這也是看上了這個男孩的故事吧?那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麼寫才好看呢?”
她露出了十分玩味的笑容:“一家人輕輕鬆鬆逆天改命的故事好看嗎?會不會有些假?貧苦的母親、殘疾的弟弟,為了不拖累有天賦的尼維爾,犧牲自己送他去藝術的殿堂,這樣是不是更好一點?”

我恍然大悟。光比歌聲,尼維爾沒有勝算,所以讓·託給他設計了一個“故事”,一家人一塊去表演,讓其他人看到麻吉的醜陋、弟弟的殘疾,反襯得尼維爾更加優秀和辛苦,這樣才有人會選他。
從頭到尾,真正要“出道”的只有尼維爾一個。而他們還在做著一家一起去大城市的美夢。
我感覺到一股怒火在胸腔裡湧動。她把自己當什麼,上帝嗎,甚至在惡趣味地編排一場悲劇,就為了博人眼球?
許久我蹦出一句話:“你為什麼不直接給尼維爾說清楚,最終只有他一人去法國呢?”
讓·託老師眨眨眼:“尼維爾很聰明的,你以為他不知道嗎?”
讓·託又給自己倒了杯野格,悠閒地說:“我認識尼維爾比你要早得多,我甚至可以自稱尼維爾的另一個母親。我可以告訴你,尼維爾該給麻吉的報酬,早就給夠了。”
她說,尼維爾是麻吉在草叢裡撿到的孩子,當時他非常瘦弱,但蒲隆地政府對兒童的保護非常好,母嬰基金會給了他一筆資金,而這筆資金就落到了撿到他的麻吉身上。
從這筆錢開始,麻吉一直以尼維爾的母親自居,領了許多補助金。
蒲隆地是一個對單身女性相當殘忍的社會,她們沒有土地、沒有技術,脫離家庭多半隻能去乞討或者賣淫,而麻吉的相貌決定了她在這兩條路上都不會有太多收入。
從這個角度來說,不是她養大了尼維爾,而是尼維爾救了她。
我質問她憑什麼這麼說?
讓·託指著自己說:我就是那個給她發錢的基金會的負責人。
讓·託暗示我,尼維爾其實早就在為分別做準備了。是尼維爾鼓動麻吉收養了其他幾人,既是作為表演時的NPC,也是為了等他成為表演明星離開這個家後,有人照顧麻吉。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我知道她的描述中一定帶有偏見,我親眼見到的這家人的互動不會是假的,麻吉和尼維爾母子之間的愛不會是假的,可是誰有知道,這愛不是來自於這樣一種合作關係呢?
我的腦子很亂,不願意接受她這樣猜測那一家人,拉起醉醺醺的同事準備告辭。臨走前我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問:“你能保證尼維爾一定能去法國嗎?他去了法國,一定能繼續唱歌嗎?”
讓·託反問:“你能保證你的每一篇文章都會被讀者喜歡嗎?”
我被噎了一下,又問:“你不怕我阻止尼維爾嗎?”
讓·託攤手:“只出去一個,和一個都出不去,你想怎麼選呢?”
我確實上頭了,我指責她編排尼維爾一家的命運,指責她給尼維爾畫餅,卻忘記了,大部分人連這個被編排的機會都沒有。哪怕是一個畫出來的大餅,已經是尼維爾能爭取的最好的東西。
我苦笑一下,關上了門。

我不願意相信讓·託對這家人的揣測,但回過頭來看到這一家人的一言一行,似乎又在無形中印證著她說的話。
比如,這幾個孩子在集市裡搬運東西時,之前是尼維爾來談價格和組織,現在換成了卡卡,尼維爾只負責在一旁監工。
再後來,兩個啞巴小孩也出來打工了,三個孩子會分工合作,一個孩子負責搬運雞蛋,另一個孩子在一旁護著,還有一個孩子在前面開道。
搬運結束後,所有的小費都會被收到尼維爾手裡,幾個孩子只能眼巴巴地看著。
我有一種尼維爾在訓練他們賺錢,並利用他們攢錢的感覺。
再過了一段時間,尼維爾乾脆不來菜市場了。卡卡取代了他的工作,變得老實可靠起來。之前尼維爾在他身上發的火,似乎也生效了。
卡卡告訴我,尼維爾去加練了,他們一家人真的在比賽中拿到了名次,但讓·託老師只叫尼維爾去加練,“也許是哥哥唱得比較差”。
我拍了拍卡卡的肩膀,有點心疼他。
本地通同事跟我八卦說,尼維爾在鎮上已經出名了,沒想到我們這個小地方竟然出了個歌手。
哪怕不去法國,這個比賽也已經改變了他的命運。他走得越來越遠了。
我沒有表現出一點高興,問他,麻吉怎麼樣了?
本地通同事說,就那樣啊,好像比之前更瘋癲了,總是帶著個沒有插的耳機邊唱邊跳,唱的歌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我找到們一家人之前跳舞的走廊裡,見到了瘋瘋癲癲的麻吉。她坐在地上唱著歌,我躲在角落聽了一會,她唱的是泰坦尼克號主題曲,那天尼維爾在教堂裡唱的,大概也是他的參賽曲目。
那個孩子,已經完全把這個家庭拋掉了吧。
我不忍心再看,匆匆走開。
又過了幾天,麻吉被看不下去的本地通同事帶到了我的診室,一起來的還有卡卡。麻吉的耳朵又惡化了,流著黃綠色的膿涕,隔著口罩都能聞到臭味,湊近她還能感覺到她在發燒。
我判斷可能是急性化膿性鼻竇炎,想讓麻吉住院治療。本地通同事給他們翻譯,他是個玩世不恭的人,翻譯之餘還笑著跟他們說了句什麼,卡卡立馬示意他閉嘴。
我問本地通他們說的是什麼,本地通說,自己開了個玩笑,說“你們大哥有錢了,可以付醫藥費了”,卡卡讓他不要提。
我只給他們開了些自己的藥,叮囑他們既然就在醫院工作,有事情就及時來。
尼維爾走了,我想多照顧這家人一點。
三天後的下午,我意外地在麻吉的病床前見到了尼維爾。

尼維爾穿著前所未有的齊整衣服,總是掛著笑的面龐此刻看起來比之前要疲憊很多,也穩重很多。他好像一下長大了。
看見我出現,他很驚喜的樣子,立刻纏著我問媽媽的情況,叮囑我多開些藥。
這種患者家屬我在國內見過很多,因為自己很忙沒法照顧家人,帶著愧疚心,對醫生的要求就會“高”得很粗暴,只知道要求多開藥、多住院。
他主動說,現在他因為要學習樂理知識,在穆邦達鎮子上租了一間房子,他建議過麻吉辭了工作去他那住,是麻吉拒絕了他,以至於生病了他都不知道。
其實他不必向我解釋,我對他沒有怨氣。一個更好的未來,誰不想要呢?
我岔開話題問他比賽怎麼樣了,裝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尼維爾眼睛一下亮了,他說了很多,大多是讓·託老師對他的肯定,他學到的新知識……
說著說著,他又開始抱怨家人,說我早就告訴過媽媽了,學習的這段時間我就不在家吃飯了,不用給我留煮玉米,我的那份讓卡卡或者誰吃了就行,但是我今天開啟櫃子,發現了好幾根長了毛的玉米,擺在被子上。
“被子又被弄髒了,我真不知道我買這個櫃子還有什麼意義。”
原來,他還是買了那個上鎖的櫃子,留給麻吉。
“卡卡也不省心,說了很多次在市場不要把錢留在身上,要留到買東西的地方,不聽,結果被搶了幾次,有時還要媽媽親自去市場接他。”
“他總是趁我上課的時候來搗亂,衝著我做鬼臉,我現在回來了,他反而在睡覺……”
我看著滔滔不絕抱怨的尼維爾,有些迷茫。不知道他是懷念自己作為這個家頂樑柱的感覺,還是在用這些細碎的抱怨,彌補自己良心的不安——你看,這些家人真的很麻煩、很不懂事,我不想回來,也不全是我的錯,對吧?
也許是我沉默太久了,尼維爾也漸漸安靜下來。安靜了一會,他問我:“謝醫生,有人跟我說,‘你必須要拋棄一些東西,太過軟弱就只能一輩子呆在垃圾場裡’,這句話是真的嗎?”
我知道,這是曾經的尼維爾的求救。但我也無法決定,曾經的那個他,和現在的這個他,究竟哪個好。
我想了很久,對他說:“你知道嗎,在中國,也有很多人說我是垃圾,說我只知道死讀書不會變通。但我一直記得,我爺爺告訴我,我是最有希望的一代。”
尼維爾看著翻譯軟體,懵懂地問我,什麼意思?
我說了一句很爛俗的話:“Follow your heart.(聽從你的心。)”
至於這個初心究竟是揚名立萬還是一家團圓,就要問你自己了。

麻吉身邊的人換成了卡卡,不知道尼維爾或者她用了什麼樣的魔法,這個小魔王老老實實地留了下來,取代尼維爾的工作,作為家庭中的男人去拋頭露面,養活麻吉。
我們默契地不再提起尼維爾,只偶爾聽說,他在鎮上小有名氣,忙於在各種地方表演,就算不去法國,大概也不會回來了。
我以為這個故事會就這樣結束。
5月10日的早上,我突然接到訊息,布瓊布拉發生了兩起恐怖襲擊,請求我們的援助。
我們帶上必須的醫療器材,立馬趕往了現場。
這不是我第一次參與恐怖襲擊的救助,可能也不是最後一次,但每一次,都讓我感覺非常恐怖。鮮血流了遍地,耳邊都是孩子拼命哭叫媽媽的聲音,我感覺自己比起醫生,更像是屠夫。
所有人都不能睡覺,一睡著就會被護士拍醒,因為不知道是不是再也不會醒來的傷員。
整場救援忙亂又短暫,沒幾個小時就結束了,沒有能醫治的傷者了,要麼做完了,要麼停在帳篷裡等家屬過來辨認。我站在尚未打掃的診室中間,感覺整個人都被拆散了一遍。
耳畔還有孩子在叫著“媽媽”,我突然想起了麻吉。我想起了那個破破爛爛、被拋棄的家,和那支充滿生命力的舞蹈,我想去看看她。
一步步走近隔間,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尼維爾的歌聲,他回來了。
我站在門口往裡看,尼維爾穿著之前那樣破破爛爛的衣服,坐在麻吉腳邊,唱著歌,看著麻吉跳舞。
麻吉又恢復了之前舞蹈時那快樂到有點用力過猛的樣子,蹦著、大叫著,孩子們在她腳邊叫著跳著。我的嗓子非常癢,眼睛也有點酸。
我不忍心打擾他們的時間,在自己流淚之前轉身離開了,但沒走多遠,尼維爾追了上來。
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他放棄比賽了。
他在鎮上聽說了暴恐事件的發生,那是第一次,他意識到媽媽可能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死掉,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他不能接受這件事,所以他決定回來。
他用了可能半年、一年的時間,找到卡卡和其他孩子,教會他們如何照顧麻吉,一點點地告別,卻只用了一夜,就決定回來。
我們曾經覺得多麼困難、多麼複雜的決定,在失去家人的恐懼湧起來的一瞬間,變得無比簡單。
尼維爾問了我最後一個問題:“謝醫生,你覺得去法國是真實的嗎?”
我謹慎地回答:“那取決於你是否想去。”
尼維爾笑了:“我覺得跟媽媽在一起,更真實一些。”
他向我擺擺手要離開,我張了張口,突然叫住了他:“你們每天唱歌之後,麻吉親吻你們的時候,你們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尼維爾愣了一下回答我:“‘愛你,永遠在一起。’”

走在回到診室的路上,我也給老媽發了條資訊:“愛你老媽,夏天見。”

這個故事很難不讓人想起《麥琪的禮物》。
有個十分貧苦的家庭,家裡最值錢的就兩樣東西:丈夫的金懷錶,妻子的長髮。聖誕節時,沒錢買禮物的妻子決定剪掉自己的長髮賣錢,為丈夫買一條錶帶。
當交換禮物時,丈夫流淚了,因為他賣掉了金錶,為妻子買了一條昂貴的髮帶。
也許我們很多人都做過這樣的“傻事”,當掉自己寶貴的東西送給別人。當這件事成為雙向奔赴的時候,場面就會變得尷尬又感動。
就像麻吉想送走自己唯一的孩子,成就他的未來;而尼維爾又放棄了自己的明星路,回到家人身邊。
在《麥琪的禮物》下,有一條很動人的評論:
“我讀懂了作者的真正用意,他並不是認為愛在現實中是那麼無助,從來都不是,他想說的是,如果兩個人在絕望之中依然,緊緊地抓住對彼此的愛,那麼愛就會為他們帶來希望,帶來力量,帶來安慰,帶來支援,帶來一切。”
除了尼維爾和他的媽媽,援非醫生謝無界還記錄過很多他在非洲遇到的人和故事——
有個非洲當地的女孩,就因為中國人交往,被活活打死;
有一位父親,就因為孩子頂嘴,決定割掉兒子身上的一個器官;
謝無界曾先後兩次申請飛往世界上最貧困的非洲國家蒲隆地,在當地提供醫療幫助,並記錄當地這些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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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卡西尼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