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歌被殺後,江歌媽媽普通的718天

718天,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相當於什麼?
換幾分工作,談兩段戀愛、蹦幾次迪,罵幾次老闆傻逼。
那麼對於一個失去女兒、並且一直被輿論環繞的媽媽來說,這718天相當於什麼呢?
這個媽媽,就是江歌的媽媽。
從去年年底全網引爆江歌劉鑫案,到今天,一年已經過去了。
而距離江歌去世,更是已經兩年過去了。
再次寫起這件事,我並不想對劉鑫進行任何道德審判,也不想再表達我有多憤怒。
事實上,江歌案走到今天,已經不再需要任何情緒了。我想我們已經看夠了那麼多的憤怒,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更真實更樸實的東西。
所以在過去的半個月裡,我數次聯絡江歌媽媽,跟她聊天,拜訪她多次。我沒有急著採訪她有多恨劉鑫,也沒問她什麼時候起訴。
我只是碎碎地同她聊家長裡短,聊青島的雨天,聊水果蔬菜多少錢一斤…….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而這篇文章也一樣,它只是一篇記錄了許多小事的文章,平淡又普通。在這裡,沒有那麼多的情緒販賣。
只有一個最平凡的母親,在失去女兒後718天的生活。
【江歌離世後的某年某月某日】
6:00
這天,青島的天剛剛亮。
又是一個灰濛濛的天氣,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來。
在青島市某個2013年底回遷的32層小區裡,有一個窗簾被拉開了。
透過玻璃,就能看到拉窗簾的人的臉。50多歲的樣子,一臉疲憊。屋子裡亂七八糟。
那是剛起床的江歌媽媽。
她看著外面,嘆了口氣,唉,又是沒有太陽的一天。
事實上,已經很久了,再也沒有太陽照進過這戶人家。
那是2016年的11月3號。
2016年11月3日,江歌媽媽一如既往地正常生活,在外面開滴滴出租。
2016年11月3號13:00左右,手機響起,開啟看顯示“未知號碼”。這個手機號碼已經用了15年,經常會接到推銷、廣告的電話,甚至是詐騙電話,所以她沒有接。
但是電話再次響了,她這才接起電話。
對方說:請問您是江歌的母親嗎?
對方語氣溫和有禮,她回答:我是江歌母親,請問您是哪位?
對方說:我是江歌的老師。
江歌媽媽心中有些疑慮,江歌老師給我打電話為什麼不顯示電話號碼?便問:請問您是江歌的哪位老師?
對方:學日語的老師。
江歌媽媽:哦,哪裡學日語的老師?
對方:日本的老師。
江歌媽媽:哦,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對方:法政大學的老師問我要您的電話號碼,我可以給他嗎?
江歌媽媽:可以給他。
對方回答:好的。
就此結束通話電話。
但是江歌媽媽覺得不對勁:法政大學的老師幹嘛找我?為什麼不找江歌?法政大學的老師找我為什麼不讓江歌聯絡我?可能是騙子吧?
江歌媽媽經常聽說留學生家長被騙錢的事,於是趕緊微信江歌。
但是沒有回覆。江歌媽媽發了好多訊息,一直沒有回覆。
江歌媽媽和江歌有個約定,如果她有急事找江歌,微信沒有回覆,就會打通江歌的電話。江歌就會結束通話電話,給媽媽回微信。
她便給江歌打電話。
打過去,一通日語,聽不懂。但是,語氣就像中國移動平時在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江歌媽媽有點慌了,趕緊給劉鑫發微信,劉鑫也沒有回覆。
江歌媽媽繼續找。
微信、電話、QQ,全都沒有回覆,劉鑫也不回覆。
江歌媽媽給劉鑫媽媽打電話,劉鑫爸爸接電話說劉鑫媽媽去了她姥姥家,回來後給我回話。劉鑫媽媽也開始聯絡劉鑫。
但是誰都聯絡不上。
江歌媽媽和江歌從來沒有出現這種情況。
她開始害怕了,聯想到昨晚江歌說劉鑫男朋友吵架的事,開始擔心劉鑫男朋友是不是把她們綁架了?
她又聯絡新東方青島出國中介的老師,老師也在幫忙聯絡江歌。
下午17:00左右,江歌媽媽接到了一個看似亂七八糟的電話號碼。
對方用不標準的南方普通話說:我是中國大使館,你的女兒在日本被人殺害了。
後來她才知道,這是日本大使館的座機電話。
她不相信,越發覺得江歌和劉鑫被綁架了。
過了一會,又接到幾個電話,對方更是不標準的普通話:你的女兒在日本被人殺害了。
也是後來她才知道,這是日本警察署的電話。
她怎麼能相信呢?江歌被殺害了?
她不願意相信。
她害怕不能開車了,就把車丟在城陽區,找到了劉鑫父母;打110報警,請警察查詢電話是否是大使館打來的;聯絡村書記,請他幫忙查詢大使館的電話。
一直到晚上7點左右,劉鑫突然給她媽媽發來了微信影片,劉鑫帶著口罩。
劉鑫媽媽問:劉鑫你在哪裡?
劉鑫答:在警察署。
所有人都不相信,讓劉鑫把口罩摘下來,把攝像頭換位置我們看看。
真的看到了警察。
江歌媽媽從劉鑫媽媽手裡搶過手機,劉鑫一看到她,眼淚就開始流下來。
江歌媽媽說:劉鑫,不要哭,快點告訴我江歌在哪裡?
劉鑫答:在醫院。
她問劉鑫:是死是活?
劉鑫答:不知道。
江歌媽媽一下子癱軟在地,原來真的是大使館的電話,原來江歌真的被人殺害了……
周圍的人在說什麼,她都不知道了……
她只是覺得自己完了……
後來江歌媽媽寫過她當時的心情:
“女兒是我的一切,女兒被害,我無法獨活於世了,我拜託村書記幫我把唯一的家產房子賣掉吧,把錢留給我媽媽養老,我不會再回來了,我活不下去了。”
我們都知道一個成語,叫做“萬念俱灰”。
但我們大多數人都很幸運,一輩子也不會真的懂這個成語的意思。
但是那一刻,江歌媽媽懂了。
後來的事情,她已經記不太清了。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坐火車坐飛機趕到日本的了。不記得怎麼過的安檢口,也不記得怎麼到的學校。
她能記起來的,只有在看到江歌屍體的瞬間,她的世界全部崩塌了。
江歌就那樣躺在那裡,身上穿的是醫院的手術服,血跡已被清理乾淨。
但是江歌媽媽心裡的血跡,卻再也沒被清理乾淨過。
她怔在原地,腦子裡只有一句話,就這樣說再見了嗎?
追責、問什麼、恨,那都是後話了。
在那個瞬間,她只是想起了最後一次送別女兒的場景。
江歌要回日本的學校唸書,江歌媽媽送她到機場。
她也像世界上所有媽媽一樣。會在孩子臨行前,為孩子買好所有能買的東西,甚至包括衛生紙。她們好像總覺得外面什麼也買不到,覺得自己準備的才放心。
那天,江歌媽媽也是,把江歌的行李箱塞得滿滿的,恨不得把整個家都塞進去。
到託運的時候,果不其然,超重了,要多交200多塊。
江歌說,別交了媽,咱們拿出來唄。
媽媽說,不行,一定得帶上!交就交!
江歌說,幹嘛浪費200塊,日本又不是買不到!
媽媽說,帶著帶著,用得著。
說完,江歌媽媽就去把錢交了。
江歌因此不太開心了。
江哥媽媽也因此不太開心了。
兩個人就這樣,帶著賭氣告別了。

9:00
早上九點,江歌媽媽開始打掃江歌的房間。
江歌的房間裡,乾淨得一塵不染。
但是就在幾米之外的客廳,亂七八糟的東西堆在一起。老舊的長虹電視機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江歌媽媽的房間也是這樣,東西堆在一起,一堆材料隨意地散在桌上。衣櫃門半開著,裡面掛滿了清一色的黑衣服。
是的,江歌離開後,江歌媽媽所有的衣服幾乎都是黑色的。
在2016年11月28號,江歌離世25天后,徐靜波老師來看望江歌媽媽。
那天天氣很冷,江歌媽媽當時身體極度虛弱、很怕冷,找遍了全家,只有一件羽絨服,是一件紫色和灰色相間的。沒辦法,最後只有就穿了這件。
然後就是因為這件衣服的顏色,江歌媽媽遭到了攻擊。
後來,江母就去買了一件黑色的羽絨服,從此只穿黑色。
但那也成了,江歌離開到現在,她買的唯一一件新衣服。
江歌的離世,帶來的變化遠不止如此。
江歌媽媽再也沒有看過一次電視,所以電視機上才落滿了厚厚的灰。
這棟母女倆留下不少回憶的房子,其實也已經不屬於她們了。在最初找律師為江歌打官司的時候,律師說,錢不夠。江母就已經把房子賣掉了。現在不過是因為新業主好心,把房子租給她住三年,租期到2020年。
還有很多。
江歌在世的時候,轉發過一條微博,叫做有4個處女座朋友是一種怎麼樣的體驗?
江歌當時的配語是:表理解。
是的,江歌生命中,有三個很重要的人,都是處女座:媽媽、老師、師母。
江歌媽媽作為一個處女座,以前可是非常愛乾淨的。她每天都要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落一根頭髮絲都不行。
江歌每次回家,也面臨所有女兒都面臨的世紀困擾:為啥只要家裡有頭髮,老媽就覺得是我們掉的?
在家待久了,江歌也會被嫌棄,你怎麼又掉頭髮了?我剛掃過的地方你怎麼又弄髒了?
抱怨完以後,江歌媽媽就會立馬拿起拖把,把看不順眼的地方再打掃一次。
但是在江歌離世以後,江歌媽媽很久很久都不會打掃一次屋子,懶得打掃,將就著過。
就像《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裡的松子,住在久不打掃的垃圾屋裡,想把自己與世隔絕。
不同的是,她還會堅持打掃江歌的房間。她小心維持著江歌的房間一直像在童話世界裡一樣,乾淨、溫暖。而她自己遭受的所有痛苦和折磨,經歷的所有生不如死的黑暗與絕望,都被隔在了江歌房間外面。
江歌房間的門裡門外,就是兩個世界。

12:00
中午,吃飯時間。
江歌媽媽煮了碗麵,清湯,只放了點鹽,幾根青菜,然後就著外面超市買的榨菜吃。
這樣就算吃完了一頓。
這樣的飯,江母吃了很久很久。自從江歌走後,她就失去了做飯的心情,每天幾乎都是吃著清湯麵應付一下。
2017年的3月份,江歌去世5個月。
江歌的生日那天,江母也跟平常一樣,煮了清湯麵。但是這次,沒吃幾口,她就衝到了廁所。
全吐了。
本來也沒吃多少,吐出來的一大半都是胃酸。喉嚨跟著火辣辣得疼。
“我們歌兒如果還活著,就該25歲了吧。”
這是吐完後,江母想到的第一句話。
江母其實一直有胃病,常年胃不好。
江歌還在的時候,總會嘮叨媽媽,讓她一定要準時吃飯。就算是後來去了日本,江歌每天也會叮囑媽媽,記得按時吃飯,胃不好要按時吃藥。
江母知道,江歌心疼自己。所以偶爾兩個人鬧小脾氣時,江母就拿著這件事情假裝威脅江歌:
“江歌,你要是不聽話,我就在家裡餓你媽媽!”
每次這種時候,江歌就會說:
“你要是敢餓我媽媽,我就在學校餓你女兒!”
然後兩個人就開始笑,說,算了算了咱倆和好吧。
江哥離去後,江母的胃病越來越嚴重,經常嘔吐,胃疼,甚至心臟也開始變得不好。就像江歌生日這天,江母吐完後,呆坐在馬桶旁邊很久很久,也沒有站起來。
但是這次,再不會有那麼一個人,用一半責怪一半擔憂的語氣叮囑江母“你要按時吃飯”了。

15:00
江母拿出手機,開始發微博。
她看了看很多人支援自己,心裡舒坦了些。
轉發到了朋友圈。
又看了看那些罵自己甚至造謠自己的人,心裡咯噔一下。
也轉發到了朋友圈。
其實,用微博什麼的,江母都是在江歌離世以後才開始的。
那是2017年的10月底11月初,距離江歌離世已經快一年了。
這個時候的江母,第一次感受到了輿論的力量。
在兩個月前,也就是2017年8月23日,案發294天后,江母才第一次見到當事人劉鑫。江母見面就說:“還認識我嗎?江歌為了閨蜜打抱不平死了,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冷漠?除夕夜,她屍骨未寒,你們全家其樂融融過新年,玩自拍換頭像,還有良心嗎?”
那個時候江母根本不會想到,兩個月以後,自己會因為這個會面的影片,成為萬眾焦點、全網流量;不會想到會受到全網聲援,千萬級別大號紛紛幫忙發聲,真善偽善全都一湧而來。更不會想到,自己在日本發起的“請求陳世鋒判處死刑”的簽名裡,會有4516025的陌生人寫下自己的名字。
在江歌案全面爆發以後,江母的生活再一次天翻地覆。上一次天翻地覆,就是在她看到江歌屍體的時候。
她開始收到很多好心人的幫助,開始要回饋眾多支持者的幫助。她開始學會用微博,去跟網友互動。
她其實不太會用這些電子產品,就找別人教自己。
但是自己年紀大了,學起來特別慢,教的人多教幾次,也有些不耐煩。
每次這種時候,她都特別想念江歌。
以前江歌在的時候,聽到她要學電腦學怎麼玩手機,總是特別開心,然後就會教她。
跟我們這些教長輩幾次就不耐煩的孩子不一樣,無論她學得多慢,江歌都會很認真地教她,直到她學會為止。
等她會了,江歌就會特別開心。
江歌媽媽總說,江歌很像是她的老師。教她文化知識,教她手機電腦,甚至教她為人處事的耐心,教她如何成為一個好媽媽。
只不過沒想到,江歌教給媽媽的最後一課,是如何跟最愛的人說永別。

18:00
晚上,江歌媽媽接著做了碗和中午一樣的面,接著吃中午吃剩的榨菜。
正吃著飯,就接到一個電話。
是母親,也就是江歌的姥姥打來的。
她猶豫了一下,接了起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自己已經很久不給母親打電話了,就連線她的電話也要猶豫很久。
以前江歌在的時候,姥姥總是過段時間就會來城裡住。如果沒來,江母就會每天給姥姥打電話,噓寒問暖。給媽媽打完,就給江歌打,問問江歌過得怎麼樣。
這兩頭的電話都打了,這一天才算是過圓滿了。
自從江歌離開後,江母兩頭都再也沒有打過。
一邊是再也沒有機會。
一邊是打了說不了兩句,兩個人就會一起失聲痛哭。還不如不打,這樣至少媽媽會好過些。
而且,江歌姥姥再也沒來城裡住了。
在城裡,她每天都得面對傷痛欲絕的江母,兩個人看見對方,都只會更加傷心。在鄉下,至少她有老鄰居們,平時一起聊天散步,能暫時忘了這一切,過得還算舒心一些。
2018年2月14號,大年三十,除夕夜。
電視裡放著喜慶的背景音樂,家家都煮著火鍋餃子,孩子在家裡跑來跑去,大人一邊打麻將一邊看春晚。
但這些熱鬧,都和江母無關。
就在一個月前的2018年1月5號,東京地方法院正式公佈,陳世峰案就此結束,陳世峰被執行20年刑期。就算是有萬人簽名,江母還是沒等到死刑。
過年?
那都是別人的節日。
親戚擔心她,很早就叫她去一起過年,但是她堅持不去。
大年三十,她獨自坐在家裡,一整天,什麼也沒吃。家裡冷冷清清,甚至連年夜飯也沒做。
到晚上時,親戚帶著做好的年夜飯來家裡看她,盯著讓她吃了幾口。
距離江歌去世已經15個月了,江母依舊堅持著要為江歌討回公道。
親戚們也不敢勸阻,因為他們知道,江母就靠著這份不甘心在撐著自己活著。
江母自己說過,要不是為了替江歌討回公道,要不是後來那麼多人幫助自己鼓勵自己。
她早就去死了。
是什麼讓她堅持到今天呢?
是恨,是不甘心。
江歌媽媽一直在說一句話:“如果歌兒還活著,一定希望我這樣做”。
江歌如果活著,真的會希望這樣嗎?
也許是。
也許不是。
這本身就是一個很難很難的問題:我們真的瞭解我們最愛的人想要什麼嗎?還是說,我們只是自以為我們瞭解?
但起碼,在江母的心裡,她一直在為女兒堅持著。

21:00
青島的天已經黑了。
青島是一座空氣裡都帶著海風味道的城市。晚上閉上眼睛的時候,就好像能聽見海浪的聲音在耳邊拍打。
但是也有人的心,已經成了一片死海,再也不會有海浪了。
晚上忙完事情回到家,江歌媽媽開啟手機,又看到了無數媒體想聯絡採訪的訊息。還有一堆真假摻半的關心:“你也要快點好起來,這麼多人都在幫你呢。”
她沒理。
而是打開了律師的對話方塊,把自己準備好的資料,發給了律師。
半年來,江歌媽媽已經徹底習慣了被媒體包圍的生活。她的一舉一動,一不小心就會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
2018年3月,春節剛過完。
城市開始再度繁忙起來,空蕩蕩的寫字樓裡再次填滿了為生活奔波的人。沉寂了一個寒假的學校也開始重新充滿生機。初春的氣息開始籠罩著這個城市,一切都充滿希望。
江歌媽媽收起自己的黑色羽絨服,拿出一件黑色西裝外套,一件黑色毛衣。裝進行李箱裡,出發去機場,坐上了飛往日本的航班。
2018年3月24號,是江歌生前就讀的日本政法大學的畢業典禮。
江歌也會在這一天畢業,穿著學士服,捧著鮮花,抱著媽媽撒嬌大笑。這個時候也正好是日本的櫻花季,他們還可以去櫻花樹下拍照。
我是說,如果江歌還在的話。
真實情況是,畢業典禮那天,江歌媽媽獨自捧著女兒的遺像,替女兒參加了畢業典禮。那天她手捧江歌的遺像,穿著從家中帶來的黑毛衣黑西裝外套,淚溼眼眶。
而就在幾步開外的地方,聚集在場的其他畢業生們,身穿華麗的和服,笑靨如花。
一邊是痛不欲生,一邊是歡聲笑語。彷彿在訴說著:這個世界,從來都是苦難和幸福同在,悲傷與快樂並存。
當晚回去,江歌媽媽開啟江歌的微信,先把這張照片發給了江歌,然後接著發了句:江歌,恭喜你畢業了,媽媽真為你驕傲。
當然,和過去一年多發出的所有微信訊息一樣,這一條也石沉大海,永遠不會有迴音。
其實從江歌離世後,媽媽每天都會給江歌發微信,每天。
江歌剛離世的時候,發;
江歌案被全網報道的時候,發;
江歌的事情開始被大家慢慢遺忘的時候,發。
只不過,江歌媽媽從不告訴江歌自己和劉鑫撕逼了,也不說自己賣房了、被罵了……所有這些陰暗的事情,她都不會告訴江歌。
她只跟江歌說一些生活瑣事:
“歌兒,今天樓下的小狗很可愛。”
“歌兒,今天天氣冷了,多穿衣服。”
“歌兒,媽媽今天腿有點疼,可能要下雨了。”
“歌兒,今天看到一個女生,跟你有點像。”
“歌兒 …… 媽媽又想你了。”
人從出生開始,一生便揹負起種種情感,然後一一回應著這些情感。可是,當某一個人走遠,永遠離開,承接情感的容器被火焰化為灰燼。
——那麼,那些浩大的空蕩蕩的情感要落到哪裡?

24:00
江歌媽媽正在伏案整理材料,突然聽到窗外響起了“嘩嘩啦啦”的雨聲。
心裡一顫,筆尖也跟著一抖,在紙上劃過了一道長長的痕跡。
她趕忙拿紙去擦,卻發現怎麼也擦不乾淨。
她嘆了口氣。
有些東西,果然是無論怎麼用力想擦去,也擦不去的。
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世界被隔離成了一座座孤島。她拿起手機,沉默了良久,最後發出了一條朋友圈:
下雨了江歌,媽媽想你了。
2018年7月,青島開始進入了多雨的季節。
江歌媽媽記得,江歌從小就很喜歡下雨,尤其是下暴雨。
每次暴雨天,江歌都會很開心。她喜歡開啟窗戶看雨,有時候還哼著歌。有時候媽媽就會嗔怪她,這麼大的雨,你開著窗戶幹啥,不怕凍感冒了?
江歌總說,可我聽著雨聲入睡,就會覺得特別安心。
有人說,喜歡聽著雨聲入睡的人,多半是缺少安全感的人。那麼,願意為朋友挺身而出的江歌呢?
江歌媽媽說:
“江歌從來不缺乏安全感,因為她信任的媽媽隨時隨地會拼了命地保護她。”
在江歌離開以後,每次下雨,媽媽都會想起江歌,無一例外。
雨下得越大,想念就會變得越濃。
從江歌離世以後,每次下雨,江歌媽媽都會發一條朋友圈,訴說對江歌的想念。
同樣是在這個多雨的7月,江歌媽媽開始陷入了絕望裡。
其實絕望對於她來說,並不是什麼陌生的東西。
不是沒想過去死。
早在去日本領江歌的屍體時,她就沒打算活著回來了。江歌離開後,她想得最多的就是死,想到第二多的就是拉著陳世鋒一起去死。
但她沒有。
最開始,她只是為了替江歌看到陳世鋒和劉鑫的結局,活了下來。
再後來,她活下來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江歌案爆發以後,社會上很多人對她施出了援手。支援她、鼓勵她、還寄了很多小禮物給她和江歌。她對社會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接受了那麼多社會的善意,怎麼能動手撕裂這個社會呢?”
可這一次,那些曾經救過她的善意,卻動手把她推回了深淵。
時間久了,輿論不再像當初那樣,都向著她。
曾經支援她的人,變得麻木不再關心,看到她的新聞只是驚訝:這事居然還沒完?
有很多人聽膩煩了,開始嫌棄她動不動就霸佔熱搜,罵她是個瘋女人,問她有完沒完。
這兩種人,江歌媽媽都見多了,習慣了。
只有一種,每次她看見都難受。
這些人開頭的話都差不多:
“我曾經那麼支援過你,但現在……”
一句“我曾經那麼支援你”,就能瞬間站到道德的制高點上。無論後面說什麼,都會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就類似於“我那麼愛你,你怎麼能做讓我失望的事情?”
江歌媽媽沒念過很多書,她只是覺得難受,卻不能準確地把這些現象概括成一個詞語:道德綁架
那些人質問她,為什麼這麼久了還不跟過去和解,開始新的生活?
他們是關心江歌媽媽嗎?
未必。
他們的潛臺詞其實大概是:為什麼還要搞新聞給我們大家添堵?
前不久,她發了一條朋友圈:
她說,我已經分不清善惡了。分不清躲在屏幕後的,到底是人是鬼;是真的支援自己的、還是假裝支援自己的。
她累了。
她說,我不要任何人支援我,我寧願孤軍奮戰。他們這樣下去,會逼死我的。
她真的很累很累了。
在這個世界上,偽善,永遠比真惡更可怕。

次日凌晨03:00
雨下得小了些。
江歌媽媽把還沒準備完的材料整齊地收好,夾進檔案袋裡。
起身的時候站得太快,腦子缺氧,眼前黑了幾秒。
等沒事了,就把椅子推進桌子裡,準備睡覺。
在江歌離去以後,晚睡已經成為了江母的常態。
無論是有處理不完的事情,是被失眠折磨,還是被噩夢驚醒,都是常態。
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做完噩夢,只剩被淚水打溼的枕頭,以及那種痛不欲生的情緒依然纏繞著自己,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到底夢到了什麼。
2018年10月16日,江歌媽媽再次登上了微博熱搜第一位。
這次,是因為江母已經正式決定起訴劉鑫。
而此時距離江歌去世,已經過去712天了。
距離全網關注江歌案,也已經過去整整一年了。
網友們再次在微博上看到這個名字,有的直接略過,有的微微嘆息點進去看一眼,也有的恍神幾秒鐘才想起這是誰。
我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也唏噓了,這就一年了嗎?
這一年,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化。我們又看過了幾家明星撕逼、無數更讓人憤怒的新聞:三色幼兒園事件、高校性侵、家暴、某些明星偷稅漏稅…….我們自己的生活也早已經不一樣,和一些人告別,與另一些人相遇;有春風得意的,也有如履薄冰的;吃過肉,也喝過酒……我們的一年,是快速變化發展的一年。
而對於江歌媽媽呢?
在文章開頭,我說我要寫江歌媽媽平凡的718天。可最後真正的時間線裡,不過寫了她一天24小時的生活。
因為在江歌去世後,她的718天,每天都是這樣過的。
她的718天,就是1天。
這一年,江歌媽媽的時間,似乎再也沒有前進過。
她還是穿著和去年一樣的衣服,過著和去年一樣的日子,關心和去年一樣的問題。她說她的人生,從在日本看到江歌屍體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前段時間,江歌媽媽來過一次北京。聊完天,我想提議從北京陪她坐高鐵回青島。
但是最後,我沒把這話說出口。
因為對於江歌媽媽來說,這些陪伴已經沒有用了。在最後我問了她一個問題:“如果你勝訴了,劉鑫也得到了應有的制裁。你有想過忘掉這一切,開始新的人生嗎?”
她看了我很久,只說了四個字:“從沒想過。”
是啊,對於江歌媽媽來說,回家的路短,去未來的路卻很長。
我能陪她坐的,不過是從北京到青島4小時50分鐘的高鐵。
可我不能陪她走的路,是失去女兒帶著仇恨活下去的718天,以及那個不知道會不會來的未來。
這718天,她每天是怎麼閉上眼的?她是怎麼獨自熬過那些沒有任何不同的日子的,整整718天啊,在那個狹小的房間裡?
除了每天的清水面,她什麼也沒有。
她的生活,也早就熬成了一碗再也沒有味道的清水面。
當初支援她的人早已作鳥獸散,當初蹭熱度說要陪她等下去的媒體,也沒剩下幾家。
今天我重翻往事,寫下這篇文章,是為了再次聲討劉鑫嗎?
絕對不是。
對劉鑫的審判,就留給法律和往後餘生她每一個噩夢驚醒的夜晚吧。
在這件事情背後,還有很多比罵劉鑫重要的東西。··
我看到了,輿論可以救一個人。
也看到了,輿論可以殺一個人。
我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眾人的關注和支援讓她活了下來。
卻也看到了,這些關注和支援的狹隘。
我們誰都沒耐心等到她走進法庭的那天,這真是個沒有耐心等到真相的世界嗎?
我們所謂的決心,都是一時的熱血而已嗎?
我們真的想知道真相,還是隻不過在被自己感動?
同情和支援,是否也是對一個人的道德綁架?
當我們在轟轟烈烈聲援以後,回到自己的柴米油鹽時,那些東西又該怎麼辦?
韓國的《熔爐》案件,等一個結局等了6年,我們又能等多久?
能等到嘛?還是再也等不到了?
為什麼國內這麼多媒體,沒有幾個願意去了解和報道,她作為一個媽媽的平凡生活。除了聲討劉鑫以外,我們就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在青島那間小小的屋子裡,是不是再也沒有大家關心的新聞了?
這些問題,都是江歌媽媽留給我們的。
或許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不只是一個案件悲劇 ,而是一個人性悲劇、一個時代悲劇。
但是對於江歌媽媽來說,這些其實都不重要了。
她跟我說:千萬不用偉大來形容我,我只是個會犯錯的普通媽媽。
對,她從來都不是英雄,我們的時代也不需要這樣的英雄。如果有這樣的英雄,才是我們時代的悲哀。

次日凌晨:06:00
天已經開始麻麻亮的時候,被失眠折磨的江歌媽媽終於淺淺睡去了。
江歌走以後,有很多親戚朋友們都夢見過她。
江歌媽媽很羨慕他們,因為唯獨她自己沒有夢見過江歌。江歌或許是害怕媽媽再看到自己會傷心吧,所以才走得那麼決絕,再也不願意出現在媽媽的夢裡。
可江歌媽媽最大的願望,不過是今夜能夢見江歌而已。
如果有一臺可以時光機,就能把時間倒回到江歌媽媽最後一次在機場送別江歌那天。
那天,在送江歌從青島去日本唸書的機場。
她把江歌的行李箱塞得滿滿的,恨不得把整個家都塞進去。
到託運的時候,果不其然,超重了,要多交200多塊。
江歌說,別交了媽,咱們拿出來唄。
媽媽說,不行,一定得帶上!交就交!
江歌說,幹嘛浪費200塊,日本又不是買不到!
媽媽說,帶著帶著,用得著。
說完,江歌媽媽就去把錢交了。
江歌因此不太開心了。
江歌媽媽也因此不太開心了。
江歌準備進安檢口的時候,江歌媽媽猶豫了一下。
因為以往每次告別的時候,自己總會擁抱一下江歌。
但這次兩個人在賭氣,所以江歌媽媽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抱她。
江歌直接轉身走了。
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頭,永遠走出了媽媽的世界。
這麼多天來,江歌媽媽最大的遺憾,就是自己那天欠了女兒一個擁抱。
如果真的可以夢見女兒的話——
“哪怕沒機會跟她說什麼話,也沒關係,只需要抱抱她就夠了。”
“歌兒,也算是媽媽把欠你的擁抱,補給你了。”
“可這種虧欠,媽媽永遠彌補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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