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案發一年後,今天下午,湖南省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公開宣判被告人周立人故意殺人案,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周立人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法院經審理查明,2023年6月,周立人調入張海藍等人居住的寢室。此後,周立人因瑣事與室友多次爭執,產生積怨。2024年1月,周立人從網上下載多篇涉及秋水仙鹼(劇毒化合物)的資料,併購買秋水仙鹼粉末藏於寢室衣櫃。
2024年3月至4月,周立人與室友矛盾不斷升級併發生多次激烈爭吵。4月3日,周立人得知室友們向學校要求將其調出寢室,隨後向寢室內張海藍和周某某共食的罐裝麥片內投放秋水仙鹼粉末。4月7日,張海藍食用麥片,周立人隱瞞投毒事實、延誤救治。4月13日,張海藍搶救無效死亡。
這份審理宣告,與本刊記者的調查內容基本一致。同寢室友周某某,因沒有食用麥片而倖存。
過去一年,張海藍的家人、朋友投身於案件法律程序中,期待一個判決結果。巧合的是,在張海藍中毒整整一年後的今天,周立人一審被判死刑。張海藍的家人、不同時期的好友,都在社交平臺上轉發這個結果。
“這個世界怪獸會有,迪迦也存在。”張海藍的姐姐說。
距離首次就診不到48小時,張海藍已經出現生命垂危的跡象。
他是湘潭大學法律系研二學生。2024年4月7日,一個週日的中午,他先是感覺頭暈噁心,此後症狀逐漸加重。根據湘潭市中心醫院7號當天的門診病歷記錄,張海藍在中午12點多有了持續性腹痛,並且嘔吐、腹瀉十多次,於當天下午5點15分到達醫院發熱門診就醫。病歷上的初步診斷結果一欄寫著“急性胃腸炎?”,醫生做了打針、輸液等常規治療,當晚11點左右,張海藍回到宿舍。
“他臉色發白,看起來沒什麼力氣,我問他什麼情況,他說腸胃炎,頭暈嘔吐,可能是因為早上吃了桌上的麥片,味道不對,有點苦。”林溪對本刊回憶當晚11點多張海藍剛回宿舍時二人的對話。他們從本科開始就是同學,一起考上研究生後,又相約住進同一間寢室,關係親近,經常相互分享食物。那罐圓筒形、帶有黃色蓋子的麥片是林溪的,500克容量,3月底林溪剛開封,還剩下一大半。
“我2023年3月也得了腸胃炎,也是嘔吐。”林溪以為是麥片質量問題導致的腸胃炎,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他很快睡了,大約凌晨2點,聽到張海藍從上鋪下床,去陽臺邊上的獨立衛生間嘔吐的聲音。當天夜裡,張海藍反覆上下床、嘔吐,至少七八次。
第二天早上7點多,林溪被張海藍叫醒。“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臉色看起來更白了,說自己一夜沒睡,一直上吐下瀉,有些餓。”林溪下床,看見張海藍的床邊掛了一袋嘔吐物,書桌邊、垃圾桶旁、陽臺洗漱池邊也都有幾袋嘔吐物。他覺得朋友病得不輕,趕緊去食堂買了皮蛋瘦肉粥和豆漿回來,張海藍只喝了幾口豆漿,很快又去洗漱池嘔吐。上午10點多,張海藍在另一位朋友陪伴下再次出門就醫,那是林溪最後一次見到張海藍。
這一次,張海藍去了湘潭市中心醫院急診,直接在消化肝病腫瘤科住院。根據醫院的病歷單顯示,張海藍住院後,醫生就開了病重通知書,稱肝臟損傷嚴重。等到9號下午4點左右,父親從江西贛州趕到醫院時,張海藍已經開始吸氧,雖然意識還是清醒的,但說話很吃力。劇烈的疼痛讓他多少感受到這是死亡的前兆。父親記得,在疼痛中,張海藍說了句“我才25歲,我想活命”。
雖然張海藍病情發展迅速,但醫院一直難以確診病因。9號晚上10點左右,湘潭市中心醫院給張海藍下了病危通知書,顯示張海藍多器官感染,肝腎功能受損嚴重。10號上午,醫院專家會診。一位親屬告訴本刊,醫院也“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法,只是高度懷疑食物中毒。但醫院內部沒有毒物檢驗科,所以抽了兩管血、一袋尿交給第三方檢測機構檢測毒物來源”。10號下午,張海藍被轉到湖南省知名的中南大學湘雅醫院ICU病房,靠呼吸機維持生命。

《急診科醫生》劇照
李惠玲是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朝陽醫院職業病與中毒醫學科的主任技師。她告訴本刊記者,一般毒物檢測機構有自己的毒物篩查庫和配套儀器。常見的農藥、鼠藥、精神及鎮靜催眠類藥物有數百種,透過血液和尿液樣本,通常幾小時就能確認常見的毒物來源。但如果是蓄意使用化學物質投毒,隱蔽性很強,很難及時確定毒物。這是因為中毒前期一些嘔吐、腹痛等症狀很容易與其他腸胃類疾病混淆,患者通常會去急診或專科門診治療,臨床醫生按專科病方式救治,等到排除專科疾病,懷疑中毒時,一些毒物可能已經代謝,難以被檢測。即使毒物沒有代謝,在缺少毒物資訊的前提下,“盲篩”化學毒物涉及更多的儀器和流程,需要較長的篩查時間,很可能錯過最佳救治時機。
一位親屬告訴本刊,張海藍到湘雅醫院ICU後再沒清醒過。“他多個器官衰竭,全身插滿管子。身體開始浮腫、脫髮,雙腳發紫,全身換血兩次,像一塊案板上的魚肉。說難聽點,就算是畜生也不該受那種痛苦。”但更痛苦的是,不知道張海藍到底中了什麼毒,就很難採取對症有效的治療方式。10號晚上,第三方毒物檢測機構檢測結果顯示,未在送檢標本中發現常見的農藥、鼠藥類毒物。
這是很多蓄意投毒案的共同特徵——病情發展迅速、被投毒人極度痛苦,但同時很難及時查明確切毒物,造成被害人不同程度損傷或死亡。1994年清華大學化學系朱令被投鉈鹽,2013年復旦大學醫學院研究生黃洋被室友投毒案,最終都因未及時確定毒物,造成被投毒者神經系統遭受不可逆的嚴重傷害,或是直接死亡。
家人也關注過朱令被投毒案,懷疑張海藍遇到相似情況,因為2024年3月,張海藍曾在姐弟三人群裡吐槽過一個室友,經常跟別人吵架。張海藍的親友開始查各種資料,發動身邊所有醫學專業親友,想透過臨床症狀找到有可能的毒物,說不定他還有救。但這點希望在4月12日下午破滅。當天下午,湘雅醫院針對張海藍的病情做了院內會診,結論是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瞳孔變化,生命體徵極其不穩定,醫生依然無法給出具體原因。13日下午1點7分,張海藍搶救無效去世。
“我們沒法接受他不明不白死去。”一位親屬說,12日下午,張海藍家人報警。7天后,湘潭市公安局雨湖分局釋出通報,稱張海藍的死亡與同寢室室友周立人相關,周立人有重大作案嫌疑,已被依法刑事拘留。
4月6日,也就是張海藍出現身體不適的前一天,周立人沒回宿舍。直到4月10號,張海藍住院第三天,周立人第一次回來。進房間後的第一句話是問林溪:“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林溪回答沒有,順道提了一嘴,張海藍住院了。“他沒問張海藍的情況,只是說自己喉嚨痛,最近好像有流感。還去隔壁宿舍,問別人有沒有不舒服。”林溪對本刊回憶,他當時沒覺得異樣,也不想向周立人問個究竟。他不喜歡周立人,也儘量避免和他交談。
湘潭大學校內的琴湖10棟男生宿舍,6層住的幾乎都是法學院的本科生和研究生。林溪和張海藍所在的608室,原來有三個人,都是法學院研二學生,當年一起選了這間宿舍,空出一張床位用來放雜物。

《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劇照
周立人是後搬進來的。他是湘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的研二學生,湖南株洲人,獨生子,父母在株洲一所高校工作。從江西農業大學生物工程專業畢業後,又工作了兩年才跨考到馬院的理論方向,所以雖然與張海藍、林溪同級,但實際比他們大兩歲。搬進608室前,周立人已經在馬院換過兩次宿舍。具體換寢室的原因尚不清楚,但自從2023年夏天,周立人在父親的陪同下搬進608室後,根據張海藍2023年7月20號寫在自己QQ空間“僅自己可見”的長文記錄,“痛苦由此開始”。
“這個新室友很喜歡搭話,我中午12點到學校,還沒有吃午飯,他很熱情地拉著聊天,哪知道我越聊越感覺不對勁。”張海藍在長文中列舉了一些周立人的提問:“新室友問我哪裡人,我說江西人。他:‘哦!就是以一己之力抬高全國彩禮的江西?我覺得你們江西⋯⋯’他問我本科哪裡的,我說興湘(湘潭大學下屬二本獨立學院)。他:‘哦哦,我本科江西農大的,你不要自卑,你很勵志。’”
那個暑假,林溪在律所實習,偶爾才回宿舍;另一個室友龍哥(外號)是湘潭本地人,家離學校不遠,暑假裡幾乎不回宿舍,只有張海藍和周立人相處最多。他記錄了各種讓他“越相處就越感覺難受”的細節:周立人喜歡“調查室友”,問張海藍父母幹什麼的、有沒有兄弟姐妹、兄弟姐妹幹什麼的。張海藍一一回答後,他評價張海藍姐姐很強勢。此外,在生活方式上,他評價張海藍用的水杯過於精緻,只有女性化的人才喜歡;他說張海藍列印的書屬於盜版,怎麼連幾本書都買不起?是不是因為民辦本科學費太貴?他看到張海藍穿襪子,說他的襪子質量不好,穿不了多久;他問張海藍喜歡喝什麼飲料,知道是檸檬水後,說“檸檬水有什麼好喝的,這麼便宜不要多喝”⋯⋯
這些記錄,張海藍也陸續跟自己的朋友、同寢室友在微信上吐槽過。他說自己後來乾脆敷衍,或者躲去其他宿舍,儘量不在608宿舍與周立人共處一室。林溪也不喜歡周立人那些關於個人隱私和家庭情況的提問。本刊記者採訪的大學生裡,普遍認為只有跟關係很親近的親友才能聊起家庭具體情況這類話題。這是一道明顯的邊界,而周立人完全看不到這個邊界。

圖|視覺中國
對於當代高校學生來說,邊界是什麼?姜啟壯是四川和光心理學研究院的院長,2004年到2018年間,他在國內多個大學擔任心理諮詢師、督導師,擅長處理人際關係、情緒困擾、內心衝突等心理領域問題。他告訴本刊記者,“我們現在處於一個各類觀念變化非常快又同時並存的時期,大家都看重邊界,對邊界的理解和要求卻不一樣。有人覺得詢問家庭情況是親密的表現,對另一些人來說卻是冒犯。這是社會快速發展時期往往會存在的狀況。”姜啟壯記得,2000年初他做諮詢時,遇到來訪學生提及宿舍摩擦,“學生更普遍的傾向是室友間互相容忍、妥協,考慮的是如何更好相處,大家也都有意願去推動。現在這些2000年前後出生的大學生更認同的解決方式是怎樣處理好邊界,井水不犯河水”。
這種對邊界感要求的變化,跟不同代際的大學生成長環境有關。姜啟壯說,成長於上世紀末之前的大學生,一個大的背景是多子女家庭,或者父母輩是多子女家庭,會把集體、和諧、容忍看作比較重要的價值觀。很多自我需求,比如對空間、金錢、生活習慣等的需要,會在一個相對緊密的關係裡、在跟不同人的碰撞中緩慢發展,找到平衡。“但2000年前後出生的學生,絕大多數是獨生子女,他們的父母可能也是獨生子女,他們有他們自己的優勢和特點,但也存在學業被過分看重的情況,和同伴的玩耍以及在玩耍中學會規則、處理衝突,發展能力的空間被削弱了。但其實同伴間的互動、交流是他們從小學會處理人際衝突、理解邊界的重要機會,只靠家長和學校教育是很單薄、不平等的。”
姜啟壯說,如果過分缺乏這種人際間學習,人際間玩耍、成長的機會,也會導致缺乏進行人際衝突調節的能力,缺乏自然地學習公共秩序、規則的機會。有可能對自己的邊界感維護的需求高,但對別人的邊界感卻缺乏意識和接受。一旦進入宿舍這樣的小空間裡,可能更容易產生人際困難,同時又缺少解決衝突的意願和經驗。很多生活習慣和文化差異問題會因此放大,變得尖銳。
如果回看周立人過去這些年的寢室生活,會發現從本科階段開始,處理自我與他人、與公共秩序的邊界對他來說一直是個問題。在本刊記者的採訪中,他更多是一個把不舒服帶給他人的同學、室友。
艾思揚是周立人的本科同班同學,他經常去周立人所在宿舍“竄寢”,跟其他同學一起打遊戲。他記得有一天下午,快到晚飯時間,常理來說是宿舍內的休閒時段。艾思揚和周立人其他三個室友正打遊戲,“他直接上床要睡覺,還跟室友說別吵他。我覺得有點荒謬,因為他一點也不分時間和場合,好像只是需要別人去包容他”。
除了“缺乏邊界感”,最讓同學難以接受的,是周立人“愛說教,愛辯論,爹味兒重”。艾思揚告訴本刊記者,周立人參加過學院大一新生的辯論賽,獲得過新生個人組冠軍。但比賽中的辯才用到生活裡,往往讓身邊人反感。張海藍在長文中舉例周立人說過的話——“世界上其實很多東西就是這樣的”“其實我的觀點就是正確的,是符合科學實驗的”“我是專業的,你聽我的沒錯”⋯⋯即使是討論法律責任問題——法學院學生的專業領域,周立人也經常對室友們的解釋置之不理,多次大聲打斷別人的陳述,堅持自己的觀點,追求談話中的碾壓感。
艾思揚也熟悉周立人愛辯論的特點。“他會揪著一個話題不放手,一直跟你說,有點鑽牛角尖。每一次談話只能以他把話題談贏的方式結束,他永遠不會接受你的意見。後來跟他聊天,我直接說嗯嗯嗯,你說得對。”
艾思揚記得,新生辯論會觀賞性不高,所以辯論冠軍的頭銜並不引人注目,周立人本科時在生物工程1班40多個學生裡顯得很普通,甚至有些“孤僻”。在艾思揚的記憶裡,他沒什麼朋友,成績中等,大四那年曾備考生物專業研究生,但沒考上,後來去工作了兩年。“但生物工程專業,本科四年通常只能學點專業皮毛,畢業後很難找到好工作。”艾思揚猜測,“或許他工作也不順利,又回到學校。”
另一個讓艾思揚記憶深刻的特點是,周立人喜歡槍械,曾用硬紙殼做過一把98K狙擊槍,對軍事、歷史、政治制度這類與生物工程相差甚遠的話題尤其感興趣。艾思揚經常看見周立人在宿舍看軍事紀錄片,“所以他後來跨專業考馬院研究生,我一點都不奇怪”。
但回到學校後,現代大學生的寢室關係會比工作、生活中的關係更容易處理嗎?
以姜啟壯的職業經驗來理解,寢室關係是一群有著不同習慣、價值觀的人在一個小空間內的緊密關係。它跟同事關係相似,難免頻繁互動,但同事間遇到價值觀、利益、做事方式上的衝突時,有空間去迴避、退讓和消化那種張力,而寢室裡沒有多大的物理空間。
另外,“這種近距離的寢室關係,跟親密關係有相似的地方,因為親密關係的矛盾,很多時候也繞不開生活習慣中的小事情,比如馬桶衛生、幾點起床、開不開燈、聲音大小等,但親密關係還有一個情感或曾經存在的情感做支撐,寢室關係缺少足夠情感支撐的基礎”。姜啟壯說,尤其是在現代,大學生們更加看重自我需求的當下,寢室關係更加特別,能透過生活習慣和作息的方方面面體現出一個人的價值觀、互動方式。一旦在這個小空間內出現問題,會給學生的日常生活帶去很多情緒波動和困擾。“在這個近距離空間裡,有時衝突更為集中,如何平衡個人權益與公共秩序、他人權益的邊界,是宿舍問題的關鍵。”

《一起同過窗》劇照
從業20年來,姜啟壯覺得高校中常見的宿舍問題主要還是來源於生活習慣不同和地域、家庭文化差異,“寢室關係很多時候是伴隨其他的問題來的,要麼是室友衝突到一定程度了,到學生輔導員那裡去,希望我們來協調宿舍關係,要麼是一些學生原本就有心理健康上的情緒問題或者人格障礙,比如偏執、邊緣性等,再透過宿舍矛盾的方式展現出來”。
周立人是否屬於人格障礙,目前尚沒有明確說法。但顯然,工作兩年後再次回到學校的周立人,依然沒有處理好寢室關係。湘大馬克思主義學院一位研究生告訴本刊,高校擴招後,馬院會優先考慮本科生住宿權益,研究生的宿舍床位緊張,他和同學幾乎都是跟其他專業甚至是本科生混寢。他和同學曾跟輔導員申請過換宿舍,要求同專業的住到一起,但一直沒有合適的空寢室,他班上有幾名研究生苦於跟本科生生活習慣不合,只好搬離宿舍樓,到校外租房。
周立人讀研後,一開始也是跟本科生混寢。一年內換了兩次宿舍,在馬院學生中已經比較罕見。2023年6月底,他跨學院搬進608宿舍後,仍然延續了過去的“個性”。根據張海藍和室友的聊天記錄,2023年7月中旬,周立人搬入608宿舍半個多月。一天晚上,同寢室的龍哥打球回來,周立人問他幹什麼去了,然後說:“晚上怎麼可以打球?晚上只能散步。”張海藍在微信上跟另一室友更新事件後續:“龍哥和他大吵一架,吵了至少十多分鐘。”“龍哥昨天搬東西走人,說哪天他(周立人)搬走了,他就回來。”
與周立人相比,張海藍幾乎是一個反面。
他出生於贛南一個小縣城,父母白手起家在城裡開了個五金建材經銷店。家中姐弟三人,他排行老二。最小的弟弟2024年即將大學畢業,姐姐擅長讀書,一路“985”高校、保研,2023年畢業後在深圳工作。

張海藍讀研時是師門裡唯一的男生,這是他為導師準備的教師節禮物(受訪者供圖)
姐弟三人中,張海藍的朋友最多,因為他個性隨和,極少與人發生衝突,是親友眼中的“老好人”。本刊記者採訪了張海藍不同時期的朋友、同學,都提到張海藍在社交媒體上很活躍。他喜歡在各類社交平臺和朋友分享、更新各種資訊,包括搞怪表情包、搞笑影片、一些平臺的砍價連結⋯⋯雖然他很少發朋友圈,卻經常給朋友們點贊、評論。不少人告訴本刊,張海藍會秒回他們的資訊,幾乎隨叫隨到。一位大學時期的同學回憶,“每次和張海藍外出遊玩時都很安心,他會帶著書包,裡面裝充電寶、紙巾和雨傘”。
很多同學都從張海藍那兒得到過幫助,而且沒有心理負擔,因為他們覺得張海藍是真的願意幫忙。從最日常的帶飯、幫忙搬箱子取快遞,到跟他請教法律問題、就業合同協議。甚至老家建材店裡有個員工大姐的兒子要填考高志願,也找他諮詢。他記得每個朋友的生日,每次都會編輯長文送祝福。每年11月中旬,他家鄉的臍橙上市,他要買幾箱寄到學校,分給同學和老師。“我給他轉錢他也不收,他說能讓好朋友吃到家鄉特產,他很開心。”一位同學說。在喝下發苦的麥片前一週,他還在幫一位2024年考研需要調劑的朋友查資料,連續幾天早上把自己整理好的可調劑學校資訊發給對方,還附上各種截圖和連結。
這幾年,一些高中朋友,包括家人都覺得張海藍越來越成熟了,最明顯的表現是對自己的人生很有規劃。他們告訴本刊,雖然張海藍高考分數一般,但進入湘潭大學興湘學院後,他好像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專業。幾位高中朋友記得,每次他們跟張海藍討論某個社會熱點或法條,“他眼睛裡像有光一樣,可以講很久”。
大三開始,張海藍準備考研,備考階段壓力大,他經常喝可樂,胖了近20斤。2022年成功考進湘潭大學法學院後,他開始跑步、健身,在學校附近辦了健身卡,每年幾百塊會費,已經瘦了十多斤。2023年,他通過了法考,開始忙手頭要發表的論文。他跟朋友說過,2024年暑假開始,要一邊準備畢業論文,一邊準備考公,目標是去中級法院做法官助理或檢察官助理。“因為他想要過有規律的生活,朝九晚五,有更多時間跟朋友、家人一起,最好再養一條寵物狗。”一位高中好友告訴本刊。
看起來,張海藍的人生道路在向著目標一步步往前。在周立人搬進寢室前,研究生宿舍也很舒適,算得上是他過去幾年來擁有的最佳宿舍環境。

張海藍一位本科室友告訴本刊,本科時他們學院宿舍緊缺,頭兩年住的是10人寢,上下鋪,沒有陽臺和獨立衛生間。人一多就容易有摩擦,他印象中張海藍一直很隨和,只有一次和一位室友起了小口角,因為那個室友經常找張海藍帶飯,卻從不給錢。大三開始,學校給他們換寢,搬進了6人間,上床下桌,有了陽臺。那兩年時間,6人中有一半在準備考研,生活比較規律,相處也和諧。
進入湘潭大學法學院後,選宿舍時,張海藍和兩位同樣考研成功的本科室友約定好住在同一間。這個宿舍4人間,上下鋪,有一個全開放式陽臺,陽臺右側有獨立衛生間、洗衣機和洗漱臺。陽臺與房間的交界處,用一扇窗、一扇門隔開。張海藍很愛乾淨,除了自己每天早晚要洗兩次澡,經常換洗衣物外,他也儘量維持宿舍衛生。林溪說,讀研後張海藍成了寢室長,拖地、廁所衛生通常都是他在做,也沒有抱怨。
張海藍花了不少心思在這個小小的公共空間裡,把宿舍收拾得很舒服。林溪告訴本刊,張海藍的床鋪在進門左側,靠近陽臺那一邊。他給自己的上鋪裝了布簾,可以隔開部分日光、燈光。他買了一把90多塊錢的人體工學椅,一個小小的烘鞋機,在南方雨季時很受用。兩個室友知道張海藍睡眠不好,有時需要藉助助眠藥物,所以晚歸時也會輕手輕腳,儘量不打擾張海藍休息。將近一年的時間,三個室友一直過著不錯的集體生活,直到周立人搬進來。
在一份名為“琴湖10棟608宿舍調整申請”的PDF檔案裡,608宿舍的三位室友聯名列舉了周立人不少生活習慣問題。他喜歡玩刀、劍、火這類帶有危險性質的東西。檔案中寫道:“周立人具有良好的武術傳承精神,喜歡在寢室練劍(體育器材類)。”“周立人有多次在寢室磨刀的事實(開封並且刀刃長達半米以上的開山刀)。”“周立人多次在寢室使用行動式小型液化氣,在寢室裡使用火焰對其揹包進行改造,以至於寢室內全是灰燼,其次在陽臺噴火槍進行烤制食物。”林溪記得,周立人喜歡露營,平時總是背一個超大的、鼓鼓囊囊的雙肩包。他曾在陽臺用小型液化氣燒過棉布,還在液化氣上放了個小電飯鍋,測試能不能煮熟米飯。
林溪說,周立人體格比其他室友都大,身高180釐米左右,體重接近200斤,留個短寸,嗓門很大,總愛穿一雙淺棕色馬丁靴,走路、上下床動靜都不小。再加上他經常晚歸,回來後開啟他桌上一盞特別亮的白燈,很容易打擾到睡眠不佳的張海藍。另外,周立人衛生習慣不好,上廁所大便衝不乾淨,也不會再去刷,距離窗戶最近的張海藍經常聞到異味。
最大的矛盾在於陽臺和房間交界處的那扇“關不上的”窗戶。張海藍曾跟朋友吐槽,周立人剛到宿舍不久“就立了兩個規矩”——開空調要開窗,寢室大門和窗戶要時刻開啟,都是為了透氣。

張海藍手機裡拍攝的宿舍靠近陽臺一側的門和窗(受訪者供圖)
周立人似乎對於透氣的要求很高,他的床鋪在宿舍右側靠門那一邊,與張海藍呈對角線。只有他一個人沒安裝布簾,因為嫌“悶”。很多個早上和夜間,周立人戴著防毒面具對著自己桌椅、床鋪噴消毒液、花露水,有時還去陽臺噴。張海藍覺得味道刺鼻,要求關窗關門,周立人決不妥協,說開窗開門更加透氣,味道散得更快。
因為開關窗問題,周立人跟室友們多次爭吵。即便是“老好人”張海藍,2023年7月19日,也因為受不了消毒液氣味想關窗,跟周立人發生了第一次爭吵。張海藍用手機錄了當時爭吵的部分音訊,他起初語氣比較平靜,周立人卻多次打斷,重複說“我是正確的,你在這件事情上是錯誤的”“開窗才有對流,透氣”等等。最終,窗戶還是沒有關閉,留了一條礦泉水瓶長度的縫。這條縫隙就像是周立人與室友們的關係——永遠有一道缺口,永遠也不會完全退讓。
2024年初開學以來,周立人與室友的衝突越來越頻繁,關係更加緊張。先是2月19日,張海藍最早返校,發現上學期末最後一個離開宿舍的周立人沒有關窗,窗邊張海藍的床簾被風吹開,床單、桌椅落滿灰塵,牙刷杯被吹倒,地上有鳥屎,陽臺洗衣機的水管也爆了,衛生間裡還有一截拉出坑外的糞便痕跡。“寢室像被偷了一樣”,張海藍跟一位研究生好友發語音吐槽,說了幾個髒字。他也給周立人發去資訊,十多天後的3月2日,才收到周立人的回覆:“大家相互理解。”
林溪說,每次有人對周立人提出生活習慣問題,他在微信上的回覆看起來都很有禮貌,“好的好的沒問題”“大家相互幫忙相互理解”,不像現實生活中那麼愛爭辯,但在實際生活中卻很少改變。
這次,張海藍沒有妥協,他給周立人發去5點要求,包括廁所、開關窗、噪聲、氣味、晾衣繩問題,希望他遵守。半個多月後,張海藍在微信群裡@自律的花開富貴+平安是福(周立人微信暱稱),稱他沒有遵守要求,宿舍其他三人共同決定,要跟學院輔導員反映問題,讓周立人調換寢室。周立人拒絕溝通。此後,他再也沒有回覆張海藍和其他室友的微信訊息。
但每天的生活還在繼續,宿舍裡的“戰爭”也沒有停止。3月中旬開始,湘潭大學多處開始整修地面,挖掘機鑿開水泥地,白天噪聲很大,周立人依然不願完全關窗。3月27日上午,周立人與張海藍就關窗問題爭吵半小時左右,張海藍在2022級新生500人的大群裡問:“兄弟們,這個噪聲大不大?灰塵也大吧,我想關一下門和窗,室友不讓,他讓我問一下,哪個寢室在修路時需要關門關窗?”隨後的中午,周立人說林溪搬凳子聲音也很大,林溪沒有理會,“他這樣也是錯的呀,張海藍你怎麼不管他呢?”聽到這句話,林溪和周立人吵起來。林溪說,周立人用手指著他的臉說了句髒話,直到張海藍和隔壁室友過來勸架,才避免了更大的衝突。
三個人很難繼續共處一室。上述PDF檔案中提到,2024年3月5日,608宿舍的三位原住室友一起找到法學院輔導員,請求調換周立人到其他寢室。隨後馬克思主義學院輔導員也找周立人瞭解情況,周立人拒絕換寢,稱自己會改變。3月30日,三位室友聯名寫了“琴湖10棟608宿舍調整申請”的PDF檔案,再次交給法學院輔導員,周立人依然拒絕換寢,兩個學院也沒有強制要求他搬離。

張海藍出事前一週,再次申請讓周立人調換宿舍(受訪者供圖)
或許是看到周立人換寢室無望。4月3日下午,張海藍給林溪發微信說:“我們一起申請換寢室不?OK不?說實話真的,一起走。”“看到後回我,求你了這個事情很重要。”林溪沒有及時回覆。幾分鐘後,張海藍跟另一位研究生同學說,既然學校不管他(周立人),他準備自己在校外租房。接著聊到每月600元左右的房租,張海藍有些猶豫,說:“先不急,這是下下策。”“要開始忙起來!才不要被這種屁事牽著,要好好學習!要準備考公。”
接下來幾天,張海藍沒在社交平臺提到周立人,也沒再提自己搬走的事情。4月4日,湘潭下了大雨,他在家庭群裡說自己在鍛鍊身體。6號,他轉發了一條微信讀書連結,讓家人幫忙點贊(可以獲得微信讀書體驗卡),是清華大學法學院何海波教授的《法學論文寫作》。一天後,他從室友桌上,打開了那罐發苦的麥片。
(為保護受訪物件隱私,文中除周立人、李惠玲、姜啟壯外,所有人物均為化名。感謝“苦瓜瓜”對本文的幫助)

排版:桃桃 / 稽核:同同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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