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璽璋|做演員的至高境界是什麼?於是之的人生就是答案

1958年3月,由老舍編劇,焦菊隱、夏淳導演的話劇《茶館》在北京首演,於是之、藍天野、鄭榕等藝術家出演戲中主要角色。攝影 蘇德新

於是之是上天賜予我們的一份禮物。
無論如何,這樣的天才演員,不是什麼時代都能有的。時代造就了他,他也造就了那個時代。
他演戲不是科班出身,不是學院培養的。演戲不至於捱餓,每天能有一頓相當豐美的蓋澆飯吃,最終讓他下了海。
如果從1944年頭回登臺出演《牛大王》算起,到1996年主演《冰糖葫蘆》止,他在戲劇舞臺上辛勤耕耘40餘年,創造了《龍鬚溝》中的程瘋子、《長征》中的毛澤東、《雷雨》中的周萍、《日出》中的李石清、《耶戈爾·佈雷喬夫和其他的人們》中的茲奉佐夫、《虎符》中的信陵君、《名優之死》中的左寶奎、《駱駝祥子》中的車伕老馬,《三姐妹》中的威爾什寧、《關漢卿》中的王和卿、《洋麻將》中的魏勒、《太平湖》中的老舍,以及《茶館》中的掌櫃王利發等一系列令人難忘的藝術形象;他在焦菊隱先生啟發下開創了“心像說”的表演理論,更是獨步當今戲劇界,無出其右者
在《茶館》中,於是之飾演的王利發,跨越了幾個年齡階段
於是之是有演戲天賦的。頭一回登臺演《牛大王》,是一齣法國戲,他演主角牛大王。那時他只有17歲,朋友邀他演戲,他本不想去,但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每天跟著一群老頭兒在衙門裡上班,總是悶悶的,演戲使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歡樂,哪怕摸黑兒排戲,心裡也覺得是亮的。
這次演出對他而言雖只是初次涉水,卻給了他一種信念,使他認定了此生將獻給戲劇舞臺的願景。西哲有言,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賦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於是之的成功,自有老天的眷顧,而更主要的還取決於他數十年如一日的刻苦學習和千錘百煉。
再引一句老生常談:梅花香自苦寒來。話是俗了點兒,但說得並不錯。通常大家以為戲曲演員從小科班練功,吃過苦,非常不易;殊不知,成就一個話劇演員,也不是輕而易舉的。
我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到《北京晚報》,開始接觸北京人藝,耳聞目睹過許多於是之在表演藝術道路上堅韌不拔,勤於探索的故事,而幾次採訪,聆聽他對錶演藝術實踐的思考和總結,更深切地感受到他在創造人物形象,追求藝術完美時精益求精,一絲不苟的精神。
近讀李曼宜的《我和於是之這一生》,感觸尤為深切。李曼宜是於是之的髮妻,從相識、相知、相戀、相愛,到結婚生子,成家立業,他們相濡以沫,不離不棄,一起走過了60餘年的風雨歷程。如今年已94歲高齡的李夫人,把他們這輩子所經歷的世事滄桑,憂患苦樂,以及時代的風雲變幻,社會的人情冷暖,訴諸筆墨,娓娓道來,讓我們對於是之,及其所處的那個時代和生存環境,有了更深入、更真切的認知和理解,也更同情他此生的遭際——他的痛苦與歡樂,榮耀與孤獨,堅守與掙扎,欣慰與遺憾,她所講述的故事,由於都是她的親歷,又有書信、日記等第一手材料的支援,就顯得更加鮮活生動,真實可靠。
作者從最初他們的相遇寫起。那是一個永珍更新的時代。對於這兩個嚮往光明,追求進步的青年來說,新生活充滿了無窮的誘惑力,激發他們不顧一切地把蘊藏在身體中的能量釋放出來。她寫道:
“ 雖說還是春寒尤厲時節,可在空氣中已經令人感到一種暖融融的氣氛了。
這裡所描述的固然是自然界的氣候,但更多的恐怕還是對新的社會生活和政治氛圍的感受。新生活向他們展開了無限廣闊的空間,他們則以旺盛的工作熱情和幹勁,去擁抱新的生活。作者用了近乎一半的篇幅抒寫他們的青春歲月,主題即事業與愛情。這幾乎是每個年輕人都曾經歷過的人生必修課,區別僅僅在於,他們的事業與愛情帶有他們那個時代的鮮明特徵。
作者以鮮活、生動的筆墨描述了許多生活細節。先說事業。他們都是熱愛文藝的知識青年,都有過參與舞臺表演的經歷,非常渴望加入文藝團體。而他們的幸運就在於,當年報考文藝團體並不像今天報考中戲、北電這麼難,幾乎是一考就中。李曼宜還記得當初期待文工團接她去報到時的情景:
“那天,我在家焦急地等待著接我的車,有些坐立不安,聽到有人告訴說:‘車來接你了!’
我趕緊跑到大門外一看,愣住了。
完全沒有想到,接我的‘車’竟是一輛小毛驢拉的膠輪大車。”
據說這是當時剛從解放區進入北平城的華北人民文工團裡唯一的交通工具。坐上毛驢車,行走在北平城的柏油馬路上,她很感慨“心情特別激動”,她想:“要記住,我是這樣走進革命隊伍裡來的。”
新來乍到,一切都很新鮮。而最新鮮的,莫過於在一片灰布制服中有一個“穿著紫紅毛衣的小夥子”。
這個小夥子就是於是之,是先於她一個多月加入這個文工團的。這個文工團是北京人藝的前身,此後在中國戲劇領域獨佔鰲頭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就是由此幾經演化而成的。在這裡,他們先是成為同志,繼而成為戀人,最終成為夫妻。他們都感謝這種相遇,從而擁有了找到“家”的感覺。對他們來說,這個“家”因而有了兩層含義,既是兩個人的小家,也是革命隊伍的大家。而更多的時候,這兩個家其實就是一個家。
不必說他們的“新房”被安排在史家衚衕人藝宿舍後院的一個角落裡,一間大房子中間打了薄薄一層隔斷,便住進了兩家人;實際上,直到上世紀的1985年,他們的家還安在首都劇場的四樓上。李曼宜形容於是之當初的感受時這樣說:
“他找到了‘家’,從此,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她。他真心地愛著她,為她認認真真地幹了一輩子。”
這個“她”,也許包含了李曼宜,但更主要的,還有他一生鍾愛,併為之貢獻了所有才智和心血的戲劇舞臺。
李曼宜寫當年事,真切感人,讀者可以直接從這些帶著情感和溫度的文字中感受到當年的時代氣息,以及他們的所思所想,所愛所恨。今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政七十週年,李曼宜的回憶和於是之的日記、書信則把我們帶回了當年火熱的歷史現場。他們飽滿的工作熱情,積極主動的工作態度,以及對新事物的敏感和好奇,讓我想起了胡風的著名詩句:“時間開始了!
於是之在《龍鬚溝》中飾演的程瘋子,這部老舍原著的作呂,講述了一個人在舊社會由藝人變成“瘋子”,解放後又從“瘋子”變為藝人的故事
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是從未經歷過的。她還記得,團裡為了讓這些知識青年更多地瞭解工農兵,更好地為工農兵服務,特意組織他們到門頭溝煤礦和石景山鋼鐵廠去演出。艱苦的生活環境和工作環境,都不是他們所能想象到的,但他們視為一種“小小的考驗”。在門頭溝煤礦,女同志還有炕可睡,男同志則只能“席地而眠”,於是之記下了當時的感受,曰:
“十七個男同志席地而眠,也一妙趣。”
演出場地亦因陋就簡,露天一個搭著蓆棚的土臺子就是舞臺,他們並不介意,演得仍很投入,工人們也看得津津有味,情緒十分熱烈。於是之大為感慨,覺得充實工人們的業餘生活,他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不必諱言,革命固有其殘酷的一面,同時,又有類似宗教信仰自覺追求道德完善的一面。尤其像於是之、李曼宜這樣主動投身革命事業的進步青年,往往會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強烈的自我約束、自我淨化、自我改造的衝動。讀“從戀愛到結婚”這一節,於是之留下的那些日記尤為令人感嘆。在今天的人們看來,戀愛、結婚純屬個人行為,無論如何也和革命扯不上關係吧?但於是之那時並不這麼看。在明確了與李曼宜的戀愛關係後,他竟擔心“因為戀愛而影響工作,擔心兩個人總是在一起會不會脫離群眾”。他在日記中寫下對李曼宜的看法:“李曼宜群眾關係容易搞不好,基本上還是小姐脾氣。”而且希望她“非改不可”。另有一天的日記寫得更有意思:
對於李曼宜的個人修養欠佳的問題,應該嚴肅地去認識。現在第一個步驟是應當採取戀愛,然後再批評幫助她呢?還是先在逐步接近中先把這毛病削弱一些再談戀愛呢?
這樣的想法恐怕只有放在那個時代才是可以理解的。兩個戀人在一起,談工作,談學習,談思想改造,當然也談情感。可笑嗎?好像很可笑,可那個時候的於是之和李曼宜是發自內心的,他們愛得很認真,很純粹,很真誠。至今李曼宜寫來,仍然洋溢著幸福的自豪感。
1950年,於是之和李曼宜在史家衚衕宿舍
書中更多地寫到於是之對錶演藝術的一絲不苟、精益求精,和工作中的忍辱負重、認真負責。前者,她沒有歷數於是之一生扮演的所有角色,對於像《龍鬚溝》裡的程瘋子、《茶館》中的王掌櫃,《駱駝祥子》中的老馬,《洋麻將》裡的怪老頭魏勒,等等,這些為讀者所熟悉而喜愛的作品,她或者省略,或者點到為止,而講得比較多的,一是歌劇《長征》中如何飾演毛澤東,再一個就是在中途夭折的影片《赤壁大戰》中飾演曹操。
也許是考慮到二者比較少地為大家所瞭解吧,在這裡,李曼宜故意用了濃墨重彩,描繪於是之塑造毛澤東和曹操的前前後後。
前者發生在於是之二十三四歲時,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夥子,就敢飾演偉大領袖,以至於很多年後還有人懷疑是否真有此事。而李曼宜的敘述,輔以於是之的日記和圖證,把我們帶到了那個歷史現場。我們看到,為了舞臺上的幾分鐘和一個動作,在半年多的時間裡,於是之全身心地投入角色之中,不僅反覆練習毛澤東的動作,走路的姿勢,習慣的手勢,包括眼神,都不放過;而且認真閱讀毛澤東著作,聽講話錄音,甚至學寫毛體字;這還不夠他還學著每天讀報,分析國際國內問題,揣摩自己對新聞的情感反應,鍛鍊自己成為一個善思的人。這些用他的話說,就是要掌握人物的內在精神、氣度。內在精神、氣度越充沛,越容易說服觀眾。演出獲得極大成功,所有看過演出的人都說他演得像,但他並沒有沾沾自喜,他在日記中寫道:
只是“像”還不是“是”,這是一個有良心的演員所應該感到不滿足的。——我們的責任是應該把主席的思想情感介紹給觀眾,使人得到感染。不應該是隻重現(copy)一個形式,叫人曰“像”就完了的。努力吧,這是許多演員一輩子的事情。
於是之在電影《大河奔流》中塑造了中國銀幕上第一個毛澤東形象
於是之的確為之努力了一輩子,而且從戲劇觀念上不斷提升對錶演藝術的認識。在“像”與“是”的問題上,他之所以更看重“是”,恰是接受斯坦尼戲劇觀念的一種反映。焦菊隱在指導他飾演程瘋子時,也是這麼要求他的,即演員應該死在角色身上
可是,到了八十年代,隨著梅耶荷德戲劇觀念引進中國,寫意戲劇觀的討論促進了人們對錶演觀念的反思,對於是之也有所觸動,我記得有一次他在談到《茶館》時就曾表示:“我在舞臺上有時會產生一種意識,我是王掌櫃,可我也是於是之。”這說明,他從未放棄對錶演藝術的思考,到晚年,他已超越或“是”或“像”的糾纏,而進入即“是”又“像”的境界。
排演《茶館》,前排右起:焦菊隱、老舍、夏淳、童超、英若誠、於是之
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出任北京人藝第一副院長,繁重的行政事務雖不能阻擋他要演戲的願望,但確實給他帶來了許多煩惱和痛苦。在這裡,李曼宜不僅寫了他的“累”和無奈,也寫了他“明知前面是海”,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下去的勇氣和盡心盡力。《赤壁大戰》中的曹操,就是這個時候找上門來的。
他自然是更在意“演員於是之”這個身份,為了自己這點可憐的“追求”,他必須抓住這次機會。李曼宜寫道:
就為了這一點追求——一個演員極為正當的要求——他不知費了多大力氣,花了多大的代價,死了多少細胞,血壓為之升降了多少次。
晚年的於是之與妻子李曼宜
我們讀於是之為籌拍《赤壁大戰》所寫的演員日記(見《我與於是之這一生》的附錄),可以更直接地感受到他是如何珍惜這次機會的。為了這個角色,他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從這時起,他又開始寫演員日記了,他要記下這段時間與曹操心靈碰撞的所思所想。他仔細“讀劇本,研究揣摩曹操其人,同時大量閱讀曹操的詩文以及有關曹操的論著,這仍嫌不夠,他又開始攻讀兩漢史,並魯迅的文章。此外,他還開始學習劍術,以便深入瞭解曹操,同時用於電影中的人物創作。在這裡,李曼宜引了一段於是之的日記:
昨今讀魯迅、范文瀾書。史料多讀,要尊重,而不可陷於其中。《武帝紀》正讀第三遍,再讀無妨。目的在於消化書上的孟德,變成我的孟德。越讀得多,想象越易豐富,在字裡行間將有一個孟德於自我心中湧起。我需有我的孟德傳。
遺憾的是,他的付出並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不久,影片竟因資金籌劃不到位而下馬了。然而,於是之因此事而受到的打擊,絕非失去一次演戲機會這麼簡單。儘管北京人藝給了他出演《洋麻將》中魏勒的機會,似乎是一種補償。但他意識到,為了北京人藝,為了戲劇事業,今後,也許真要把“演員於是之”放下了。儘管他自己心有不甘,有識之士亦扼腕長嘆,為他惋惜,但他也只能回到劇院的日常工作中去,為了劇院的建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1988年《太平湖》,於是之飾演老舍
他去世後,院內院外的人們在談到於是之的時候有一個共識:“於是之在人藝當了八年院長,可說是成績卓著,蔭及後人。戲演得好是天賦和才情,當院長出色,則源於他的眼界、學識和膽識。”
福兮禍兮且不論,於是之這一生,不僅成就了他的藝術,也成就了他的人格。

《我和於是之這一生》,作家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

於是之(1927年7月9日-2013年1月20日),原名於皛(xiǎo),天津人,生於唐山。17歲入輔仁大學業餘沙龍劇團;1945年考入北京大學西語系法文專業,不久因失業而輟學,遂加入職業話劇團體。曾任祖國劇團、北平藝術館演員;1949年2月參加華北人民文工團任演員。歷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演員、藝委會副主任、副院長,北京市戲劇家協會主席。是中國文聯第四屆委員,中國戲劇家協會第三屆理事、第四屆副主席。

於是之作品年表

1943-1944年《大馬戲團》《第二代》《牛大王》等
1946-1948年《蛻變》《以身作則》《孔雀膽》《升官記》《黑字二十八》《稱心如意》《家》《《上海屋簷下》《大團圓》等
1952年電影《龍鬚溝》飾程瘋子
1953年話劇《龍鬚溝》飾程瘋子
1953年歌劇《長征》飾毛澤東,是新中國成立後最早飾演這個角色的演員
1954年《雷雨》飾周萍
1956年《耶戈爾·佈雷喬夫和其他的人們》飾茲奉佐夫;
1956年《日出》飾李石清
1957年《虎符》飾信陵君
1957年《名優之死》飾左寶奎
1957年《駱駝祥子》飾老馬
1958年《茶館》飾王利發
1958年《關漢卿》飾關漢卿
1958年《紅旗飄飄》飾林書記
1958年《烈火紅心》飾楊明才
1959年《蔡文姬》飾呼廚泉單于
1959年《女店員》飾宋爺爺
1959年電影《青春之歌》飾餘永澤
1959年《三姐妹》飾威爾什寧
1960年電影《以革命的名義》飾捷爾任斯基
1962年《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飾馬瑪葉夫
1962年《紅巖》飾華子良
1962年《紅色宣傳員》飾崔鎮午
1963年《年輕的一代》飾林育生
1963年《礦山兄弟》編劇
1963年《像他那樣生活》飾阮文追
1978年《丹心譜》飾丁文中
1978年 電影《大河奔流》飾毛澤東
1981年《請君入甕》飾公爵
1983年電影《秋瑾》飾貴福(獲第四屆金雞獎最佳男配角獎)
1985年《洋麻將》飾魏勒
1988年《太平湖》飾老舍
1989年《新居》飾澹臺文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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