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現場的寂靜之聲

本文轉自:半徑Radius
「隱毒沙下」2015年10月
“新聞攝影給了我一個抵達現場的機會,抵達之後會產生不同的結果。
說這番話的陳杰正坐在永安村一幢小洋樓的客廳裡,推開窗滿目綠油油的小麥和金燦燦的油菜花。正值清明時節,暖風燻人,萬物生長……這個階段的陳杰,感受到了一種“自如感”。
攝影藝術家、著名記者陳杰眼下生活在離杭州城西十幾分鍾車程的永安村,村子緊鄰苕溪北堤,遇到漲大水有可能變成一片澤國,稱它“杭州的黃泛區”也算比較貼切。從 4月蛙鳴,5月收麥、種水稻,到11月播麥,冬天看霜打麥苗——他不再按照日曆生活,而是跟著作物的生長週期走。
陳杰工作照
“這種節奏讓時間變得更加具體、可感。在城市裡,時間反而是抽象的;而在田野裡,時間是一種實體的、不斷變化的生命現象。”
陳杰攝影作品展「無有慰藉」將於4月13日-5月22日在天目裡目裡空間舉行。一週前,想象力學實驗室的郭熙發給我陳杰攝影作品的PDF,震撼和觸動之餘我分明看到了一個誠實的社會觀察者和記錄者,在二十年的職業生涯裡,無論是《懸崖村系列報道》、《沙漠汙染》,還是《天津大爆炸》不經意間呈現的寂靜力量,他用鏡頭見證了大時代下人的生存狀態和社會困境,而影像的力量最終也帶來積極的改變。
上:「侵蝕」2019年10月
下:「開膛的高山草甸」2017年8月
當我們坐下對談時,陳杰說過去這些年自己就像個戰地記者到處跑,每次都無一例外地出現在國內外諸多重大事件的現場,比如2008年緬甸海嘯,他第一時間趕過去,拍完緬甸又立刻飛到汶川地震現場;後來日本大地震的第三天,他趕到福島,甚至跑到核電站門口拍攝。
真正的經驗是行動中產生的,一直保持創作、保持表達、保持在場的陳杰,在近幾年間發生了一些改變,對他來說,“記錄”顯然已經不能滿足他的內在感受,他開始更多用攝影去“表現”,“越是平靜的事物,越難用攝影去表達。新聞攝影講究文獻價值——它追求的是事實呈現,而現在的我更想用影像去剖開表象,找到那個‘裂縫’。”陳杰引用海德格爾的一句話:“藝術作品是物的裂縫,光從這裡湧入。”這句話太美了!
上:「視角」2015年3月
下:「石垛上的女孩」2018年6月
籌備了一年的「無有慰藉」將呈現106件作品,其中80%的作品都是之前沒發表過的“邊角料”——不是作為新聞報道去拍的,而是在延宕的過程中,身心放鬆時捕捉到的偶然瞬間。它們不像新聞照片那樣明確指向一個事件,卻在不同程度上探索人、自然、社會的關係。
“羅蘭·巴特在其最後的著作《明室》中,透過對攝影本質的哲學反思,提出了兩個關鍵概念——‘此曾在’和 ‘刺點’。我理解的‘此曾在’,屬於那個時刻的歷史,是一種見證。但藝術的能量能延續更久。”
「移民村」2018年4月
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趕赴現場拍攝對陳杰來說輕車熟路——衝過去,拍到畫面,完成任務。但現在他想突破的是事實背後的真相,以及如何用影像表達自己的內在感受。
在陳杰看來,傳統媒體裡攝影和視覺報道的功能相對比較侷限,這也是為什麼後來他選擇從主編崗位退下來,迴歸一線當記者,“因為我覺得有很多東西值得更深入地去表達。我希望能透過影像去真正挖掘現實,而不是像大多數傳統媒體那樣,把很多深度內容變成碎片化的浮光掠影。攝影本身的價值應該是更深刻的,它不僅僅是對事件的深度記錄,而是要成為一種表達的方式。”
8米×6米的《沙漠管道》是這次展覽中最大尺幅的作品,“按過去的習慣,我可能會直接對準排汙口,拍一個直觀的汙染場景。但那天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需要用更抽象的方式去表現。”陳杰至今記得當時他在沙漠裡走了很久,天都快黑了,光線很差,只見那個管道孤零零地橫在沙丘上,他總共就拍了兩張,“那一瞬間,我感受到的不僅是汙染本身,還有我的擔憂、疲憊、刺鼻的氣味——那種味道十幾公里外都能聞到,頭疼得厲害。這些情緒全被壓縮排畫面裡了。”
「風沙剝出的排汙管」2014年9月
沃克·埃文斯的創作就給了陳杰很大啟發,“他的偉大之處在於用藝術性的觀察方式記錄現實,既保持紀實攝影的真實性,又賦予其藝術表現力。我在《沙漠管道》系列中就嘗試延續這種創作思路——透過對環境細節的精準刻畫,讓作品既能呈現生態問題的嚴峻性,又具備獨立的美學價值。”
從拍攝《沙漠管道》開始,陳杰內心獲得了一種真正的自由感,當生機從內生長,便也開啟更豐富的生命維度。
時隔十年,陳杰再看這張照片,反而成了他最喜歡的作品之一,因為它記錄的不只是汙染,更是當時作為“人”的體驗。
懸崖上的放學路」2016年5月
人間世流轉不息,晨昏更替,每個微小的潮流下,都有無數個具體的人和具體的生活。從四川的懸崖村,到沙漠裡的造紙黑液、三江源採礦帶和冷湖遺棄的小鎮,陳杰一直堅持一個理念,就是做“干預現實”的攝影報道,不過對這個詞的理解也在不斷變化。
“早年,我對‘干預現實’的理解比較直接,比如看到一個困難中的人,我會希望透過媒體的傳播幫助他改變命運。但這種方式的影響是有限的,它可能只針對某個具體的人或事件,卻沒有觸及更深層的社會問題。
後來,我意識到攝影的干預性應該有更大的延展性——它應該去關注公共領域的問題,讓更多人瞭解事實背後的原因。比如懸崖村的報道,最初它只是我們在考察金沙江流域生態和人文時發現的一個個案。如果僅僅是報道這裡的孩子們每天攀爬懸崖上學的危險,可能只能改變這一個村莊的命運。但我覺得媒體的作用不止於此。
當年,我和另一位記者劉旻一起去調查,不僅記錄了這個村莊的生存狀態,還分析了它貧困的深層原因——地理條件、家族制度、經濟發展模式等等。我們找了一些地質學家和規劃專家,對這個地區做了分析,甚至探討了旅遊開發的可行性。最終的報道超過了一萬字,遠遠超出了簡單的新聞記錄。”
懸崖上的農家」2016年6月
《懸崖上的村莊》發表後,引起了極大的社會關注,後來,政府調整了整個涼山州的扶貧政策,懸崖村的村民被搬遷到了縣城,而村莊本身也變成了一個旅遊景點。
這並不是終點,陳杰和劉旻後來又做了多次回訪,關注移民後的生活方式變化。2020年,懸崖村的村民全部搬遷到了縣城的社群裡,過上了現代化生活。在他們看來,這個改變是巨大的。不過,這種快速的城市化也帶來了一些問題。比如,傳統文化如何適應新的社會環境?年輕人是否仍然保留自己的身份認同?
“懸崖村現在成了一個旅遊景點,投資了上億元開發旅遊業,每年有大量遊客去打卡,這也是當年我們報道時就提出的可能性之一。但媒體不能只滿足於問題的解決,還要關注新問題的產生。”陳杰和劉旻還在持續記錄、觀察這種社會轉型,“因為扶貧不僅僅是改變居住環境,還涉及文化和社會關係的重新適應。媒體的責任不僅僅是一次性的報道,而是持續關注整個過程。”
「玩耍」2020年5月
——
C:陳杰
R
從《懸崖上的村莊》到《天津大爆炸》,你在作品中延續了什麼?又改變了什麼?你的創作理念是怎麼隨著時間變化而變化的?
C
藝術家伊特卡在她的《森林》影像作品中寫道:“我走過的路是我回頭看見未來的路。”我被這句話所傳遞的欲說還休的意味迷住了。我時常在自己的意識裡把時間的沙漏倒轉,不斷地在過去、當下和未來穿越,似乎想探明一些事情。在我們的生命中,總有一些不能命名、形容的事情,它們就在那兒。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藝術作品除了物的因素外,還有某種別的東西。那麼,我所執拗於探明的就是“某種別的東西”。
以前拍報道攝影,我們太追求目標了——衝到現場,拍到關鍵畫面,發稿,任務完成。至於過程中的觀察、感受,常常被忽視。劉旻跟我說:“你任務之外的‘延宕’照片反而更好。” 確實,當我不帶著明確任務,只是按照自己的直覺去觀察時,拍的東西反而更接近本質。
R
當年去天津大爆炸現場其實還是很危險的。
C
爆炸發生時,我當時在吉爾吉斯斯坦做專案。看到新聞後,我立刻意識到事件的嚴重性,就提前一天回國,當晚到北京。第三天凌晨,我去了現場。我關注這件事有兩個原因:一是事件本身就足夠重大;二是當時網上流傳了很多影像,但我發現沒有一張能真正高度概括這個災難的象徵性畫面。
那時候,我不是以一個純粹新聞報道者的身份去的,而是帶著一個問題:如何用一張照片去記錄這個事件的本質?
R
你當時是怎麼找到那個標誌性的“黑洞”畫面的?
C
凌晨到現場後,我找到了一棟18層高的在建大樓,它和爆炸核心區隔了一條高速公路,所以主體結構完好,但玻璃全碎了。我站在那兒,用無人機飛進爆炸區巡視,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坑,但當時煙霧還很濃,拍攝條件不理想。
到了下午,天氣突然轉晴,能見度變得極高。我再次起飛無人機,飛到大概300米的高度往下拍——那個視角很特殊,它不是細節堆疊,而是一個宏觀的、帶點抽象的俯瞰。然後,我看到了那個巨大的黑洞。
那一刻,我被震撼了,因為它恰恰是我想要表達的東西。這個黑洞不是直接展示災難的殘酷,而是用遮蔽的方式去揭示真相——有時遮蔽比揭示更具力量。就像爆炸後的寂靜,它的張力甚至比爆炸瞬間更強烈。
「爆炸之後」2015年8月
R
這種“寂靜的力量”似乎成為你面對災難題材的一種視角?
C
我一直認為,當兩個勢均力敵的人掰手腕靜止時,那一刻積蓄的力量才是最強大的。攝影也是這樣,平靜的畫面往往比激烈的表達更有衝擊力。
這張照片拍完後,我對自己說:“這就是我想表達的東西。”因為它不僅僅是事件記錄,而是提供了一個更高維度的視角,讓觀者自己去思考災難背後的含義。
R
那些展現環境破壞、自然災害的作品,創作過程中,如何將你的價值體系融入於攝影作品中?
C
早期媒體對環境問題的報道往往是“點狀”的,僅聚焦於具體事件本身,更多是為了追求熱點,而忽視了對環境損害背後根源的探究。這種碎片化的報道方式難以為公眾提供全面認知。
我起初也是單點報道,後來透過與環保律師、專家、NGO合作,逐步建立起專業視角。瞭解到1999年西部大開發後一些高汙染高能耗的企業藉機向西部遷移的背景,我開始系統性調查西部和西南地區的環境問題,如騰格裡沙漠汙染等。這些地區普遍存在法規不完善、公眾意識薄弱、地方政府監管不足等問題。我們的調查最終促成16個案例獲得國務院掛牌督辦,推動了問題解決。
R
環境報道在今天的社會變革中發揮了什麼作用?
C
從2015年新環保法實施開始,中國的環境治理髮生了質變。媒體的作用不僅體現在推動具體問題的解決,更重要的是促進了全社會環境意識的覺醒。
比如北京空氣質量的變化——從過去每年僅1/3的藍天,到現在大多數時候可見藍天,這背後是整個區域環境政策的調整和公眾環保意識的提升。因此,媒體的真正價值在於推動系統性改變,而不僅僅是曝光一個又一個案例。
上:「石棉粉塵」2017年8月
下:「焦土遺城」2017年7月
R
長期深入汙染、災難現場,會不會對你的心理有影響?
C
其實正好相反。我覺得:越是注視黑暗的深淵,你對光的感受越強烈。就像鍛鍊肌肉一樣,越是面對極限的挑戰,內在的力量反而越堅韌。我們常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對於內心成長來說,有時候你需要直面黑暗,才能讓自己不被固化,保持敏銳。
我其實不太適應太安逸的狀態,我需要一些對抗性的東西去刺激自己。每次面對這些複雜的問題,不管是環境破壞,還是災難現場,都是在訓練自己的思維和韌性,讓自己不會陷入遲鈍。
R
你覺得自己創作最大的營養來源是什麼?
C
像尤金·史密斯、薩爾加多這樣的攝影師,他們都用影像記錄社會的重大問題,關注人類的生存狀態和社會困境,並提出振聾發聵的問題,這才是攝影本應追求的目標。
R
展覽的空間設計似乎很有突破性?
C
徹底打破了傳統的展覽動線。觀眾可以像布朗運動中的粒子那樣自由行走,不需要遵循任何預設的參觀路線。你可以突然轉向,可以反覆繞圈,甚至倒著看——這種自由的觀展方式正是我們想要實現的。
這個要歸功於策展人劉旻和設計師王欲成。劉旻把握精神內涵,王欲成具體實現。他們把整個展廳變成了一個全新的裝置藝術作品,裡面的攝影作品只是這個裝置的組成部分之一。觀眾走進來不是參觀展覽,而是進入一個完整的藝術場域。
策展人劉旻提出的“公共對話空間”概念在這裡得到了實現。這種對話不是透過文字說明或導覽完成的。把作品放置在特定的場域中,觀眾帶著各自的經驗和感受進入這個空間,與作品產生直接的對話——這不是單向的資訊傳遞,而是一場完全開放的交流。
R
透過《無有慰藉》,你希望傳達什麼?
C
歸根結底是想喚起觀眾對環境、人文問題的關注。無論是沙漠生態,還是鄉村振興,我們都試圖用影像建立起思考的支點。就像埃文斯當年對美國社會的觀察一樣,這些照片既是一種記錄,更是一種思考的邀請。
「森林火災」2017年5月
「無有慰藉」
陳杰攝影作品展
展期:2025年4月13日-5月22日(無休)
開館時間:12:00-20:00 
地點:浙江省杭州市西湖區天目裡6號樓 目裡空間
* 觀展免費,請掃描下方二維碼預約
聯合主辦:天目裡、想象力學實驗室、螞蟻森林基金會
聯合支援:江南布衣、索尼、半暖公益、
13th lab、畫英雄、迷牆展覽、湖濱印務
展覽監製:郭熙
專案統籌:胡笳、郭婷婷
空間設計:王欲成、李軻、逄冠喬
展陳設計:石川
視覺設計:鄧欣雨、楊佳溢、陳欣
展覽搭建:劉西寧
展覽製作:華桂飄、徐巍、鄭子豪
展廳攝影:謝騫、張自厚
展務協調:朱立華、張硯墨
特別緻謝:聞佳、李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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