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女性和脫口秀正在互相成全。今年夏天,兩檔脫口秀綜藝再次同期對壘,也讓參賽女演員的比例創下了歷史新高。王小利、房主任等女演員基於自身生命經驗的精彩表演,完美詮釋了脫口秀這門藝術的意義所在:幽默是一種權力,而脫口秀就是將這種權力再分配的武器。
就在不久前,大熱美劇《絕望寫手》迎來了第四季季終。這部關於女性和脫口秀的美劇兩度斬獲艾美獎喜劇類最佳劇集,三位主創曾在採訪中透露,這部劇的創作靈感源於2015年的一次公路旅行。在路上,他們談論到喜劇行業的一個現狀:相較於男性同行,女性喜劇演員沒有獲得應有的認可。在這個討論的基礎上,三人產生了一個想法:拍攝一部關於一位喜劇界傳奇人物被年輕一代誤解的劇集。
經過四五年的持續討論和打磨,故事最終成了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面貌:傳奇脫口秀演員黛博拉·萬斯(珍·斯瑪特飾)在拉斯維加斯駐演多年,因為失去越來越多年輕觀眾,她的職業生涯岌岌可危;差不多同時,二十多歲的編劇艾娃(漢娜·愛賓德飾)因為發在社交網路上的一句冒犯言論被整個行業“取消”,被迫成為黛博拉的工作搭檔,故事由此展開。
文|陳適
女性和脫口秀正在互相成全。今年夏天,兩檔脫口秀綜藝再次同期對壘,也讓參賽女演員的比例創下了歷史新高。王小利、房主任等女演員基於自身生命經驗的精彩表演,完美詮釋了脫口秀這門藝術的意義所在:幽默是一種權力,而脫口秀就是將這種權力再分配的武器。
就在不久前,大熱美劇《絕望寫手》迎來了第四季季終。這部關於女性和脫口秀的美劇兩度斬獲艾美獎喜劇類最佳劇集,三位主創曾在採訪中透露,這部劇的創作靈感源於2015年的一次公路旅行。在路上,他們談論到喜劇行業的一個現狀:相較於男性同行,女性喜劇演員沒有獲得應有的認可。在這個討論的基礎上,三人產生了一個想法:拍攝一部關於一位喜劇界傳奇人物被年輕一代誤解的劇集。
經過四五年的持續討論和打磨,故事最終成了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面貌:傳奇脫口秀演員黛博拉·萬斯(珍·斯瑪特飾)在拉斯維加斯駐演多年,因為失去越來越多年輕觀眾,她的職業生涯岌岌可危;差不多同時,二十多歲的編劇艾娃(漢娜·愛賓德飾)因為發在社交網路上的一句冒犯言論被整個行業“取消”,被迫成為黛博拉的工作搭檔,故事由此展開。
文|陳適
“你就是我的聲音。”(You are my voice.)
如果你和我一樣一路追到第四季,看見一向冷酷的黛博拉,在冬天毫不猶豫地跳進大海營救她以為要自殺的艾娃,接著在海邊對她含情脈脈地說出這句話,可能也會一邊感動到落淚,一邊在社交網路上激情寫下,“好美的女同性恨,嗑死我了!”
第四季的尾聲,黛博拉終於在她渴望了幾十年、鋪墊了整整三季的《深夜秀》舞臺上站穩腳跟,卻因為領導執意要開除搭檔艾娃,她選擇和資本正面抗爭,在直播節目中力挺艾娃,最後含著眼淚向舞臺和觀眾告別。這是我近幾年見過最深情的告白,要知道,黛博拉曾是一個為了事業不擇手段的女人。

陳舊的創作者總是喜歡把筆下的女性角色塑造成互相較勁的關係,爭鬥的中心常常是一個男人。而由此衍生而來的許多所謂“大女主敘事”,就是這種關係蹩腳的翻版,只不過這一次,繞著轉圈的成了男人。然而“女同性恨”並非如此,它是主體與主體之間的糾葛,這種糾葛夾雜了競爭、嫉妒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意,它不需要第三個人參與,你甚至可以把它理解為同一個人的兩個側面。
毫無疑問,“女同性恨”的核心是愛。黛博拉和艾娃的相識,便是“傲慢與偏見”的碰撞,我們都知道,這是言情鼻祖簡·奧斯汀創造的經典浪漫模型。在那場張力十足的主角相遇戲中,艾娃認為黛博拉是一個早就過氣的脫口秀演員,面試時甚至連她一個段子都沒有看過;而黛博拉在整個面試過程中,完全沒有把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編劇放在眼裡。四季過後,她們成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黛博拉和艾娃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黛博拉傲慢、刻薄,雖然是典型的大女主,但年過七旬的她,身上帶著舊時代內化了的性別歧視;而艾娃成長於新千年,她開放、叛逆,雖然可能有一點懦弱,但她是一個毫無疑問的進步主義者。在越來越分裂的當下,這樣的角色設定可以說是危機四伏,但兩人關係的一步步深入,也為我們做了一次極好的示範。

縱觀四季,我們很難用現有的標籤定義兩人的關係。她們是有毒的上下級,時不時會入侵對方的私人生活;有時她們是朋友,在一場又一場危機中互相扶持;有時她們又成了競爭對手,無法抗拒的野心讓她們彼此傷害;她們也像一對母女,表面上艾娃一直在用新思想“改造”黛博拉,但正是因為諸多像黛博拉這樣的前輩努力上桌,才能讓艾娃這一代人從容地打破性別枷鎖。
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愛,其實就是親密關係。父權制下的親密關係總是在框定一切:誰和誰只能是什麼關係、什麼樣的關係是理所應當的、什麼樣的關係結構才是正常和完整的、權力在這些關係中幾乎是不流動的……一旦超出這些想象,我們便無法定義一段關係。黛博拉和艾娃的這段“女同性恨”之所以好嗑,就是因為它打破了這些固有的想象,它足夠複雜,它有美好的一面,也有不堪的一面,它的權力一直在流動……最重要的,它看見了處在關係中的每一個人。人不再是工具,人就是人。
第二季結尾,在艾娃的幫助下,黛博拉終於有了一個驚豔四座的專場,她的職業生涯也重回巔峰,一切都很順利,就在我們以為兩人會繼續合作的時候,黛博拉卻意外地讓艾娃離開,去追尋她自己的事業,“你得像鯊魚一樣,你要為自己著想……你和我一樣,你有你自己的高山要爬。”

一段關係可以熬過傲慢與偏見、衝突和背叛,卻止於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忠誠奉獻,意料之外,卻也情理之中。畢竟好的關係是為了成就人,而不是淹沒人。
《絕望寫手》妙就妙在,這個故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這是一個好看的“女同性恨”故事,不斷升級的相愛相殺讓人慾罷不能;它也可以很大,兩位主角的碰撞正是不同的觀念、不同階段的女性主義的碰撞,而在密不透風的父權結構面前,她們為所有人展現了一種在分歧中團結的可能。
前三季中,有一個情節很讓人感動,第四季黛博拉決定與電視臺正面硬剛,正是對這個瞬間的呼應。因為專場大獲成功,黛博拉得到一次和一幫成功男演員聚會的機會,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一天。在聚會中,她獲得自己曾經仰望多年的男演員的盛讚,但夢很快就醒了,當她聽到這幫男演員在用他們老朽的價值觀取笑少數群體,她忍不住站了出來,而她的發聲也讓她失去了融入這個團體的機會。最後,她連夜逃離了那裡。
回到家裡,她帶著怒火指責艾娃毀掉了她的派對,“我好不容易跟他們混熟了,卻沒辦法享受,因為我的思緒被你汙染了……認識你之前,我是一個美豔的賭城喜劇演員,幹自己想幹的,賺了很多錢,我很滿足這一切,結果遇見了你,害我對自己有了更高的期待,真是煩死了!”這是黛博拉第一次深刻體會到,夢的盡頭是一堵牆,此時她還沒有意識到,這種憤怒和掙扎,正是她覺醒的前兆。

一個人不太可能天生就是一個進步主義者,共同的身份標籤也不一定意味著相同的觀念。在越來越撕裂的當下,進步與保守的爭論讓人疲憊,但更讓人倦怠的,常常是對與更對的互相攻擊。任何一種主義,如果停留在喊口號的階段,如果不能透過口號看見具體的、複雜的人,那它就會轉變為一種暴力。黛博拉和艾娃身後所代表的不同觀念,在當下極有可能互為仇敵,然而兩人共同的生命經驗,讓她們看見彼此,也由此產生了互相理解、互相影響的可能。比起一起喊口號的交情,這樣的團結顯然更為深刻,不是嗎?
女性主義發展到今天,我們期待的解放似乎並沒有發生,反而帶來了更多枷鎖,只不過“應該怎麼做”的枷鎖變成了“不應該怎麼做”的枷鎖。就像“大男主”敘事簡單性轉為“大女主”敘事並不等於女性主義,僅僅依靠對抗、否定和批評也無法實現平等,我們需要重新建設,建構一套全新的語言。而這套語言裡,一定有“看見具體的人”。

什麼是具體的人呢?是《傲骨賢妻》結尾,捱了一記耳光的艾莉西亞;是會性別歧視,也會豪擲一百多萬美元,就為了讓性騷擾女演員的老闆退出喜劇界的黛博拉;是從黛博拉那裡沾染了野心,學會不擇手段拿下總編劇工作的艾娃……人先於身份標籤被看見,解放自然會發生。
幽默的力量源於它能解構一切,所以對於女性和其他弱勢群體來說,它是一個非常稱手的工具。
第四季中拉斯維加斯女市長的遭遇,就印證了這一點。女市長的私生活被記者拍到後,成為轟動一時的爆炸新聞,大眾的圍觀和嘲諷不僅讓她遭遇社會性死亡,也讓她的政治生涯命懸一線。在父權社會中,性活躍的女性因為過於有主體性,一直被視為危險的存在,於是對她們的獵巫成了一種近乎本能的社會共識。

此時,身為好友的黛博拉決定伸出援手,化被動為主動。如果不能讓大眾裝作看不見,那就用幽默來解構這件“醜聞”。於是女市長接受邀請登上《深夜秀》的舞臺,親自下場接受調侃,大大方方玩梗自嘲。當既有的意義被消解後,女市長反而因為她的娛樂精神贏得了更多觀眾。
當脫口秀演員站在舞臺上,用幽默解構自己的生活,他就成了自己人生的旁觀者,不僅能給觀眾帶來笑聲,講述者自身也能從中獲得力量。女市長如此,黛博拉如此,現實生活中的脫口秀演員們也如此。就像《絕望寫手》的主創總結黛博拉和艾娃的共同點時說的,“我認為她們投身喜劇的原因和很多喜劇演員一樣——因為生活中經歷過某些痛苦,需要透過笑聲來度過難關;或者對於另一些人來說,他們感到孤立、與眾不同或被邊緣化,而喜劇是與他人建立聯絡的一種方式,有時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透過逗笑他人來實現。”
《喜劇之王單口季》第二季的女演員房主任就把自己曾經遭受家暴以及艱難出走的經歷編成了段子,當她在舞臺上一遍又一遍講述後,她說她變得越來越平和了,甚至對自己厭惡多年的丈夫都生出了悲憫。這就是幽默的力量,這種力量是由苦澀的生命經驗和自我解構的勇氣共同創造的。

《喜劇之王單口季》第二季劇照
正因為幽默擁有解構一切的力量,它也被權力上位者視為危險的存在。關於這一點,素描喜劇《笑吧!皮奧萊維奇》中就有精彩的演繹——“在我們佔領區,搞笑是要就地正法的重罪。”然而在日常生活中,對幽默的敵意除了上位者,也更多來源於日益緊繃的觀眾。
《絕望寫手》第一季第一集,艾娃就是因為一個不合時宜的笑話,險些斷送整個職業生涯。幽默很好用,但也很危險,因為你必須把冒犯和搞笑之間的尺度拿捏得剛剛好。不過,就像女性主義不會、也不應該剝奪做女人的快樂,進步主義自然也不應該剝奪人們搞笑的權利。追求正確和進步當然重要,但比起字面上的正確,也許我們更應該關注表達者的真實意圖。如果我們稍加了解就會知道,艾娃那個段子並非意圖歧視少數群體,恰恰相反,她是在嘲諷歧視行為。

表演式的、空喊式的、看不見人的“正確”會帶走笑聲。幽默很重要,但又沒那麼重要,所以我們無需以如臨大敵的態度來面對它。
如果我們已經無法冷靜地坐下來對話,那麼希望我們至少還能一起開懷大笑。

排版:小雅 / 稽核:雅婷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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