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丨古原
2009年末,當希臘政府公佈其實際財政赤字為國內生產總值的12.7%,遠高於此前報告的3.7%時,一場席捲歐洲的經濟危機拉開了帷幕。
而這一危機的核心,便是希臘看似慷慨而實則不可持續的社會保障體系。
這個曾經被視為地中海福利國家典範的制度,如何在短短幾年內崩潰瓦解,讓一個歐元區成員國瀕臨破產邊緣?
我將拆解這一過程 ,讓人們看清一個現代化國家的社會保障夢想是如何逐漸變成了一場財政噩夢,又如何改變了數百萬普通希臘人的生活軌跡的?
不少人認為,歐洲國家嘛 ,福利制度搞了上百年了,其實不是這樣。
希臘的社會保障制度始於1934年,但直到1970年代末,希臘的社保體系仍然相對簡單且覆蓋面有限。也就是說,雖然搞了很久,但並沒有成為一個全面的福利制度。
安德烈亞斯·帕潘德里歐領導的泛希臘社會主義運動在1981年上臺後,希臘社保體系才開始快速擴張。
帕潘德里歐政府承諾建立一個全面的福利國家,以彌合希臘與其他歐洲國家的差距。
社會保障從最初主要覆蓋公共部門僱員擴充套件到幾乎所有職業群體;同時福利水平也顯著提高,高最低養老金、引入非繳費型社會救助等;還推動了各種各種補貼、特殊群體福利等。
1983年,希臘政府頒佈了第1397號法律,建立了國家醫療服務系統(ESY),標誌著全民醫療覆蓋的開始。
希臘工人總聯合會前主席吉安尼斯·帕納戈普洛斯回憶道:"那是一個社會權利不斷擴張的時代,每一屆政府都試圖透過增加福利來贏得選民支援,很少有人質疑這種做法的長期可持續性。"
福利系統的擴張,依然是受到本國財政能力的限制的,不過,一個新要素導致希臘的社會福利進一步瘋狂擴張,那就是入歐。
希臘於2001年加入歐元區,這為其社保體系的進一步擴張提供了條件:低利率環境使政府借貸成本大幅降低,創造了財政幻覺。
在這一時期,希臘社會福利瘋狂擴張,2002-2007年間,平均養老金水平提高了約40%;各類職業群體的特殊津貼和補貼激增;提前退休條件還放寬,部分職業群體可以在50歲左右退休。
到了2005年,希臘社保支出達到GDP的26.5%,超過了歐盟平均水平。
社保支出的增長主要依靠政府舉債支付。
早有人發出警告。
歐洲央行前執行委員洛倫佐·比尼·斯馬吉在2007年的一份報告中警告:"希臘的社保體系存在嚴重的長期可持續性問題,如不及時改革,將在不久的將來面臨崩潰風險。"
此時,希臘國內的民意是什麼呢?是擔心社保問題嗎?當然不!
他們在爭論社保不公!
因為,希臘社保體系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大量特權職業和"重型與不健康"工作類別(BAE)的存在,這些職業享有提前退休和更高福利的權利。
比如:公務員平均養老金是私營部門的2-3倍;還有包括理髮師、音樂家、廣播員等在內的580多種職業被列為"重型與不健康"工作,這些職業甚至可以提前到50歲退休,而法定退休年齡為65歲。
希臘國內的輿論最為強大的聲音是:
"我們創造了一個兩極化的社保體系,一部分人享受極其慷慨的福利,而另一部分人卻只能獲得基本保障,這種不平等不僅不公正。"
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2009年的報告顯示,希臘的養老金替代率為95.7%,而OECD國家的平均水平為59%。
同時,希臘男性的實際平均退休年齡為60.4歲,女性為58.6歲,均低於法定退休年齡。
而此時,高額的社保帶來的一系列問題。
首先就是稅收徵繳問題。
希臘民眾和企業為了逃避社保繳費,形成了大量的地下經濟,規模約佔GDP的25%-30%;即使是正規企業中,企業和個人普遍存在少報或不報工資以減少社保繳費。
根據希臘稅務總局的資料,2008年未申報的就業收入估計達GDP的12%,導致每年約70億歐元的社保繳費損失。
在2000年至2009年期間,希臘的社保支出增長遠快於其經濟增長,GDP增長率只有3-4%,但社保增長率往往達到了7%以上,兩倍於GDP增長。
資料顯示,在這十年間,社保支出增長了112%,而同期GDP僅增長了約69%。
問題更嚴重的是,當經濟碰到衰退時,社保的支出並不會減少,2008年全球出現金融危機,希臘經濟開始萎縮時,社保支出佔GDP的比重急劇上升,財政缺口迅速增加。
2009年,養老金支出與繳費收入的缺口達到15.7億歐元,佔GDP的8.2%。
怎麼辦?財政赤字和政府債務。
希臘的公共債務在2000-2009年間增長了108%,債務佔GDP的比重從123.2%上升到156.9%。到2010年初,隨著市場對希臘違約風險擔憂的加劇,融資成本急劇上升,10年期國債利率從5.2%飆升至9.1%,到2011年更是達到了驚人的15.8%。
因為,希臘政府還錢的可能性在迅速降低,所以不提高利率就借不到錢。
政府的債務表面上,是有資料的,那就是其公佈的國債,但在社會福利剛性支出下,其存在隱性債務。
根據希臘央行2010年的一項研究,希臘未來養老金承諾的現值(即養老金隱性債務)約為GDP的350%,遠高於歐盟平均水平的175%。
這意味著,即使在2010年之前希臘能夠維持其債務融資,從長期來看,其養老金承諾也是絕對不可持續的。
怎麼辦?希臘政府,只能求助於歐盟,從歐洲其他更富裕的國家搞錢來,為本國民眾發福利。
但是搞這個錢(借債),是有條件的,是需要你的財政相對健康,赤字率比較低,那怎麼辦?造假。
2004年,歐盟統計局發現希臘自1997年以來系統性地低報其財政赤字,以滿足加入歐元區的條件。 2009年10月,新當選的社會黨政府揭露前政府嚴重低報了財政赤字,將2009年預計赤字從GDP的3.7%修正為12.7%(後又修正為15.4%)。
這一修正引發了市場對希臘公共財政真實狀況的嚴重質疑,導致其國債利率飆升,最終引發了主權債務危機。
那有人要問題,為什麼沒有人能阻止這一切?原因很簡單,任何試圖削減福利制度的主張,在政治上,都中自殺行為,而任何鼓動增加福利支出的政治口號,在政治上都是加分的。
那,為什麼要減?為什麼不朝著死路上走?這是希臘民眾的死路,又不是希臘政客的死路。
1981年以來,希臘政治一直由中右翼的新民主黨(ND)和中左翼的泛希臘社會主義運動(PASOK)輪流執政。
這兩大政黨競相討好選民,在選舉中經常透過承諾擴大福利來爭取選民支援。
前希臘總理科斯塔斯·西米蒂斯在其2010年出版的《政治危機時代》一書中承認:"我們所有人都犯了同樣的錯誤——為了短期的政治利益而作出無法兌現的長期承諾。"
其實政客在選前會承諾福利,當選後往往會理性一點,畢竟一當家,就面臨著一個天天收不抵支的財政,這時,政客的財政壓力,成為了希臘的唯一理性的抵制福利制度的核心力量。
但,當希臘政客試圖在當選後做出一些有經濟理性的改革時,遇到的反對力量卻是滔天的。
每當政府在財政壓力嘗試推行減支的改革,希臘的工會力量(特別政府僱員工會)、行業協會(律師、醫生、工程師協會)等這些利益集團就會組織大規模抗議和罷工。
2001年,西米蒂斯政府提出的養老金改革方案在全國大罷工的壓力下被迫大幅削弱。2008年,卡拉曼利斯政府的改革提案同樣遭遇強烈抵制,最終只實施了溫和措施。
希臘政治學者尼科斯·阿利維扎託斯指出:"在希臘,改革往往不是因為其合理性而被接受或拒絕,而是取決於提出改革的政黨是否有足夠的政治資本來承受改革可能帶來的短期不滿。"
兩黨政治下,改革行為,更為被反對黨用來指責執政黨。執政黨的提案几乎總是被反對黨反對;每次政府更迭後,前任政府的改革舉措往往被撤銷或擱置。
希臘政治評論家尼科斯·康斯坦丁尼迪斯在《卡西米尼報》2008年的一篇文章中寫道:"我們的政治體系缺乏為國家長遠利益而合作的機制。改革被視為政治自殺,而非必要的治理行為。"
希臘社會保障的崩潰是一個必然,因為,希臘65歲以上人口比例從1980年的13.1%上升到2010年的19.1%,同時生育率長期低於人口更替水平(2.1)。
1980年,希臘有4.1名工作人口支援每一名退休人員;到2010年,這一比例下降至1.7:1;
1990-2010年間,領取養老金的人數從160萬增加到270萬,增長了69%;
希臘人均預期壽命從1980年的74歲上升到2010年的80歲,意味著退休人員領取養老金的時間越來越長。
因為歐盟在背後輸血,希臘的社會保障體系才撐到了2008年。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是希臘社保體系崩潰的直接導火索。
希臘當時的經濟情況是:
1、GDP斷崖式下滑希臘經濟從2008年開始連續衰退,2009年GDP下降4.3%,2010年下降5.5%,2011年進一步下降9.1%;
2、失業率飆升:失業率從2008年的7.8%上升到2010年的12.7%,2012年更是達到24.5%,意味著社保繳費人數大幅減少;
3、稅收收入下降:2009年,希臘稅收收入下降8.5%,2010年進一步下降6.2%,嚴重削弱了政府補貼社保的能力。
希臘財政部的資料顯示,僅2009年一年,社保基金的繳費收入就減少了11.2%,約合35億歐元。
《雅典日報》在2010年3月的報道中寫道:"隨著企業破產和失業潮的蔓延,社保體系的收入基礎正在迅速萎縮,這對本已脆弱的體系形成了致命打擊。"
金融危機後,國際信貸市場對高風險主權債務的態度發生根本性改變,三大評級機構連續下調希臘主權債務評級,最終降至"垃圾級"希臘很快發現自己無法以可承受的成本融資,甚至是給多高的利率,別人都不借錢給他了,到2010年4月,希臘實際上已被排除在國際債券市場之外,無法透過常規渠道為其債務和赤字融資。
前希臘央行行長傑奧治·普洛斯說:"我們突然發現自己站在懸崖邊上"
問題,總歸是要來。災難總歸要面對。
危機出現後,政府已經不可能搞到錢來發福利了,那怎麼辦?減少。
先是在2010-2014年間,對公共部門裁員約15萬人,然後全民的養老金平均削減30-40,同時將退休年齡統一提高至67歲。
所有的特權職業,都大幅減少退休金,比如,軍人與警察危機前可在45-50歲退休,養老金達最後工資的80%,危機後退休年齡提高至58歲,逐步過渡至62歲,替代率降至60%。教師2010年前可在55歲退休,享受全額養老金,改革後退休年齡提高至67歲,退休工資減少40%。銀行業員工2009年前平均退休年齡為53歲,養老金高達最後工資的90%,危機後養老金平均削減50%以上。
同時,增加繳費率,新規定至少需要40年才能拿到全額養老金,危機後繳費率提高至20-27%,同時計稅基礎擴大,多數人的實際社保負擔增加了50-100%。
希臘自由職業者聯合會主席斯塔夫羅斯·卡夫卡斯在2014年的一次新聞釋出會上說:"我們面臨著一個荒謬的悖論:收入下降60%,社保繳費卻增加了70%。這導致了前所未有的繳費逃避和非正規就業。"
而高額的繳費,使得地下經濟的規模更加龐大,失業率從2009年的9%上升至2013年的28%,導致大量人員繳費記錄中斷,臨時工就業從2008年佔總就業的7.5%上升至2014年的12.5%。
已退休的人員,出現大量貧困現象。
根據希臘統計局資料,2015年,65歲以上人口的貧困率達到了22.8%,比2009年增加了8.6個百分點。
大量年輕人外流。
45萬年輕專業人才在危機期間離開希臘,這一"人才流失"進一步削弱了希臘社保體系的繳費基礎和長期可持續性。
希臘人,此時,還未醒過來。大量受損的民眾跑到大街上抗議。
2011年6月29日,退休老人在議會大廈前舉牌抗議:"我們工作了40年,現在卻被當作國家的負擔。".
2010年5月至12月,希臘發生了12次全國性罷工。2011年6月15日的大規模抗議中,超過50萬人走上雅典街頭,抗議社保削減和緊縮政策。
2012年2月12日,希臘議會在投票透過新一輪養老金緊縮措施時,雅典市中心發生嚴重騷亂,數十棟建築被焚燒。多項民調顯示,超過75%的希臘民眾反對這些改革措施。
但這些民眾依然把政府當神,沒錢發,政府能變出錢來嗎?
你以為這就是災難了?不,希臘還有一個金主呢,畢竟是歐盟國家。
希臘沒有走到委內瑞拉和阿根廷這一步,還因為歐盟這個傻白甜,還在積極救助,德國法國這些歐盟經濟大國,還在給希臘輸血,也就是這些國民的民眾用真實的生產力,在無償援助希臘。
能薅到歐盟的羊毛,才讓希臘能在危機後沒有走向惡性通貨膨脹。
2010年5月,希臘接受了由歐盟委員會、歐洲央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組成的"三駕馬車"提供的1,100億歐元救援計劃,作為交換,希臘承諾實施一系列結構性改革,其中社保改革是核心內容。將退休年齡統一提高至65歲(女性此前為60歲),將獲得全額養老金所需的繳費年限從35年提高至40年,對提前退休實施更嚴格的懲罰性削減等等。
2012年,希臘接受了第二輪救援計劃,金額為1,300億歐元,伴隨著更為嚴苛的改革要求,繼續削減退休金,退休年齡提高到67歲。
2015年1月,希臘政府最終接受了第三輪救援計劃,金額為860億歐元,並繼續實施社保改革,繼續削減養老金。
經歷了大量的改革後,根據歐洲統計局的資料,2017年有34.7%的希臘退休人員無法支付意外開支,22.3%無法維持家庭充分供暖;
由於失業和社保繳費中斷,約
180萬希臘人(佔總人口的16.8%)在2015年失去醫療保險;
2009-2016年間,公共醫療支出減少了42.5%,導致裝置老化、藥品短缺和人員不足;
即使有了劇烈的改革,但依然未能解決問題,因為年輕人外流和出生率下降,2018年希臘65歲以上人口占比達到21.8%,為歐盟最高水平之一。
希臘人口研究基金會2018年的研究預測:"如果當前趨勢持續,到2050年,希臘的繳費工作人口與退休人口之比將降至1.3:1,使任何社保體系都難以持續運作。"
也就是說,希臘的社保危機並未結束,哪怕在大力削減後,依然深陷困境之中。
我們理解希臘社保危機,其實可以不考慮社保二字,就是財政危機,就是政府不斷擴大支出,擴大赤字的必然結果。
只不過社保要削減與其他支出要削減相比起來更為困難而已。
財政危機,是這個世界上經濟動盪的主線,然而,你觀察這個世界,有幾個國家能保持財政健康,不借債支出,沒有財政赤字。
對於民眾來說,他們總以為政府是機器貓,是不受到稀缺性制約的,可以不停地發福利給民眾,這樣的政府,往往被定義為好政府,民眾也願意選擇機器貓當政客。
但現實世界,是一個充滿稀缺性的世界。
但全球民眾都很奇怪,他們對一個政府借入大量債務、入不敷出,根本是無所謂的,美國政府借了36萬億美元的國債,美國民眾根本就不在乎。
沒有人認為,政府借錢與自己有什麼關係?他借的,又不是我借的?又不要我來還?即使要徵稅還,難道就是徵我的稅嗎?不一定,說不定是徵富人的稅呢。
這是典型的公地悲劇。
民眾們容忍,甚至支援政府不斷借債來給自己花,無視政府債務最終將導致經濟崩潰之後果,才是希臘社保危機的真正根源。
教訓不可謂不沉重,但這個教訓也輕如鴻毛。
因為全世界各國民眾在這樣的災難面前,依然不在意,關我屁事,沒到這一天呢,到這一天再說吧,能爽一天是一天。
歐洲各國連篇累牘地報道希臘危機,但歐洲各國民眾警醒了麼?根本不在意,成為下一個希臘,又如何,是下一代人的事了,和我有什麼關係?
在川普上任後,一些智庫將美國社保耗盡的時間從2035年推至2031年。
世界最一大強國,都免不了這一結果。
美國各路專家持續唱衰美國社保多年,但又如何?誰在乎?
Who Care? Everyone or no one?
No one of couse.
至於下一代年輕人,他們還沒有看清問題的能力。他們也在儲蓄習慣消失的情況下,過一天算一天,誰在意以後呢?
當整體民眾,都不考慮未來時,未來的災難就是必然的。
接下來,這樣的事,會一件接一件。
我們很有幸,會經歷太多大事件。看著各種作死,各種崩潰,各種災難,然後,什麼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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