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生活不過是女性眾多處境中的一角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很多老電影非但不過時,還擁有新潮前衛的思想核心,將其作為記錄當時社會風俗人情的考據來看,就更耐人尋味了。於1960年上映的日本電影《女人步上樓梯時》就曾給過我這樣的感受,這是我接觸導演成瀨巳喜男的第一部作品,從此一頭墜入他所塑造的情感世界。
記者|孫雅蘭
選事業還是選家庭
《女人步上樓梯時》塑造了一個在社會觀念和個人欲求之間不斷猶疑、拉鋸的女性,由高峰秀子飾演的女主角圭子所遭受的各種壓力,時隔60餘年仍不會使人感到陌生;而她在感情世界裡一路跌跌撞撞,直至雲開月明的經歷,至今看來依然令人動情。
電影《女人步上樓梯時》(1960)劇照。圖為女主角圭子
圭子出身窮苦,早年喪夫,在繁華的東京銀座酒吧裡打拼多年後,成為一位帶領年輕陪酒女的“媽媽桑”。30歲時,她面臨人生抉擇。一邊是事業進入瓶頸期,行業競爭激烈,酒吧業績不佳;另一邊是年齡焦慮帶來的婚戀壓力,為自己覓得一位良人變得越來越緊迫。對當時的圭子來說,是衝事業還是退回到家庭,是一道難題。圭子接下來的經歷,幾乎是傳統社會里,典型的女性會遇到的波折。
圭子一開始把重心放在了事業上。既然原來的酒吧經營不好,那就自立門戶開個新酒吧。她拒絕了來自大阪的有錢老頭和她提出的條件,她不願靠情婦身份輕鬆換來開店的100萬日元。她決定向不同的顧客籌措資金,每個人募集10萬到20萬,相當於是合夥入股。這個辦法無比艱難,願意大方出錢的男人並沒有那麼多,想去銀行借貸又找不到擔保人。
身邊的“前車之鑑”,也給圭子的獨立計劃潑了冷水。百合是圭子以前帶過的一個女孩,她最先獨立出來開店。她比起圭子更加敢衝敢幹,屢屢挖走圭子的老顧客,大手大腳地擴充門面。最終,因為貸款太多無力償還,百合佯裝自殺來躲避追債,不料卻因此真的丟掉性命。圭子在她身上看到了女性獨立的艱難,誘惑百合不斷借貸的男性是她們共同的客人,也是真正掌握社會權力和規則的人。百合死後,圭子開酒吧的腳步就此停了下來。
事業一路受挫,圭子內心未曾放下的,對感情的渴求逐漸上升。從業五年以來,她堅持潔身自好,從不跟顧客過夜,總是以一身和服的端莊形象示人,只是希望能找到一個值得依靠終生的男人。
她一直用審慎的目光打量出現在身邊的男人。大阪的老頭有錢,但輕佻地視女性為可以交易的玩伴。出手闊綽的大金主對她有利,但為人冷酷無情,親手逼死了百合。她一直暗戀的銀行家,不過是個既給不了她婚姻,還若即若離的懦夫。心灰意冷之際,她接受了一個其貌不揚的胖子的求婚,原以為可以找個踏實忠誠的好人過日子,不料卻掉入了最大的陷阱。胖子早已結婚,多次打著求婚的幌子到處誘騙女人。最後,一直默默守護著她的酒吧經理小松,在發現她堅守五年的貞節已經委身於人後,大罵她不知廉恥。原來,她對他來說僅僅是一個輕易能被戳破的美麗幻想。
希望在感情裡尋求慰藉的圭子,終於迎來了最終的幻滅。她意識到良人難覓,不再期望得到家庭的庇護,於是做出了最後的抉擇——迴歸事業。當她再次回到工作的酒吧,內心的獨白多少有些向命運宣戰的意味:“這是一種嚴酷的考驗,就像寒冬臘月一樣,但是不管寒風多麼凜冽,街樹還能吐出新芽。”
圭子的故事有意思就在於,她並沒有一開始就抱有自我獨立的願望,而是一直對婚姻心存嚮往,甚至是在事業和感情之間來回遊移。當她發現事業越走越窄時,逃回家庭的願望就更強了。然而相比於事業,她發現感情是更不可靠的東西,當把所有選擇都嘗試一遍後,圭子對自己最後的抉擇就變得堅定不移了。
作為成瀨巳喜男晚期的集大成之作,影片對女性心理的把控極盡細微。因為圭子工作的酒吧在樓上,電影裡一共拍過四次圭子上樓的畫面,每一次拍攝的方式都不一樣,以此展現圭子在不同階段的內心變化。這也正是《女人步上樓梯時》片名的由來。第一次,圭子去酒吧上班,鏡頭採用了俯拍的手法,圭子腳步沉重,邊爬邊想:“我最討厭爬這些樓梯了,但只要我在一天,就得逆來順受。”第二次,她已經計劃自己開酒吧,當看到百合的酒吧生意興隆時,她爬上酒吧樓梯的腳步一頓一停,此時鏡頭選擇了仰拍,圭子暗自思忖:“怎麼辦,是時候下定決心了。”第三次,是她答應胖子的求婚後,內心的喜悅溢於言表,爬樓梯時腳步前所未有的輕快。最後一次,圭子不再對婚姻心存幻想,回到酒吧工作時,腳步堅定,氣勢昂然,片尾鏡頭定格在她那張釋然的笑臉上,隨即說出那句她重複了無數遍的:“歡迎光臨。”
不自覺地女性覺醒
圭子所處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正值日本戰後的變革階段,社會加速了現代主義步伐,經濟迎來複蘇。女性的社會角色和地位有所提升,接受教育和參與社會活動的機會開始變多。與此同時,歷史的傳統包袱仍然沉重,社會對女性的主流要求還是集中在家庭內部,女性的職場選擇少之又少。圭子的進退兩難,正是產生於這種傳統和現代的夾縫之中,而她的困境很大程度上也源於個人內心的搖擺——既憧憬自我獨立,又渴望家庭歸宿;既追求充分的情感自由,又無法擺脫社會的規訓和期待。
圭子的迷茫和無助,首先來自實現經濟獨立的艱難。作為底層出身的女性,進入風月場所幾乎是圭子唯一的選擇,但在日本傳統觀念裡,這份工作需要委曲求全的地方太多,實在算不上一條好的人生道路。她打心底裡看不起自己的職業,所以,當酒吧的營業額下滑時,她依然不肯放下身段去拉客,“誰想到酒吧工作,我從來沒有開心過”。身邊人的態度,也在強調她的職業恥感:母親靠拿她的錢生活,卻還要指責她在銀座過著奢靡的生活,罔顧這是她工作需要的事實;顧客以她取樂,卻也要教育她這不是正經女孩該乾的工作,好像她還有其他選擇似的。
圭子年紀輕輕就開始守寡,身後還站著一個不停掠奪她的家庭:母親每月向她索要兩萬日元的生活費,以及哥哥攤上官司的律師費和侄子身患小兒麻痺症的手術費。對揹負著巨大家庭責任的圭子來說,婚姻不是自我愉悅的感情遊戲,而是能夠躲避風雨的港灣。她與男性的糾纏,總是世俗化多過理想化。當她終於鼓足勇氣跟傾慕的銀行家表白,兩人經歷了一夜溫存,醒來時她眼角帶淚,因為夢到了死去的丈夫。夢中丈夫出差回來,手裡拎著禮物,裡面全是蔬菜。那是圭子曾經的生活,在戰後缺衣少食的年代,丈夫曾給予過她最大的幸福。於是,她對銀行家說:“我愛你,可我更需要一個丈夫,在我身邊照顧我。”
為了能夠符合當時社會的規範,成功結婚,最終透過婚姻從窘境中走出來,她一直告訴自己:“女人不應該放縱”。寂寞的時候,“喝點白蘭地就睡過去了”,時刻不忘自我規訓,以免毀掉清譽。但也正是這份鄭重的期待,最終將她推入慌不擇路的境地。在她被家人逼到崩潰時,輕易就被騙子的小小安慰打動,以為終於抓住一個可以依偎的肩膀,在根本不瞭解對方的情況下就答應了求婚。
跟圭子的糾結相對應,片中另外一個女性角色純子就拎得清。她對婚姻幾乎不抱任何純真的理想,利益才是她任何時候都要捍衛的存在。面對把她當成圭子替代品的酒吧經理,她大方坦然,主動向他要錢:“我是職業小姐,對喜歡的人也收錢。”比起圭子,純子想開酒吧的願望也更加堅定。為此,她乾淨利落地從圭子手中“挖走”大阪老頭,自願以情婦的身份換來100萬日元,最終開成了圭子沒能開成的酒吧。
成瀨巳喜男一貫擅長描寫庶民階層的感情生活,在他的鏡頭下,時運不濟的底層男女總是陷入生活的泥潭,在互相傷害的同時又互相依賴,在無盡的煩惱裡看透人性的本真。日本電影史學家巖崎昶曾這樣評價成瀨巳喜男的作品:“根據他的厭世主義,成瀨對人的看法大概就是這樣:不僅是夫婦之間的關係,凡是所謂男女的愛情,都是既不神聖也不崇高的。男人們就像動物一樣沒有骨氣,只顧自己,而且是好色之徒。而女人們儘管明知這樣的男人是庸俗之輩,可還是要愛他們,照顧他們,或是因為性的關係而使他們湊在一起。”
圭子最終拋舍感情、迴歸事業,與其說她實現了女性獨立,不如說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雖然不喜歡酒吧的工作,但那是她在動盪生活中唯一能抓住的依靠,於是留下了這樣一個哀而不傷的結局。在還沒有出現女性主義思潮的年代,圭子並不是在一種自覺的意識下成長起來的,而是在經歷了各種生活無可避免的磨礪後,一步步被動地走向清醒而自決的狀態。不同於如今大量影片對性別議題的先入為主和不斷放大,成瀨巳喜男無意製造男女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而是極其剋制地呈現出女性在傳統社會結構中的困境和掙扎,感情生活不過是她們眾多處境中的一角,是她們對抗嚴峻人生的一瞥。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週刊》2025年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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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布雷克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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