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與未成年人戀愛,有「平等」可言嗎?

許多人可能是在這段時間才第一次聽到「Grooming」這個陌生的詞彙。
這個詞,英文裡原本意為「修剪」、「梳理」,聽起來柔軟、親暱,彷彿是飼主溫柔地為寵物理順毛髮時的動作。現代中文裡目前沒有普遍使用的可以對應「Grooming」的專有詞彙,一些人將它直觀地翻譯為「性誘拐」、「性掠奪」。
前段時間,東亞娛樂圈接連曝出的事件讓這個詞頻繁進入公眾視野。
韓國女演員金賽綸的驟然離世,以及隨後其家人對男星金秀賢的控訴,迅速掀起輿論漩渦。一時間,有人將金秀賢指責為戀童癖,也有人認為這是場愛情悲劇。
還有些輿論質疑:「你怎麼不早點離開?」就像許多被 Grooming 的受害者一樣,她們陷入了難以訴說的困境,甚至在求救之前,就已經被判定為「不完美受害者」,被道德與社會所拋棄。
因此,我們今天談談 Grooming,談談那些被冠以「愛」的關係,究竟如何一步步蛻變成傷害與剝削。
01
Grooming ≠ 「戀童癖」
當人們第一次接觸到「Grooming」這個概念時,很容易將它與「戀童癖」混淆。然而,兩者之間並非完全等同。
在心理學研究中,戀童癖(Pedophilia)指對青春期之前的兒童(通常為 13 歲以下)持續產生強烈的性慾望和性幻想,這種慾望存在嚴格的臨床標準,例如持續半年以上並導致社會功能損害。[3] 這是一個與性高度掛鉤的概念,被指控收藏多部兒童色情片的黃子佼無疑符合這個定義。
相對而言,Grooming 雖然也可能涉及對未成年人的性侵害,但更核心的特徵,是操控與權力濫用。美國心理學家弗雷德里克·柏林指出:「Grooming 的本質,並非簡單的性慾驅動,更常見的動機是權力的控制感與掌控欲。」[4]
也就是說,Grooming 的本質不單純只是「戀童」,更準確地說,它是一種系統性的心理控制與權力操控。在權力不對等關係中,權勢方透過精心安排和操控,逐步侵蝕弱勢方的心理防線,最終將對方置於徹底掌控之下。
瓦內莎·斯普林格拉在回憶錄《同意》中曾描述:「他們說我不是受害者,而是同謀。」
這正是 Grooming 最典型的現象之一:將受害者塑造成共謀者,從而讓真實的操控關係被誤解為雙方自願。性誘拐者尤其擅長操縱這種「同意」的幻覺。
《 同意 》
02
Grooming 的溫床:
權力不對等的關係
有時候,Grooming 從一束「溫柔的光」開始。直到多年以後,你才意識到,那並不是愛,而是一場「精心謀劃的侵佔」。
在社會學家 Allan G. Johnson 看來,角色定義了一個人在結構中的位置,而角色之間的本質性不平等,決定了所謂的「同意」是否成立。他在《見樹又見林》一書中寫道:「在權力懸殊的關係中,不存在真正的自由選擇。‘同意’只是系統賦予權力者的遮羞布。」[7]
在師生、老闆與實習生、成名歌手與圈內新人之間,這種「誰掌控資源」的問題往往是顯性的。
當資源掌控權進入親密關係,就變得不再好說——它不再是工資卡這麼簡單,而是「ta 的讚賞就是我對自己的全部評價」,「ta 說我是特別的,我才感覺自己不是一無是處。」
心理學家 Aaron T. Beck 提出過一個經典觀點:人類的自我認知建立於外界的回饋之中。特別是在青少年時期,人對「自己是誰」的認知,很大一部分來自親密他人的肯定或否定。[8]
這正是 Grooming 者的操控起點。他們用「喜歡你」「懂你」「看好你」讓你感到自己是被選中的,是獨特的。接著,用輕描淡寫的語言侵入你的人格建構:
「你不是小孩了。」
「你比其他人懂事多了。」
「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孩。」
  ……
表面是讚美,實則是一種框定——你要符合 ta 眼中的「特別」,你才值得被繼續看見、被繼續喜歡。而這時的你,早已不再為自己而活,而是在扮演 ta 寫給你的劇本。
瓦內莎·斯普林格拉在《同意》一書中寫道:「他們說我掌握了主動權,其實是他給了我一套劇本,然後讓我誤以為那是我自己的對白。」
《 她和她的她 》
03
Grooming 如何
誘導人們步入陷阱
在心理學與社會學領域,Grooming 被廣泛研究,並被視為一種漸進式操控過程:
1. 建立信任與情感聯結
最初,操控者會透過關心、關注甚至禮物給予,建立對方的信任與依賴心理。這種初步的「饋贈」讓受害者感到溫暖,甚至產生了感激和情感聯結。
《性權利》的作者埃米婭·斯里尼瓦桑對此指出:「當相對無權的一方同意與有權的一方發生性關係時,這是名副其實的同意嗎?在這種關係中,權力差距往往會扭曲受害者的感知,讓他們相信是自己掌握了主動權。」[2]
2. 邊界模糊
緊接著,操控者會逐漸模糊私人界限。從公開場合的關心、幫助逐步推進到私人空間,比如逐漸私下見面、個性化關懷,甚至逐漸進入身體接觸的領域。
社會學家戴維·芬克霍提出,操控者的目標是透過逐步推進使受害者適應「越界」行為,讓受害者難以明確拒絕。[5]
就像斯普林格拉回憶自己 14 歲時被操控的經歷:「每一步都看似自願,直到我意識到,界限早已被悄然抹去了。」[1]
3. 建立共謀感
在關係推進中,操控者經常給予所謂的「好處」或「恩惠」,例如禮物、金錢,甚至是權力和資源。這樣做的目的是創造一種心理債務,讓受害者認為自己有所虧欠,難以抗拒後續的要求
正如《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李國華送給房思琪禮物,並堅稱這是「愛的禮物」,實際上卻是為後續侵犯創造了心理障礙,使得房思琪難以抗拒甚至自責。
4. 全面控制
最終,操控者會實現對受害者生活的全面掌控,包括情緒、行為決策甚至對自身價值的認知。受害者的自我意識逐漸被吞噬,難以意識到自身的處境。
社會心理學者 Craven 等人在 2006 年的研究中指出,「Grooming 不僅僅是為了獲得性接觸的手段,更是一種更全面的心理操控過程。它的核心目標在於隔離受害者、製造依賴,並最終掌控其行為與對現實的認知。」[6]
Grooming 表面上的溫柔與善意,掩蓋了對個人心理和人格的逐步侵蝕。
《 同意 》
04
一場「社會性失明」:
受害者為什麼不拒絕?
我們對於施害者的想象,時常偏向極端。
Ta 應該是個陰沉猥瑣、令人厭惡的怪物。但很多時候,施害者的面具恰恰是「溫柔」。他們有耐心,有知識,願意聽你傾訴,願意教你成長。甚至從不逼迫你。
他們會在每一次對話中巧妙地植入「我懂你、我比你更清楚你自己」的訊號。社會心理學研究者 Craven、Brown 和 Gilchrist 在關於性掠奪行為的研究中指出:「施害者往往具備高社交能力、極強的情感操控技巧,並透過建立信任逐步取得受害者心理控制權。」[6]
很多時候,grooming 的受害者並不會一開始就感到痛苦。甚至,她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特別的、主動的——心理學中被稱為「適應性認知扭曲」(adaptive cognitive distortion):當無法逃脫,就說服自己這就是我想要的。
創傷心理學家 Judith Herman 指出,面對不對等權力帶來的侵害,人類天然有三種本能反應:逃跑、反抗、凍結。而最常見的,便是凍結順從 [9]。因為當你覺得自己無法拒絕,就只能裝作這是一場「愛的冒險」。
而這種反應,往往在外界眼中變成了「享受」。於是有人說是受害者心機,有人說是配合,有人說她後來怎麼還聯絡他、還給他發訊息。但很少有人意識到一個更殘忍的事實:
那些受害者所能保有的選擇權,只剩「讓這一切沒那麼糟糕」。
《 信任 》
05
如何看清、拆解、抵禦 Grooming
這幾年來,性騷擾、權力濫用、grooming 的事件一波接一波地湧現,我們以為自己越來越能分辨出傷害的形狀,可每一次,輿論的走向總是令人心驚。
以下一些建議,希望能夠讓你更好地保護自己:
1. 守住你與權力擁有者的邊界
親密不是問題,問題是模糊的邊界。對那些與你存在權力差的人(老師、上司、指導者等),儘量保持公共空間見面、溝通內容留痕、拒絕非必要的私下互動。不要怕「顯得不近人情」,你的界限就是你對自己的尊重
2. 識別「善意」的操控
如果某人總在你疲憊、低落、失敗時出現;如果 ta 經常在你面前貶低他人又高估你;如果 ta 說「只有我懂你」「你不像他們那樣庸俗」……請記得這些常是操控者建立依賴的套路,別把操控誤當深情。
3. 問問自己:這段關係中我是否有同等的選擇權?
真正的「自由同意」,意味著即使說「不」,我也不會因此失去基本的尊重、機會與人身安全。如果你感覺你無法拒絕某人的「好意」,那就不是真正的自由選擇。
4. 不羞於求助
你可能覺得「事情還沒發生,不好說出口」「對方太有權力,說出來沒人信」,但及時的求助和記錄能極大降低你陷入 grooming 陷阱的機率。可以求助於心理諮詢中心,或向信任的親人朋友傾訴——你不需要獨自承擔全部不安
在識別與防範 grooming 行為時,法律層面的規定也提供了關鍵的保護機制。
在我國,《刑法》明確指出:即使未滿 16 週歲的未成年人「同意」,只要對方是其教育、照護等職責身份人員,與其發生性關係也構成強姦罪(《刑法》第236條)。法律承認此類「同意」因權力不對等而無效。[10]

寫在最後

西班牙著名畫家畢加索曾在 42 歲,已婚並處於事業巔峰時說,「自己在人生巔峰時遇見了一個 17 歲的女孩,而她,也正好在'她的巔峰'。」
脫口秀演員漢娜·蓋茨比在 2018 年的專場《娜娜》中提到這句話時,她說:
「畢加索錯在他傲慢,他以為自己能代表所有視角。而我們錯在我們無視了一個 17 歲女性的視角,我們相信她的潛力永遠無法超越畢加索。」在那場演出中,40 歲的她說,「17 歲絕對,絕對,絕對,絕對不是一個女性的人生巔峰。我才在我的人生巔峰!有本事來挑戰我啊!我打賭沒有人敢來挑戰我,因為你們都知道,沒有什麼比一個曾經破碎卻又重建自我的女性更強大。」
《 漢納·蓋茨比告別秀:娜娜 
作者   四月
責編   羅文
封面 《同意》

📄   參考文獻
[1] 《同意》(2023),瓦內莎·斯普林格拉,新經典文化,文匯出版社
[2] 《性權利:21世紀的女性主義》(2024),埃米婭·斯里尼瓦桑,楊曉瓊譯
[3] 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2013).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5th ed.). American Psychiatric Publishing.
[4] Berlin, F. S. (2014). Pedophilia and DSM-5: The importance of clearly defining the nature of a pedophilic disorder.
[5] Finkelhor, D. (1984). Child sexual abuse. New York, 101-15.
[6] Craven, S., Brown, S., & Gilchrist, E. (2006). Sexual grooming of children: Review of literature and theoretical considerations. Journal of Sexual Aggression, 12(3), 287–299.
[7] Johnson, A. G. (1997). The forest and the trees: Sociology as life, practice, and promise.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8] Beck, A. T. (1979). Cognitive therapy and the emotional disorders. Penguin.
[9] Herman, J. L. (2015). Trauma and recovery: The aftermath of violence–from domestic abuse to political terror. Hachette uK.
[10]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 (2020). 《刑法修正案(九)》(主席令第61號).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
[11] American Law Institute. (2017). Model Penal Code: Sexual Assault and Related Offenses (Tentative Draft No. 5). American Law Institu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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