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自:逃逸論
“東北三部曲”是濱口龍介在2011至2013年期間和酒井耕導演共同拍攝的,以3.11東日本大地震海嘯為題材的紀錄片,有評論家將“東北三部曲”視作濱口龍介日後的創作原點。


濱口龍介的電影從一開始就充斥著過剩的言語。在早期作品《若無其事的樣子》尾聲,疾馳的電車中,一位角色捧著字典逐字誦讀“夏”字條目的場景;在看似清新的短片《開始》裡,行走在鄉間小道的少女獨白;《夜晚之友》中女性對少女時代恐怖經歷的長段自白;《激情》全片以異常激烈的姿態展開的言語交鋒;《親密》圍繞戲劇展開的討論與表演中誦讀的詩句與信件……濱口龍介堪稱是以“言語”為拍攝物件的導演。

Voices from the Wave Kesennuma (2013)
但這絕非僅限於劇情片。東日本大地震後,濱口龍介與酒井耕沿著三陸海岸驅車南下追尋海嘯痕跡,沿途收集災民聲音拍攝的紀錄片《海浪之音》,其續篇《海浪之聲》(《海浪之聲 氣仙沼》《海浪之聲 新地町》),以及由此衍生的《講故事的人》,同樣可視為在劇情片基礎上將“訴說”這一行為提煉至純粹狀態的電影。就此意義而言,這三部東北紀錄片並非偶然因震災誕生的旁支作品,而堪稱濱口創作譜系的核心之作。甚至可以說,這些作品是否該被稱為“紀錄片”都令人懷疑。
海浪輕柔拍打岸邊,須臾間稍顯洶湧。海岸殘留著疑似崩塌堤壩的斷片。唯有開場這幾個鏡頭會讓人聯想到海嘯。作為以震災為主題的紀錄片,《海浪之音》異乎尋常地既沒有吞噬房屋人群的滔天巨浪,亦無震後滿目瘡痍的廢墟景象。影片只是將災民們在素樸房間中的話語原原本本收入鏡頭,採訪間隙車窗外的風景,在外來者眼中也絲毫看不出地震與海嘯的痕跡。

The Sound of Waves (2012)
災後初期,刻意迴避隨處可見的災難影像或許比記錄更難。這種徹底的影像排除,無疑是導演們自覺選擇的美學立場,更是倫理抉擇。這令人聯想到克勞德·朗茲曼在《浩劫》中停用集中營影像,僅憑加害者與受害者的訪談構築大屠殺記憶的創作方式——某些事件本就不該被視覺化。朗茲曼曾因“即使發現毒氣室影像也會將其銷燬”的言論引發爭議,其理念在濱口的創作中產生迴響。
濱口與酒井對海嘯影像的捨棄,無疑是對災後媒體氾濫的災難影像的一種批判。但濱口對此的闡釋卻別具深意:“就個人創作意識而言,觀看關於震災的網路影像時,始終認為這種機位無法正確捕捉事物本質。這純粹是攝影機位的問題。說來奇妙,彷彿虛構領域被‘錯誤’的影像所佔據。赴東北拍攝紀錄片,實則是要奪回虛構的嘗試。”(注1)
這番言論耐人尋味。這部充滿紀錄片形態的作品,竟是以虛構電影理念構建,而此處的虛構首先關乎攝影機位。
在《海浪之音》中,親密關係者(友人、夫妻、姐妹)相對而坐,互述震災經歷。鏡頭最初以斜角交替拍攝講述者與傾聽者的面孔,但某刻奇妙轉變發生了——斜角機位突然切換為對話者的正反打鏡頭。稍有電影常識者皆知,這種機位在紀錄片中難以實現,而本應只存在於虛構電影(如小津作品)的表演空間。
當然,他們並非背誦劇本臺詞,只是即興交談。那麼紀錄片如何能獲得這種正面對話影像?
普通觀眾或許會忽視這種機位轉換。這種攝影角度的注目是否導演本意亦未可知。有人或因此產生身臨其境之感,有人則始終在意機位存在。但無論如何,正反打鏡頭迫使觀眾從旁觀者視角,不可抗拒地進入“我-你”的關係場域。或許這正是關鍵所在。

The Sound of Waves (2012)
“他們”永遠只是“他們”。但相對的“我”隨時可成為“你”,“你”亦可成為“我”。置身於這種“我-你”關係中,受訪者得以褪去“災民”的匿名標籤,作為獨具魅力的個體顯現。唯有此時,真正的“傾聽”才成為可能;反之,若無此等傾聽者,“訴說”也無從發生。
本片是東京藝術大學“為後世留存東北重建記錄”企劃的產物。《海浪之音》中的證言固然珍貴,但證言往往為“批判”或“控訴”而存在,終將淪為某種工具。就此而言,《海浪之音》中的話語或許連證言都稱不上。親密關係中的對話中常夾雜之於證言無用的“雜音”,但“訴說”的本質不正在於此?
《浩劫》與《海浪之音》的根本差異或在於此。對朗茲曼而言,大屠殺加害者與受害者的陳述終究只是證言。《海浪之音》導演們捕捉的卻非證言,而是日常對話中流轉的情感脈動。若以“親密性"稱之,借用濱口解釋《激情》片名時所言——該片作為“ACTION”的反義詞,《海浪之音》以靜止面部特寫構成的影像,恰似《聖女貞德蒙難記》般的“激情”之作。

Voices from the Wave Shinchimachi (2013)
有人質疑《海浪之音》對核事故的迴避。但若理解為避免“訴說”淪為“證言”,便不難體會導演苦心(需知在《海浪之聲 新地町》中已出現圍繞核電的激烈辯論)。
採訪者慣於索求“證言”,觀眾亦對此習以為常。但對親歷者而言,真正重要的是訴說本身。《海浪之音》中的人們透過訴說獲得解脫。即便經歷難以想象的慘劇,相互傾訴的身影卻煥發著不可思議的真摯。
片中人物總先向對方自我介紹再開始敘述。對熟識者進行自我陳述,宛如某種儀式。此時虛構已然開啟。他們的言語既是對談物件的交流,又似穿越鏡頭直面觀眾。這種介於口語與書面語之間的自由間接引語風格,形成奇妙的話語場域。
即便訴說親身經歷,也難免虛構化過程。這對經歷難以言表之痛的人們而言,恰是超越創傷的必經之路。
“訴說”或許是他們終結未竟之事的方式。但透過《海浪之音》觀看的我們,卻同時目睹了永遠不該終結之物。這部作品既為未竟之事畫上句點,又將趨於閉合的記憶重新開啟。正因如此,《海浪之音》沒有終結,而以《海浪之聲》的形態持續生長。
《海浪之聲》承襲《海浪之音》方法論,可視為其續篇。相對而坐的對話形式一脈相承,但剔除冗餘之後更顯純粹銳利:《海浪之音》中標註地理位置的地圖影像、導演旁白在此盡數消失。

Storytellers (2013)
雖同樣迴避刻意展示廢墟,但車窗外作業的挖掘機,洩露著步履維艱的重建程序。副標題冠以“氣仙沼”“新地町”的《海浪之聲》,較前作更強烈地傳達出對故土的愛戀、重建遲滯的焦灼,以及摸索中的希望。尤其在《海浪之聲 新地町》中,“核電”一詞反覆出現,代際差異的對話不時迸發激烈碰撞。在重複前作形式的同時,《海浪之聲》展現出細微的變化徵兆與永恆不變之物。
與兩部作品同期拍攝的《講故事的人》,同樣以獨特方式叩問“訴說”與“傾聽”的本質。
若說劇情片是將劇本的“書面語”轉化為演員的“口語”,那麼《海浪之音》《海浪之聲》則試圖將對話者的“口語”提升至“書面語”高度。這或許是電影獨有的魔法——放映時事件已然逝去,銀幕呈現的卻是正在發生的當下。電影能將“口語”作為“書面語”銘刻於膠片。
因此,在考察電影作為傳承災難記憶裝置的過程中,濱口與酒井被東北民間故事講述吸引實屬必然。《講故事的人》暫時離開震災語境,深入民間傳說世界,將“訴說”提煉至比前作更純粹的狀態。有趣的是,創作者的興趣已由“訴說”轉向“傾聽”。

Storytellers (2013)
《講故事的人》中出現了一位非凡的傾聽者——小野和子。與其說焦點在故事講述者,不如說在她身上。坦白說,筆者因方言障礙難以理解故事內容,卻仍被影片深深吸引——正是因這位傾聽者的存在,講述者們不自覺地沉浸於訴說的幸福時光。
小野女士曾言:“要真正傾聽他人而非敷衍了事,必須改變自身(注2)。”這與虛構電影演員的表演之道實有相通。
重申:這些紀錄片延續著濱口劇情片的創作脈絡,其經驗已反哺於虛構創作。《親密》中“你是我嗎”的採訪場景,令人聯想到《海浪之音》的素樸房間中以正反打鏡頭呈現;該片戲劇部分遠距相對的兩人正反打,亦與《海浪之音》的“不可能機位”形成互文。
“日本電影在對話劇領域仍處未開拓狀態”(注3)的濱口導演,經由東北三部曲積累的“訴說”與“傾聽”經驗,將如何運用於未來創作?實在令人期待。
註釋
注1:INTRO | 濱口龍介導演訪談:回顧特輯《濱口、濱口、關於濱口》(採訪:鈴木並木)
注2:電影《講故事的人》特設網站:製作筆記注3:《電影藝術》CINEMATHEQUE vol.10 報告
作者:井上正昭
來源:神戶電影資料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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