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娛熱搜女王:我一直有職場「休息恥辱」|跟100個姐姐學賺錢

9月20日凌晨,天海傳媒創始人李海鷹——一個被娛樂營銷行業視作「熱搜女王」的女性創業者,第一次登上了微博熱搜。在前一晚與「跟100個姐姐學賺錢」的直播中,這位年入過億的女老闆談到過去的工作狀態:覺得自己長久處於一種「休息恥辱」中。
直播結束後的次日,網路上討論的熱度依舊不減,關於「休息恥辱」的熱搜進入微博熱搜榜第11名。
48歲的李海鷹不僅講出了屬於每一代人的職場困境,也呈現了自己創業14年後的真實顧慮與苦痛:事業和家庭沒有平衡,只有取捨。
這是懸在女性頭上始終不能躲閃的「經典提問」之一,202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勞迪婭·戈爾丁曾以幾個世紀的女性為樣本進行研究,她發現即便是今天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也從未能規避事業和家庭的平衡問題,她們的收入和晉升會和男性逐漸拉開差距,這個差距拉開的時間點,就是結婚和生育。
案例SHOWCASE和「跟100個姐姐學賺錢」想要正視這些話題,只有如此,我們才可能理解女性創業者真正的處境。在李海鷹的故事裡,有一個創業者曾經的迷惘、突圍與向上,也有一個女性藏好的夢想、卑微與渴望。
——案例CEO、主編
「跟姐姐學賺錢」主理人 張珺
9個月前,48歲的李海鷹做了一個決定。她向全公司宣佈了自己的「分錢」計劃:把公司25%的股權拿出來,激勵有貢獻的員工。
一開始,員工們沒有意識到這個決定的分量。李海鷹14年前創立的的天海傳媒集團早已是娛樂營銷行業頭部,年流水連續多年破億,他們為無數影視劇綜做熱門話題,一次次把《羋月傳》、《白鹿原》、《隱秘的角落》、《蒼蘭訣》等優秀作品推上熱搜。
直到股權分配方案落到紙面,員工們看到了屬於自己的股權,這才發現,即便是佔比最小的人,折現後也能得到一筆鉅款。
「財散人聚。」李海鷹告訴案例SHOWCASE,她也開啟了自己「親自生活」之旅:離開了娛樂營銷一線,帶著孩子旅行,給自己做醫美,挖掘一些不那麼卷的新業務。
促使她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之一,是人生中的一次崩潰。2023年11月,她發現兒子Peter被國際學校的同學霸凌了。
這件事情改變了李海鷹的人生軌跡。此前人生裡被忽視和隱藏的新舊問題統統被擺到面前:怎麼把時間分配給無法停下的事業,和急需陪伴的孩子?行業熱潮褪去,如何找到事業發展的第二曲線?
半年時間過後,李海鷹雖然還是沒有找到答案,但她不再把這些當成是問題了。這是案例SHOWCASE出品的「跟100個姐姐學賺錢」專欄,女性創業故事的第3篇,關於48歲的重啟人生路。
|Bianca

01 地獄
去年11月,兒子生日那天,李海鷹辦了一個小小的生日聚會。聚會上,她看到兒子Peter的臉上撓了很多血道子,觸目驚心。
「晴天霹靂。」半年之後再提起,李海鷹依然難掩震驚,血道子是Peter自己抓的,在同學們七嘴八舌的講述下,她才發現自己有多粗心:班裡有一個男同學,在過去三個月中不斷語言羞辱Peter。Peter不擅長反擊,鬱悶和憤怒沒法紓解,開始自殘。
那個晚上,李海鷹一夜沒睡。創業十四年,她遇到過大大小小的問題,同事眼裡的女老闆性格強勢也樂觀,遇到問題就解決,沒人見過她的眼淚。
只是這一次,原有的經驗與人脈不再適用,她帶著兒子不停跑醫院,幾次三番終於排除了器質性疾病,確診為焦慮症。嚴重到一定程度,Peter出現了軀體化症狀,手抖腳抖,無法剋制,「像得了帕金森」。
李海鷹給孩子辦了病退,她拿出做專案的較真勁兒,設計了三套方案,請了兩位律師一起去學校協商。那是一所每年學費幾十萬的知名國際學校,校長向她保證,霸凌者下學期一定會轉走。
結果,開學第一天,Peter帶著校長和媽媽的保證走進教室,霸凌者坐在班裡,看著他。
Peter當場就開始抖。他立刻打電話給李海鷹:媽媽,他還在。
更糟糕的是,體育課上,兩個孩子又被體育老師分到了一個小組,需要協作完成很多工。
「那一節課對他來說,就是地獄。」李海鷹發現,學校沒有遭遇過同類情況,也沒有一套處理的流程。很多老師,包括校長,他們的第一反應都是質疑受害者的感受:會不會是你兒子太敏感了?
她自己一度對兒子的求助不太敏感,甚至試著用更簡單的思路解決問題。Peter說,有同學罵他,「我說他罵你,你就罵他啊,你罵回去」,還教給他一個五步反擊法;Peter說,有同學搶他的文具,「我就勸Peter不要太小氣,筆和橡皮值幾個錢?你一天帶十根筆、十塊橡皮,你就讓他搶,媽媽管夠」,李海鷹就真的給孩子買了100個橡皮,100支筆,上學的時候抓一把給他放包裡,以為這個事兒就解決了。
當時,她沒有意識到,這是對方在一步步試探Peter的底線。後來帶孩子去看專業的心理醫生,她才逐漸明白,她的大大咧咧對孩子沒有絲毫幫助,反而堵住了兒子向她求助的通路。Peter開始覺得,受欺負是自己的問題:怎麼就和我過不去呢?他怎麼就欺負我呢?
Peter陷入巨大的恐懼中。在那堂體育課上,他總害怕下一秒就要被欺負,整個人腦子一片空白,晚上回到家,他的情緒失控了。
李海鷹也跟著崩潰。終於,一切理性方法都失效了。

02 平衡
最讓Peter難堪的辱罵,是那個男孩當著所有人說,「他沒有爸爸。」
這句話讓李海鷹對孩子充滿歉疚。她是個單身母親,在對孩子的教育上,一度竭盡全力彌補父親角色的缺失。面對那個創業女性幾乎都會面對的問題——事業和家庭你怎麼做好平衡?李海鷹會下意識地回懟:為什麼要平衡?憑什麼要我來平衡?只是因為是女性,就天然需要揹負對家庭的責任嗎?
事業和家庭,她都想要。
幾年前的一次女性創業論壇上,她分享過自己的育兒觀念:把母職具體劃分成七個部分,有幾個部分可以請更專業的人代替自己完成:讓司機帶孩子上各種各樣的補習班,保姆阿姨解決孩子的一日三餐,家庭教師陪伴他寫作業,專業擇校的中介機構給他制定求學計劃……
當時她的分享博得了滿場掌聲,現在回想起來,李海鷹覺得自己的想法「真的就是毒藥」,她反思,當時的自己只看到了母親功能性的一面,刻意忽略了專業人士給不了的東西,「就是媽媽的愛」。
Peter長大的過程幾乎和李海鷹創業的過程重疊。她篤信著這樣的育兒方法論,得以把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創業。
2015年到2018年之間,公司處於上升期,大量優秀國產電視劇湧現出來,李海鷹的天海傳媒和上游公司簽了對賭協議,一年到頭幾乎都在工作。
她只在年三十晚上吃餃子到守歲那幾個小時休息,平均每天睡不到六個小時,通宵也是常事。即便是下了班,她也忙著寫工作郵件,開電話會,兒子就在一邊安靜地玩玩具、看動畫片。
後來Peter在作文裡寫:媽媽每天要說很多很多話,但沒有一句話是對我說的。
但工作的忙碌也帶來了直觀的回報,她的成績有目共睹:營業額每年遞增,流水連續過億,推廣的爆劇不斷,她成了業內公認的「爆款女王」。
對賭結束之後,李海鷹甚至發現了北京市政工程的一個「驚人進步」:2019年夏天,她坐車路過四環,發現路邊的隔離帶上種滿了月季花,「開了20多分鐘還都是」。她當場拍了照片,向合夥人盛讚了綠化建設:現在北京的綠化做得真好!不一會兒,合夥人湯婕回了訊息過來,「姐,您不知道嗎,這個都快10年了。」
三四年了,每天上下班無數次經過的路旁,李海鷹總是在低頭趕路,發信息、寫方案、打電話,這一次她終於抬起了頭。

03 羞恥
以前,李海鷹沒有因為陪伴兒子的時間太少而感覺羞愧,她生於70年代,父親去世後,母親獨身一人撫養她和姐姐長大。她的母親是政法大學的高材生,在那個年代,母親犧牲了很多個人追求和自我發展,換取整個家庭的運轉。
她聽著母親的唸叨長大。母親會反覆向她強調,我為了這個家做了什麼,我為了你和你姐做了什麼。這讓長大後的李海鷹,即使見到了很多不同的生活方式,卻總是對「享受」滿懷愧疚。她會想,媽媽那麼不容易,她還沒享受過呢。
所以,人生的前半場就是賺錢,那會的李海鷹篤信:你要掙更多的錢,你才有能力去孝順媽媽,有能力去照顧你的孩子,有能力真正地幫到那些一直追隨你、相信你的小夥伴。「生病的時候不用給他一杯熱水,生病的時候直接送到和睦家」,李海鷹那時候覺得「錢就是力量」,能夠解決很多問題。
「我小時候是個窮孩子,在物質上極匱乏,經歷過要每天扒著櫥窗看一個玩具,看了一年,壓歲錢攢夠了,玩具卻沒了的時候,也經歷過寄人籬下,受親戚白眼,不敢盛第二碗飯,只能把唯一的一碗飯默默壓實的時刻。所以當Peter給我提出一些物質要求的時候,我覺得只要在我能力範圍內能滿足他,我也是很快樂的。」
因為這些,也因為被當時的主流價值觀影響,經常看到各種鼓吹「比你優秀的人比你還要努力,你有資格休息嗎」,再看身邊的朋友,也是每個都很拼,李海鷹無法停下來,從來不敢「浪費時間」。
她也有了後來登上熱搜的「休息羞恥」,即便身體已經累到不行,大腦瀕臨停止運轉,她也會對休息充滿了負罪感,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給自己放假。
她不知道那些網際網路上的「女強人」是怎麼做到五點鐘起床,鍛鍊、學習,帶娃、做飯,然後轉身再去職場馳騁的,「在我這的確是做不到,因為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中等生,我的確在人生的一個階段只能幹好一件事。」
Peter生病之後,李海鷹不得不正視自己創業以來遇到的最大的坎兒,她必須抽出大量的時間,帶孩子看病,陪伴他康復。
一次在等待醫院叫號的間隙,李海鷹帶著兒子去兒研所旁邊的天壇公園散步,兩個人拍了很多照片,笑得非常燦爛。但在這個過程裡,她的眼光都要躲著他,不敢正視他抖動的身體,心裡一直揪著,「我以前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心如刀割,那會就體會到了」。
後來Peter暫時休學治療,母子倆一起做了一個性格測試。竟然是完全相反的性格。李海鷹學會了一件工作從來沒能說服她的事情:這個世界上,存在「做不到」:每種人都有自己不擅長做的事情,而我的兒子,恰好不擅長解決衝突。

04 晴天
李海鷹必須跨過這個坎兒。後來從學校裡瞭解到的事情更加讓她吃驚:那個欺負Peter的小男孩,以前也是個被欺負的角色。直到他忽然長高了不少,就開始以別人曾經對待他的方式來對待Peter。
「他也是個受害者。」在帶著兒子康復的過程中,李海鷹惡補了大量校園霸凌相關的知識,也越來越感受到相當一部分人對於校園霸凌的無知。這其中有孩子、有家長、有老師,有霸凌者,也有被霸凌但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經歷什麼的學生,「他們覺得沒打傷沒出血,就不是問題」。
李海鷹覺得,精神霸凌是比身體霸凌更深的傷害,她的心理醫生也告訴她,孩童時期受到的精神上的傷害是一輩子不會被抹平的,它會變成一個泥潭,未來仍有可能會被激發。所以普及兒童心理學知識不能再等,李海鷹想,如果勢必是個泥潭,那我們可以給孩子們的泥潭裡種滿荷花,她萌生了一個新的思路:怎麼才能讓所有人都對校園霸凌有個準確的認知,再幫所有學校去完成監管機制的建立呢?
經營企業的思路讓她確信,如果把一件事做得好與不好依託在個體的能力上,那這件事肯定是做不好的。必須引入更多投資、更多社會力量的關注,讓反對校園霸凌成為一個可以系統運轉的商業體,才能夠可持續發展下去。
她立刻開始了行動,聯絡國家的一級基金會成立針對校園霸凌的專項基金,準備請最專業的心理醫生來講解校園霸凌的相關知識。李海鷹把學校退給她的30多萬學費捐出來,但距離基金會要求的300萬啟動資金還有很大缺口,她積極籌募。
籌募的工作緩解了她對尋找第二曲線的焦慮。疫情開始後,她明顯感受到市場的變化,2018年以前,公司平均每個專案都是五百萬以上,也有不少千萬級別的專案。最近兩年,一個50萬的專案都可能有十幾家去比稿。
李海鷹已經多年沒寫過方案了,對於00後員工的想法,也不太能參透。這些事情都讓她意識到,是時候離開一線,她應該拿出時間,做一點更想做的事情,給公司尋找更多的發展。
分出股權後,李海鷹開始逐漸淡化自己在公司裡的存在感。例會從一週開四次逐漸減少到四周開一次,公司內的重大決策也放手讓中高管去試錯。她給自己定義為CGO(首席發展官),去做更多新的嘗試,也得以抽出時間陪伴兒子,也重新啟動了自己的人生。
這是一個創始人的第二個「關鍵時刻」。上半場,他們考慮的是如何在翻滾的商場中站穩腳跟,下半場,他們要考慮的是怎樣給公司業務在平穩的前提下找到增量,又怎樣讓自己快樂賺錢。
她喜歡上了騎小布腳踏車,搞了個騎行俱樂部,認識一些年輕的新朋友。她想要多讀書,朋友建議她去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她就欣然開始準備,每天六點和Peter一起背單詞。她也開始燙頭髮、做指甲、出國旅行,以前不好意思享受的人生,現在統統要開始享受,朋友說她開始「親自生活」,懸浮了太久,她終於感受到了生活本來的精彩。
人生的曠野忽然在她「曠工」之後徐徐展開,每一個選擇,她都躍躍欲試。
Peter的作文裡,也誇讚了這個開始給他做飯的媽媽——即便她永遠掌握不好該放多少鹽,Peter寫:我媽媽做的菜特別好吃,我每次都可以吃光,雖然鹽要我自己放。
母子倆慢慢從陰霾中走了出來,也偶爾會談起那段「發抖」的日子。推進基金會成立的過程中,李海鷹問兒子,如果要你用自身的感受給這個針對校園霸凌的基金會命名,你希望它叫什麼?
Peter想了想:叫晴天吧。因為在被霸凌的時候,根本感受不到真實的世界,每天都是陰天。
李海鷹問,為什麼不叫彩虹呢,彩虹多明媚啊?
Peter說,有彩虹就一定要先經歷風雨了,我不希望他們經歷風雨,希望他們每一天都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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