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應該屬於每一個人,工人階級不僅僅需要麵包,他們也需要美。”
英國藝術家、批評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誕辰200年時,一個集合了他的各類繪畫、素描等作品,以及各式收藏品的展覽——《看見的力量》(The Power of Seeing)在倫敦的雙殿樓舉行。此次展覽向人們展示了羅斯金的藝術觀和他對人性與社會的理解,讓人們重新審視這位身上充滿複雜矛盾的如先知般的天才藝術家。

約翰·羅斯金
(1819-1900)
約
翰·羅斯金1819年出生於倫敦一個福音派基督教家庭,與維多利亞女王同年。父母都是蘇格蘭後裔,家境殷實,他從小接受嚴格教育。羅斯金一家喜歡到歐洲各地遊覽自然風光,觀看古代建築與名畫。這些旅行很大程度上型塑了羅斯金的價值觀——見到阿爾卑斯山,讓羅斯金深受震動,他明白了藝術之重要正在於記錄自然。
對羅斯金的稱呼有很多:作家,藝術評論家,地質學家,植物學家,建築理論家以及社會改革家等等。他是一個博學多聞的人物,幾乎憑藉一己之力恢復哥特式建築的聲譽,擁護拉斐爾前派,創立了工藝美術運動,威廉·透納(William Turner)的同時代人都認證了他的天才。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羅斯金並不出名。《衛報》就提到,他的名字在很多人眼裡只是一個維多利亞時期的禁慾怪人,這次展覽的負責人也講到當時工人階級對這位社會改革家的諷刺——他們嘲笑他的“擴音器”演講聲和對鳥叫的古怪模仿。
英國作家菲利普·霍爾(Philip Hoare)在《新政治家週刊》中寫道,他不被大眾接受的很大原因或許在於他在他那個年代幾乎與當時社會的所有基本假設背道而馳。他描繪自然世界的水彩畫,無論是苔蘚,還是阿爾卑斯山,都是對自己靈魂深處的一種展現——令人震驚、超現實,展現出一種形而上的現實。他拒絕加入經濟飛速發展的浪潮,拒絕接受他那個階層的道德準則。他的第一個“叛逆”是對威廉·透納繪畫的高度讚揚。幾乎是出於本能地,羅斯金能夠理解透納試圖表達的藝術價值。或許正如當代生態哲學家蒂莫西·莫頓(Timothy Morton)所說:“藝術來自未來。”羅斯金在透納身上看到了未來。

羅斯金畫的阿爾卑斯山,鉛筆水彩,1841-1845



他的第二個“叛逆”是對資本主義的攻擊。托爾斯泰、甘地和蕭伯納認為羅斯金是他那個時代最偉大的社會改革家。當英國議會工黨的第一次會議中,成員們被問及哪本書對他們的影響最大時,他們說是羅斯金的《給未來者言》(
Unto This Last
)。蕭伯納精闢地概括了羅斯金對自己階層的抨擊:“你們就是一群小偷。”
1930年代,史上最嚴重的資本主義危機影響持續,人們開始重新重視維多利亞時代批判資本主義的思想家們——從馬克思到威廉·莫里斯,此時,羅斯金的社會激進主義開始顯地益發重要。《衛報》評論道,他如同預言家一般領先於世,在1860年,他就以一系列譴責自由市場經濟的文章震驚了廣大讀者。他認為經濟人假設是對人性最本質的誤解。
如今,約翰·羅斯金的時刻終於來臨。人們對他的認識不再僅僅是二手書店裡的《威尼斯之石》與《芝麻和百合》。這場200年誕辰之際的展覽吸引了廣泛的注意。這或許是因為他的世界觀不僅僅呈現在藝術中,更因為他崇尚迴歸自然,並且是一個社會改革家——他甚至會觀察工業化對於氣候的影響。這樣一個人物,確實是一個社會的先知。
菲利普·霍爾認為,羅斯金引領了一場反抗維多利亞時代正統與資本主義的運動。他的思想是狂野的,不穩定的。但是當今時代,我們更需要他的烏托邦思想,因為我們已經離自然世界越來越遠了。羅斯金在巔峰時期的藝術與人道主義,將我們推向了真正重要的事物——讓我們看到,生命是唯一的財富。
《倫敦晚旗報》評價道,羅斯金對藝術的態度是基於道德之上的,是其已完全形成的、鬥志昂揚的世界觀的一部分。他視藝術為一個社會,在這個社會中,工匠的精神、美好的環境以及工藝的價值,都在其中佔有一席之地。他之所以重視哥特式建築是因為他認為其美學特徵能夠對映自然,以及那些在基督教社會中的自由勞動者是透過沉浸於藝術創作來表達他們對於上帝的信仰——這點不同於古希臘時期的非自由勞動者。他認為威尼斯的建築不僅僅只是表現出了超脫的美感,還體現了公民平等。
而且,正是因為他重視工人階級的尊嚴以及所有人都應享有欣賞美的權利,1875年,他在謝菲爾德的山丘上建造了一個博物館。這座城市,除了有羅斯金欣賞的金屬工人的手藝之外,與他幾乎沒有任何關聯。但他認為,藝術應該屬於每一個人,工人階級不僅僅需要麵包,他們也需要美。為了能讓勤勞工作的工人們有時間到博物館參觀,這座博物館的開放時間很長,在週日也開放。同時他還建立了聖喬治公會,以實現他的社會改良主義的烏托邦理想。這次展覽中的很多展品正是來自他贈與聖喬治公會和謝菲爾德博物館的收藏品。

這
次的展覽有別於那些隆重推出“鎮館之寶”的展覽,展品中有名的作品相對較少。當然其中也不乏許多非常有趣的作品,例如一副透納的肖像描繪了他在展覽會開幕日修補作品的場景,再如展品中有富含中世紀建築特徵的石膏模型,羅斯金的自畫像,愛德華·利爾(Edward Lear)和奧杜邦(Audubon)的鳥類研究,以及羅斯金本人對自然、鳥類和建築的研究作品,從威尼斯的石質建築到阿爾卑斯冰川的變化等等。而這次展覽中最耀眼的展品,或許是一系列羅斯金的礦物收藏。這些絢麗的紫色水晶、純白的石英石以及帶著氣泡的赤鐵礦,以其強烈的色彩以及絢爛的水晶面令本次展覽熠熠生輝。


約翰·羅斯金的蛋白石收藏
除此之外,展覽中還有一些中世紀的手稿。羅斯金充滿熱情地“肢解”了這些時禱書,只是為了將裡面的裝飾花紋以自己滿意的方式排列。這些都是他感興趣的事,他幾乎對所有事情都興致盎然,同時期望所有工人階級也會對此產生興趣。
展覽中最有趣的或許是“約翰·羅斯金痛恨的十五事”,從建築師帕拉第奧(Palladio)到騎車:“我不僅反對腳踏車,而且已經準備好了用我所有的髒話去抨擊腳踏車,並抨擊所有代替人類雙腳在上帝的土地上行走的發明。”
《衛報》特別關注了一幅羅斯金肖像畫,肖像中,羅斯金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種強烈的矛盾與不安。這幅畫繪製於他即將失去理智的年歲,他一半的臉沉寂於陰影中,另一半臉卻映照在陽光下,藍綠色的眼睛似乎在凝視著什麼,似乎又有些不對勁。在第二年,1876年的聖誕節,在他心愛的威尼斯,羅斯金開始出現幻覺,崩潰隨之而至。最終,他選擇隱於人世,直到1900年去世。

羅斯金肖像,Charles Fairfax Murray作
這幅由默裡(Charles Fairfax Murray)所作的水彩肖像(也有人認為這其實是羅斯金自己的作品),看上去似乎與雙殿樓(Two Temple Place)維多
利亞晚期時代的內部裝飾十分相稱——豐富的木雕、鑲板與彩色玻璃。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或許可以說這些裝飾風格受到了羅斯金崇尚的哥特式建築理念的影響,但或許同樣可以說,羅斯金對此會是非常厭惡的,因為雙殿樓,這座充滿著新都鐸時期幻想的建築是由美國富商威廉·華爾道夫·阿斯特(William Waldorf Astor)所建。在《威尼斯之石》這本被譽為“哥特復興的聖經”的作品中,羅斯金譴責了這座建築所呈現出的奢侈和自私。對羅斯金而言,中世紀哥特式風格是一門關於公共性的藝術,產生於道德高尚的時代,推崇勤奮勞作,譴責資本主義的剝削。
對於羅斯金來說,自然世界是神聖的,在自然中,要顛覆自我,要去尋求變革與自我救贖。他的藝術作品體現了他與自然的交流——冰川、長滿苔蘚的河岸、野花,甚至是一根鮮豔的藍色孔雀羽毛。他的《河邊石岸的苔蘚、蕨類和酢漿草的研究》(Study of Moss, Fern and Wood-Sorrel, Upon a Rocky River Bank)
,描繪出了一幅交織在古老傷痕和陡峭巖塊中的綠色生命。正如展覽主題《看見的力量》所表明的,羅斯金鼓勵人們近距離地細緻觀察作品,特別是自然藝術的作品。他的那些水彩素描,哪怕只是一片枯葉或者荊棘藤,都是一種專注於事物與自然的方式。他認為透過自然寫生獲得心智上的滿足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衛報》因此提出了另一種看待羅斯金的當代意義的方式。除了維多利亞時期繪畫作品之外,展覽中還包括一些新型的自然影像,包括丹·霍茲沃斯(Dan Holdsworth)創作的一幅關於阿爾卑斯冰川變形的電子分析圖。羅斯金自然對全球變暖一無所知,然而他對於珍貴大自然的信仰透過其筆下令人肅然起敬的、有著透納風格的水彩畫展現在世人面前。
不
過,展覽畢竟無法盡現羅斯金因為對自然的一腔熱忱而產生的悲劇。《衛報》評價道,一直以來浸潤在藝術世界中的羅斯金,在年輕時就自認為他的使命是教導他的同時代人看到上帝創造的神聖之美。他寫道:“我必須向他們證明,大自然的真理是上帝真理的一部分。”正如本次展覽中的礦石收藏品,地質學是他科學理論體系的核心。然而在19世紀,透過一塊又一塊的化石證據,地質學摧毀了上帝。他似乎可以聽見地質學家正在用鐵錘粉碎著他的信仰:“那些可怕的鐵錘啊!我可以聽見它們在敲打著聖經中的每一段經文。”羅斯金的科學信仰擊毀了他的神學信仰,進而摧毀了他的理智。他看似平靜的繪畫中卻湧動著內心的波瀾,足以將其擊碎。
這個展覽適時地提醒我們來重新審視這位充滿矛盾,同時給我們留下了許多財富的天才。1964年,英國藝術史專家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在其著作《今日的羅斯金》
中寫道:“近五十年來,讀羅斯金被認為是擁有靈魂的象徵。”這是一個崇高的靈魂,在過去和今天都殊為難得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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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訊(2019.3.1)| 雙殿樓看約翰·羅斯金
編譯/邱迪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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