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安下轄的集賢鎮,距離西安市中心約70公里,隸屬西安下屬的周至縣管理。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這裡的鎮民面朝黃土背朝天,依靠耕作生活。
2021年,比亞迪工廠落地集賢鎮。工廠區蔓延在這片土地之上,給這裡世代務農的鎮民們帶去了新式的生活,也攪動起新舊兩種生活觀念的衝撞。

集賢鎮,被超級工廠“收編”
帶著身份證走進比亞迪在集賢鎮的招聘大廳這年,張載19歲。
在父親建議下,他結束在外地入不敷出的打工生活,回到故鄉集賢鎮的比亞迪工廠找工作。
比亞迪工廠在西安的建設持續多年。2021年,比亞迪公司三期工程,在集賢鎮落地,也讓這片本只憑土地種植創收的土地,改變了面貌。
如今,在集賢鎮當地,人們都知道,到比亞迪的工廠找一份工作不難。進廠的手續,簡單到幾乎沒有門檻。“有手有腳,四肢健全,能自己拿著身份證去,就能領表成為流水線上的工人。”張載說,在他的印象中,遇到比亞迪工廠任務重的時候,招聘大廳一堆人一堆人圍著搶表填。

圖 | 集賢鎮比亞迪招聘中心門口
“至少13家檯球廳,兩家KTV,一家網咖”。張載掰著指頭開始給我算起集賢鎮上,在比亞迪工廠落地後,新開的的“娛樂產業”。他歪了歪頭:“這在2021年前都是不能想象的事情。”
大貨車給集賢鎮拉來了廠房、工人和新能源。工廠區的新鮮事物,取代了曾經陪伴集賢鎮鎮民們的農田和作物。
在集賢鎮,人們世代以耕作務農為生。祖輩都種地,依著天然平原和氣候的優勢,這裡多種玉米小麥或獼猴桃,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張載印象中,2021年,祖祖輩輩靠土地吃飯的集賢鎮鎮民們,討論的主要話題成了徵地。
大概自2019年開始,鎮上又是張貼徵地通知,又是透過喇叭廣播,宣佈要把村裡的農田徵用為工業用地,用來建造集賢園重點專案。到2021年,張載所在的村裡宣佈,確定被徵用的農耕地,每畝會發放約7萬元的徵地補貼額,青苗和耕地上的附著物也額外有賠償。這意味著,就算一家只有3畝地,也會突然憑空會多出20萬元的家庭收入。
儘管獲得這筆財富意味著失去過往連年耕作的土地,但突降的財富,還是會讓人“紅眼”,鎮民們也相信,隨著園區開工建設,未來人們就算離開了土地,也可以進入工廠謀生。
如今,張載偶爾還會路過家中的獼猴桃田舊址,心中感慨,但也多了一分慶幸——因為工廠的落地,他再也不用跟祖輩一樣,幹農活、靠天吃飯。就在那幾年,張載家早先的獼猴桃田被用作了廠房建設,如今,上面蓋起了比亞迪廠房四期的車間。
如今20歲的張載,更年輕的時候總是想著往外走。中學畢業後,張載進了技校學影片剪輯,後來去了西安打工。1400元的實習期工資,交過房租後就剩600塊。“都不夠買菸抽。”
本來他想著,離開集賢鎮走向大城市,是離開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的跳板。但在大城市,他發現還是有錢重要,“沒錢吃飯還要臉幹啥,趕緊回來,憑體力掙錢不丟人。”這是張載父親給張載打電話,勸他回家時說的話,張載記得很清楚。
真正回家還是受了一番思想折磨。對於長久植根於身體的鄉村記憶,張載覺得並不那麼美好,小時候幹不完的農活,掌控欲很強的父親,包括沒有新鮮娛樂設施永遠灰撲撲的街道,都不吸引人。
2022年年底,張載還是回家了。
回鄉進廠第一天,張載被分配去打螺絲,他不願多講這份工作,只說就是打螺絲,實打實地打,哪有什麼能展開的。也許因為即使離開了廠,但也不能把廠裡的資訊隨便告知外界的規定,還鐫刻在每個人的身體裡,張載可以聊生活,聊女人,聊自己的家,但關於工作的內容,他不願意多說。涉及到的部分,大都用,“累,不自由,會罰款,工資有高有低”等瑣碎替代。
張載曾想堅持,但在一個連續的夜班之後放棄了,“這基本工資就2000多,要拿人家說的5、6千,只能靠加班,正規著呢,多幹就能多有,留下了也給交保險。”
打螺絲的枯燥程度就像被包裹在一個密不透風的盒子裡, 每十幾秒要重複一次相同的動作,一晚上抱著螺絲槍就是上千次, 凌晨睡意正濃,但流水線一開,成百上千的零件就會湧來,“停不了,根本停不了。”
原本張載覺得熬夜不是難事,和他一樣的娃們都覺得,以前打遊戲通宵都不是問題,最高記錄“我高中一夥計,被稱為夜機王子,連續在網咖待了21天,我沒他勁那麼大,但也堅持了十幾天。”沒想到,進廠不過一週,他就受不了了。“班上完腿都發抖,關鍵是不讓人玩手機,太受罪了。”
張載離開的原因也不過如此,因為遲到、玩手機被頻繁罰款,一個月到頭,“累死累活也就掙了3000多,受不了那限制,木亂得很。”他討厭沒有自由,包括上班需要穿工服,穿不了自己的潮流服裝。以及曾經和宿舍的室友有了口角,這些零散的事情都成為張載崩潰離廠的原因。
父親勸他再待待,畢竟有保險呢,農村人以前哪能找到有保險的工作,但張載不願意了,“錢也買不了老子開心。各有各的好,但老子要不了那個好。” 生活有了新選擇,以張載為代表的新一代集賢鎮鎮民,在不知不覺中,分野出和老一輩不同的價值觀念。生在工廠進駐的年代,他們有更多選擇的自由。

圖 | 鎮上正在新修的店面
回憶當初,張載沒有停下手裡打檸檬水的工作。如今,他不在工廠工作。工廠附近,已經形成了一片為工人們服務的生活區,各類商店開張,也帶來了新崗位。即使不在工廠工作,集賢鎮的年輕人也不用回到農田耕作。張載在鎮上的檯球廳上班,覺得生活掌握了某種平衡。既不用像祖輩那樣耕作為生,也不用在工廠裡沒日沒夜地熬夜工作。張載對這種新式生活很滿意。
站在周至集賢鎮街道幾里之外,遠遠就能看到幾棟約30層高高矗立的安置樓,對於一個關中平原鄉鎮來說,這樣高層住宅的出現實屬突兀,尤其對照方圓幾十裡都是2-3層的普通民居來說更是稍顯怪異,而進到集賢鎮地界,連片灰白色的廠房建築更是以極其恢弘的氣勢整齊羅列在山腳之下,鮮紅的BYD標籤和高度工業化的現代建築都與遠處清晰可見靜謐的秦嶺山脈形成著鮮明的對比。
工廠門口的小車和電動,密密麻麻停滿整個道路兩旁,像排長龍一樣綿延好幾公里,不曉得的,會以為自己進入了巨大的賽博空間,有很多車已經佈滿灰塵,顯然是外地打工人的車輛。而在廠區門口的網約車司機則會大聲招呼來回的路人,臨潼,戶縣,藍田,高鐵站走不走?
司機口中的地方都是距工廠50-80公里的周邊縣城,來比亞迪進廠務工的外地人多是四川安徽的“能吃苦,不怕累。”但近處的本地人也多,廠子帶動的就業和收入不僅造福了當地居民,對於同為關中平原一帶的臨潼藍田等地,也多有覆蓋。
這些工人十天半個月回一次家,大多靠拼車,每次60-80不等。遇到放假時,不一會就能拼完。對司機們來說,這比在城裡十幾塊一單一單拼成的收入來得穩定又容易。這裡有自己的網約車宇宙,除了外地打車過來的人,大部分人從廠區往出走,能打到的車也全是當地人自己抱團組成的。有當地人感慨:“別人想掙這個錢,不太可能。啥都講個規矩和地盤。”

鎮民們的新式生活
集賢鎮的新舊交替隨處可見,站在村中的十字路口,一些周圍村落仍靠種植維生的鄉民,把用籮筐裝起來的柿子和獼猴桃整齊的一字排開擺放。比亞迪工廠出現後,這個路口一邊挨著比亞迪員工宿舍的柵欄,一邊又正好是大巴停靠站,成了附近村莊果農們的日常集市。
曾有新聞提到,集賢鎮僅用短短的不到4個月時間就為集賢產業園區企業徵地1320畝,當然,鎮上的當地人對於比亞迪廠裡到底有多少員工並不清楚,但他們會驕傲地告訴來打聽的外地人,“至少得5、6萬吧,烏泱泱的,你看門口放不下的電動車就知道了。”
這個說法多少有誇大的成分,但想來也並不意外。這裡原本農村人口大量外遷。一個像鋼鐵巨人的工廠和隨之蜂擁而至外地本地面孔,就這麼突然進入到了自己生活的鄉村,無異於給平靜的水面扔了一顆重磅炸彈。
每逢有車趕到,劉香芳都會第一個衝上去,“買點吧,水靈靈的,可甜了。”如果見人對水果不感興趣,那絲瓜辣子也能進行補充,“捎點回去麼,都是自家種的,乾淨麼(沒)農藥,炒辣子炒雞蛋夾饃都香。”劉香芳不願意錯過任何一個有可能賺到錢的機會。
找到既不離家太遠,還能做點小生意掙錢,有時還能回家照顧一下活計,劉香芳3年前也從來沒想過。
“比亞迪安到這兒,對我們來說是天大的好事。”劉香芳不是集賢鎮子上的人,她從附近的村落來,但她深知自己如今的“好日子”全仰仗了比亞迪的落地。

圖 | 村民在集財路集賢路十字路口兜售水果
劉香芳那常年在外不見蹤跡打工的兒子,如今也回來在廠裡找到了工作。幾年前,她勸兒子回老家進廠:“在哪不是打工,你年齡也不小了,該回來定個心了,總不能老漂著,現在廠裡的待遇跟你去廣東差不了多少,裡面都是跟你一樣的年輕人。”
她的兒子老實聽話。對於回老家進廠,他看得很開,“現在這日子,早不是以前了,大學生進廠的也多得很,宇宙的盡頭還是進廠,就看你是流水線上擰螺絲,還是寫字樓裡擰螺絲?”
兒子進廠後,劉香芳對生活有了新的期盼:“我娃不愛說話,如果能在廠裡尋個姑娘當媳婦就好了。”
進廠之後,劉香芳的兒子發現,分到的流水線上沒有年輕女生,廠裡的女孩子,他也搭不上話。後來,好不容易搭上話了,給人又送飲料又送水果,家裡出啥特產,整箱整箱給對方抱,堅持了一個月,才發現“女娃在外面談了個大他10歲的男人。”
劉香芳刻意強調大10歲,“人家裡面一個,外頭一個。要不是我兒子接到了警告電話,我都不敢信。”
抱著進廠找廠妹做物件的目的,並不只是劉香芳兒子一個,沒在廠裡待夠兩個月的張載也是。“誰知道進去上班,別說跟女娃聊天,耍手機都不讓,一發現就是罰款扣錢,一月到頭,掙的都不如罰的多。”線下的女孩找不到,張載就和其它廠弟一樣,線上找,看直播聊網友,打賞刷評論,聽螢幕裡漂亮的妹妹對著螢幕外的人叫大哥。
逢到發工資的當下,整個員工宿舍都幾乎是通宵的,白花花的螢幕亮著燈,每個人都在對著鏡頭的另一端咧著嘴笑,沒有人在意別人外放的聲音大了吵了,因為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
下工刷直播,打遊戲的生活幾乎充斥在每一個年輕廠弟的日子裡。
集賢鎮距城裡遠,回家也不方便。工廠區年輕人們的“孤獨寂寞冷”,催生出鎮上近兩年冒出來的娛樂設施和晦澀服務。一年前在工廠,張載見過印著美女上門配合性感熱辣女郎電話的小紙片,順著院牆就扔進了宿舍樓下,“有人撿也有人打。”
張載也想打電話過去,但看著同宿舍叫小胖的娃,眼睜睜被電信詐騙盯住,最後好不容易攢的工資全被一股腦騙走,張載把小紙片壓在了枕頭底下。準備“造福”此後有緣睡他鋪子的下一任兄弟。
張載聽過廠裡的故事,早先因為特殊原因封廠,員工都不能出去,但有人實在受不了,就打電話招小姐。後來這件事鬧得很大,當事人為了出去見小姐,差點跟保安打起來,把警察都招來了。那人說是人家都到門口了,自己錢都付了,不肯配合。“警察說是他讓騙了,他還不信,錢還沒追回來,剛領的工資,又讓電信詐騙弄跑了。”張載的語氣透露著不屑,但他一有空就偷偷摸出手機刷遊戲直播的舉動還是暴露了一些張載自己的愛好。

圖 | 工廠區一隅
集賢鎮屬於西安市下的周至縣,距離西安市中心70多公里,幾乎沒直達西安的交通工具。
過往,張載他們要到西安去,只能搭時間從不準確的班車。有時輾轉至少得換乘3次,經過約3小時。如果開車,走高速也需一個半小時的路程。
在地圖上,集賢鎮很小很小。鎮子上的早先資料顯示,集賢鎮下36個自然村農業人口約2.7萬,這是算了整個鎮子轄區覆蓋的208平方公里,如果只說狹義的鎮中心,面積單位和人口都需要減半再減半。誕生在這裡,集賢鎮的年輕人要麼和祖輩一樣務農為生,要麼,就和張載一樣,嘗試到周邊的城市裡謀生、紮根。
對於曾經想要走出集賢鎮而未果的張載來說,比亞迪在集賢的落地,給了和他一樣無法靠其他技能留在城裡的人,新的去處。不單是指工作的機會,還包括吃喝玩樂,“開個玩笑,找物件都好找了。”張載說。
順著鎮上的集賢路走,新裝修的門店越來越多,有的雖然看著主體還未建好,但招租的顯眼紅色條幅已經掛上,打聽一番,有的位置好地段,一樓租金已經可以到達400-800元/平方的價格,而街道背面,村民陸續加蓋的出租房,其租金也在600-700一間左右,幾乎和城裡城中村出租價格一樣。
“你現在看,我們這什麼都有,再也不用必須去到縣上市裡,以前不想回來,是嫌沒處耍,掙不下錢,現在不一樣,一個月就算連扣帶罰掙3、4000,但這錢都能落在自己口袋,租房吃飯都不用啊,回家就成。”張載把賬算得很清。
如今張載的生活時髦得很。檯球廳前腳下班,後腳他就走進旁邊的網咖,再給自己叫上一杯“幸運美式”,玩完再騎上小電摩瀟灑回家吃奶奶做的油潑扯麵,“生活簡直美滋滋。”

圖 | 集賢鎮街道上的足浴店和奶茶店

新舊觀念交匯十字路口
工廠區門口,每天大清早6點多,一大批電動摩托車浩浩蕩蕩從北向南而去,晚上7點,“迪比亞”燒烤大排檔的名字很是顯眼,夜幕降臨, 同樣的人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從困了一天的逼仄和壓抑離開,但他們,卻無一不感嘆一座工廠帶來的美妙宇宙。
外部世界, 比亞迪近期官網資料顯示,作為新能源汽車世界冠軍,比亞迪新能源汽車總銷量已超過900萬輛。
比亞迪牌新能源轎車的銷量,拉動著集賢鎮鎮民的生活愈發趨近城市化。
據周至縣2024年政府工作報告指出:2023年,比亞迪乘用車零部件、智慧終端等專案建成投產,總產值達260億元,帶動2萬餘名周至群眾實現了“家門口就業”。
早先的集賢鎮,在周至的眾多鄉鎮中,並不算有名。如今再看卻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2018年9月,西安高新區管委會與周至縣簽署協同共建協議,正式接管集賢產業園。當年11月,高新區正式託管周至縣集賢鎮和九峰鎮。從此,以比亞迪為龍頭的一批企業先後落地集賢產業園。
《中國改革報》資料顯示,集賢、九峰兩鎮區域內商鋪總數已達594戶,是西安高新周至共建之初95戶的6倍之多。
欣喜和苦悶,感激和抱怨在集賢鎮的工廠區交錯更替。
在工廠工作的短暫兩個月,張載發現,廠裡的人走得快來得也快,一撥一撥的。
回憶起早先廠裡的生活,張載發現員工宿舍裡稱呼彼此,名字最不重要,大家都靠外貌特徵,比如黃毛,比如小胖,比如豁牙,這裡也沒人談未來談理想,談的都是女人和彩票,不打聽隱私是基本禮貌,都有邊界,也知道處不久,撐到底關係好了問個姓,大家的聯絡都淡淡的,因為隨時有可能走掉,因此,大家都習慣了稱呼外號,張載也有外號,叫“瘦猴”。
張載不願意打聽其它工友的生活,“這裡交不到朋友,各個身上不是欠女人的債,就是欠賭博的債。”張載見過接聽網貸電話不停的工友,“一看就是逃債的。不過沒幹多久,不到一禮拜就走了。”他收拾行李走的時候,同宿舍兩個大叔,刷影片的眼皮抬都沒抬。
張載在工廠裡找不到可以聊天的人。廠裡永遠不缺人,但一個宿舍裡,能一起住超過三月的,就已經實屬難得。晚班和早班來回輪換的工作性質,讓他們就算住一個宿舍,也很難有交流。雖然入廠時間差距不大,新一代越來越多湧入廠區的年輕00後,和已經在流水線上工作很多年的三、四十歲大叔更是很難有共同語言。
對很多人而言,日子是有今沒明的,更別說計劃、打算這類的詞了,比起以後,他們更關注今晚吃什麼,今天能掙幾個錢,明天會去哪。
在每天可供休息的時間裡,在工廠裡困了一天的人最喜歡的永遠是廠區以外的地方,環繞的綠化帶到處都是熄滅的菸頭和嚼過的檳榔,一包煙十幾塊,一袋枸杞檳榔十幾塊,這可能是很多人一天裡最大的開銷。一口煙,就一口檳榔,再開啟手機打一把遊戲,就是最愜意的時刻。
廠裡相對封閉又緊密的單純環境裡,無所不在的等級、次序,也都讓人變得更加緊張。
張載說,雖然在工廠區找工作不難,但沒有學歷和技術,進到招聘大廳就能換取工作的普工永遠是等級秩序裡最底層的,對他們來說,頂頭上司就是線長。線長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權力,在流水線小小的宇宙裡,也是絕對不能反抗的存在。
張載記得,他因為懟了線長一句,從此失去了上白班的機會。同行夥計教他給線長認個錯,塞煙,但00後整頓職場的段子看多了,張載不屑服從這些人情世故:“老子可不能受這氣,慣著他,大不了老子就不幹了唄。”張載的對話裡,常常有老子老子的表達,這是習慣也是一種“態度”。
當地人感受中,安靜的小鎮如今變得更加複雜。一方面,上萬名工廠職工的到來,讓這個原本“單純貧瘠”的鄉鎮變得“有錢可掙”,街頭湧現的大批青年男女,讓鎮上幾乎沒有的配套設施也變得“拔地而起”,很多年輕人群需要消費的專案,都源於這樣一批人流的大量湧入。“集賢產業園那一棟大樓裡頭,網咖KTV檯球廳咖啡店就在一塊呢,放3年前,我們這的人都不知道那苦苦的東西還能賣30,誰嚯那,騙錢呢麼。”
“男女關係混亂,街道上一天到黑多了很多穿著暴露的女娃,人一天光想著掙錢,除了掙錢再也不談關係了,人情都少了,愛比較得很。”劉香芳對於這樣的熱鬧還是會持保留態度。
集賢鎮的土地上,生長出了許多此前這裡從未有過的生意。鎮子上不斷生長起來的髮廊,酒店,招待所,足浴泡腳店,包括張載提到的檯球廳,網咖,KTV或許都是證明廠弟廠妹們對於生活和生理的旺盛需求。但是開得多,倒得也多。
倒的多是定價高的,比如張載口中的某家KTV,“老闆囂張得很,裡面裝的也洋貨,想著招待高階人士呢,誰知道我們這消費不起,折扣沒有,團購不見,開一間就3、400,我沒去過,捨不得,就見之前廠裡的領導讓人請著去過。”
張載印象深刻的是,鎮上出現的那家隱藏在街道二樓的紋身刺青室,黑色的招牌上有凸出來的白紅色字樣。他覺得那刺青樣式有設計感,看過很多廠裡的男男女女走入刺青室。也想著去刺一個,但因為害怕回家挨父親打,至今沒有成行。作為集賢鎮的新式村民,張載雖然崇尚自在灑脫,在工廠區不服不合理的管理,但在某些方面張載依然保守、質樸,比如,他樂於尊重父親的威嚴。

圖 | 集賢鎮上新建起檯球廳
更多的時候還是割裂,不止是人自身的割裂,更多的是地域形象,建築,肉眼可見的割裂。
鎮裡的人嚮往金錢,卻也不能理解、“唾棄”看似不正規的“掙錢方式”,每每提起鎮上的招待所賓館,他們都面露難色,但這裡又會生長出更多的賓館招待所。他們覺得進廠是“沒多大本事的人才乾的事情,但為了留住孩子,又會勸孩子回家“隨便找個活幹了,最起碼能看住不胡跑。”
都說見財之處見人心。隨著工廠區的建立,劉香芳聽說過很多集賢鎮上“人一有錢就變壞”的現實故事。為拆遷的補償款,兄弟反目,子女吵架,“嫁出去的閨女也想回孃家再分一點,結果被自家大哥罵出家門,難看得很。”當然,那些心知肚明地拿著錢,打麻將賭博,揮霍、被騙的金錢故事也每天都在上演。
傳統生活的衝擊來自方方面面,就連當地娶媳婦給兒子結婚的選拔標準也變得“高人一等”,“一聽是集賢鎮的人,都預設有錢,拆遷戶,再不濟沒拆也遲早會拆,說不定還能賺個房租呢。”劉香芳的語氣不無羨慕。
“要不是我們家離得遠,沒趕上拆遷……但說不定,說不定下次就輪到我們了。” 張載毫不避諱談起自己的期待。聊起未來,他有點不願面對如今生活的現實和窘迫,儘管是鎮子人,但沒趕上拆遷紅利,他的境遇沒有比同齡人領先。
說來也諷刺,以前張載覺得家是最不自由的地方,幹不完的農活,永遠嘮叨的爸媽,為了過自由的生活,他考中專當學徒,學了一手剪輯,想著要在西安謀生,但轉來轉去轉了一圈,還是回到了家“城裡沒有適合我的地方。”而現在家能不能被拆遷,也成了他未來5年裡最大的期盼,“我就在這守著,不走了。”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有化名
– END-
編輯
|
溫麗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