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愛人們搭建情感共同體,那些日常的溫馨片段,是感情裡微小的存款,是愛人們親手砌上去的磚。沙灘上孩子們的笑聲,週末廚房裡的早餐,開車時的閒聊……那些最終分手的愛人,正是因為丟失了這些東西。
小說裡晦暗不明的細節
小說《長島》在2023年出版,這本書是科爾姆·託賓最暢銷的小說《布魯克林》的續篇。故事快進到了1970年代的紐約長島。我們熟悉的女主角艾麗絲已經變成了一位中年女性。她和管道工託尼一起生活了20年,有兩個孩子,一切看起來風平浪靜。
直到有一天,艾麗絲在家時,門外來了一位愛爾蘭男人。他敲開門,告訴她,託尼與他的妻子私通,而且他的妻子已經懷孕了。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他怒氣衝衝地說:“這個小混賬一出生,我就會把它送過來。”
這聽起來非常狗血,換作你是艾麗絲,你怎麼辦呢?

電影《布魯克林》劇照
如果這場景放到小紅書,會變成一篇爆款帖子:“丈夫出軌,小三懷孕了,我怎麼辦?”評論區會迅速熱議、支招,姐妹們教你如何調查取證、如何保全財產、如何復仇,或者去法院起訴離婚等等實用經驗。
如果這是一部國產電視劇,編劇大概會把艾麗絲塑造成一個最新、最時髦的大女主形象。這個大女主會迅速走出打擊,她會拋棄那個讓她受傷的家庭,出門找份新工作,跟年輕帥哥約會,最終在第28集有了明顯的人物成長,在30集大結局時與前夫託尼一笑泯恩仇。
但生活不是這樣的,文學也不是這樣的。文學記錄的是生活的褶皺,是面對一團亂麻、無法找到線頭的焦慮感。文學中的細節要讓讀者感覺,好像故事就在自己的客廳中發生。69歲的作家託賓讓那個憤怒的男人開車走了,狗血的情節只停留在了《長島》的前三頁,後面這個男人、男人的妻子、妻子肚子裡的孩子,都沒有再次出現過。
託賓寫:“艾麗絲上了樓,環顧自己的臥室,彷彿她是家中的陌生人。她撿起託尼早晨留在地上的睡衣,心想洗滌時是否應該將他的衣服排除在外,但隨即她發覺這毫無意義。”
艾麗絲又聽到樓下女兒進門的聲音,她腦中在想,平時全家四口在餐桌上輕鬆地說玩笑話,現在是否還有可能。“如果那人不是來詐騙的,她的一部分生活已經結束。”
讀者此刻跟艾麗絲一起困頓在了臥房裡,不知道怎麼整理自己的思緒。很多讀者可以說是看著艾麗絲成長的。2009年,託賓寫了《布魯克林》,當年就入圍了英國布克獎、獲得了英國科斯塔圖書獎。2015年,改編的同名電影上映,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最佳改編劇本提名。
《布魯克林》裡,艾麗絲剛剛20歲出頭,她在鎮上學習了做賬,但因為“二戰”後愛爾蘭正經歷貧困,年輕一代都找不到工作。艾麗絲遠渡重洋,來到美國紐約,在布魯克林當售貨員,上夜校,克服思鄉病,給家裡人寫信,第一次談戀愛,在愛爾蘭、美國兩段感情的掙扎中,最後決定在美國紮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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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續作中,託賓選擇讓艾麗絲登上飛機,以給80歲母親祝壽的名義,重回愛爾蘭老家。這是艾麗絲時隔20多年,第二次離開紐約。
她往登機口走去時,知道丈夫在後面目送著她。她想,他們已經擁抱過了,這就足夠了。她知道丈夫在等待她回頭,等待她揮手告別,但艾麗絲沒有回頭,託尼一直沒有說出到底要不要這個嬰兒,她決意不回頭。
夫妻兩個人什麼都沒說,但都知道,艾麗絲不一定回來了。
如何書寫愛情?
一部小說應該如何書寫愛情呢?對一個20歲出頭的年輕人來說,愛情非常簡單:先是喜愛,然後建立信任,最後是默契。兩個人像共同建設一個房子,其間做的每件事都有重要價值,相當於都往地基上砌磚,搭建出一個情感共同體。哪怕是爭吵,只要和好了,都可以看作一個里程碑。
《布魯克林》中,託賓設計了一場彆扭:在戀愛的第五個月,託尼心急地推動關係,他太急迫了,過早地說出了一句話:“我想要我們的孩子都成為道奇隊的球迷。”
艾麗絲被嚇壞了,男朋友的步調太快了,她是一個謹慎的愛爾蘭姑娘,她在美國一個親戚都沒有,孤立無援,但不代表她已經百分百信任這個義大利裔小夥子。她還不能下決心,自己的未來就要永遠地跟這個男人捆綁到一起了。她拒絕了親吻,迴避他,冷落他,心裡知道,見不到面的幾天對方會飽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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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從夜校放學時,艾麗絲髮現託尼來接她,她遠遠地觀察這個人,心裡還不確定這個人對自己到底意味著什麼。
“他站在那裡,有種無助感。她感覺到他想要快樂的心,他的迫切之情,都使他莫名的脆弱。她往下看時,想到了一個詞:開心。他因某事而開心了,正如他因為她而開心了,他什麼都沒做,而這一點一目瞭然。但這種開心卻伴隨著陰影,她看著他想,帶著不確定和距離感的她,是否正是這個陰影。”
艾麗絲意識到,自己對這個男孩非常重要,正是自己決定了男孩的快樂和未來的幸福,“他已經赤裸裸地呈現在她面前”。艾麗絲突然害怕得顫抖起來,轉身用最快的速度下了樓梯,跑到託尼面前。
當晚二人和好,託尼非常興奮,第一反應是問:“不行,我要跳一跳,我能這麼做嗎?”年輕的小夥子興奮得跳起來,揮動雙手,簡直樂開了花。
20年之後,對於40多歲的艾麗絲,愛情已經退去了多巴胺的刺激。那個情感共同體早就搭建完畢,但現在風雨來了,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個完美的小房子會不會一夜之間垮塌。在書中,當遇到丈夫中年出軌的巨大沖擊後,艾麗絲懷念的,完全不是那些有強烈情緒起伏的舊日的愛(這在《布魯克林》中確實也有不少),她總是想起很多日常的片段,那是他們曾經親手砌上去的磚,是感情裡微小的存款:每天傍晚,丈夫託尼回家,都直接上樓,沖澡、換下工作服,跟女兒聊會兒天。在晚餐的餐桌上,託尼都會講述他的一天,詳細描述客戶和他們的房子,說水池或馬桶周圍那一圈積了多少灰。
當她孤獨地躺在愛爾蘭老家的床上,她腦海中浮現出的是兒子和堂親們玩耍的聲音、丈夫託尼的車倒進車道的聲音、託尼進門時的說話聲。她知道自己喜歡在長島的房間中,在穿過窗簾的初夏柔光中醒來。
艾麗絲穩定的、幸福的生活,都是這些微小的細節構成的。此時看起來最為珍貴,對中年人來說,“愛情”就是這些安穩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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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作對比的是,託賓也給另一個女性角色撰寫了大量這種瞬間。南希,是艾麗絲少女時期的閨蜜,她和自己的初戀喬治結婚,但喬治很早就去世了。
南希守寡,開了一家營業到深夜的炸薯條店,一年前,她開始跟鎮上的黃金單身漢吉姆約會,這段感情更像是兩個單身中年人的抱團取暖,這中間似乎也沒有什麼激烈的、濃情的愛,吉姆推進關係時,沒直說,他只提道:“如果晚上有人去你的店裡鬧事,你可以給我打電話。”為了表達心意,吉姆又補了一句:“我經常想到你那兒一個人,只要你打電話來,我眨眼間就到。”南希明白了他的意思。
南希和吉姆的愛情,充滿了人到中年的疲憊感,兩個人總在關店之後的後半夜偷偷約會過夜。小鎮太小了,他們不希望被人傳播八卦,白天假裝無事發生。
這種生活也可以湊合著過下去,只是在一些瞬間,南希能發現其中的卡頓、生澀的地方。比如坐上吉姆的車,南希要專門想想,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應該聊什麼,又總為自己沒想出一個有趣的問題感到後悔,所有的問題都非常乏味,每一句話都像是僅僅為了打破沉默。
託賓暗暗強調,一種綿長和高質量的愛情,會有一種極強的默契,那是一段關係中,最契合、穩固、踏實的狀態。
南希經常感到悵然若失。她回憶,和亡夫喬治在一起時,他倆總能自然而然地聊起來。喬治愛講法庭上的案子,還有板棍球和橄欖球賽的賽況。每週他都去賽狗場,並把那裡的新鮮事帶回家。
喬治是一個熱情開朗的人,他總在自家門口談笑,老是觀望著,看是否有橄欖球俱樂部的朋友經過。然後他會走到門口,喊住那個人,把某個老笑話再講一遍,或者分享某個老夥計的新鮮趣事。喬治到了集市廣場就會加倍地談笑。
南希的炸薯條店到了深夜,總有醉鬼來專門欺負她。一天夜晚,閉店後,又來了一群搗亂的客人,他們深夜猛敲窗子,催她重新起鍋、燒油,做炸魚和洋蔥圈。南希把燈關了,走上樓,假裝自己不存在,感覺到自己在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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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發現自己在想喬治,如果此刻他能走進房間該多好。喬治會一如往常心不在焉地進來,來拿一杯水,或是尋找他不知丟在哪兒的眼鏡,她正在讀攤開在桌上的報紙,抬頭看了他一眼。兒子也進來了,穿戴一新準備去舞會,他來拿車鑰匙,或是向父親要錢。
書寫愛情,未必只有一種正面敘述的方式。在失去愛人之後,這些尋常生活的切片開始有巨大殺傷力,追憶它們,讓人更加痛苦。
一直開著消音器的託賓
科爾姆·託賓是愛爾蘭當代著名作家,被譽為“英語文學中的語言大師”。他在青年時期離開了故鄉愛爾蘭,此後的多部作品都在寫愛爾蘭人的離散,艾麗絲這個角色生活的愛爾蘭小鎮恩尼斯科西,正是託賓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
十多年來,託賓都沒有想過要給《布魯克林》寫續集。他覺得也不該寫,小說家跟讀者早已達成一項協議:作家提供線索,其餘的都由讀者自己想象完成,包括故事的結局。
但就在新冠大流行期間,一個愛爾蘭男人跳入了託賓的腦海,他突然敲開了艾麗絲的房門,警告她,一個私生子要出現了。託賓延著這個開頭,很快寫完了這本小說。
艾麗絲最後怎麼處理家庭危機的?《長島》的結尾完全沒給出答案,這並不重要。在《長島》中,故事變成了艾麗絲、吉姆、南希三個人的情感糾葛。如果用小鎮居民的眼光看,這個糾葛也是靜態的,只有一兩個重要的情節,但為什麼我們會覺得,這個情感故事很可信,彷彿就發生在自己生活的社群裡?
《泰晤士報》的書評形容,“因為託賓一直開著消音器,所以我們沒有注意到他開了很多槍”。
在前傳裡,託賓為艾麗絲的愛情,做了很多情緒上的鋪墊,她背井離鄉實在太孤獨了,收到家裡的人的來信,讓她突然爆發思鄉病,情緒崩潰到無法上班,她孤身一人在碩大的紐約生活,在上班路上,在商場營業區,她覺得自己就像個鬼魂,什麼都沒有意義。相反,在愛爾蘭,即便在鎮上一個熟人都沒遇見,但空氣、陽光、土地,都是實實在在的,是她的一部分。
而20年後,艾麗絲住在長島,跟託尼的一個大家族生活,住在一個合圍的家族式小社群裡,她依然孤獨,她想打電話傾訴,卻不知道打給誰。
這樣的艾麗絲,在兩本書裡,甚至都沒什麼主角光環,她謙虛,保守,有點缺乏自信,很容易被人呼來喝去,不過人們信任她,喜歡她。在感情中,託尼和吉姆,都在主導著節奏,艾麗絲幾乎是被動的。很多時候,她對自己的感受也是模糊的,從未深思熟慮過,最後往往憑藉直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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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的我們其實也是艾麗絲。人很難跳出自我的視野,站在半空中用上帝視角作決定。生活自己向前緩緩流動,你可以計劃一次相親,卻無法計劃一次心動。可以計劃一場分手,卻無法計劃何時停止因分離而感到的痛苦。艾麗絲的故事,也沒法給讀者任何感情上的指導,託賓自己說,他喜歡描寫沉默、描寫逃避。他的人物不作重大決定,事情就這樣發生。這些不確定性,是戲劇張力的來源,也是真實生活裡,人們試圖擺脫,又一代一代總陷入其中的東西。
《長島》裡還有跟生活很相似的地方,是主角們都小心翼翼,繞開房間裡的大象。他們知道對方話裡沒說出來的那些東西。(想想看,在電影裡,主角所有的心裡話都必須用對話念出來。)
艾麗絲在去紐約機場的路上,沒有提到嬰兒的話題,她知道自己一旦說出口,就會失去託尼。“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想失去他……當他們快到機場時,這種不確定感幾乎讓她眩暈噁心。”
吉姆和舊愛艾麗絲敘舊時,他注意到,艾麗絲沒有提到她的丈夫。
南希發現,自己談到想蓋新房子時,吉姆始終沒有說他想不想要這塊地。
而託尼和艾麗絲還不想面對真正的婚姻問題時,兩個人在睡前,拖延最後躺在床上的時刻。“她不希望他走過來或擁抱她。他們對視了一瞬,交換了一個遺憾的眼神。終於他們上床關燈,她感到如釋重負。”
隱藏的東西比可見的東西還多,這就是託賓的中心主題。
最後還是再列舉一個對比吧。在電影版《布魯克林》的結尾,有一句經典的臺詞,是艾麗絲回到紐約和小夥子託尼重逢。臺詞響起:“總有一天,太陽會升起。你或許都從未注意到,就這麼悄無聲息的,你會思考其他事情,會掛念一個和你過去毫無交集的人,一個只屬於你的人。這就是你的安生之地。”
這句臺詞此後被廣為傳頌,這裡面沒多少激情,反而是細膩的牽掛,平淡的日常安穩感,讓人理解了艾麗絲的選擇。
在《長島》中,託賓也寫了另一個相似的對話。在愛爾蘭的臥房裡,吉姆醒來,跟未婚妻南希說:“你知道我在期待什麼嗎?”
“什麼?”南希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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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樣的早晨,我醒來後可以和你一起繼續窩在床上,一直躺到早餐時間。真希望我們現在就能這樣。”
吉姆心中再次湧起渴望,他倆能就此安定下來,但南希沒聽進去。這也成了後面戲劇性衝突的伏筆。
日升月落,週末廚房裡的早餐,沙灘上孩子們的笑聲,開車時的閒聊……那些最終分手的愛人,正是因為他們丟失了這些東西。

排版:布雷克 / 稽核:然寧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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