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精神內耗30年,卻被一群精神病人治癒了|暗格裡的精神科04

大家好,我是陳拙。
你平時會多久清理一次房間?
我今天學到一個冷知識,屋子裡髒亂差是個危險訊號——它意味著主人很可能已經生病了。
精神科醫生林不周告訴我,如果房間髒亂到影響健康的程度,這代表房主的自理能力出現了問題。
在精神科,這不只算生病,還病得很嚴重,已經達到了精神殘疾的程度。

精神殘疾二級的評定標準

林不周還告訴我,她曾經接觸過一個類似的病例。
這位大叔在十幾萬一平米的學區房裡,堆滿生活垃圾和排洩物,病得最嚴重時,他會光著身子出現在社群裡。
可當他被送進精神病院,他的病反倒被精神病人治好了。

丁二是從一個像垃圾場一樣的臥室裡,被人翻找出來的。
那是一間50多平米的兩室一廳,位於市中心最繁華的商區附近,因為是學區房,前年還賣出了一平米十幾萬的高價。沒人能夠想象,在這樣昂貴的地段,有一間臥室,堆滿酒瓶、生蟲的飯菜,和腐爛的排洩物。
唯一有人還在生活的證據,是桌子上放著的一副棋盤,黑子和白子有序地排列在網格之中,守護僅有的秩序。
如果此刻有人能從上帝視角俯瞰這間臥室,就會發現,屋裡的人、四處倒下的酒瓶、和塑膠袋裡的盒飯,似乎也構成了某種棋局。
丁二光著身子坐在床上,很久沒有動一下,旁邊躺著渾身屎尿的母親,也久久不動。
他們都還活著,卻像早已乾枯了的木乃伊。
當社群工作人員把丁二送到我們精神病院時,我很難想象,一個40多歲的中年男人,在這樣的環境裡,度過了人生絕大部分時間。
他哥哥哭著跪在地上,“求求你們把我弟弟收進精神病院吧,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咿——呀——”
2023年的某個午休,我隱約聽到院子裡有人唱戲,帶著實習生小石和護士長出去看,才發現來了新的病人,丁二和他媽媽。
看見丁二的第一眼,我腦海裡浮現出三個字:木乃伊。
他光著乾瘦的身子,蹲著,整個人縮排一件陳舊的黑色西裝外套裡,渾身酒氣。滿臉的鬍子參差不齊,光溜溜的頭頂旁邊,黑色長髮已經打了結,不知道多久沒洗了。
旁邊的老太太滿頭白髮,穿一件帶髒印子的綠色連衣裙,唱著戲,在歌詞停頓處,用手比劃出戲曲動作。
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卻形成了某種威懾,送他們來的十多個中年男人站成一個圈,時刻提防著他們反抗或逃跑。
我和護士長前去檢視他們的情況,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刺鼻的味道,兩人的衣服上,結著乾結成塊的屎尿,護士長走近了那名老太太,尖聲對四周的人說,“這身上皮膚都爛了,化膿了,搞不了。”
老太太繼續唱著,絲毫沒有被打斷。
她身上再次滲出了屎尿,連著衣服上結塊的屎殼,往下滲出一灘汙水。
“去廁所去廁所。”護士長趕緊扶著老太太離開。
市中心S社群的凌主任跟我介紹,剛被扶走的老太太有精神分裂症,蹲地上的中年男子是她兒子,總是酗酒,影響治安,要我們查一查有沒有精神病。
中年男子姓丁,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叫丁二。
丁二大哥告訴我們,弟弟小時候一直很“正常”,成績中上,只是身材瘦弱,力氣小,和同學玩不到一塊兒,平時就喜歡看看圍棋,研究棋譜。到了中專,丁二不再讀書了,他在國營飯店打過兩個月的工,因為笨手笨腳,經常捱罵,就辭職了,之後再也沒工作過。
丁二父母都是國企退休工人,母親在三十年前,也就是丁二讀中專時,出現了精神分裂症。這麼多年,丁二和母親同吃同住,甚至睡在一起,由父親照顧著。
丁二最嚴重的問題是酗酒,他大哥說,丁二小學的時候就喝過酒,中專輟學後,開始天天喝酒,他印象裡一天能喝三瓶白的。他還買了很多棋譜,每天在家擺棋子,說想當職業棋手,但在家人看來,這只是酒後的幻想。
兩年前,丁二的父親去世,大哥又在非洲工作,母子倆全靠社群工作人員照顧。
沒人在身邊管著,丁二酗酒的問題更嚴重了,沒人知道他每天會灌自己多少。
凌主任說,“丁二喝多了以後,經常光著身子,坐在馬路邊,渾身酒氣對路人說話。他還會直接進商店拿酒喝,把酒瓶亂扔在路邊。昨天還坐在小學門口光著身子喝酒,很多家長都報了警。”
我默默記下丁二的病史,卻覺得他未必有精神病,只是酒喝多了,影響了大腦。
這時候,護士長也帶著老太太回來了,她評估我們科收治不了老太太,得送去婦科住院。
於是一大群人在精神科的院子裡分成兩半,一半陪同丁二辦理入院,一半送老太太去婦科。走向醫生辦公室的路上,我依然能聽到老太太咿咿呀呀的聲音,但丁二對此毫無反應。
我忽然想到,當母親在孩子未成年時出現精神病症時,孩子一起“生病”的機率,其實很高。
我有個朋友,她媽媽有精神分裂症,母親覺得孩子出門就會被掉包,世界上都是惡勢力。當母親指著路人,描述他們會如何害她時,孩子只能被動認同母親的思想。
對於未成年來說,他們難以意識到父母出現了精神異常,也難以區分,到底最親密的人眼裡的世界是真的,還是外人眼裡的世界是真的。他們無法脫離父母獨立存活,就只能認同親人眼裡的世界,才能繼續生存下去。
儘管後來,她考上名校,還是在什麼是真實的世界的混亂下積重難返,最後選擇上吊自殺。
她去世前曾寫過一篇文章,標題就叫“我媽沒瘋”。
我忍不住想,丁二從少年時期開始,就和精神分裂症的媽媽生活在一起。在他心裡,是否也會認同母親的世界,覺得她沒病呢?
不過,眼下當務之急是先讓他戒酒,以他一天至少三瓶白酒的量,真像他大哥說的,哪天喝死了也不知道。
確定要收下丁二以後,我喊剛入科的實習生,“小石,這個患者你多看看,就歸你管了。”
一旁留著長髮、畫著七彩指甲油的少年,羞澀地連聲答應。
丁二入院後,護工給他換了衣服、洗了澡,他像是一個提線木偶,明明醒著,卻沒有任何主動的動作,護工想讓他自己洗漱,他卻對指令無動於衷。
護工當面抱怨,“這人怎麼這麼臭!”
丁二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像是屬於活人的生氣已經被抽走了。
洗漱完,丁二躺在床上動也不動,明明洗了澡,湊近依然能聞到一身酒氣,像是被酒精醃入了味。護工喊他吃飯,他不動,把飯打好放他床邊,也不吃,埋頭就是睡。
隔天我再查房,他身上的酒氣淡了不少,他沒有像別的戒酒病人那樣坐立不安的軀體反應,只是睡覺,吃飯也只吃一點。
我估計他是酗酒太久,仍然在混亂的狀態,喪失了基本的吃飯、說話、行動的能力。
接下來幾天,丁二大部分的時候都在睡覺,不太理人。
真正能夠交流,已經是一週後了。他不再躺在床上,原本油膩打結的頭髮和鬍子都被理短了,配上禿頭,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大叔。
看到我們,丁二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要棋子。”
他從床底下拿出了一個棋盤,上面擺著被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橘子皮和橙子皮,顏色深的橘子皮是黑子,顏色淺的橙子皮是白子。
丁二又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一堆被撕成小塊的紙片,語氣嚴肅地說,“沒有棋子,拿個棋盤來有什麼用,這個擺不好,會飛。”
小石看著棋盤說,“黑棋好危急!”
丁二擺了一個巧妙的棋局,雙方勢均力敵,走了整整一盤,但橘子皮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逆境。
我說,“我讓你哥哥把棋子帶來。”
丁二不聽,提了更多要求,“第一,我要回家喝酒,第二,我要棋子,第三,我要吃烤鴨。”
我說,“你戒酒都要至少一個多月。”
潛臺詞是,再喝下去真會出人命。我見過這麼多戒酒病人,也沒見過丁二這種能昏睡這麼久,不吃不喝的。
丁二勃然大怒,“怎麼可能一個多月,我要回家。”
我只能說,“之前你喝了酒,在外面不穿衣服,還直接拿店裡的酒,不付錢,很多人報警,現在是社群送你來的。”
丁二彷彿打開了話題,沒頭沒尾地說起了自己的“零花錢”。
他說,“我本來三十塊錢一天零用錢,還能吃烤鴨和醬牛肉,後來變成二十塊,現在變成十塊了,十塊錢能做什麼你說。”
我回想起丁二大哥說的,“為了不讓他喝死,只能一天給他十塊,即使全買酒了,也能控制住量。”
小石試著問丁二的過去,當初為什麼輟學?怎麼接觸到的圍棋?和父母的關係怎麼樣?
但丁二隻說,“哦”、“還好”,加上從北方來的小石聽不懂丁二的南方口音,兩人驢唇不對馬嘴地問答了一會,丁二真正明確表達出來的只有,“不讓我喝酒,那我要醬牛肉,烤鴨也行。”
說完,他站了起來,雙手抓著褲腰,往下一拉,在床邊脫下了褲子,只聽見一陣水聲,丁二對著床邊的地板,開始尿尿。
我和小石連忙退後了幾步,害怕被濺到。
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面部表情,發愁一會護工要怎麼打掃這裡,我偏頭看了一眼小石,他慌亂地躲到我身後,滿臉寫著崩潰,驚呆了說不出話。
查完房,小石跟在我身邊,不停重複著精神分析的課本里寫的,各種和“屎尿”有關的解釋。
“隨地小便也許象徵著他在生活裡感到失控?喝多了酒,他的自我控制能力降低,表現出對規則或權威的反叛。你說呢?”
我說,“你別扯這麼多黑話了。”
“丁二才剛來,你想一下,如果一個人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裡不出門,和有精神病的母親待在一起,現在有什麼體驗?”
小石猶豫了下,“好像,是對社會規範的不滿,甚至是一種自我破壞的表現。”
但他怎麼也想不通,丁二怎麼會直接當著我們面尿尿。
我讓小石先別想了,有空去和丁二聊聊,看怎麼才能幫到他。
他把這事放在心上,那段時間,我在辦公室裡都看不到小石。他有時候陪著丁二下棋,有時候丁二在病房裡走動,他就像一個跟班一樣,默默走在丁二身後,倆人時常比劃著什麼。
有天午休,患者都去睡覺了,我在辦公室吃外賣,小石跑來我旁邊,說要和我聊聊,我看了看趴在另一個工位上睡午覺的同事,讓他湊近點,小聲說。
據小石觀察,丁二最主要的問題在於生活自理能力。
他常常大小便到病房地上,惹得護工破口大罵,他不喜歡穿衣服,不知道要按時按點吃東西,不會洗臉刷牙,甚至不知道要怎麼拿牙刷。
他吃完飯,不洗碗,直接把餐具收進櫃子。
但小石覺得,丁二並不是故意的,而是他沒有基本的生活常識。他教過丁二怎麼洗碗,擠一下洗碗精到海綿上,沿著碗用海綿擦一遍,再用水沖掉。
剛教完,丁二沒有反應,但下一頓飯吃完,他就會自己洗碗了。
我忍不住想,丁二入院前,長達三十年裡,都沒怎麼出過家門,和母親生活在一起,也許母親對他的影響很大。但這個問題我們都沒法回答。
丁二入院一週後,丁大哥要啟程去非洲了,他和凌主任一起來探望了丁二。
丁大哥拿了一疊棋譜、丁二的筆記本和棋子,凌主任提了很多水果。丁大哥說,他去非洲至少要八個月,這段時間,丁二就交給社群的凌主任了。
我心裡多少有些不平,這不相當於把人扔在精神病院了?
我和小石都暗暗攢著一股勁,想讓他們等著瞧,丁二絕對有獨立生存的能力。
在小石的幫助下,丁二住進來的第一個月,已經學會了刷牙洗臉,吃完飯要洗碗,不能隨地大小便。他的頭髮鬍子不再油膩打結,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內向的普通大叔,但還是不太喜歡穿衣服。
一個月後,小石實習結束,我收到了他在回北方的火車上發的訊息。
“要是我前幾年沒有從抑鬱裡恢復過來,可能也和丁二一樣,不願意出門,沒法工作,待在自己的世界裡,研究一些不用和人打交道的東西,然後逐漸和社會脫節。”
其實我和實習生小石已經認識五年了,也多少了解他的過去。
他來自北方的一個農村,從小身材瘦弱,說自己充滿了“性縮力”。被同學孤立,外加父親喝酒打人,母親總是對他抱怨生活,他在高中得了抑鬱症,一度休學。
休學後,他每天都在看哲學,但依然無法敘述出自己到底經歷了什麼,他開始看精神分析的書,由此和我成為網友。
當時,小石說想學習精神分析,而他滿口“虛無”“渺小”或“人註定會死亡”之類的話,讓我很難猜出他看精神分析,到底看進了什麼。
我給小石介紹了一個精神分析流派的諮詢師,還推薦給了他幾本書,後面他復了學,新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偉大的精神分析師”,最後報考了醫學院,與父母的關係也好轉了。
今年暑假,他來我們科實習一個月,正是覺得他會和丁二有共同話題,我才讓他多管管丁二,就像是照顧曾經某個時刻的他自己。
小石繼續說,“我昨天看了丁二的棋譜,真的很神,就是很高,我都看得不是很懂,他棋譜上每一步都很巧妙,我要是能多待一會兒,就能多和他學幾天。”
我去病房裡找到了丁二,給他看了小石的訊息,想給他一些鼓勵和支援。
但丁二似乎不太記得小石,也沒有要告別的意思,只是說,“你要找個人和我下棋。”
他指著棋譜說,“於之瑩就好,你找於之瑩來和我下棋,一個方部的那個於。”
我估計他這會兒還沒完全清醒呢,拿手機搜了一下,發現於之瑩是個擁有百度百科的圍棋大師。
我苦笑道,“我做不到。”
但小石走了,我又不可能時刻陪著丁二,我突然想到,有沒有可能給丁二找幾個棋友,讓他透過圍棋,慢慢走出自己的世界呢?
我先是翻出了家裡的舊手機,下載了圍棋app,讓丁二試著玩玩。
但他沒下幾步,就說電腦“不會下棋”,太拙劣了,不下了。
我讓丁二試試線上對弈,卻發現他只是自己默默擺棋譜,完全無視對方,時不時說,“這人水平太差了,換一個!”
有時他已經被包圍了一大片,我急著喊,“注意這裡!注意這裡!要被吃了!”
他仍然沒有維護那一片棋,最後被吃了一大片,氣得他說“不行不行”。
丁二線上玩了幾局之後,就說,“我不下了,你給我找個和我水平差不多的,不要業餘的。”
看我不理他,他又說,“有個alpha go下贏了李世石,你幫我找alpha go和我下。”
我上網搜怎麼找“alpha go”下棋,卻發現它沒有開放。對於丁二提出的各種要求,我經常覺得生氣,但想到他在外面可能因為性格原因吃了很多虧,還是心軟地找了幾個人陪他下棋。
我第一個找來的是護工王師傅,過去常常見他下圍棋,水平應該不錯。
那天,活動室非常安靜,大家都在屏息圍觀。丁二坐在電視下方的位置,王師傅坐在對面。丁二執黑子,護工執白子,你一招,我一招。
但是很快,連我,一個不怎麼懂圍棋的人,也發了不對勁。
丁二沒落幾個子,就說,“你這樣下不對”,甚至上手去動對方的棋,引來眾人困惑。
發現敗局已定,丁二繼續說,“不能這樣下,你水平太差了”,直接走了。
過了幾天,丁二又找了幾個患者下棋。
據我所知,戰績是全敗。
再後來,他乾脆不下圍棋了,說自己要玩象棋。但他似乎不太懂規則,也不怎麼去吃別人的子。
我問丁二,“怎麼不下圍棋了?”
丁二說,“這裡的人水平都太差了,下不了。”
我問他,“你過去和什麼人下過棋?”
他從中日圍棋友誼賽開始說起,講到自己小時候和兩個高手下過,一個70多歲,是他哥哥的數學老師,還有個高手,據說是個教動物知識的老師,但那都是十歲左右的事了。
再之後的三十多年裡,他好像想不起,還和什麼活人下過棋。
我們病房因為人手不足,護工常常會讓病人一起加入大掃除。
剛開始,我看別的病人都在擦玻璃、擦扶手,只有丁二在那裡閒著,我就問護工,“能不能讓丁二一起來打掃?”
護工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幹活的,要會幹活,才有活幹。”
我想想也是,丁二不久前連自己的碗都不洗的。
但住院時間久了,丁二生活自理能力逐漸提高,他能把自己洗漱收拾得很乾淨了。有天大掃除,所有患者一起擦洗窗戶,有人擦桌椅,有人擦把手,每個人都有事做。
我經過的時候就在想,丁二呢?不會又一個人在角落裡閒著吧。
結果沒走多遠,就看見他一臉懶散地擦著椅子的扶手,動作很慢很慢,不過擦得很精細。不知道護工什麼時候也開始讓他加入大掃除了。
丁二依然沒有放棄自己的棋牌事業,又過了幾天,他開始主動詢問不同的人,要不要打撲克牌。這次丁二不再是常敗將軍,因為組織起了很多牌局,還逐漸擁有了自己的“小弟”。
他在病房裡組起了一個“打牌俱樂部”。
其中一個堅定的追隨者叫小武,三十多歲,大學畢業生,後來出現了精神分裂,即使吃藥,也持續有幻聽和被害妄想的症狀。
每次出院,他都會努力建立新的生活,旅遊,租新的房子,在不同城市找工作,但他時刻會感受到周圍人的惡意,實在控制不住打人的慾望時,他就打電話給警察,說,“我好想打人,我剋制不住了,快把我送精神病院!”
聽說他每次在路上打了人,尤其是打了男的,經常會被反暴打一頓。
丁二入院後,小武進進出出了好多次,有次小武入院後,眼神呆滯,神情緊張,說,“我要找丁二一起。”
護士接診的時候,小武像是瘋狗咬人一樣,突然面露兇光,開始打護士,還好護士是個高大的男子,擋住了小武,將他關進了單獨的房間。
當時走廊上很多人圍觀,丁二也看到了小武發作時的樣子,但他沒露出什麼特別的表情。
過了幾天,小武被放了出來,他像是村口那種齜牙咧嘴的小狗,每個人路過他都恨不得趕緊走,躲得遠遠的,怕他隨時在蓄力準備進攻。
只有丁二會繞到他身邊,沒什麼情緒地問,“小武,打牌嗎?”
於是小武大部分時間,都跟在丁二後面,像是丁二的小跟班。
我查房時問,“丁二,你和小武關係不錯啊。”
丁二說,“小武啊,他是一個特別單純善良的人。你再多找幾個人來陪我打牌。”
後來又來了一個叫阿四的患者,45歲,精神分裂症,全身都是幼兒塗鴉一般水平的樸素刺青。他是個貨車司機,十年前因犯罪入獄了兩年,聽說住在監獄的精神病院。
出獄後,阿四被貨車公司辭退了,他大部分時間待在家裡,偶爾打打零工。
他已經和老婆離了婚,但仍和老婆與女兒住在一起。阿四的前妻是個很酷的阿姨,將頭髮剃了一半,另一半漂了顏色,頂著一頭朋克的造型,獨自將女兒拉扯大。
前幾個月,阿四莫名說要貸款十萬,買一臺計程車,來賺錢貼補家用,彷彿完全忘了自己離了婚,也忘了前科和疾病。
前妻察覺出阿四的異常,不讓阿四貸款,阿四急了,拿刀說要殺老婆,他女兒報了警,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院。阿四的監護人是女兒,說永遠不會把阿四接出院。
阿四就這樣在精神病院住了下來,直到遇到了丁二。他說,“丁二是他唯一的好朋友”。
這三個大叔每天湊到一起,似乎也不聊什麼,就是到處走來走去,一起打牌。我不太理解他們的友誼,要知道,精神病人各有各的奇怪,比如所有人都害怕暴力的小五、曾經持刀的阿四,但是丁二恰好那麼地“目中無人”,見到他們就一句:“打牌嗎?”
我能感覺到他們仨成為朋友以後,兩位真正的精神病患病情都穩定了下來,而丁二也慢慢能開始社交。
我想,他們就這樣待在精神病院裡也挺好,三角形是最穩固的關係。
只是不知道,這樣的平靜什麼時候會被打破。
丁二入院半年後,有一天,凌主任突然告訴我,丁二媽媽去世了。
丁二媽媽先是在婦科住了一週的院,然後住進養老院,最近健康急速惡化,在ICU住了一段時間,去世了。
但他們沒打算告訴丁二,也沒準備讓丁二出院參加媽媽的後事,說是人手不夠。
我突然想起丁二剛來的時候,他媽媽在旁邊生動地唱戲,周圍人都覺得那場景詭異、恐怖,只有丁二安安靜靜地蹲在媽媽身邊,一動不動。
我還是希望他能知道媽媽的事。
那天,我查房的時候找到了丁二,醞釀了好久,才開口,“你媽媽前陣子進了ICU,前幾天已經去世了。”
他沒什麼反應,說,“我媽媽,我媽媽,我要出院回家,去看媽媽。”
語氣卻像是問人打不打牌那樣,非常平靜。
因為辦喪事,丁家大哥也從非洲回來了,期間來看了丁二,他只說,“丁二現在很好,繼續住,下次回來再接他出去”,就走了。
我猜他沒有一點把弟弟接出去的意思。
但丁二已經在精神科裡,建立起新的生活秩序。他沒再提過出院,也沒再提過媽媽的事。
我查房時,丁二隻說,“找個人來陪我下棋”“你再給我紙筆”“我要打牌”。
我每次查房的時候,他就跟在我後面,不斷重複這幾句話,有時候把我煩得想大吼。等社群送來這些東西不知道猴年馬月了,我就上淘寶買了八塊錢五副牌,拿給丁二,他才消停了一陣子。
過了幾個月,他又開始天天跟著我,說,“我要牌。”
我問,“之前不是給過你五套牌了嗎?”
丁二說,“已經打爛了,摔掉了。”
撲克牌還能打爛?
丁二說著,從床底下拿了一個箱子出來,裡面有十幾副撲克牌,每一幅牌都打得軟軟的,邊緣都是毛邊,丁二拿了幾張出來,“你看這張,還折了,這張裂了。”
我一看,真的是“打爛了”,這得打得多認真啊。
這次我在淘寶上買了十塊錢十五幅牌,但我和丁二說:“我只能一次給你兩幅。”過了幾天,丁二又找我要牌,說已經打爛了,我一看發現,前幾天的新牌,現在已經毛邊了,於是我又給了兩幅,看來這15幅撲克牌用不了半年,又得批發新的了。
我不一次性給丁二所有牌,是因為護士長勸過我,“不能一次給,病號天天拿來賭博,管不住了。”另外,他每一次來找我要牌,都是一次他和人溝通的訓練,將來有天他離開病院,禮貌的說話方式、有理有據的表達,都是他能用上的經驗。
一年後的某天,查房的時候,丁二主動要來找我聊聊。
這是他第一次願意和我訴說,我怕他改了主意,站在病房門口的走廊上,和他就地聊了起來。
丁二面無表情地,用濃重的口音說,“我和我媽媽在情感上很契合,但在生活習慣上不和。”
我第一次聽丁二主動講起媽媽,馬上問,“生活習慣上,具體有哪些不一樣的?”
丁二繼續說,“她屎尿總會上到外面,她很胖,坐在馬桶上也會拉到外面,後來她連廁所都不去了,直接就在床邊上廁所,後來床都不下了,直接拉在身上。”
之前我隱約猜測,丁二輟學不出門的時間,可能也是丁二媽媽出問題的時候。
我問,“你媽媽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丁二說,“是我中專的時候。小學時不這樣,她以前還會給我燒飯,燒的蒸雞蛋,酸菜豆芽,豆腐也很好吃,之後也不燒飯了,一個人在家裡打毛線。”
果然,我繼續問,“她當時受了什麼刺激,或是生了什麼病嗎?”
丁二說,“我不知道。我媽媽只是生活不能自理,她很正常,不鬧,也不亂說話。”
我意識到,在丁二的世界裡,他媽媽沒有病。
我想起那個去世前寫下“我媽沒瘋”的朋友,也許他們的世界裡,要長久面對的問題是,如果家人有病,那麼從小吸收了家人的價值觀的自己,到底有沒有病?
他們要怎麼面對整個世界上那麼多陌生的沒病的人?
那天,丁二和我聊起很多他小時候的事情,他小學的時候,在電視上看中日圍棋友誼賽,那時還是黑白手轉的電視,他看到聶衛平、馬曉春等人下棋,開始對下棋感興趣。
他沒有零用錢,就偷拿家裡的錢,去商場買了圍棋和棋譜,但從來沒有和人下過。
他當時想,只要把棋譜徹底研究透徹,找個職業一段的人下一局,就能成為職業棋手。
但讀小學的丁二,買了棋譜回家後,卻發現常常看不懂,就很挫敗。他買了十幾本棋譜,其中一本叫作《馬曉春的三十六計》,丟了,怎麼找都找不到,他一度覺得,自己看不懂棋,都是因為少了這本棋譜。
後來一度想放棄圍棋。
他甚至把圍棋子上用筆寫了“將士象車馬炮”,準備改下象棋。但是後來,又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個喜歡的棋譜,又重燃了對圍棋的興趣。
丁二上中專後,母親的“生活習慣越來越不好”“她廁所也不上,在床上撒尿,到了廁所也不在坑裡撒尿,撒到後頭去,搞得一團糟”。也是從那時開始,丁二不再想上學,頻繁地偷家人的錢喝酒。
丁二的父親和學校談好了,只要讓丁二去考試,抄完考卷,就讓他畢業,所以丁二還是拿到了中專文憑,只不過丁二說,“那是假的文憑,混來的,中專讀了什麼我都不知道。”
丁二父母都是國企職工,母親辦了病退,有退休金,錢都由父親管理,父親要照顧母親和丁二,還要工作,還會給生病的母親發零花錢。
這麼多年來,丁二就過著時不時偷錢出去買酒,每天和媽媽待在房間裡不出門,大部分的時間都喝得醉醺醺躺著,偶爾醒來就暗自研究棋譜,沒有朋友,也沒有工作的日子。
丁二的大哥中專畢業後就去外地打工了,他不想回到這個家,再後來去了非洲的工地工作,一直到現在五十歲了,也沒有結婚生孩子。
40歲時,丁二和爸爸說,“我已經老大不小了,我這輩子沒有工作,我想要一點零花錢。”
丁二爸爸說,“給你20塊零花錢。”
丁二討價還價,“能不能24塊錢,我好吃烤鴨。”
丁二爸爸說,“那就算個整,30塊,三張。”
再後面的幾年,丁二終於有了自己的零花錢,直到父親去世,丁二才不再有“一天30元”的約束,他拿著母親的退休金,酒越喝越多,除了喝酒和躺著,什麼事情都做不了了。
一年前,丁家大哥回來後,發現了驚人的一幕——
家裡臭氣熏天,滿是腐爛的屎尿和食物,堆滿了各種酒瓶,凌亂不堪,丁二光著身子,沒有表情,也不理人,和渾身屎尿的母親坐在床上。
丁家大哥也是毫無依靠的老光棍,他一下子崩潰了,去社群和派出所哭,“求求你們救救我媽媽和弟弟,再這樣下去,他們會死”。
我問和剛送進來的時候像是換了個人的丁二,“你後面有什麼打算?”
我以為會再次聽到丁二說“出院喝酒”這類的事。
沒想到他說,“我很感謝我哥送我過來戒酒,因為喝酒,我鑰匙已經掉了十幾把,褲子掉了十幾條,再喝下去就會死,現在身體調理好了,接著就是調理思想,好了之後要出去工作,後頭時間還長著。”
我問,“你想做什麼工作?”
我在想丁二是不是還在以成為職業棋手為自己的目標。
丁二說,“我想去非洲跟著我哥哥幹,如果不行,我看能不能問社群要個環衛工作。我從小身體太弱了,人瘦,吃得又少,沒力氣,做什麼工作都被罵,被罵了就不想做了,但是我住院這段時間,我身體調好了,有力氣了,我就要出去工作,然後去俱樂部找人下棋。
別人吸毒住的是戒毒所,我喝酒住的是戒酒所,戒酒所。”
母親去世後,丁二像是從和母親共生的關係裡掙脫了出來。他成了病房大掃除的主力軍,會主動幫忙病房打掃衛生、擦窗子拖地。會督促別的患者打飯,偶爾還會和病房裡的護士護工聊幾句。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好奇丁二過去的經歷,和他在病房、活動室裡聊了很多。每次聊天時,旁邊都坐著他現在一起打牌的老兄弟們,時不時會被人打斷。
丁二說,“我哥哥剛開始在734上班,後來去了南極園,給人按摩,再往後就出海了。我也是,我中專讀完也上班,在和園賓館幹了四個月,去924幹了幾天,去898幹了幾天,就被退掉了,工錢就三百塊。現在不同了,我哥哥一個月萬把塊,我一分錢也沒有,連個底子也沒有。”
旁邊的患者說,“你不要發牢騷了,我上班的時候也……”
我想讓丁二繼續說,問起他和家人的事。丁二繼續說,“我家一到夏天,蒼蠅蚊子蜘蛛蟑螂老鼠都有,不是人住的,二三十隻蒼蠅在那繞來繞去。地面也不行,一刮厚厚一層泥。”
“那時候我還喝酒,更是一比吊糟。我哥哥可能就是因為這個,我喝酒,我媽媽不能自理,就不回家了。”
“我的家裡事最多了,三言兩語講不完。”
我問他,“是什麼事?”
他說,“家破人亡。”
“我現在想,我要改過自新,我哥哥能幹,我不能幹嗎?我在醫院裡懂得不少,怎麼生活,怎麼做人,怎麼交際,怎麼學習。”
在旁的患者自顧自地接話,“行啦,別想著回家啦。”
丁二沒理他,繼續和我說,“現在醫院裡面最乾淨的就是我們房間,別的房間髒的不得了,味道特別重,我們廁所什麼都沒有,清清爽爽乾乾淨淨。”
我驚訝道,“真的嗎?”這我還真沒注意過。
旁的患者繼續插話,“和你講真話你也不相信,和你講假話你也不相信。馬上丁哥要唱歌了,我的未來不是夢。”
我遲疑地看了下丁二。
沒想到旁邊的患者說完,開始自己唱《我的未來不是夢》,輕輕晃動著打拍子,陷入到自己的世界裡。
丁二繼續說,“我要好好反省,我為什麼走到這一步,我出錯到底出在什麼地方,是不是因為我喝酒,不重視家,不重視錢,不重視照顧老人,每個人都有缺點,我缺點可能就在這裡,我還是有幾次機會,我沒有把握住……”
丁二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我們一起停下了對話,只聽見旁邊的患者還在唱著。
“我知道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鐘,我的未來不是夢,我的心跟著希望在動,跟著希望在動。”
我發現林不周有一個特點,就是她永遠願意相信,你是會好起來的。
社群主任嫌丁二累贅,親大哥嫌丁二麻煩,把他丟在精神病院裡,不願多管。
只有林不周願意帶著實習生,教他怎麼上廁所、怎麼吃飯洗碗,給他買八塊錢五幅,十塊錢十五幅的撲克牌,讓他能和牌友們一起玩。
丁二最終的診斷是“酒精所致精神障礙”,這不是什麼絕症,能治,能好。
但真正篤信這件事的,可能只有林不周和她的同事們。
丁二表面的問題是酗酒,但這實際上意味著,他封閉了自己的世界太多年,早已失去了正常和人交往的能力。林不周做的,就是幫他一點點搭建起和人相處的機會,鍛鍊社交能力,讓他相信自己是有價值的,而不僅僅沉溺於棋譜裡。
丁二的病房裡,堆著半個身子那麼高的筆記,全是他這些年攢下的棋譜。但有一天,他告訴林不周,除了少數幾個,可以把剩下的都扔了。
那一刻,林不周想,也許丁二真正做好了和世界交手的準備。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趙島泥 小旋風
插圖:魚頭
本篇1114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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