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產公司的女強人,拼了命不被裁員|人間

在她看來,職場和婚姻的本質是一樣的,自己已經付出了那麼多的精力和情感,經營了那麼久,所有的快樂與難過,成功與失敗,驕傲與不堪全融在裡面了,怎能說放棄就放棄?
配圖 | 《不完美受害人》劇照
2018年春天,代理工程副總的蘭姐要來我們專案進行考察。我把這個訊息告訴工程部負責人王亮,他突然緊張了起來。看他那慌里慌張的模樣,我覺得好笑又摸不著頭腦。
那時我入職不久,還沒見過蘭姐,只知道她曾負責設計單條線的工作。王亮說:“你不知道,這個蘭姐可不是一般人。事可多,說話難聽,罵起人來一點情面不留,要是落在她手裡,沒有好果子吃。”他頓了頓,似乎覺得自己的描述還不夠,又補充道:“就不能把她當成一個正常的女人看,應該算半個男人。抽菸抽得很猛,喝酒喝得很兇,划拳一般人贏不過她。打牌還很會玩虛的,什麼時候贏什麼時候輸,好像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那時蘭姐剛剛代管整個區域的工程管理工作,幹得風生水起,雖然沒有得到總部的正式任命,但在大夥兒看來,她榮升工程副總似乎是早晚的事。很快就有人在私底下傳言,說上一個工程副總離職,是蘭姐做的手腳,是她偷偷錄下了上一任工程副總受賄的影片和音訊,又把他在工程招投標時做貓膩的證明材料一併上報給了集團總部。
工程副總的職位出現空缺,原本有一大批候選人,但最後不起眼的蘭姐竟然擊敗了一眾男性競爭者,成功上位。又有人說,總經理之所以力保蘭姐當工程副總,是因為他倆的關係不簡單。有人看見蘭姐跟總經理去了酒店,他們在酒店樓下的便利店買東西,總經理還在收銀臺旁邊隨手抽了一盒避孕套……
這些傳言不知真假。
那天,我在高鐵站接到了蘭姐,她35歲左右,個子在1米7以上,儘管穿著運動鞋和牛仔褲,但是還是能看出身材保養得很好。她留著一頭齊耳短髮,氣質知性大方,臉上化著一層淡妝,看起來乾淨又利落。
我做了自我介紹之後,蘭姐微笑著點頭,我接過她手中的提包,她還說了謝謝。我覺得她並沒有王亮說得那麼嚇人。我問她要不要先去酒店,她說不用,直接去看專案。
路上,我為了打破車內的尷尬,就主動介紹起了這座北方小城。蘭姐突然說:“我知道,這個地方以前我常來。做地產的,整個省的每座城市的風土人情、政府環境、城市規劃基本都在心裡裝著。哪塊地值得拍,哪塊地有什麼問題,基本上都瞭解。”
我不再說下去,默默地開車,到了專案工地門口,王亮已經帶著工程部的員工們在等待了。蘭姐一下車,王亮馬上走上前準備握手,蘭姐只擺了一下手,就走進了現場。
那時我們公司剛拿地,工地尚未開建,只在地塊的東邊臨時建了一個大門。當地的村民一直阻工,一開始是老住戶阻工,後來連租戶都攪合了進來。他們拿出“青苗補償少”、“土地賠償低”、“影響生活”等各種理由,不允許挖土機進場。
王亮說那是“一群刁民”,蘭姐說:“沒有刁民,要麼是賠償不到位,要麼就是溝通不到位。”
王亮又說,我們該交的錢,已經按照法律規定都交給了政府。補償由政府負責,聽說也早給他們了。蘭姐不說話了,王亮接著講:“賠償問題倒是小問題,最難啃的骨頭是在莊稼地裡有一個祠堂。投資部拍地的時候就不想想中國是什麼社會?最難拆的就是墳地、文物和祠堂。這座祠堂給多少錢,村民都不一定會同意我們拆,這事不好辦啊!”
這個村名叫大王村,王家祠堂不知建了多少年,祠堂大門兩側掛了一副對聯,描述了王氏家族從山西遷到本地艱難定居的過程。這個祠堂其實很小,正北三間青磚矮瓦房,正東是兩間更矮的青磚瓦房,院子裡鋪的還是磚頭。但為了拆這座祠堂,我們跟村民們起了衝突,我們報過警,可警察來了也無能為力。對於那些阻工的村民,警察也只是安撫,剩下的事就讓我們自己看著處理。
“沒有辦法也得辦,公司給你那麼高的工資就是讓你來啃硬骨頭的。都好辦了,找你幹什麼?!”蘭姐突然生氣了,她轉身對我說,“準備點禮品,今晚去見見村長。”
王亮很難堪,說:“沒用,我們見過了,村長油鹽不進,和村民穿一條褲子。”
蘭姐瞪了他一眼,王亮趕緊閉嘴,我趕緊撤到一邊安排採購事宜。
當天晚上,我陪蘭姐去村長家時,她換了一身衣服,看起來更加嫵媚了。到了地方,我們發現村長家有客人,一群村民正在堂屋裡喝酒,煙霧繚繞的。
一個美女突然出現在院子裡,一群男人傻了眼,都直勾勾地看著。我表明了身份,村長的臉色一下子就冷了下來,把手裡的酒一飲而盡:“咋又來了?”
蘭姐沒說話,走近酒桌,拿起酒瓶要給村長滿上。村長想攔,但蘭姐已經倒滿,她又示意我拿出好酒遞給她,她打開了一瓶:“嚐嚐妹子帶的酒!”
那群喝酒的村民都傻了,一句話不說,嘴裡的煙一個勁兒地往外冒。村長先反應過來,給那群人擺了擺手:“你們都先回去吧,今晚就到這了。”
那群村民站起來就走,其中有個人突然停下,對村長說:“哥,咱說啥也不能答應他們啊!”
村長說:“我心裡有數,你們走吧。”
堂屋安靜了下來,蘭姐和我也坐了下來。她掏出煙,塞在自己嘴裡,點上,又拿出來,遞給村長。村長看著她,不說話,最後還是扔掉了自己手中的煙,接過她的煙,塞進嘴裡。
蘭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連著三杯酒下肚後,才開口說話:“妹子第一次見大哥,先乾為敬。”
村長伸出了大拇指:“美女是場面人。中!”
蘭姐說自己是個直腸子,不會拐彎抹角地說話:“你要是覺得妹子這個人可交,咱今兒就說說心裡話。祠堂的事,可大可小,就是村長你一句話的事。有你出面,一切都能成。你不出面都行,只要有你一句話,剩下的事妹子去辦。辦成了,妹子不會讓你吃虧。”
村長不說話,開始自己倒酒,我趕忙上前拿起酒瓶給他倆滿上。他倆又碰了幾個,不再提正事,開始划拳。蘭姐的嗓門很大,氣勢很足,贏了幾局。我又陪著他們玩了好幾個酒桌上的遊戲,村長一直輸。我怕村長不高興,就一直變著花樣玩,最後玩到了深夜。
村長已經喝到酩酊大醉,但意識還算清醒,嘟嘟囔囔地說:“妹子,哥服你。你們來了那麼多人,都是慫包,沒一個有用的,就你中。哥給你說一句話——哥不姓王,哥姓郭。”
蘭姐突然就激動了,她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換成了碗,“咕咕咚咚”倒滿了酒,一飲而盡。
她的酒量果真驚人,喝了那麼多,最後還能清醒地回到酒店。
第二天早上,天陰得厲害,電閃雷鳴的,是要下大雨的勢頭。我想著蘭姐喝多了需要休息,就沒有打擾她。沒想到,上午我聯絡蘭姐的時候,她竟然已經在工地上了。我趕去一看,機器“轟隆隆”地進了場,剷車正朝著王家祠堂駛去。
我、王亮和蘭姐站在遠處,眼看剷車就要開到祠堂的時候,大王村的村民們趕來了,烏泱烏泱的,他們手著挽手站在祠堂前面,逼停了剷車。就在這時,工地上突然冒出來了幾輛車,二十多個黑衣男子從車上跳下來,個個年輕,體型健壯,也齊刷刷地站成一排,立在村民的對面。
就像兩軍對壘一樣,一開始,村民們集體往前走一步,黑衣男子們也集體往前走一步;村民們走兩步,黑衣男子也走兩步。
雙方越走越近,氣氛也越來越緊張,看得出來有些村民膽怯了。有人開始哭,旁人就呵斥“不能哭”。還有人抱怨村長遲遲不露面,有人說:“他姓郭,咱姓王,他哪會管我們?”
後來我才知道,村長那天對外宣稱自己病了,一大早就去市醫院住院了。
這時候天開始下雨,雨下得很大,所有人都在雨中站著。我想帶蘭姐去躲雨,她卻一動不動地看“兩軍交戰”——黑衣男子們把村民的隊伍給衝散了,他們像拎小孩一樣,一個人拎起兩個村民,衝到祠堂後面,並死死地抱住。
終於,祠堂還是被剷車推倒了。塵埃落定,黑衣男子們迅速消失在雨中,有的村民大哭,有的村民默默地離開了。
後面的工程推進得很順利,我好奇村民們為啥不再阻工了,王亮說:“都是蘭姐的功勞。”
不知道蘭姐和村長是怎麼溝通的,村長從醫院回來後,在村民們面前表現出了深深的自責。他說自己沒有盡到村長的責任,願意從自家掏錢,在村裡擇地,新建一個同比例還原的王家祠堂,同時在旁邊再建一個郭氏祠堂。
祠堂小,建一個,花幾萬塊錢綽綽有餘,兩個祠堂建完,也就花個十萬出頭的樣子。但蘭姐向總部申請了二十萬,撥給了村裡,村民們終於平靜了下來。
蘭姐在專案上待了一週,臨走的時候,我提出請她吃飯,她答應了。飯桌上,蘭姐誇我心細,又感謝我在那天晚上幫喝多了的她買水果和牛奶。
我們相談甚歡,我就斗膽提問:“村民集體阻工是非常危險的事情,搞不好就是流血事件,影響很大,政府都擔不起,您是怎麼敢做出這個決定的?”
蘭姐說,經過了解,她發現村民們該得的利益都已經拿到了,如今再聚在一塊阻工,無非是有人挑頭想拿祠堂再敲詐一筆錢,但人心卻是一盤散沙。那些黑衣男子也不是黑社會,就是湊在一起嚇唬嚇唬人的。
“村長說他姓郭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事成了。領頭的人都撤了,隊伍終究是要散的。”
後來我才知道,大王村有“王”、“郭”兩大姓,兩姓家族之間面和心不和,姓郭的村民總被姓王的村民壓制。村長雖然姓郭,但話語權很弱,有時他還得給姓王的村民賠笑臉。所以,村長也想借我們地產商的手,好好地壓一壓姓王的人。
工程進度快速向前推進,讓代理工程副總的蘭姐在公司聲名鵲起,大家都覺得她很能幹,就連王亮都改口誇她:“的確有真本事,別人搞不定的事,她出面最終都能擺平,牛人。”
大家都覺得,以蘭姐幹出的成績,過了半年考核期,任命她為工程副總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沒想到,六個月過去,集團卻另有安排。聽說蘭姐得知這個訊息一時無法接受,在總經理辦公室裡又哭又鬧,吵得人盡皆知。但總部定下來的事,誰也沒有辦法。
蘭姐從總經理辦公室出來後,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憋了很長時間,她把這半年出差辦事花的錢,無論金額大小都貼成票去報銷,沒想到在財務負責人那裡碰了釘子。
財務負責人年紀不大,姓吳,是從集團派下來的。聽說她在集團的時候就是一個普通員工,到區域公司後就成了財務負責人,雖然沒有正式任命,但大家都尊稱她“吳總”。
吳總深知集團的規章制度,辦事也很嚴謹認真,但為人有些死板,絲毫不懂變通。蘭姐常年遊走在各類人之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變化莫測,最看不慣那種一板一眼的人。一來二去,倆人吵了起來,最後竟升級為互毆。
蘭姐個子高,氣勢又足,一邊打一邊喊:“集團來的又咋了,比別人多長一個鼻子還是多了一個眼?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吳總仗著自己有集團做靠山,也毫不示弱。兩個女人在辦公區打得難分難捨,總經理在一旁大聲呵斥,她們也不肯罷手,最終眾人使了好大的勁才把她倆拉開,吳總哭得一塌糊塗,蘭姐也披頭散髮,不像樣子。
很快,兩個女高管在辦公區打架的訊息在地產圈裡傳開了。吳總覺得丟人,向集團提出了調回總部的申請,很快就被調走了。蘭姐沒能升職,繼續回去做設計總監。沒多久,她又從設計部調到了開發部,做開發總監。
那段時間,蘭姐似乎在公司裡銷聲匿跡了一般,我們都以為她一氣之下離職了。以蘭姐的能力,再加上當時地產行情,估計她三兩天頭都要接到獵頭的電話。但是萬萬沒想到,蘭姐很快調整好了心態,重新投入了工作。
新上任的工程副總是個男的,按照慣例,他到區域後要到各專案視察,蘭姐也要陪同。
那天中午,區域來視察的領導和專案上的核心成員一起聚餐。工程副總很威嚴,擺著架子,不怎麼說話,現場氣氛很低沉,正常的喝酒流程過後,大家就靜了下來。
輪到自由敬酒時,蘭姐第一個站了出來,她端著一杯酒說:“喝仨敬倆!(自己單喝三個,然後轉一圈,和每個人碰兩個)”
除蘭姐外,現場還剩下12個人,算下來,她一圈下來,要喝27杯白酒,52度的。雖然杯子不大,但是這一圈下來,一般人估計已經趴下了。
蘭姐端起了第一杯酒,對著新上任的工程副總表態:“領導,您放心,我跟著您幹,必將盡心盡力,您指哪我打哪,絕不後退。”
第二杯酒,她說:“借專案的酒,敬兄弟們,你們在一線辛苦了。”
第三杯酒,她說:“再次歡迎領導來到我們區域。”
等“喝仨敬倆”結束,蘭姐已經有點喝多了,她仍給工程副總敬酒,又靠近他的耳朵說了許多表忠心的話。別人都誇蘭姐是巾幗不讓鬚眉,能屈能伸,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她身上卻看出了許多辛酸。
2018年11月,我們的專案還沒有正式入市(指樓盤還沒有拿到預售證,不能正式對外展開銷售),但售樓部已經擬定了開盤時間,廣告也宣傳出去了。
其實原則上沒有預售證是不能開盤的,但那些年地產市場行情好,部分地級市到處都是無證開盤的專案。老百姓也知道,但相信開發商拿證只是早晚的事。因為無證,只用先交首付即可,啥時候證下來啥時候辦貸款,等於延緩了辦貸款的時間,所以大部分老百姓是願意的。
我們公司也打算這麼幹,但沒想到競爭對手時不時派人冒充業主前來探聽訊息,並偷偷錄音,只要我們敢開盤銷售,他們就會立即投訴。一時間,我們進退維谷——如果延遲開盤,當年集團定下的3.6個億的銷售任務肯定完不成,一大批人會因此受罰。營銷總監急得團團轉,想了各種方法,該疏通的關係都疏通了,該見的領導也都見了,但辦事人員認為工程進度不到位,仍遲遲不發證。
開盤的前一天上午,總部派蘭姐來了,我去高鐵站接她。見面後,我說要帶她去專案上先了解情況,她卻說不用:“來之前我什麼都清楚了,直接去住建局。”
到了住建局,管事的周局長不在,問辦事人員,都說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蘭姐就在走廊裡等,那天她穿了很高的高跟鞋,一件修身的風衣襯得她又瘦又高,走廊人來人往,她就靠著欄杆一直站著。
因為蘭姐氣場強大,住建局的工作人員也不敢輕易打擾她,偶爾過來一個人,也是態度很和氣地勸她先回去:“周局長說了,今天不回來。”
蘭姐答:“你告訴周局長,他今天不回來,我就住在走廊裡。今天無論如何我都要見到他。”
中午,住建局的人都下班了,蘭姐不吃飯,一直守著,在走廊裡來回踱步。下午上班,周局長還沒回來。
一直等到傍晚快下班的時候,周局長終於回來了,他在走廊裡看見蘭姐,有點生氣地說:“你真敬業!”
蘭姐笑著說:“周局都這麼敬業,我哪敢不努力工作啊。”
周局帶我們進了他的辦公室,蘭姐居然像個小女人,很溫柔地笑著,先說我們公司到“貴市”搞地產開發給當地帶來的民生效益和稅收效益,還誇獎當地的民生淳樸、政治環境清廉,非常適合地產企業深耕,等這個專案結束後,公司一定會繼續加大投資力度的。
周局長不為所動,冷冷地說:“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
沒想到,蘭姐突然就哭了出來,我和周局長都嚇傻了。我連忙抽紙遞給她,她推開我的手,對我說:“你先出去。”
我退了出去,關上門,但是房子隔音效果不好,我能聽清裡面的對話。
蘭姐說:“我一個女人,真的是不容易,孩子還小,沒人照顧,我常年各地地跑,就像一個救火隊員,哪裡有問題,就跑到哪裡。心累啊,疲憊啊,不容易啊。這麼努力為啥啊,不就是希望能夠證明自己的價值,如果我今天不能夠完成任務,我在公司領導面前還有什麼價值可言?”
周局長說:“你不要哭了,讓外人看見了,還以為是什麼事呢!好了好了,別哭了,事我給你辦了。你趕緊擦乾眼淚,回去吧。”
蘭姐說:“我不走,今天必須拿到證。”
局長說,“市民之家”5點鐘下班,這都快5點半了,人家早下班了,出證最快也得等到明天。可蘭姐不依不饒,非要周局長把工作人員叫回來加個班。周局長被她纏得無可奈何,竟真的電話溝通讓工作人員加班出證。
我還在繼續聽著,周局長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了,蘭姐急切地對我說:“趕快回售房部,搬一臺印表機去‘市民之家’,那裡的印表機壞了,叫上專業人員,連上我們自己的!”
我急忙照辦,到了“市民之家”,那裡的工作人員極不情願,嘟嘟囔囔:“面子真大,開了眼了,第一次見這種,我們都下班了,專門給你們開通道!”
晚上8點,預售證終於辦妥,第二天專案順利開盤。
後來,公司領導在大小場合都誇蘭姐辦事能力強,但我們再去住建局辦業務的時候,那裡的工作人員會明裡暗裡地諷刺蘭姐:“是好演員,會演戲。”
集團派來的工程副總沒多久就離開了,我也從專案上被調到區域公司,負責人力行政工作。一天,總經理把我叫到辦公室,讓我寫一封推薦信給總部,希望再推一把蘭姐,讓她坐上工程副總的位置。
總經理40歲出頭,個子不高,有些謝頂,眼睛不大,氣質有些猥瑣。聽說他很有錢,在區域公司成立之初,他向集團投了不少錢用於專案啟動,也算是集團的小股東之一了。面上,蘭姐和他走得很近,他對蘭姐也好,常常當眾誇蘭姐,說他倆是老鄉,思維方式相通,配合得很好。
我把蘭姐的升職推薦信送到總部,原以為這次一定能成,沒想到幾天後集團給了回覆:不予以透過。評語上赫然寫著:“經過測評,此員工有才無德,請謹慎重用。”
蘭姐的名聲是什麼時候被搞臭的,被誰搞臭的,我不清楚。也許是第一個工程副總在做離職訪談時說了她不少壞話,也許是吳總回集團後講了她不少的惡劣事蹟,也許是蘭姐和總經理的桃色新聞傳到了總部……總之,蘭姐被總部拉進了“不得重用”的黑名單。
我把結果反饋給了總經理,他的臉上竟然露出了一抹詭異的笑,說:“那也沒辦法,就這樣吧。”我怕評語的內容會傷害蘭姐的自尊心,就沒如實告訴她,只說總部沒批,讓她再等等。
接下來的幾年,蘭姐一直沒有得到任何升遷的機會,工資也沒漲。只在某年的年終大會時,公司給她頒了一個“先進員工獎”,現金獎勵2000元,以茲鼓勵。
2022年年初,地產暴雷企業越來越多,我們公司也面臨著美元債無法償還的危機。集團下發了大規模裁員的命令——倒沒明提“裁員”二字,但在“降費提效”的指標中,費效比(管理費/年度回款額)從2021年的1.7%降到了0.9%,人效比(簽約額/在崗人數)從2021年的1635上升到3200。
費效和人效是集團考核人力負責人的重要指標,如果完不成會有重罰,這個指標壓得我喘不過來氣。我詳細算了一下,如果要達成這個指標,在嚴控各項費用支出的情況下,整個區域的人員需要從現有的172人減少到30人。
我拿著公司的花名冊,從前到後,篩了一遍又一遍。除了1個區域總、4個副總暫時不動外,需要在剩下的167人中選擇142人裁掉。
我做了每個月的裁員計劃,遞給了總經理,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只提了一個意見:“接下來也沒新專案了,要開發還有什麼用,全裁了!”
當時是蘭姐負責開發工作,我問:“蘭姐也裁嗎?”
他瞪了我一眼,反問:“你說呢?”
於是,蘭姐也進了裁員名單之中。
蘭姐是個精明的人,她很快就得知了區域公司要裁員的訊息,隨後就敲響了我的辦公室門。我請她坐下,她簡單詢問了一些情況後,直言:“把姐留下,姐不能被辭退。”
我很無奈,但我也很難理解——雖然當前就業形勢嚴峻,幾乎所有地產公司都在大規模裁員,但以蘭姐的形象氣質和能力,她拿了補償金再重新找個工作不算難事。
我說指標給得很低,留不下來幾個人。她說:“無論如何,我要留下,降職降薪都能接受。”
我問:“何必呢?”
她欲言又止,過了許久才說:“你哥(她丈夫)也被裁了,已經在家休息半年多了,至今沒找到新的工作。”
蘭姐的神情突然變得很落寞,一改往日傲慢倔強的形象,眼中不斷閃出一絲又一絲的哀傷。那天,她在我辦公室裡敞開心扉,說了許多話,講了自己的職業生涯,也講了她的婚姻。
因為出身農村,家裡窮,為了多掙錢,她一畢業就選擇跟一個福建老闆去貴州修高速路,這和她大學所學的專業並不對口。
“到了貴州後,簡直是兩眼一抹黑。到專案上第一個月可以說是惶恐、無助。圖紙只能看懂個大概,但要把圖紙上設計的內容在現場測量放樣,還得根據爆破班組的需求在任意位置計算出來里程和坡度,我有兩個難關要過:第一是全站儀不會用;第二是座標正算反算不會。”
“我自己摸索,搞不懂就問,還時常站在人家身邊看怎麼操作,終於攻克了儀器這個難關。但正算反算一般需要那種帶程式設計的計算器,而且把圖紙設計資料一段一段地輸入進去,沒人指導,完全就不會。這時候,我認識了你哥,是他一點點地教我、帶我。我給他做助手,背儀器、拿工具,跟著他爬了3天的山頭,終於克服了這個難關。”
後來專案結束,他們也走到了一起,回到家鄉結婚生子。這時,剛好碰上房地產的蓬勃發展期,地產公司開出很高的薪資,他倆就雙雙進了地產行業,一待就是十幾年,投入了整個青春。這些年,蘭姐慢慢從基層爬上來,吃了很多苦。她喝酒太多,身體嚴重透支,肝功和心臟都不好。
“拿命換錢才有了今天,沒想到現在行業這麼難。”
蘭姐的工作動盪不安,家庭生活也不平靜。她的兒子上了初中,正值叛逆期,很看不慣強勢的母親。一開始,蘭姐說一句話,兒子有一火車的話去回懟,現在任憑蘭姐說什麼,他都不吭聲了。
蘭姐的丈夫我見過一次,他又高又壯,雖然上了年紀,微微發福,還有一些微禿,但仍散發著成熟男人的魅力。他似乎是愛蘭姐的,會冒雨接她下班,但他出軌的事,我們整個公司都知道了——那個女人先把他們的親密照寄到了我們公司前臺,想逼蘭姐離婚,但蘭姐拿起照片看了看,就直接扔進了垃圾桶。之後,那女人又來我們公司鬧,蘭姐躲在辦公室裡不出來,最後她的丈夫趕到公司,扇了那女人一巴掌,才結束了這場鬧劇。當時我就不理解,蘭姐那麼強勢好面的人,怎麼在這件事上表現得如此畏縮呢?
蘭姐第一次這麼誠懇,這麼低姿態地跟我講話,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最後我只能說:“我這邊您放心,我盡力保您,但是上級領導那裡——”
她馬上接話:“上級領導那裡,我去協調。”
結果,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們的總經理竟然先於蘭姐被總部裁掉了。他入股集團的錢,總部按照協議約定全部還給他,他當天就離開了。後來總部派來了一個新的總經理,蘭姐到處協調,總算暫時安全。只是她被降職為經理,薪資降了一半,補貼全取消,還要跟著曾經的下屬工作,委曲求全。
裁員逐漸深入,壓力讓我感到窒息,也讓我焦慮到失眠,整宿整宿無法入睡,讓我的身體越來越差,偏頭疼愈發嚴重,最嚴重的時候,半張臉疼麻了,張不開嘴。
裁員任務還沒有完成,我就主動提出了離職,集團稍有挽留,但還是給予批准。走之前,我和蘭姐又聚了一次,那時候的蘭姐已經不再意氣風發,細看,竟透出一絲老態。
我倆喝了酒,微醺。她訴說她的委屈,說她知道集團對她的評價——是總經理講的,無非是想逼她離開。如今,她早沒了顧忌,就跟我講了更多的內幕:
原來,之前我們的總經理和第一任工程副總有矛盾,雙方一直在鬥爭,而那些證明對手受賄的材料,是總經理交給蘭姐的。當時,他給了蘭姐一個密封的檔案袋,上面還貼了封條,讓她親自送到總部去,“我開車5個小時,親自去了趟總部,交到相關領導手中後,我就回來了,回來後,總經理就讓我去一個寫字樓見他”。
那棟寫字樓在我們公司附近,裡面比較混雜。一樓是家中型便利店,還有一個敞開式的咖啡廳,我們公司的員工常在那裡吃飯、休息。中間有幾層被改成了酒店,再往上是單身公寓和一些小微公司的辦公區。總經理提前在一樓大廳等蘭姐,等她到了,提出一起去便利店買點東西。蘭姐挑了一些,結賬的時候,總經理又讓她再買點別的,等她折身,總經理就順手在收銀臺邊拿了一盒避孕套。
直到蘭姐在公司裡聽到了一些流言蜚語,才後知後覺:“他一定是故意做給同事看的,我並沒有看見(他拿避孕套)。那天我們買完東西,走進電梯,是去地下室。他開車在路邊瞎轉,問我事情辦的怎麼樣,我說順利完成。他很高興,承諾會積極向集團推薦我成為工程副總,我也很興奮。我們又聊了一些不疼不癢的話題,他就讓我下車了。”
明面上,總經理一直對蘭姐很好,私底下卻不斷地PUA她,說話也極其難聽。他給蘭姐的工作使了許多的絆子,無非是想逼她離開,好封住她的嘴。
我問:“你怎麼不解釋呢?”
“給誰解釋?怎麼解釋?誰信?後來我的確代理了一段時間的工程副總,這一環套一環,我怎麼可能解釋的清楚。”
她感嘆女人在職場上混不容易,“如果幹得好,會有人說你出賣色相,如果幹得差,又有人看不起你。”
我勸蘭姐乾脆離職算了,換個地方工作,重新開始。可她說離職很容易,但這是職場生涯的最後一步棋。在她看來,職場和婚姻的本質是一樣的,自己已經付出了那麼多的精力和情感,經營了那麼久,所有的快樂與難過,成功與失敗,驕傲與不堪全融在裡面了,怎能說放棄就放棄?
“不到萬不得已,我都不會走到‘離’的那一步。”
我終於理解了蘭姐,也想安慰她:“別洩氣,姐,您在我眼中一直都是最優秀的。”
她笑著說:“你看我像洩氣的樣子嗎?職場不都是這樣,人人趨利。姐習慣了,姐不會放在心上,不管經歷什麼,姐都會向陽而生。如今行業整體下滑,大家都不好過,但是越不好過的日子越要挺過去。現在是行業最黑暗的時候,只有堅持,才會趟過黎明來臨前最黑暗的時刻,走向鋪滿黃金的光明大道上。”
“來來來,為向陽而生乾杯。”我們重重地碰了一杯。
“為黃金大道乾杯。”我們又碰了一杯。
我很快辦完了離職手續,但仍舊和蘭姐保持著聯絡。
聽說,公司的總經理和副總換來換去,換了好幾任,但蘭姐始終沒有升職。最後公司沒剩下幾個人了,蘭姐掛著經理的名號,手下也沒有兵,大事小事都是她自己跑,像個普通職員。但她幹得依舊熱火朝天,還是像救火隊員,哪裡出了問題就往哪裡衝。
漸漸的,她的兒子長大了,似乎懂得了母親這麼拼命地工作是為了這個家,開始體諒她,有時候還會問寒問暖。她一直沒有離婚,等來了丈夫的回心轉意,夫妻倆加盟投資了一個汽車修理行,生意還不錯。
現在,仍有一些關於蘭姐的風言風語會不時傳入我的耳朵,也仍有很多人會把她看輕。但我總覺得,我們終究不是她,如果我們是她,也未必有她做得好。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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