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娃娃》引發的教育思考

作者:高媛媛(河北師範大學副教授)
原文載於《電影評論》雜誌2024.7/8月刊
原標題為“《抓娃娃》:慾望摹仿體系的打破與重建”
內容提要:電影《抓娃娃》是一部用喜劇外衣包裹悲劇核心的另類喜劇作品,在取得票房神話的同時也引發關於教育的深度思考。在當下,面對單一慾望的摹仿體系導致的家庭和社會關係衝突的教育現狀,如何改變以馬成鋼為代表的父一代透過個人經驗和慾望複製,控制子一代的人生;以及以馬繼業為代表的子一代如何透過自己的選擇和努力,打破父一代設定的看似“成功”的慾望摹仿體系,在數字化社會透過多元慾望的建立,真正實現個人價值、家庭價值、社會價值的平衡和統一,成為當下教育的一個雙向的核心命題。此外,如何處理數字化社會中“人的異化”及教育的時代性話題,也是該片帶給觀眾思考和需要解決的問題。
關鍵詞:喜劇電影 慾望摹仿 數字社會 人的異化
近期,由閆非、彭大魔導演,沈騰、馬麗領銜主演的電影《抓娃娃》票房突破30億,成為中國電影史上第22部票房超過30億的影片,位列中國電影史喜劇電影票房第10位。同時,該片也是沈騰和馬麗繼《獨行月球》後合作的又一部票房突破30億的電影。電影《抓娃娃》講述了一對富豪夫妻為了培養兒子繼承家族事業,欺騙兒子,假裝貧窮,透過“吃苦耐勞、奮發圖強”的言傳身教教育兒子的故事。
片名《抓娃娃》寓意很深,一層意思是“教育要從娃娃抓起”,另一層意思是“抓娃娃”這項遊戲活動,把孩子當成娃娃機裡的娃娃,面對若干娃娃抓取一個,進行位置挪移和操控,如果娃娃不按照設定的軌跡行進,遊戲失敗了就抓取下一個,繼續完成目標任務。電影《抓娃娃》的英文片名是Successor,除了我們常用的“達到目的”“獲得成功”的意義之外,還有“接替,繼任”“隨後出現”的意思。一方面與劇情緊密銜接,另一方面也有諷刺成功學的含義。此外,馬成鋼的名字也很有深意,取自中國讀者耳熟能詳的前蘇聯作家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1933年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影片中反覆出現的這本書,暗含了馬成鋼希望在兒子身上覆制“百鍊成鋼”的教育理念的緣由,成為該電影驅動敘事的主線。
《鋼鐵是怎麼煉成的》譯林版本
為了兒子馬繼業能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馬成鋼帶著妻子和兒子回到自己小時候住的破舊筒子樓,僱傭以教育專家李老師為首的教育團隊,李老師扮演馬成鋼病重臥床的老母親,左鄰右舍也全部都由團隊的教育資深人士假扮,只為一比一復刻一個自己少年時代的成長環境,並在日常生活中給兒子灌輸知識,潛移默化地影響馬繼業,最終實現馬成鋼沒有實現的、考上“清北”的願望以及由馬繼業繼承家業的目標。馬成鋼相信只有在這樣艱難困苦的環境裡才能培養出一個和自己一樣意志堅強的繼承人。然而,事與願違,兒子馬繼業對工商管理並不熱衷,反而因為每日都要長途跋涉跑步上學而喜歡上了體育專業,面對兒子對於前途選擇的偏差,馬成鋼設計欺騙兒子,讓他放棄體育專業。最後馬成鋼和愛人春蘭在面對第一個兒子大俊一事無成和第二個兒子馬繼業堅持選擇體育專業,都沒有按照父母的規訓成長之後,戲謔地提出再生一個孩子繼續培養的建議,諷刺意味躍然紙上。
電影《抓娃娃》表面上披著喜劇的外衣,滿足觀眾感官的愉悅,實質上又暗藏悲劇的核心,對教育現狀進行諷刺。無論是“楚門的世界”的營造,還是“接班人計劃”的養成,抑或是對孩子體育事業的阻攔和至愛假奶奶的“假死”,都在歡聲笑語中引發一陣陣思索和哀嘆。此外,對馬成鋼“恨鐵不成鋼”的極端自私慾望的打破、對馬繼業在知道真相以後對慾望的重建進行深入剖析。但因各種原因,導致這種反思和反叛以一種妥協的方式解決並呈現,喜劇諷刺的一面略顯薄弱,但其引發的社會思考還是較為深入的。 
01
電影《抓娃娃》中慾望摹仿體系的建立
慾望摹仿體系是法國當代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哲學家、人類學家勒內·基拉爾(René Girard)提出的理論。該理論認為,慾望—摹仿—暴力—犧牲,是人類社會關係構建的四個部分。他認為“如果整個人類社會為佔據同一物件而持續進行競爭和摹仿,最終,慾望一定會達到飽和狀態,即爆發的臨界點。”[1]
摹仿是人類的天性,慾望以潛意識的方向性引導對人的生產生活產生影響,勒內·基拉爾將摹仿與慾望相聯絡,在弗洛伊德的慾望學說之上引出對慾望的摹仿問題。弗洛伊德在闡釋“父親”和“兒子”的關係時,提出“認同”的概念,認為孩子對父親的興趣源於孩子對父親的認同,想像與父親一樣,把父親作為自己的榜樣,直到取而代之。同時孩子對母親的性慾與對父親的認同雙線發展,以至於最終走向毀滅。基拉爾在討論父與子的關係時,則認為對於父親慾望的摹仿導致了子一代對母親的迷戀,使子一代明白摹仿導致了慾望的衝突,這種慾望的摹仿是充滿崇拜和激情的。
在影片《抓娃娃》中,最核心的問題就是人的慾望以及慾望的摹仿帶來的家庭關係的緊張,主要的慾望摹仿機制建立在對父親馬成鋼成功之路的摹仿和複製。作為父一代的成功範本,馬成鋼自幼家境貧寒,在物質極具貧乏的環境中,靠個人的努力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在馬成鋼這一父親的設計和引領下,馬繼業以父親為榜樣,開始“摹仿的慾望”,在馬成鋼的設計中,兒子馬繼業就是自己的另一個化身,馬成鋼作為慾望的主體希望兒子如同靈魂附體一樣,形成合成的影像,就如電影中的膠片疊加一般,透過對兒子的控制,達到“慾望的摹仿”,而“慾望摹仿”的主體和介體互相成為彼此的“復影”,如同基拉爾的舉例說明,小男孩走進玩具間,不知道該選哪個玩具,他隨手拿起了小汽車,而他的妹妹此時也走了進來,看著哥哥手裡的玩具車就過來搶,這種對慾望的摹仿行為又產生諸多的情緒和情感,構建起人與人之間的各種關係和情緒體驗。
事實上,作為父親的馬成鋼自身的慾望也來自摹仿,並沒有自我思考和價值呈現,只是隨波逐流地因循他人的成功路徑,希望兒子透過苦讀考入“清北”,拿到學位,繼承家業,過“人上人”的生活,強制兒子繼續完成慾望的摹仿和複製。至於自己及孩子內心真正的需求和個人價值的實現是被扭曲、被遮蔽、被隱藏的。而馬成鋼的妻子春蘭在這裡的設計就更加符號化和平面化。作為母親,春蘭完全沒有話語權,有時也因為看到兒子太可憐,提出終止計劃,但在收到愛馬仕包的物質滿足之後,或者考慮到兒子“繼承”家業,又繼續成為一個生育機器和工具人配合馬成鋼完成計劃,影片整體就是對父一代對子一代慾望單一性的強制摹仿和被動承接。

《抓娃娃》電影截圖

02
畸形的慾望摹仿體系與數字社會中“人的異化”
人的異化是指自然、社會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對於人本質的改變和扭曲。是人的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及其產品變成異己力量,反過來統治人的一種社會現象。隨著數字化時代的來臨,人的生存環境也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數字智慧時代的來臨也產生了數字勞工,“隨著新生產力的獲得,人們改變自己的生產方式,隨著生產方式即謀生的方式的改變,人們也會改變自己的一切社會關係。”[2]
在電影《抓娃娃》中,這種數字時代人的異化主要體現在以馬成鋼為首的“裝窮”集團對自身數字化的認可,以及教育子一代時對手機、ipad、電腦、電視等數字產品的徹底抵制。為了讓兒子在極端貧困中磨練意志,在一窮二白的貧民窟裡,沒有一點數字化產品的蹤跡,在這種嚴防死守的教育環境中,馬繼業並沒有逃脫數字產品的侵蝕,在馬成鋼以為兒子攢錢要給自己買新鞋而自我感動的時候,馬繼業則第一次背叛父親,買了ipad,打算過了質保期再退掉,但最終被父親動了手腳,損壞了它,引發後續馬繼業為償還債務賣廢品,被同學霸凌、欺侮的悲慘橋段。事實上,在數字社會的子一代教育中完全杜絕電子產品是違背社會發展和進步的,數字智慧社會的發展極大地提高了社會生產力,生產力大發展是人自由發展的基礎,在數字技術高度發達的今天,一方面要看到數字產品對人的控制,另一方面也要看到數字化社會對人的權利實現中的重要功能,數字技術助力生產力發展,對於人的自由、平等、民主權利的實現具有重要作用。馬成鋼這種對數字技術和電子產品的完全抵制,實際也是一種逆歷史潮流而動的人的異化的體現。
事實上,每代人都有不同的學習和教育的環境,時代變遷,教育的方式也要順應時代的發展去變化,一味透過隔絕電子產品來教育孩子,是不符合現實發展需求的。當然,讓孩子建立與數字化社會的聯絡的另一面不是讓孩子沉迷於數字世界,而是讓孩子學會工具使用以及控制慾望,提高獨立思考能力和創造力。

《抓娃娃》電影截圖

03
電影《抓娃娃》中慾望摹仿體系的打破及自我重建
電影《抓娃娃》中打破慾望摹仿體系的是子一代的馬繼業,主要打破的方式是“虛假世界”的逐漸瓦解和崩塌。基拉爾認為摹仿慾望任意發展會帶給人衝突、爭鬥與暴力,繼而引起社會的動亂與不安。可見摹仿慾望一方面透過攀比來激發人較為模板化的鬥志和勇氣,一方面會破壞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尤其是家庭這種緊密關係,因此對摹仿慾望的打破是家庭關係進步的一個路徑。對摹仿慾望中不合理的慾望剔除和打破是改變摹仿慾望暴力衝突的首要解決問題。
電影《抓娃娃》試圖透過子一代馬繼業在現實世界中的醒悟來打破摹仿慾望對家庭毀滅性的打擊。突出體現在馬繼業在課堂上討論自己被控制,被窺探的“意識決定物質”的問題,此外,看到久病癱瘓的奶奶突然健步如飛打籃球,以及後續奶奶“假死”的橋段設計,促使畸形的家庭關係土崩瓦解。影片與經典電影《楚門的世界》類似的底層設計,區別在於馬繼業與身邊人的關係設定上不盡相同。《楚門的世界》講述的是一檔熱門肥皂劇的主人公楚門,他身邊的所有事情都是虛假的,他的親人和朋友全都是演員,但他本人對此一無所知,在得知真相之後,毅然決定離開虛假世界,尋求新的生活。電影《抓娃娃》中的馬繼業儘管奶奶和身邊的鄰居是假的,但父母、哥哥以及學校老師和同學是真實存在的,導致影片中慾望摹仿體系的打破無法像楚門那般徹底和決絕,被背叛和設計的痛苦最終用第一次高考交白卷和第二次高考以高分選擇體育大學來結尾,導致影片虎頭蛇尾,前面鋪墊的巨大欺騙和矛盾,被輕描淡寫地原諒,並以一種快速原諒的方式與十幾年的欺騙和傷害進行和解,彷彿一記重拳打到棉花上,這也是該片被觀眾詬病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正如影片中馬成鋼所說:“你是覺得我們操控了你的人生嗎?可你也操控了我們的人生。”
在面對虛假世界的倒臺,馬繼業作為年輕的子一代在打破畸形慾望摹仿的同時,也開始重新建立新的慾望體系。當馬繼業最終考了高分,遵循本心選擇了熱愛的體育專業,這個全新的體系就開始以自我價值的實現作為慾望的終極目標,這種看似妥協的專業選擇,使得馬繼業不再去摹仿慾望,遵循本心,在與父母取得最大和解的妥協之路中,最終實現自我慾望的多元化,這也是子一代的進步和成長。

《抓娃娃》電影截圖

註釋:
[1] G.索爾曼:《二十世紀的真正思想家(二):R.吉拉爾》,江小平譯,《國外社會科學》1988年第11期。
[2] 馬克思:《哲學的貧困》,載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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