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 Circle 是關於人的欄目。
人是一切創新的源動力。在過去的十二年裡,真格一直專注投人哲學,連線起那些最真摯、勇敢、極具創新精神的人們。我們記錄他們的故事和旅程,希望你能從中看見自己,也期待與你相識相知。
2016 年,真格天使輪投資地平線,後於 A 輪持續加註。地平線創始人兼 CEO 餘凱是中國深度學習主要推動者。2012 年,他回國加入百度,組建並擔任百度深度學習研究院常務副院長。2015 年,餘凱創從百度離職創立地平線。
在投入大、回報週期長、變化快的自動駕駛行業,初創企業需要面對眾多挑戰。在近期訪談中,餘凱分享瞭如何應對風險和不確定性,以及對自動駕駛行業的深刻洞察。以下是訪談原文。
本文經授權轉自《晚點Auto》
文丨王海璐
編輯丨宋瑋
自動駕駛行業投入大、回報週期長、變化快,要在產業分工中找準自己的位置,同時做好研發和商業化,應對激烈的市場競爭,和複雜多變的外部環境,是一道高維難題。
地平線創始人、CEO 餘凱的解題思路是:在變化中抓確定性。
餘凱追求 「四渡赤水般的領導力」,能夠因勢利導、靈活多變、在變化中殺出重圍。「打不贏就跑,跑的過程中,突然發現別人一個團落單了,調十倍兵力圍剿。」 他說。
很多人孤注一擲,只看到機會,並沒有仔細思考風險。餘凱認為,企業要有一個彼岸的願景,但也得知道如何擺渡過去,「戰略的本質是不賭」。
截至 2023 年 9 月,地平線的累計出貨量達到 400 萬片,獲得了三十多家車企、總共 150 多款車型定點。根據高工的榜單,去年地平線在中國低階、高階智駕晶片市場的佔有率都排第二,分別為 24% 和 36%。第一名是 Mobileye 和英偉達,分別佔 29% 和 49%。
今年,從在手訂單來看,地平線有望超過 Mobileye,成為低階智駕晶片出貨量第一。而在高階市場,餘凱認為,地平線長期當 「老二」,也挺好的。
地平線當然也想成為第一。但餘凱不著急,他希望能用十幾年時間做到。企業的發展不能超越行業的規律和週期,世界上有大成就的科技公司,很多都是慢發展。
這與上一代中國網際網路創業者和風險投資機構的經驗相反。網際網路價值鏈條短、賺錢速度快、投資回報週期短。餘凱把美國科技公司研究個遍,發現網際網路模式才是商業史上的罕見情況。「我們以為那是常態,現在發現是非常態。」
晶片行業週期長,而自動駕駛行業變化快。地平線做智駕晶片,處在中間,過去 9 年來一直在變化中不斷摸索調整、尋找確定性。
2015 年,餘凱剛剛創立地平線時,同時做 AIoT 和汽車兩大業務。做 AIoT 原本是為了實現商業短閉環,但後來發現場景非常碎片化,做了一堆小業務,價值不大。2019 年,地平線將 AIoT 收縮,聚焦自動駕駛。「砸這麼一堆的小坑,還不如全力以赴去挖一個最深的坑。」
餘凱認為,必須有一個大產業,才能吸引到足夠多的資金、人才、產業鏈上的玩家,把技術做成熟、成本打到最低,把產業擊穿。IoT 行業發展起來,是因為智慧手機行業被擊穿了,晶片、作業系統、通訊模組一整個產業鏈條迅速成熟。AIoT 行業要發展起來,他認為得先把自動駕駛行業擊穿。
地平線成立前 5 年,一直處在 「鎂光燈的邊緣」。前幾年,是因為晶片創業是冷門賽道,那時候的投資風口是 AI 和自動駕駛演算法公司。後幾年,地平線的業務逐漸有起色,但餘凱想主動往外站一點。過多的注意力和期待,他認為會帶來風險,讓創業者頭腦發熱,做出錯誤的選擇。
鎂光燈中央的公司,那時候估值漲上了天。而地平線 2020 年底開始的 C 輪融資連續融了 12 輪,總共十幾億美元,沒有漲估值。餘凱說,當時的策略是,想趁著資本狂歡多拿一些錢。不漲估值,談判可以簡單一點。稀釋掉一些股份,他不太在意,「算大賬,不算小賬」。
他認為當時很多專案,估值與實際能力、業務和商業化進展不匹配,這讓他嗅到了風險,認為資本市場可能會出現大的調整。
一語成讖。資本環境很快出現變化,曾經閃耀的明星公司融資遇到困難。一些公司急於商業化,動作變形。另一些創始人被迫簽下對賭協議。對公司的投資和期待變成了創業者的債。
「在你缺錢的時候融資,是沒有白馬王子的。這個世界上都是平等生意,一定籤一堆條款。」 餘凱說。
因為 C 輪融了十幾億美元, 2022 年與大眾集團談判的時候,餘凱就顯得特別 「不慌」。大眾集團旗下軟體公司 CARIAD 與地平線組建了合資公司,投資了地平線及合資公司共 24 億歐元。大眾與地平線談判的同期,也在接觸其他公司。地平線能夠被選中,餘凱認為,可能是因為 「更開放、身段更柔軟」。
對地平線而言,引入大眾實現了一個多元化的戰略目標。第一是錢。第二是 「增加我們的國際化成分」。第三,是讓地平線的業務從中國車企拓展到國際車企。
去年,新能源車企之間的競爭進一步升級,問界、小鵬、理想先後宣佈將向用戶推送城區智駕功能,掀起了車企卷高階智駕的軍備競賽。一夜之間,L2+ 級城區智駕成為了智慧電動車企志在必得的基礎功能。
在市場需求爆發的時候,地平線還沒有合適的產品承接。地平線為高階智駕場景開發的晶片征程 6 還沒流片,預計今年內量產,明年一季度第一款車型才會上市。
英偉達總能提前佈局,超出市場需求投入資源,推出領先於時代的下一代產品,餘凱認為,這非常厲害。但地平線並不想學習英偉達頂格搞研發,「如果這麼做,估計也掛了。」
餘凱認為,高階智駕的需求迅速起來,是因為頭部企業具備一個品類定義者的能力。地平線不具備這個能力。就像 PC 時代,蘋果是品類的創造者,但微軟不是。地平線的榜樣是微軟。應該在整個行業急加速的時候,快速跟進。
餘凱希望地平線不要太落後,但是也不超前,剛好跟時代同步,就像微軟一樣,不被競爭牽著走。
微軟也曾在競爭中迷失,被谷歌影響做搜尋引擎,被蘋果影響做手機,最後都失敗了。反而是在擺脫競爭因素的干擾時,重新找回了自己。餘凱認為,微軟投資 OpenAI 是 「作業系統思維」,OpenAI 本質上做的是白領的生產力,和微軟早年做作業系統和軟體一樣。
微軟今天重回世界之巔,但成立 10 年的時候,收入還只有 1 億美元,且僅有 IBM 一個大客戶。最近,餘凱把微軟當時和 IBM 籤的合同找出來看了一下,「跟今天中國有些車廠虐供應商簡直一樣。」
01
市場需求提前爆發
Q:去年百人會上,你說城市 NOA 沒那麼快,提醒大家要冷靜。但現在,頭部新能源車企業都在猛推這個功能,怎麼看市場需求的提前?
餘凱:我覺得這是一些頭部玩家競爭驅動帶來的變數。至於是不是消費者的真需求,還需要看一下。
Q:當市場上已經有需求的時候,你們合適的產品還沒出來。地平線為城市 NOA 功能開發的晶片征程 6P 明年才量產,你不覺得節奏應該更快一點嗎?
餘凱:這是一個創業公司的資源跟能力問題。我們征程 5 第一個量產專案是 2022 年 11 月,當時的資源能力跟不上,不可能非常短促地連續發力。
高階智駕去年突然提速是因為頭部玩家的帶動。而頭部玩傢俱備品類定義者的能力。如果是我們最早卷這個,在行業裡沒有強大的號召力,自己反而當了先烈。
就像 PC 時代,蘋果是品類創造者,但微軟不是。微軟跟著後面乾的。我們的風格更像微軟。
Q:你們有討論過加大投入,去把這個能力補上嗎?
餘凱:我們在城區智駕上面,其實已經投入了大概三年時間,有大幾百人的團隊在做。除了車企,在技術公司裡算是相對投入比較多的。
Q:車企打價格戰,它們會不斷壓榨供應商利潤,這對你們的影響有多大?
餘凱:價格戰一般打不到我們這來。如果說直接的競爭,都是一級供應商在競爭,我們只製造槍炮不打仗。
Q:但是征程 6P 要打仗了。
餘凱:當沒人扛著我們的槍去打仗的時候,我們就先去打幾槍再回來,讓大家覺得我們的兵器還可以。
我們能助車企一臂之力,在去年底智慧化突然提速的浪潮下,讓它們專注於產品,在市場競爭上有一席之地,而不是一下子被時代給 「卷」 沒了。
Q:最終,你認為車企會被 「卷」 沒嗎?
餘凱:從歷史看,任何行業最終一定會整合,剩下的品牌不會太多。正如歷史上提供算力方案的,在每一個垂直領域就只有第一名、第二名,連第三名都沒有。
Q:你覺得智駕晶片行業也會只剩兩家公司嗎?
餘凱:我覺得我們目前保持市場第二名,肯定是達到目標了。我們要留在牌桌上,然後真正創造價值。
Q:和競爭對手的產品比,征程 6P 在大算力市場想要拿到多大的份額?
餘凱:我們不是競爭驅動的。征程 6P 這一代晶片,讓使用者覺得城區智駕功能真正有價值,這是我們追求的。
以前有些車廠宣稱有城區智駕,其實使用者開的都是心跳。如果是這樣一個產品,我認為沒有價值,也不會去投入。
Q:你們發了征程 6E 之後,征程 5 變成了上一代產品。它的生命週期縮短了,那它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餘凱:很重要,因為高階算力市場,目前行業裡面只有英偉達跟地平線有產品。我們征程 5 還拿下了像比亞迪、理想這些高階客戶,而且我們高階的軟體基於征程 5 開發,到征程 6 都會順延上去。我相信未來三年征程 5 會持續出貨拿下一系列新車型。
Q:為什麼開發征程 5 的時候,沒有想到適配城市 NOA 這樣的功能?
餘凱:真實情況是,征程 5 是 2018 年 10 月啟動的,那時候我們沒錢買 A72、A78 之類的 CPU IP,就只能暫時苟且。征程 5 的主力應用場景其實還是高速 NOA。城區 NOA 你看目前真正開通的有幾家?
Q:20 萬以上的新能源車都在做了。
餘凱:在做,但其實沒有那麼大量。
Q:市場現階段需求以低階為主,為什麼還要分散資源做高階?
餘凱:一個領導者,要替大家把整個平臺搭起來,把天花板撐高,大家在上面有很大空間可以發揮,可以掙錢。
Q:低階方案,你們的定位是做 Tier 2 (二級供應商),高階你們也做整體解決方案,與生態夥伴的邊界如何劃分?
餘凱:最高水平的城區智駕,我們會自己做樣板房。地平線幾乎是中國自動駕駛晶片唯一的玩家,我幾乎沒看到第二名。
最高階的全棧軟體,如果我們不做,整個地平線的生態,最高的支點立不起來。合作伙伴其實都沒有足夠的資源去做,因為要投入上千人來幹這個專案。而它們現在大部分都在中低階方案的交付中。
Q:為什麼不直接定位 Tier 1?
餘凱:因為我們做不了那麼多具體的交付,太多的車型要適配、定製,這裡有大量的整合、測試、交付工作,我覺得沒有合作伙伴不行。
Tier 1 承擔了給車廠直接交付系統的工作。Tier 2 像我們、高通、英偉達,是做標準化的。歷史上,在產業價值鏈條比較縱深的時候,這種分層的商業模式是非常標準的。做底座的就關注核心技術研發,高通、英偉達、英特爾、微軟,每次都把技術能力往前大大推進一步,然後空出這個空間,讓大量的合作伙伴生長出來。
我們在征程 2、征程 3、征程 5 上搭樣板房,然後賦能給合作伙伴,讓大家看到這個產品能開發成這個樣子。同時,因為我們有實戰經驗,所以我們的合作伙伴遇到各種困難,我們都有方法去幫它們解決。征程 6 也一樣。

地平線基於單征程 5 晶片的域控參考設計
02
風險厭惡型的生意
Q:地平線過去追求在沒有競爭的地方競爭,但今天智駕供應商的競爭非常激烈,怎麼在有競爭的地方競爭?
餘凱:我覺得我們還比較幸運,跟我們車廠兄弟們卷的程度比,差老遠了。我們今天在中國做到第二,還是很不錯的。
Q:其他晶片公司,你覺得它們今天不在牌桌上。原因是什麼?
餘凱:時機和能力。
今天也還有很多實力玩家在,瑞薩,TI,恩智浦,包括 Mobileye——輔助駕駛全世界的王者。
地平線能上牌桌,是很多因素造成的。第一是時機,我們是中國最早做這件事情的。第二是我們的獨特優勢,我們是一個披著晶片外衣的軟體演算法公司。
Q:這個行業還會有新玩家進來嗎?
餘凱:我覺得當前的資本市場不支援新玩家進來。任何一個新玩家進來,從規劃開始。我們征程 5 專案是 2018 年啟動的, 2022 年的 11 月量產,做了四五年的時間。那好,有一個新玩家來做,2028 年市場上見。
Q: 智駕行業變化很快,什麼樣的戰略是好戰略?
餘凱:我們經常講 「四渡赤水」 般的領導力,實際上就是因勢利導、靈活多變,在變化中殺出重圍。
四渡赤水的一個重要經驗是:打不贏就跑。跑得快,你就沒有什麼損失。跑的過程中,突然發現別人一個團落單了,調十倍兵力圍剿。這是在變化中抓確定性,全域性是以一打十,區域性是以十打一,中間有機會吃一口,那就趕緊吃。
很多人對戰略的理解是要去冒險、孤注一擲。我覺得真正好的戰略是風險厭惡型的。
戰略的本質是不賭,在不確定性中抓確定性。過去十年曾經很風光的科技公司,後來發展一般,這裡面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它們沒有仔細去思考風險。
巴菲特講過一句非常無聊的話:投資的本質就是不虧錢。意思是一樣的。戰略表面上看是打贏,實際上核心之一是規避風險。中國這麼多公司,這些年發展遇到問題,恰恰是因為眼裡只有機會,沒有風險。
Q:你覺得 OpenAI 也是風險厭惡型的企業嗎?
餘凱:OpenAI 當然是風險厭惡型的,如果背後沒有微軟強大的資金支援,它敢那麼大規模投入嗎?
Q:要看風險厭惡是它的出發點,還是它實現目標的手段而已。
餘凱:對,你的願景肯定不是這樣,你有一個彼岸世界的目標,只不過這個過程中,需要有一些原則,有一些思考、智慧。巴菲特的目標肯定不是說不虧錢。
Q:蘋果把投入十年的造車戰略放棄了,你覺得這也是出於風險厭惡做的一個戰略嗎?
餘凱:我覺得是,因為它現在看不明白,汽車未來是不是一個顛覆性的產品。它可能覺得 AI 比汽車更有確定性。
Q:汽車和 AI 必須選一個嗎?
餘凱:巴菲特說過,過去美國 100 年來,投資人在汽車上面就沒有賺過大錢。它甚至不如房地產,房地產在市場不好的時候,好歹地還在,資產還在。
所以你看賓士,寶馬,福特,通用,雖然都是千億美金級的收入,可是市值都不高。特斯拉因為它有科技屬性,給了一些加分。如果不造機器人,不搞自動駕駛,特斯拉就只能是傳統的估值模型,跟通用、賓士、寶馬其實也沒太大區別。
當然,我必須說,能成為賓士寶馬這樣的企業,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了。
Q:但蘋果已經為此投入了 10 年、數百億美元。
餘凱:如果你是在錯誤方向上走,今天止損肯定比明天止損更划算。
蘋果覺得要做顛覆性的產品,可能要真正實現無人駕駛。如果只是簡單重複一個別人的產品,不是帶來革命性的創新。我看蘋果也不覺得有意義。
以前它做智慧手機的時候,其實智慧手機已經有很多了。但每次蘋果的產品推出,跟同類競品比大家能感覺到超出十倍的好。汽車領域它可能還沒看到跟別人比能夠好十倍的機會。
我覺得對蘋果來講,哪怕過了 5 年,再來重新審視進入汽車行業的機會,其實也沒什麼。
03
有價值的企業,可能是慢發展
Q:英偉達現在是以超出摩爾定律的方式來推出晶片。但你們不一樣,地平線的哲學是該保守的時候要保守,那什麼時候你們該激進呢?
餘凱:英偉達過去 30 年一直都是頂格搞。它推出來的晶片的效能,在當時看都是超出需求的,但最後總是抓住趨勢,這是一個很牛的反共識,非常厲害。
Q:為什麼不向英偉達學習這一點?
餘凱:如果這麼做,估計也掛了。我覺得企業最重要的不是做別人,而是做合適的自己。我們可能長期蟄伏。
Q:英特爾當年錯過移動晶片和 GPU,是做錯了什麼事情,導致這個市場機會被英偉達佔住了?
餘凱:這其實都是商業戰略,英特爾不是沒做過 GPU ,它也做過,試圖把 GPU 整合到 CPU 裡面去。不成功的原因是,沒想到人民群眾對打遊戲這件事情真的很執著,如果是把它給做成 all in one 的話,效能肯定不夠,很多同學要更強大的圖形渲染,玩更牛逼的 3D 遊戲。所以就存在一個市場做獨立顯示卡。
說白了,都是一個企業發展的宿命。
恰恰是頂級的企業家、頂級的企業才會犯這個錯誤。比如說英特爾的桌面計算佔據王者地位,它做的事情確實是不斷鞏固它的王者地位,不讓任何人有機會進來。任何一個企業家一定有頻寬瓶頸,哪怕你有無限的錢,但是你的精力、能力,頻寬都是有限的。所以只能把這一塊事情做好,就必然會放棄其它機會,所有的企業其實都是這樣。
Q:BBA 好像也是因為這樣做不好電動車。
餘凱:對啊,當年柯達也是因為這樣不做電子相機,但是你做了電子相機,像是尼康、索尼做的最好了,又怎麼樣?手機時代來了,又把相機市場顛覆掉。你說尼康那些公司應該做手機嗎?
長存的企業是不存在的。
Q:你難道沒有這個執念,要做一家基業長青的公司?
餘凱:沒有。很多時候一個企業消亡,對社會是好事,是智力資源的釋放。
因為一個組織到了最後,就跟人體組織一樣,由青壯年到中年,然後到老年。無論是德魯克的管理教材,還是《基業長青》《從優秀到卓越》,書裡的範本級企業現在都消失了。
Q:不過我覺得更多的原因還是,第一代創業者已經死去了。
餘凱:所以能夠從 0 到 1 破局的創業者,本來就是稀缺的,而且幾乎是很難複製的。一般這種企業家找接班人是他最頭痛的問題。
Q:想過把地平線帶到什麼位置?
餘凱:我們可能希望成為像微軟、英特爾、英偉達這樣的企業,它們都是提供計算的基礎設施。
Q:如果要成為微軟、英偉達這樣的企業,地平線就不能只在中國。
餘凱:你總不能一口吃個胖子。真正長期有價值的企業,有可能是慢發展。
比如說英偉達,2015 年我們創業的時候,它已經 20 多年了,那個時候才是一個市值 100 億美金的企業,今天已經 2 萬億了。微軟今天重回世界第一,但是它成立 10 年的時候收入只有 1 億美金,而且只有一個客戶,就是 IBM。給 IBM 當小弟,被 IBM 各種虐。我把它最早跟 IBM 籤的合同都翻出來看了,跟今天中國有些車廠虐供應商簡直一樣。
Q:為什麼突然想到去找 20 年前的合同?
餘凱:關心一下,像這種平臺型、生態型的企業都怎麼做出來的。因為中國以前從來沒出現這種公司,它其實最強大的生命力在於生態。
Q:你之前接受採訪的時候說,大家很少去研究矽谷那些大的科技公司是怎麼成長起來的,可以分享一些你的結論嗎?
餘凱:首先我覺得那一批創始人,相對於中國當時的網際網路創業者們,對技術規律跟週期比較懂。
因為網際網路模式其實是歷史上極其少有的情況,它整個價值鏈條非常短,賺錢的速度特別快,我們以為那是常態,現在發現是非常態。美國很多商業都是很長週期的,微軟就是一個例子。這對我的滋養就是端正心態,不要動作變形。
Q:微軟沉寂幾年又重現輝煌,這給了你什麼啟發?
餘凱:微軟可能是我們的 role model(榜樣)。鎂光燈都聚焦在更閃耀的蘋果身上,但微軟長期時間都是王者之位,而且到今天竟然又重回世界之巔。
微軟能夠重回世界之巔,恰恰是因為它不是競爭思維,因為微軟曾經迷失掉了,看見谷歌做搜尋引擎,它要做 Bing。看見蘋果做手機,它也要做手機,它在做別人的時候,企業是沒有生命力的。薩提亞執掌微軟以後,它說要找回這個企業的靈魂。
微軟早年做的是白領的生產力,Open AI 是妥妥的一個作業系統思維,白領的生產力思維。所以微軟實際上到最後,它不是競爭驅動的時候,做自己的時候,迸發出了 10 倍的力量。
Q:為了找回靈魂,他們肯定還是做對了一些什麼。
餘凱:如果你看這些企業,比如說比爾·蓋茨是大家都忽略的一個頂級玩家,他一方面在打擊競爭對手的時候雷霆萬鈞,但另外一方面,身段又極其柔軟,比如 90 年代有一次比爾蓋茨到中國來演講,他勸中國使用者不要用盜版軟體,但是話鋒一轉,又說如果大家一定要盜版,請盜微軟的軟體。他是一個 「劉邦式」 的領導者,非常強硬同時身段柔軟。
我覺得很多投資人和創業者都是以 toC 的發展思路來看 toB 業務。如果去參照思科、微軟是怎麼成長起來的,就會放低心態。
我覺得這是中國創業生態共同付出的代價。
04
離懸崖遠一點
Q:你說過,不能在懸崖邊跳舞,如果要跳就離懸崖遠一點。懸崖指的什麼?
餘凱:比如資金斷裂。查理·芒格說,如果我知道我會在哪裡死,我就不往那邊去。其實就是說,你不斷去思考,有哪些因素會導致企業失敗,就避免那些事情的發生。
Q:去年地平線和 CARIAD 成立合資公司、接受大眾的投資。這筆交易更重要的是錢,還是一個保護傘?
餘凱:我認為它實現的是一個多元的戰略目標。一是錢,二是增加我們的國際化成分。再一個,讓我們的業務從中國主機廠拓展到國際主機廠。
Q:同期也有其他公司在跟大眾談。它們最後選擇你們,你覺得最主要原因是什麼?
餘凱:我們更開放,身段更柔軟。我們當時賬上趴了一大筆錢。所以跟大眾談的時候,心就不慌,特別冷靜把這個合作談好。
Q:大眾這筆投資之前,你們 C 輪融資融了 12 輪,但估值沒漲?
餘凱:我們算大賬不算小賬,注重長期主義。那時候一開始融了大概八九億美金,看資本市場有點太好了,後面一定會調整,於是跟股東會申請,在不漲估值的情況下再接著融一筆錢,於是又融了七八億美金。這是決定性的,因為後面資本市場急轉直下的時候,我們就特別不慌。而大量的公司其實沒有融多少錢,但把估值撐得特別高,現在就很難受。
在你缺錢的時候融資,是沒有白馬王子的。這個世界上都是平等生意,當我們倆不對等的時候,一定籤一堆條款。
Q:2019 年你們把 AIoT 業務收縮,轉向汽車,也是為了離懸崖遠一點嗎?
餘凱:我們當時思考,汽車和 AIoT,如果同時做,這邊投入 10 個億,那邊投入 10 個億。如果未來市場出現了很大波動,這邊 10 個億不投入,那本來可以支撐兩三年的,就可以長到五六年,離懸崖遠一點。
Q:為什麼轉向汽車,而不是 AIoT?
餘凱:最早覺得 AIoT 可以商業短閉環。後來發現 AIoT 一堆的小業務。沒有一個垂直場景有車這麼大。砸這麼一堆的小坑,還不如全力以赴去挖一個最深的坑。太碎片化的場景,其實不值得做。
我覺得一定要把自動駕駛擊穿,將來才可能做其他的。你不把手機擊穿,也不會有 IoT(物聯網)。像掃地機,甚至是無人機,其實都是因為手機產業被擊穿了,把感測器、安卓系統、晶片、無線通訊做到一個特別可用的級別,然後其他五花八門的 IoT 才起來。
上一代的超級終端是手機,這一代的超級終端就汽車,把汽車擊穿以後,我覺得會帶來機器人的五花八門(的應用場景)。
Q:怎麼理解擊穿?
餘凱:兩個指標,第一是變成絕對的市場老大。第二個是,逼近無人駕駛。
Q:為什麼是汽車這個終端把機器人行業擊穿,而不是機器人行業自己擊穿?
餘凱:汽車就是機器人的一個垂類。你一定要靠一個顆粒度足夠大的業務。沒有汽車的話,怎麼能把雷射雷達從當年 70 萬人民幣打到現在 1000 人民幣。沒有一個大產業,不會吸引足夠的資金、人才、產業鏈的玩家來參與,把這個技術做到成熟,把所有的成本打到最低。
Q:去年你們把 AIoT 拆出去,成立地瓜機器人,是怎麼想的?
餘凱:地瓜由地平線控股。地平線作為一個集團,長遠使命還是機器人。
對於自動駕駛的資源投入,我不想做任何稀釋,要全力以赴以十打一。這裡面有一些核心能力會溢位到機器人領域,成立地瓜就是在不稀釋地平線的資源下,把社會其他資源匯聚到地瓜上面,讓機器人業務能夠自在地長出來。
Q:你們要把產業擊穿,成為絕對的市場老大,打算用多長時間完成這個目標?
餘凱:十多年吧,歡迎到時候你們來報道。
05
想做睡覺最安心的企業家
Q:你們跟車企合作有不同模式。有的直接做解決方案,有的提供晶片,讓合作伙伴做解決方案。這種形式會是長期的嗎?會因為什麼而變化?
餘凱:我們對於客戶的服務,一開始會呈現多樣性、發散性,但隨著產業有的規律,最終需求會收斂,分工合作的邊界也會清晰。
在產業早期,大家對產業發展的終局不瞭解,都在試錯。我們早年推征程 2、征程 3,所有下游合作伙伴都想自己做感知,然後我們把工具鏈開放出來,支援它們去做。
慢慢大家發現,這是重複造輪子,現在大部分玩家希望地平線提供標準化感知,它們做規控。
Q:最終你們會做什麼、合作伙伴做什麼、車企做什麼?
餘凱:我覺得低階的規控肯定是大家百花齊放,高階我們可能會提供規控的模板,大家在上面做二次開發。
Q:地平線目前賺的還是賣晶片的錢嗎?
餘凱:晶片,跟晶片上面的標準化軟體。
Q:新能源車行業有一個對競爭終局的判斷,就是智慧汽車會像智慧手機一樣,最終由 5 家公司佔據 80% 市場份額,你認同這個判斷嗎?
餘凱:我覺得到最後是會比較收斂吧。
Q:如果收斂到前五的話,它們每一家的規模都會在幾百萬輛以上,如果它們都自研晶片,屬於地平線的市場會萎縮嗎?
餘凱:我還是相信,智慧汽車產業最終大概和今天手機跟 PC 的格局一樣,極少數玩家可以垂直整合,大量的玩家走向產業分工。對我們來講,重要的是在產業分工裡面做到最好。
Q:你告訴車企要冷靜,不要動不動就做晶片。但它們如果自研晶片,你們還提供 BPU(底層計算架構)。只做 BPU 和做晶片、做智駕整體解決方案,哪個是更賺錢、更好的生意?
餘凱:我們倒不太想這個事情。不同企業的發展邏輯不一樣,有的企業是要做大做強,我們認為要做成一個長期被大家需要的企業,而且活的炫不如活的長,我想做一個睡覺睡得最安心的企業家。大生意反而不安心,強敵環伺。
Q:蘋果跟特斯拉都是垂直整合的。怎麼看車企都想做蘋果?
餘凱:但是 PC 時代,蘋果被 Wintel 模式打得滿地找牙,連喬布斯本人都被踢出了公司,然後當他重回蘋果的時候,變得更加開放。
我跟很多企業講,你做不了蘋果,這沒有意義。我思考的是,雖然一定有人能做蘋果,但那最多一兩家,剩下大量都是戴爾、聯想,小米、OPPO、vivo,我們把這塊佔住就夠了。
Q:你們提出要做 ARM+安卓的模式,為什麼不是 ARM,或者安卓?
餘凱:光做 ARM 是沒意思的。我覺得 ARM 最大的遺憾是,它只限於晶片架構層面,沒有控制到基礎軟體,今天吃得最香的英偉達,同時控制了晶片跟作業系統 CUDA。我覺得我們的興趣是做 ARM 加安卓,未來 SoC 我們都不想做。
Q:ARM 能夠壟斷是因為它跟安卓綁在一起。你們做 BPU ,你們的安卓是什麼?
餘凱:如果沒有安卓生態,ARM 的價值是很小的。PC 時代長出來的這兩家作業系統公司的價值是晶片的 10 倍。如果安卓單獨做估值,那肯定也是 ARM 的 10 倍。得軟體生態者得天下。
我們的安卓就是上面的基礎軟體,大家都不需要重複造輪子的。作業系統就是軟體世界的最大公約數,我們永遠在找,整個汽車計算,還有機器人計算的最大公約數是什麼。
Q:智駕晶片現在沒有形成一個軟體生態,以後會形成嗎?
餘凱:這個問題很關鍵。智駕晶片上的軟體生態,其實到未來會非常收斂。安卓上的軟體生態在於它的多樣性,如果你單獨看一個細分領域,比如短影片,其實沒有生態,老大、老二把 90% 的份額吃掉了,就是抖音、快手,剩下 10%,沒有老三了。安卓生態裡面,比如說導航地圖,以前有騰訊、百度,高德,現在基本上只有高德。其他都退出了,百度也差不多退出了。
應用領域是贏家通吃的。所以我們打造機器人計算平臺,你單看自動駕駛,恐怕到未來也不會有生態。但如果我們說計算平臺,有掃地的應用,有澆花的應用,有農業機器人,又能照顧老人,這上面或許會長出生態來,生態一定要多樣性。基於此,我們想做機器人時代的 ARM 和安卓。

06
企業是要活得長,而不是活得炫
Q:去年 9 月,地平線的累計出貨量超過 400 萬片,但是以征程 2、征程 3 晶片為主。你們手上的 150 多個定點,也都是征程 2、征程 3 為主嗎?
餘凱:征程 2、征程 3 為主,征程 5 也有大概也有幾十個定點,但是量都很小。回到我說的,動作不要變形。大量的創業公司錯失在什麼地方?
主機廠找你,城區智駕,你跟我來做,投入 300 人、 500 人,綜合費用三、五個億。開發費不給,但是大賣了以後你就賺很多錢。結果只能賣個幾百輛,或賣個幾十輛,很多這樣的例子。我們就悠著點。企業是要活得長,而不是活得炫。
Q:出貨量已經到了一定規模,商業化目標完成的怎麼樣?
餘凱:我們就兩條軸,一個是市場佔有率,一個是單車價值。單車價值乘以市場佔有率,就是總收入。我估計離盈虧平衡還有距離。但我們並不擔心,因為是在可控的範圍內。
Q:智駕晶片設計到今天還是一個低毛利的生意嗎?
餘凱:毛利是由你的稀缺性決定的,你得做別人做不了的事情。
大部分的高階晶片,高通、英偉達、英特爾,都不是低毛利。
過高的毛利是不真實的,是毒藥。過低的毛利,你的商業又不健康。世界頂級晶片公司毛利都是收斂在 60% 上下。Mobileye 的毛利是很高的,這是因為它在國外這麼多年暢行無阻,沒找到競爭對手,但最終 Mobileye 的毛利會降下來。英偉達也會降回來,收斂到大概 60%。然後基本上淨利都是 20%。
Q:那地平線的稀缺性是什麼?
餘凱: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在中國企業裡還沒有真正的競爭對手。
Q:談到閉環,何時才能實現盈虧平衡?
餘凱:持續下笨功夫,擴大市場佔有率,提升單車產品價值。我們現在在中國輔助駕駛市場是百分之三十幾的市場佔有率,第二名,我的目標是做到第一名,正常來講,老二和老大是三七開或者二八開。
第二步是從 L2 到 L3、L4,不斷提升單車的價值,讓自動駕駛變成每天通勤的必備。其實我覺得沒有什麼奇技淫巧,就是下笨功夫,服務好每個客戶,做好每個專案。
Q:艙駕一體呢,你們會做嗎?
餘凱:我們目前沒佈局艙駕一體。因為這兩個邏輯不一樣,座艙晶片要五花八門、活色生鮮、生動活潑,智駕晶片要車規冗餘安全。把這兩個整合在一起,車廠去定義產品組合的靈活性也差了。
PC 時代,為什麼 GPU 跟 CPU 沒有組合在一起?如果對於圖形計算,就像我這種,又常打遊戲的,就是在 CPU 上整合一個 GPU 就夠了。但偏偏有很多人,對遊戲 3D 渲染有追求,就長出一個獨立顯示卡市場。
所以 GPU 從來沒有被 CPU 吃進去,因為對效能追求不一樣。我覺得這兩件事情,是不一樣的邏輯跟節奏,還有成本要求。
Q:端到端的趨勢對地平線來說是好事嗎?畢竟你們不掌握車企那麼多資料。
餘凱:我們去年 CVPR 最佳論文就是端到端的技術。我們在技術儲備方面希望能夠儘量超前,可是真正的產品戰略,會晚人半步。
Q:是不是有一個分水嶺,端到端之前是透過模擬,之後就不一樣了。因為模型需要大量的資料去訓練,才能不斷迭代。
餘凱:端到端很有風險,意味著向司機學習。但世界上 90% 的司機並不是好司機。我認為未來做得好的一定是下笨功夫的公司。
比如說高通的手機通訊模組,到今天為止,世界無人能敵。蘋果試圖衝擊過失敗了,英特爾衝擊過失敗了。為什麼高通做得好?因為全世界這麼多的基站、這麼多高樓的反射街區,它每個地方都要做好,這是下了多少年的笨功夫?
Q:你有提醒你的客戶——車企 CEO 這個風險嗎?
餘凱:不要去講對錯,每個人最好的老師是南牆。而且人家也不一定認為自己錯了,我也不一定確信自己就是對的。哪怕我現在有個結論,每三個月還得再覆盤一下。所以我為什麼要跟車廠說這個是對的,這個是錯的。
我的心態是,你看有什麼地方我能幫你的?
Q:把姿態放低是地平線的生存哲學嗎?
餘凱:我覺得中國很多企業,有的企業是利用人的慾望去激發人的戰鬥力;有的企業是利用人性的下線去構建企業的管理流程;有的企業,最核心出發點是要證明自己。
我很少看到中國企業以一種利他的思維,去打造企業的基礎文化價值觀。我想做個實驗,看有沒有可能以利他和無我,透過真正激發每個人內心的善意和利他心,去打造一個長存的企業。

推薦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