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安,義大利人,81年從義大利來中國,先是在復旦大學留學,然後做生意,拍照片,當攝影師,一直到今天。這四十多年間,老安親身經歷和見證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整個過程,以及兩次北京申奧。他走遍中國的大江南北,留下許多攝影作品,還採訪過王小波、餘華、崔健、金星、韓寒等等藝術家,幾乎覆蓋了大半個中國文藝圈。

老安把“中國通”分為三種:猴子、狐狸和狗狗。猴子老外為了被接受拼命努力趨同。狐狸老外中文很好,但心裡看不上中國人和中國文化,所做的不過是為自己謀利。狗狗老外被中國人當自己人,是哥們兒、姐們兒,但畢竟不是一個物種,會保留自己的原有特色,他把自己歸為這一種。
今年,老安用詞典的方式整理了這麼多年以來他在中國的所見所聞。這些詞大多都很“大”,範圍廣泛,比如世界公民、奧運會、火鍋等等。但與普通的詞典不同,老安的這本“小詞典”並不提供普適性的、規範的解釋,而是個人經驗和感受。比如,在“計程車”這個詞條中,作為一個視車為至愛的義大利人,老安有很多次因為計程車司機開得太慢,自己坐上駕駛座的經歷。司機們在旁邊讚歎他的車技,或者直接呼呼大睡。在“服裝”詞條裡,作為一個初來乍到的外國人,老安吐槽中國人對服裝品牌的迷戀。“孩子”詞條裡,老安受夠了開著賓士寶馬卻漠視公共秩序的鄰居“孩子”。這也是為什麼這本書的標題叫《氣呼呼的小詞典》,其中包含了老安對中國“氣呼呼”的愛。

我們和老安聊了聊這本書以及他在中國的經歷:
書名是《氣呼呼的小詞典》,一個義大利人怎麼想到要用中文寫一本關於中國的詞典?
我有幸目擊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整個過程,再加上我是外國人,天然有獨特的視角。我一直都有記錄的習慣,到了這一步,我就覺得可以整理一下,給大家看。
出版的契機比較偶然,三年前我出了攝影集《稍息:1981—1984年的中國》,其中包括一些現在在《氣呼呼的小詞典》裡的內容,很多讀者感興趣,我就跟出版社的編輯商量,決定單獨出一本文字內容。我不喜歡寫長文,所有記錄都是比較短的文字,後來我們想到了用詞典的方式寫,可以隨時增加和刪改詞條。
在序裡,你提到一種說法是:“在中國待一個月能寫幾篇文章,待一年可以寫一本書,超過五年就什麼也寫不出來了。”為什麼超過五年就什麼也寫不出來了?
這不是推論,而是我自己觀察到的現象。在那些義大利人寫的關於中國的書裡,絕大部分作者在中國生活的時間都很短,也不會說漢語,那些書也是面對本國讀者而不是中國人的。最開始有很多表層的差距,很容易寫。時間長了,真正開始理解中國的複雜性,真實的人,以及兩種文化背景之間的區別之後,就很難寫,因為很難讓本國讀者理解這些內容。
我在中國生活的時間大大超過五年,而且找到了一個比較合適的寫作模式,我的書也不是給外國人看的,而是中國人。
為什麼作為一個"老外"會選擇用中文寫作給中國人看,而不是像更多的"老外"一樣,去報道中國?
我此前的隨筆都是中文寫的,所以自然面向國內的讀者。最近也有人問我要不要在義大利發表,但就像剛才說的,因為在中國的時間太久了,真正進入這個文化之後,就會發現很多東西很難翻譯給義大利人。比如一些詞條,用義大利語我就完全不知道怎麼解釋了。
作為一個記錄者,用鏡頭和文字記錄你看到的,經歷和感受的一切,有什麼異同?
照片、影片、文字這三者都很不一樣,比如如果讓我拍照片來表達“中國胃”,那很難。有時候我一旦開始拍影片,就不再拍照片了,因為完全是另外一種心態。我覺得三種方式都是互補的,不能用錯誤的方式來表達一個東西。比如與其用文字,用照片來記錄一個風景更好,比如有什麼樣的花,什麼樣的樹,路是什麼樣的,天氣是陰森還是晴朗的……我從不用文字來描述這種畫面。
陳丹青在為你的攝影集《稍息》作序的時候說:“似乎要去別的國家,他們才能恍然追尋前現代記憶,作為替代物,那時的中國,大幅度展開了他們的前世”。你怎麼看這句話?你當時為什麼要來中國?你覺得中國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麼?
我一直不認為去一個其他國家就代表進入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因為每個國家的發展都不同步,遊歷或許可以帶來一個看待你以前的生活的不同視角。
當然也有很多不同的遊歷方式,比如我小時候很多嬉皮士去印度,體驗神神叨叨的生活方式。說回來,我來中國的時候並不知道這些。我一直對遠方很感興趣,又喜歡攝影,在威尼斯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讀本科之後,1981年才有機會第一次來到中國。我先在南京進修,後來在復旦留學。那時幾乎都沒有來中國自由行的義大利人,西方對中國的瞭解也很少,誤會比理解多。後來我才發現中國和義大利有二三十年工業化的時差,所以我在中國又經歷了一遍我小時候在義大利的經歷,更豐富了我的經驗。

老安和大學室友
你的解釋不是詞典式的釋義,而是外來視角混合個人記憶,有點像私人版的中國番外。你覺得這種隔著一層文化隔閡的文化解讀會更準確嗎?
準不準確不一定,但至少可以讓你思考,自己的觀點對不對?有沒有另一種可能性?要對比不同的觀點和視角才能找到準確的結論。而且,這麼多年來,中國的變化也很大,現在的中國和我離開時的義大利很像,很多東西不知不覺就合起來了,隔閡沒有那麼大。有可能一些我之前的觀點,也慢慢地變成中國人的觀點。
比如我在“白”這個詞條裡提到八九十年代的時候,中國人怕曬黑,都要打傘。而義大利人追求太陽自然曬成的膚色,甚至有錢人會特地去曬。但其實我小的時候,義大利人也追求白,因為皮膚黑的都是農民和窮人,整天在地裡幹活。現在很多中國人也喜歡曬黑了。
在閱讀過程中,我確實感受到字裡行間的“氣”,但又不完全等同於吐槽和憤世嫉俗。你的這些“氣”是從何而來?最終是否能得到妥善處理?
最開始這個氣肯定是從差異較大的生活習慣中產生的,在異國他鄉有很多東西不適應。時間長了,我也開始反省自己,其實很多氣是因為我沒有全面考慮自己面對的情況,是一種比較片面的感受。
上個月我在北京見了一個老姐們,是一個奧地利女孩,八十年代末到零零年前後一直在中國生活,我們是在魯豫的一個節目上認識的。她十九歲的女兒也來了,想聽聽我倆在中國的經歷。我們都特別同意的一點是,當時我們在中國受到很多優待,生活舒適,工作也有特別多機會,但是整天在抱怨。我倆一邊說一邊笑,覺得自己完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冷靜下來想,其實並沒什麼大事。
所以有的詞條裡,你會加上很多年之後自己新的看法,來平衡當時“氣呼呼”的表達。
是的,比如我在書裡吐槽到處都是俗氣的音樂,肯尼基、克萊德曼哪都有。其實俗的文化義大利也有,德國更多。在德國,也就是巴赫、貝多芬的國家,你開啟收音機,全是很俗氣的歌曲。當時剛到中國的時候就會立刻以自己的最高標準來評判,這不合適。中國有一個現象是普及性很嚇人,比如有一段時間裡商場裡、火車上、電梯裡、甚至學校的廣播裡都全是肯尼基,我覺得很恐怖,但還好過了一段時間就沒有了。
在書裡,你把中華民族的主要特點總結為“中國胃”?這是為什麼?
中國這麼龐大、悠久的文化,很難用一個詞來總結,要我總結義大利我也說不出。但是中國胃在我的經驗裡是個挺統一的事,肉體和精神上都是,什麼能接受,什麼不能接受,都是胃決定的。
為什麼這麼說?
在復旦上學的時候,我們留學生可以在和平飯店吃八塊錢的特價套餐。一開始我們別的不知道,但是會跟服務員說不要豆腐,因為義大利沒有豆腐,我們對中餐還不瞭解,就避免吃它。後來就有一些同學專門點豆腐,因為發現麻婆豆腐什麼的很好吃。後來那些專門點豆腐的人都在中國有一定的事業發展,但有一些人就一直沒有融入中餐,來中國出差的一些外商甚至會把行李箱裡裝滿罐頭,只吃自己熟悉的食物。後來我還接受了臭豆腐,嚐了一口之後發現很好吃。能接受的人才有可能留下來吧。

復旦大學校友老安
現在我受“中國胃”影響很深,比如我的孩子們雖然是混血,但是他們還是愛吃中餐。我透過他們的視角看義大利菜,發現好多也就那樣。
我發現詞條是一個很有趣的觀察視角,中國這個課題很大很深,但我們可以四兩撥千斤地用零散的詞去解讀它,得來的觀察雖然零散,但可能更加巧妙和準確。
下面我們將選擇一些在今天的中國社交媒體上出現的高頻詞,請你來為這些詞添加註釋。
第一個詞是:白人飯
中國人對外國人的飯有個統稱,就是“西餐”,“白人飯”有點像西餐的變種。我們也一直和這個概念作鬥爭,因為我覺得沒有這個概念,美國人、英國人和我們吃的東西都太不一樣了,不是所有西餐都是漢堡包沙拉之類的。現在義大利菜在中國的普及度越來越高,大家也開始瞭解不同的烹調。
食物上的隔閡和誤會一直都存在。八十年代時我接待的那些外國旅遊團,吃飯是真的費勁,花很多錢,他們也吃得不高興。最誇張的一次是,有個不識漢字的外國人沒有問我,自己在超市裡買了罐頭吃。後來他跟我說,你們吃的東西好奇怪,我拿來一看才發現是給狗吃的罐頭。
那“citywalk”這個詞呢?
我一輩子都在 citywalk,沒有目的地走來走去,遇到有意思的東西就拍下來或者寫下來。
我覺得中國人現在能 citywalk 是個很好的發展,以前大家必須有很嚴謹的計劃,去什麼地方看什麼東西,除此之外都不關心。但我覺得中間的風景很有意思,很多書上沒有的,旅行攻略裡沒有的,都可以自己發現。
你怎麼看“鬆弛感”?
八十年代的中國人比現在鬆弛,因為生活變化不大,生活和工作都比較穩定,沒有太大流動性,雖然物質不如現在豐富,但心態鬆弛。
義大利人是天生的鬆弛,和中國不是一回事,是根本就緊張不起來。這也體現在辦事效率低上,不管你著不著急,乾點什麼事都得等人家鬆弛過了再說。在很多大的公司和單位裡,真正開始工作基本是下班之後了,上班時間裡他們一會喝個咖啡,一會散散步什麼的。
不過印象中我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義大利人稍微緊張了一點,因為當時經濟很好,所有人都有種努力可以翻身,改變命運的感覺,所以很努力。他們的後代過上小康的生活之後,什麼都有了,就沒有奮鬥的動力和目標了。
現在中國的很多年輕人也有鬆弛感了吧,他們有房子,有車,可以度假,生活很舒服,沒有什麼奮鬥的目標了。雖然風氣還是很卷,但是肯定沒有以前那種能看到光明未來的感覺了。
現在懷舊在00後中尤為普遍,特別是對於八十年代的中國的懷念,社會氛圍和人際關係等等。對此你怎麼看?你會有相同的感受嗎?
我覺得這種懷舊不太現實,只是嚮往和憧憬,如果真的要回到那個時候,我覺得誰都不幹,我也不願意。
義大利人也會懷舊。比如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的政治鬥爭裡,年輕人主導了很多社會運動,政局很重視年輕人,因為年輕人的選票很重要。隨著年輕人越來越少,現在當年輕人就有點慘,因為他們不被重視了。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義大利成為世界第五大國,現在都不知道多少名了,這種懷舊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中國不至於,那個時候肯定不如現在。
有哪些你最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詞條嗎?想要重新解釋的,有最新看法的,或者是想要新加進來的,等等。
平常,一些字眼會引起我的好奇心,為什麼這麼說?為什麼不那麼說?有想法了我就會把關鍵詞記下來,然後慢慢寫。我最近在想中文裡“一張臉”這個表達,可能和民族特點有關。放在西方絕對不會用“一張”,西方人用“一坨臉”可能更恰當,因為我們鼻子那麼長,細細的,眼睛深深的,完全不是“一張”的概念。
還有“制服”這個詞,我很個人的體會,我特別討厭制服,做飯不喜歡穿圍裙,睡覺也不愛穿睡衣,我覺得睡衣有點壽衣的感覺,穿了才能躺下,困了還不能直接睡。
“國際學校”也是我最近想到的,我的孩子此前一直在中國接受義務教育,但因為身份原因無法在中國高考。我就想正好讓他們體驗一下義大利的生活,回義大利生活上學,但他們義大利語不太好,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一個在使館上班的義大利姐們跟我說,米蘭有家國際學校,孩子英語湊合的話可以去上。我才恍然大悟,義大利也有國際學校!我之前還以為國際學校和友誼商店、五年計劃一樣,都是社會主義國家才有的,這才發現不是。
之後你還想做什麼?
最晚明年要出一本影集,現在我的影集只出到84年,86年到94年的照片都還沒弄,這些和之前不一樣,都是彩色照片了。這本影集會叫《之間》,從89年開始我就自己開車到處跑,上海、北京這些大城市都很有名,但是這之間的東西不太被關注,但其實大部分中國都是在“之間”,而不是大城市裡。
我也一直有拍紀錄片的計劃,以前我想拍什麼就直接去拍,什麼都不管,後來有人勸我說應該先找投資去拍。我跟好多人說了我的計劃,大家都覺得挺好但是沒人出錢,好多年就沒拍。所以我應該還是會回到原來自己的方式,想拍就拍,唯一的問題就是拍了半天可能最後就只能放到抽屜裡,留著自己看。
下半年還會有另一個義大利攝影師一起辦的展,每幅作品有兩張照片,一張在義大利,另一張在中國,很有意思的是,越看會越分不清這兩個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