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皋
畫家
一席第683位講者
2019年,我們曾經邀請繪本畫家、“寶藏奶奶”蔡皋來一席演講。在演講中,蔡皋為我們講述了她如何在繪畫與文學中建立起一種「貼心」的生活,把日常的一地雞毛轉化為錦繡,把理想畫進生活。
“我覺得我是晚熟品種,很矮,但是很結實,只是晚熟。”
這種晚熟讓我們看見煥新的生命力。在人生的下半程,她在屋頂栽種起一片綠島,也重新培育自己,結結實實、落地生根地,找點事做。
下面是《一蔸雨水一蔸禾》的書摘,送給即將開始新年總結的各位。

▲屋頂植物園(區域性)
時間的形態
我想,時間是有形態的。
下午三點多鐘我下樓,開門、關門、下電梯兩三分鐘的時間形態,就是我開門、關門、乘電梯的形態。
出門遇到毛毛雨,綿綿密密,清清冷冷地飄,時間藉著毛毛雨在我眼中改變了它的形態。
我圍著院子疾走起來,
兜著一個圈又一個圈,
時間也像水紋一樣一個圈一個圈泛開來。
雨汽中的樹木晶瑩發亮,
時間又開始晶瑩發亮。
地面受雨的浸潤,
沒被水泥覆蓋的地方苔青青的,
草碧碧的,
時間也就青青碧碧如玉石一般的了。
在毛毛雨中散步的人的時間有的是朦朧。過去的那一刻和遠處將來的那一刻都是這種感覺。
針尖尖一樣冷冷地觸著你感覺的,是此刻日常。
早上好,接太陽
年深日久,日子都會各有其形式。
形式是好的,好的東西放在好的形式裡會獲得一種莊嚴感。

早晨接太陽最有形式感。當你的雙臂朝東邊的太陽伸出,人看到太陽,
看到天空,有沁涼的資訊從手心進入。我最喜歡這種感覺,新的一天從此時流進你的生活。
與此同時,所有的有生命感的物事也在接太陽。
牽牛最敏感,要不然它不會有“朝顏”這樣美麗的別名。太陽昇起來的時候,牽牛真的就得到朝顏,熱熱鬧鬧地開始。
看到它的陣容,我不能不改變它的稱謂。此時它適合“喇叭花”這個名字。
一木架的喇叭花吹響了喇叭,
真是千軍萬馬的陣容,
號角齊鳴的勢頭,
而東方的霞光就讓這玫紅粉白的音樂迎來。
如果有幾十支筆、幾百種筆同時記錄就好了。一支筆不公平,一支筆記錄有先後,而懂得迎接太陽的生命的同時,在做一天來最莊嚴、最幸福、最美的事情。沒有先後喲,都在仰望喲。
用相機吧,它比筆快得多。相機不夠呀,相機沒有筆的聲音呀。
與樓頂數百樣植物一同接太陽無比地美好。
我真是一個貪圖美好的傢伙。

清早·侵早
早,早到天矇矇亮的時光叫“清早”。
我特喜歡“清早”這種對時間的表達,因為它有韻味。
它是講出早的味道的詞。清,有顏色,天清,天青如水,所以在“青”字上加三點水。早到天亮一線,天青如水,有色彩還有溫度,有涼絲絲的意味。
早,在冬天早晨六點天冒亮,墨墨黑,六點之後,天幕徐徐拉開,白天出臺,世界大舞臺,各色事物開始一天的表演。
我喜歡“起”,起之前是醒。醒之前我不做主,我的身體自己做主,身體自己做主的時候,它們各個部門各司其職,調理護養,非常之奇妙,一切都在為“醒”做準備。
最先醒的是心,
我的心說:“醒!”
眼就睜開,
眼睛開啟是窗戶開啟,
光就從視窗進來,
人特別清醒,
清醒的感覺之一是精神清爽。
清早在古人那裡是怎樣寫的?
清早可以寫成“侵早”。有不知不覺,漸漸侵而入之的感覺。清氣統領,時間瑰麗而奇妙。妙哉清氣,妙哉清早!
清晨另有一種不為人生進退、得失左右的氣魄,胸懷坦蕩寬闊,一切都汪洋恣肆。露水來時,秋風瑟瑟,零露瀼瀼,另是一番景象,我很歡喜的景象。

天清氣朗的時候,六點十分可以在東窗看城市的日出。
紫灰的天空中那輪紅日從高樓的夾縫中升起來,六點半鐘,日頭就升至高樓之上,明晃晃地成了金色,沒有了羞澀的紅暈。
實在喜歡日出,所以我喜歡早起。
無比清新,無比欣喜,會循著那一輪紅日一躍而起。
花語·樹事
無限的讓有限興嘆,自在自由的令形態興嘆。
有形態的受限制是一種美,一種讓時間有可觀可察的美,否則無形態的美讓人無從遐想。

風信子
我喜歡這花。
首先喜歡它的芳名,然後慢慢了解它。
此君萌發比其他各株要漂亮,因為它溼度溫度剛剛好。滿足這種條件的是有東向視窗的盥洗室。
但它長歪了,傾斜之日過長,無法矯正,只能順其自然。
它的花真是又繁複又整體,團團地開,層層地開,將最外圍的花開得飽滿舒展,其餘則開得像墜子一樣,其形狀甚為可愛。
花的顏色真是妙喲,是我最喜歡的色彩關係咧,粉紅粉綠——花瓣的邊沿粉綠,而花蕾上的粉綠色帶處在每朵花瓣的中央。
它是漸漸將粉綠移到花瓣的邊沿,就像染色一樣渾染過去的,它的心思真巧啊!
風的資訊就可以在風信子花那裡看到吧?
“信”就是“訊息”,
風信子開在早春,
那它應當是春天的風的信使。
風行廣闊,能傳遞風的資訊的物事不知有多少,我想,它們大多數都是自然界的先知先覺者吧。

冬瓜藤
一株冬瓜藤小心翼翼地在月季花架下往上爬著,在毛茸茸的藤上,毛茸茸的葉子下,結一個毛茸茸的、粉綠粉黃的希望。
草叢裡有秋蟲在唱,不知道它清晨的歌詞與夜晚有什麼不同。聽不懂秋蟲的歌詞也無妨,音樂本來就是這樣表達的。
秋蟲的音樂讓清早的色調變成銀紅。
字丟在草叢裡了,
花和草立馬圍住它,
向它打聽外頭的事。
字忘乎所以,
把花園當成了它的家,
並且把自己忘記了。

大樹無極
天上有多少星,地上就有多少人。樹冠有多少葉,樹蔸下就會有多少根。
每片葉和每條根都是在做分內的事。樹的葉們窸窸窣窣說著它們的悄悄話。

它落葉的同時,長新葉,春日裡獨自私語。
根呢,你根本聽不到它們怎麼說話,我不信它們不會說話,只不過是用一種我們不知道的方式說話。
不然,它們怎麼分佈得如此有趣、有理而節制?
我喜歡看樹,看樹特別愛看根。十多年來,園子裡的樹都可以合抱,樹下的,靠近根部的地方,土也已經隆起,因為根系已經壯大,地面上可以看到它們運動的趨勢。

人把這些樹事看懂了的時候,就明白一件事,什麼都在記錄,什麼都活在當下,也活在歷史裡。
大樹的紋理像山河大地一樣蒼茫,人在樹下站著會去撫摸它的紋理,好似撫摸時光。
人還會不由自主地仰望,仰望由蒼老的時間撐開的綠色星空,那個並不完全被我們瞭解的樹的山河歲月,或者全然不懂的樹的世界。

我們看草木,我們覺得是在看自然的表演。自然界的東西,動輒以千年紀、萬年紀,原始森林的樹木也動輒幾百年紀,到底誰看誰看得明白呢?
人如何看才會跳出舞臺,以觀眾的角度瞭解事物呢?

雨縫子裡走出來的人
雨的縫子有多寬,真沒法說。
雨來的時候,
人在雨中行走沒有不淋溼的。
不過依然有空間的,
我們小下去的時候,
空間就顯得寬了不是。

掃把眉
小時候,我的眉毛像父親。
“蔡小咪的眉毛像掃把。”我果姨說。
“那有什麼咧,雄眉壯志嘛。”父親說,我真的就雄眉壯志起來。
我小的時候脾氣不討人喜歡,討厭對人說自己不想說的話。沒有什麼理由,反正不願討人喜歡。
喜歡是可以討來的,
可是在“討”的時候,
我的喜歡會哧溜一下跑沒了。
喜歡,喜歡待在它喜歡的地方。
我的眉毛裡有喜歡在嗎?我的喜歡不大往那裡鑽。
我的喜歡總是在心裡,它跟我會面的時間往往在獨處的時候。
我不知道我的眉毛在我喜歡的時候,會不會還是一把掃把。

每天都是新鮮的,不好麼?
自從觀念的大解放一直到現代、後現代,觀念世界如一堆玻璃片,而且全都是魔力十足的玻璃片,有時它們會自動組合,讓人目眩神迷,不過我不怕,我有時間迷。
小時候我就喜歡走迷宮,迷後的明白才真是明白。
我大姑認為像我這樣的有方向感和空間感的女孩不怕迷宮。我暫時還沒什麼體驗,不過這很長志氣。

經驗和好奇
跟小孩相處,會讓我看到我的童年。
藉著我身邊的孩子,我有機會知道那些需得重點保護,而成人往往會忽視的東西,並著手做點麥田守望者的工作。
從一點點身邊的小事做起,從一個個的作品中做起。我覺得這種事做起來非常有趣,非常有意思。

湯木裡是我的忘年交,五歲。
他四歲多一點的時候才來認我這個朋友,而我早就注意到他:細眼睛,大嘴巴,很威武的個子和動作,很遲才開口說話。會笑,一笑就禁不住,要把脖子縮到頸根裡去,身子圈成一團。
我們兩個人大概都不喜歡幼兒園,所以很談得來。又都對吃東西有相當多的愛好,還有一點,都知道那個“平價商場”在什麼地方。
他會在有機會同他的媽媽來“上班”的時候,跑到我的辦公室來,有時用手從背後扯扯我的衣服,後來就乾脆用手點點我,在過道里大聲說:“喂,你!”
這種時候,我們倆都非常快活。他站在椅子上和我聊天,這樣做不完全是為了“交流”方便,而是一邊講話,一邊可以照顧他放在桌子上的巧克力豆。它們滾過來滾過去,總是不那麼老實地去到他的嘴巴里。
我當只有我這種人,兜裡揣著足夠買食物的錢會在這種場地去找快樂呢,湯木裡真是我的知心朋友,他一邊在貨架上找出“經驗”,然後去挑“好奇”。我們真是投機!
他非常流暢地念著很流行式樣的廣告詞,一邊準確地找到他的第一中意:果奶。然後告訴我:“這個,裡面有‘翻鬥樂’。”
又指著“旺仔小饅頭”說:“這個怎麼樣?”
“大禮包吧,又好吃又好玩的。”他非常高興,“大禮包”有“四大變形金剛”的小盒子。
“那,這個放回去吧。”他把“旺仔”放回架子上,很知足的樣子。

未來像孩子,正蹣跚向我們走來,帶著我們現在的印記。我們看到盈盈的笑意,一派天真的。
我們看到的臉色是未來的臉色。如果藉助孩子,我們看未來就容易看到生動,就會滿心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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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馬路
特別鳴謝|中南博集天卷
正文排版據原書有所調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