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幾天，一些醫學專家透露，某些集採藥品疑似存在質量問題，比如“血壓不降、麻藥不睡、瀉藥不瀉”等。本來不起眼的原研藥與仿製藥的差異，引發廣泛關注；“原研藥更貴但療效好”的觀念，也被越來越多人所接納。
與此同時，“哪裡才能買到原研藥”成為社交媒體的熱門議題。在抖音、小紅書、微博等平臺，不少人分享原研藥與仿製藥的對照表，以及各類買藥攻略。
與此同時，一家由抖音操盤的高階醫院悄然獲批。這所尚停留在藍圖上的醫院有望在藥品選取和使用上掌握更大自主權，從供給側儘可能消除“買不到原研藥”的痛點。
1月中旬，北京市衛健委官網釋出批覆，同意抖音集團在朝陽區中關村朝陽園北區醫療服務地塊（2905-0006地塊）建設北京愛瑞醫院（待定）。另據工商資訊，該醫院為三級綜合中外合資合作營利性醫院，床位800張。
公開渠道上，有關這家醫院的資訊並不多。不過，根據2022年9月的一份檔案，上述地塊用於國際化醫院專案建設，建成後外籍醫生佔比不低於20%，多點執業醫生總工作量不超過醫生整體工作量的10%。
按照此前規劃，2905-0006地塊將被用於北京嘉會國際化醫院專案一期建設，總投資預算約64億元，預計2027年下半年竣工並投入使用。
如今，操盤手換成了抖音；從中外合資、800張床位的高規格來判斷，這家醫院的高階定位並未改變。
與揹負醫保控費壓力的公立醫院相比，民營醫院在藥品選擇上更加自如，將對患者能否買到原研藥、尤其是進口原研藥產生直接影響。
抖音2022年將知名婦幼醫院美中宜和收入囊中。美中宜和員工孫欣妍在與字母榜（ID: wujicaijing）交流時表示，其藥品來源與其他醫院相同，但如果病人有特殊要求，可以自行承擔額外成本，請藥學部採購原研藥。
不難推斷，數年後北京愛瑞醫院落成投用，患者的藥品選擇空間同樣會比公立醫院更廣闊。屆時，“能開原研藥”或將成為抖音系醫院的一塊亮眼招牌。
字母榜就開辦醫院等問題詢問抖音方面，截至發稿時未獲有效回應。
抖音始終對於大健康賽道懷有興趣，曾在2020年底成立“小荷健康”，由原百度副總裁吳海峰負責，直接向張一鳴彙報。
隨後幾年間，抖音透過自行佈局、投資、收購等手段，在大健康領域頻頻落子，既有線上線下內容社群和診療服務，也具備醫藥銷售和新藥研發等產業鏈上下游能力，只是整體規模尚有欠缺。
其中，以大約100億元收購的美中宜和，是抖音醫療業務矩陣的關鍵棋子。被抖音收歸麾下後，此前主攻孕產的美中宜和，在出生率低谷期依然發展較快，並於2024年下半年實現從婦兒專科醫院向多學科綜合醫院轉型。
如今，北京愛瑞醫院獲批，抖音系醫院初見端倪。在公立醫院不好開、不好買的原研藥，也讓抖音辦高階醫院增添了新的賣點。
但對於抖音來說，開辦線下醫院的目的，絕非僅僅多賺一點醫藥費。向線下醫療場景滲透，掌握更多第一手的醫療資料，為醫療領域AI大模型技術和產品提供“養分”，或許才是抖音涉足線下醫院的長期目標。
北京東北五環外，從地鐵14號線最北端的善各莊地鐵站A口出來，可以看到一片被不鏽鋼鐵皮包圍、大約170畝的開闊荒地。
荒地西側是一片低矮的“週轉房”，老舊的二層小樓底商被麻辣燙、刀削麵、湘菜館、重慶火鍋、網約車司機服務中心所佔據，路邊還有每次20元的理髮攤。北側則是一座帶有卡丁車場的體育公園。
荒地另一邊，卻是一番繁華景象。往東大約一公里，是阿里在北京的辦公室樓群。每平米均價接近8萬元的高檔樓盤華樾北京，坐落於荒地的南側，與之毗鄰的還有王一博所屬MCN樂華娛樂的總部大樓。
再過幾年，一座嶄新的抖音系醫院，將在這塊標號為2905-0006的荒地上拔地而起。
地處五環外的城鄉結合部、周邊環境魚龍混雜，這座醫院的選址談不上黃金地段。但2021年至今的歷次檔案批覆，均清晰展現了有關部門對於這一地塊開發前景的高期待。
2021年底釋出的《北京朝陽區“十四五”時期衛生健康事業發展規劃》提出，要在中關村朝陽園北區，由社會資本投資新建1家500張床位、具備國際先進管理和技術水平的國際醫院。
第二年9月，《北京市朝陽區協議出讓國有土地使用權計劃公示》明確，將2905-0006地塊用於國際化醫院專案建設。醫院建成後，“須承接首都公共衛生服務相關任務，建立國際化的應急處突機制，參與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處置，以及區域突發公共衛生事件防控。”
反覆被提及的“國際”一詞，體現在這家醫院“中外合資合作”的組建方式，以及800張床位的高起點上。相對應的，它的客戶也將以價格不敏感的中高階人群為主，而這部分患者也是高質高價的原研藥的主力使用者群。
抖音對於高階醫療並不陌生。
它花費巨資收購的美中宜和，此前就以“中產寶媽標配”著稱。患者花費數倍於公立醫院的診療費用，除了藥品選擇更多、就醫體驗更好外，還能進行個性化定製，比如孕婦可以在醫生允許的情況下，選擇更符合“風水”偏好的時辰進行生產。
在被納入抖音麾下後，美中宜和繼續沿著高階路線前行。
2024年底，美中宜和在北京東三環附近的三元橋商圈開設一家綜合醫院，以MDT（多學科團隊診療模式）為最大特色。MDT起源於美國著名私立醫院梅奧診所，在國內公立醫療體系尚屬於少見的外來高階貨；有資料顯示，國內三級綜合醫院的MDT使用率只有15%~26%。
與此同時，透過收購美中宜和，抖音也在摸索和梳理自身與被投醫院的關係，儘可能給予自由度。
去年4月，美中宜和創始人胡瀾在18週年活動上表示，作為母公司的字節跳動對於美中宜和的經營沒有太多幹預。美中宜和仍然保持獨立運營、自主經營。例如，儘管位元組主攻線上醫療，但美中宜和的醫生是否入駐小荷健康，全憑個人意願。
一線員工也證實了這一說法。孫欣妍表示，“（抖音）不參與任何運營。說白了，它只是投錢，運營還是我們的院長來做。收購時談好了，他們不干預任何醫療上的問題。”而在美中宜和院內，看不到任何與抖音或位元組有關的元素。
不過，隨著一些深層變化悄然發生，抖音與美中宜和多維度聯動的可能性正在逐漸增加。
例如，美中宜和正在鑽研一系列醫療AI技術。其中，“AI預問診”可以提前收集患者診前資訊、識別數十種就診意圖，幫助醫生更高效判斷患者主訴。而在一些院區，“AI胎心監護”和“AI胃腸鏡”已開始進入臨床試用。
不難看出，“AI預問診”這樣的技術需要行業大模型作為底座，並投入大量資料和算力進行打磨。這並非美中宜和的長板，卻是抖音格外重視且已有積澱的技術領域。
美中宜和是抖音涉足線下高階醫療的試驗田。過去兩年，這家醫院幫助抖音摸清門道、設定邊界，也揭示了AI+醫療的潛力。長遠來看，美中宜和給未來的愛瑞醫院打了個樣。
儘管抖音摩拳擦掌，且有美中宜和在前探路，但業內人士認為，民間資本操盤高階醫院，並不是一門馬上賺錢的好生意。
羅斌在一家大型VC擔任醫療領域的投資負責人。他認為，“民營企業切入醫療，一定是以專科醫院、特色醫院為主。做綜合性醫院，你幹不過301、協和、華西、瑞金等大三甲。”
患者就醫時傾向於公立大醫院，是國內醫療體系的基本樣貌。
根據《2023年我國衛生健康事業發展統計公報》，2023年國內民營醫院達2.66萬家，公立醫院只有1.18萬家。但民營醫院的診療人次只佔到醫院總診療人次的16.5%，遠低於公立醫院的83.5%。
同時，民營醫院的床位數量佔比30.8%，卻只佔到醫院總入院人次的18.3%；公立醫院以不足七成的床位佔比，貢獻了超80%的入院人次。
另一方面，大多數人已經習慣了公立醫院的系統性低價，為優質醫療和個性化服務支付溢價的意願並不強。這意味著，指向高階的民營醫院需要漫長的使用者教育。
以生孩子為例，在這一領域享有盛譽的北醫三院，全流程收費約為數千元至兩三萬元，且醫保報銷比例較高。而在美中宜和，產前檢查套餐售價2.5萬元，不同級別的分娩套餐為4~10萬元，28日產後醫療休養套餐最高報價近23萬元，與一輛小米SU7相當。
除了患者，難以吸引優秀醫生加盟，也是民營醫院的絆腳石。
2016年前後，萬達集團曾計劃在北京、上海、廣州、青島和成都建設5家國際醫院。但時至今日，只有成都萬達匹茲堡醫院開門營業。“這不是砸錢就可以搞定的。知名醫生在大公立醫院也能賺很多錢，還有社會地位，為什麼要到你這裡？”羅斌說。
他認為，開設一家綜合性醫院，至少要做好虧損5~6年的準備。不過，抖音擁有遠超一般社會資本的資金實力，能夠承受較長時間的虧損。
對於抖音來說，辦一家高階醫院的真正價值，並非中短期的現金流和利潤，而是與線上流量生態和AI大模型相互打通、相輔相成。
目前，大健康已經是抖音內容生態的重要組成部分，並聚攏了一批醫學背景的創作者。“很多醫生都開了抖音號，產出的內容量也很大，是天然的流量池。”羅斌說，“它來做醫院，我覺得比任何一個網際網路巨頭都更有優勢。”
抖音可以依託使用者使用和消費習慣，進行更精準的導流。“使用者經常看哪些賬號、哪些內容，你就可以大致知道他面臨什麼問題，甚至具體到得了什麼病。”他認為，抖音佈局醫院，將來很可能涉足藥品流通，而這也是網際網路大廠做醫療的“終點站”。
此外，抖音麾下的豆包AI大模型與大健康的結合，也頗具想象空間。“抖音透過收購和自建醫院，可以拿到基礎醫療資料，去訓練AI大模型。這樣一來，醫院即便每年略微虧損，對於抖音來說也是賺的。”
但抖音要想將上述圖景變成現實，所面臨的挑戰要比紙面推演複雜得多。
截至目前，抖音直接掌握的線下醫療資源十分有限，遠不足以滿足大眾的看病需求。如果將這些需求交給外部醫療體系承接，又將引發更多潛在風險。“抖音或許想以使用者為先、儘可能公正，但如果這塊業務背上了KPI，那麼是不是要導流給莆田系、走上百度當年的老路？”
更大的難題是，平臺透過分析使用者行為描摹健康畫像，這一行為是否合規、能否商業化，依然存在巨大的爭議。在一系列敏感問題尚未釐清的情況下，抖音做醫院的行動空間並不如想象中寬廣。
儘管新醫院尚未奠基，與AI醫療相關的法規和倫理問題也遠未找到答案，但抖音已經在做出一些藉助AI打通線上線下醫療的嘗試。
字母榜瞭解到，抖音正在主APP內增添AI問診功能。
抖音大健康板塊員工趙夢潔透露，AI諮詢+醫療健康是抖音發展重點，目前正在落地。使用者在抖音APP內搜尋疾病、症狀、藥品等關鍵詞，可以看到“小荷AI醫生”提供的搜尋結果。
與其他平臺常見的真人醫生付費問答不同，“小荷AI醫生”目前並不收費，所提供的結果來自小荷醫典問答，並經過真人醫生的稽核。
此外，使用者還可以與入駐抖音的醫生的AI分身進行交流，比如擁有超1300萬粉絲的醫療大V“心中有術”，其真實身份是北京安貞醫院心外科副主任醫師白辰。使用者點選其頭像的“AI聊天”，即可與之溝通。
趙夢潔坦承，目前AI醫療諮詢處於產品發展初期，還不是很智慧。不過，這一功能未來有可能與抖音內外的醫藥電商，乃至旗下醫院直接打通。目前，抖音正在做小範圍的探索，預計今年能夠上線。
抖音母公司位元組在大健康領域的佈局，最早可追溯至2019年的“綠松果”。這款APP希望透過提供病歷查詢和線上諮詢等服務，構建線上患者社群。但由於內容匱乏等因素，綠松果並未激起太多浪花。
直到2020年底，位元組成立大健康部門“極光”，對外統一品牌為“小荷健康”，業務形態包括線上診療、健康資訊、網上購藥等。同時，位元組涉足線下醫療，在北京中關村推出首家“松果診所”，涵蓋婦科、全科、皮膚科、中醫、健康管理等。位元組醫療從此開始加速發展。
此外，位元組透過一系列股權投資，如收購美中宜和、百科名醫，投資心理健康醫療平臺“好心情”、新藥研發平臺水木未來等，迅速在大健康賽道形成了產品服務矩陣，與自家的小荷健康形成互補。
但2023年之後，位元組大健康佈局節奏顯著放緩。曾被寄予厚望的小荷健康逐漸被抖音吸納，成為其醫藥內容生態的運營元件。由“松果門診”更名而來的“小荷門診”，再度改名為“新中關宜和門診部”，相關小程式停運下線，由美中宜和小程式接替。
相比之下，抖音對美中宜和的干預最少，後者的發展卻最為順利。這或許也給了抖音自建醫院的信心。
開建北京愛瑞醫院，是抖音大健康的最新動作，甚至也是再度擴張的訊號。
張一鳴此前多次表達對生命科學的興趣，但在這條賽道中，抖音並非頭部選手。
TOP2玩家阿里健康和京東健康年營收接近300億元，美團也依託即時零售基礎設施，從即時用藥場景切分蛋糕，甚至拿下了“減肥神藥”司美格魯肽的首發權。
其他網際網路公司依靠醫藥電商日進斗金，抖音試圖迎頭趕上。今年1月初，抖音解禁18種處方藥售賣，定向邀約醫藥品牌入駐，首批500個品牌獲得准入資格，包括阿斯利康、白雲山、輝瑞、同仁堂等知名藥企。
如今，透過自建醫院，抖音又將大健康業務的觸角伸向了線下。特別是與豆包AI大模型的結合，讓抖音辦醫院這件事有了新的價值維度和想象空間。
不過，以流量見長的抖音，想要把自己的長板嫁接到醫療領域，尤其是線下診療上，面臨的挑戰依然很多。綜合性醫院是一門需要耐心的生意，而以此為基礎的價值挖掘，更需要抖音如履薄冰。能夠開出原研藥，只是新醫院的基礎能力之一；如何找到商業價值與社會價值的平衡點，如何在恪守法律法規和道德倫理的前提下發展AI醫療，才是抖音辦醫院的“大考”。
（文中受訪者孫欣妍、羅斌、趙夢潔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