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哈里斯乃至馬斯克都有自己的帽子，左派右派中間派，所有人都把口號寫在帽子上。但在山東膠州李哥莊鎮王大哥的帽子店裡，不論立場，都賣14.99美金。
王大哥造MAGA帽
膠州是青島的一個縣級市，膠州市裡有一個鎮叫李哥莊鎮，是“中國製帽之鄉”。小鎮每年能產5億頂帽子，發往歐美亞非，全球棒球帽市場，膠州帽子佔了三分之一。
2016年，王大哥到朋友的工廠裡玩，看到廠子裡堆著很多紅帽子，上面印著“Make America Great Again”，一打聽，最近有很多美國客戶要求做這款帽子。
“讓美國再次偉大”，簡稱MAGA，特朗普的口號。
MAGA帽子橫空出世這年，王大哥23歲。他是李哥莊鎮上本地人，膠州口音，把“make”念成“美可”，把“款”說成“垮兒”。
鎮上三成人做帽子，他也因此從小接觸帽子，對帽子很敏感。他不知道印花是啥意思，但他尋思這是個生意。正好朋友手裡的存貨發不完，“我也賣點唄”，王大哥開始從朋友手裡買尾單，一個紙箱裝200個帽子，一個成本八九塊，他兩三箱兩三箱地買，轉手賣。
渠道定為亞馬遜。這個海外最大的電商平臺開店不用打廣告，只需要把商品掛上去；定價也很隨性。王大哥看到亞馬遜上帽子們的價格都以“.99”結尾，又有很多商家定成“14.99”，他估摸著，也跟風把價格定成了14.99美元一頂。
發貨也很簡單：收到訂單後，在亞馬遜後臺點“發貨”，平臺會為王大哥分配物流倉庫，遍佈全美，以代號的方式出現，比如“MIA1”是邁阿密倉，“VUGA”是匹茲堡倉。王大哥對美國地名不熟悉，也不知道這些代號的含義，他做的只是寄出帽子，然後等著帽子從不同的倉庫輸送到美國的各個角落。
選好發貨時間，UPS（United Parcel Service，聯合包裹服務公司）的送貨員會來李哥莊鎮上門取件，一個紙箱，裝200頂帽子，空運運費在1600元上下。這家世界最大的貨運公司會帶著王大哥的帽子飛越太平洋，大概十天以後，到達大洋彼岸的倉庫。
貨寄過去，就不用再管這些帽子的命運了。
從2016年到2020年，特朗普一勝一敗，王大哥的帽子始終沒變。每天只能賣出兩三個——王大哥沒在意。他手上有一個做工藝品的工廠，賣帽子只是副業，更何況，他不認識特朗普。
特朗普官方商店網站聲稱，“我們所有的產品都是100%美國製造，我們為此感到自豪”，至於膠州帽子們，無聲無息地混入這些55美元一頂的美國製造中，出現在特朗普支持者們的頭頂。
▲ MAGA帽made in China。
特朗普被槍擊讓王大哥大賺一筆
2020年12月，大選局面已定，特朗普連任失敗，按慣例，MAGA帽子也會變成紀念品，被捐出去，或進入庫房，沒想到，特朗普不認輸——幾個月後，特朗普的狂熱支持者帶著帽子衝進了國會大廈，騷亂散去，MAGA帽子散落滿地。
2024年中一天，王大哥開啟亞馬遜後臺，看到每日銷量從0-3漲到一天30單，他立刻去看新聞，發現美國大選在即，風雲突變。四年之後，忠心的特朗普粉絲們重新戴上帽子，迎接特朗普捲土重來。生意繼續，王大哥拿的尾單逐漸趕不上需求，很快，朋友的工廠裡也不再有多的庫存。
王大哥決定改改方式。
在此之前，王大哥運營了十多年工廠，每天7點起床，做樣品、理賬本、發貨、送貨，忙到晚上11點左右睡覺，還總睡不著。這次，他懶得自己做帽子，決定找工廠定做，下訂單。
他開啟亞馬遜，滿屏都是同一款紅色的MAGA帽，這個設計據說來自特朗普本人：紅色代表共和黨，字型是預設的Times New Roman。
王大哥開啟亞馬遜，用中文搜尋“特朗普 帽子”，從滿螢幕的紅帽子裡隨機選了一張樣圖，找到鎮上認識的廠家，著手做自己的MAGA帽。
在業內，MAGA帽的款式叫“六片帽”，一頂帽子六大塊，做起來不簡單：設計版式，裁剪面料、打眼縫線、刺繡印花、加固成形、壓條裝扣，最後定型包裝，總共經過四個車間，近20道工藝。
在李哥莊鎮，除了大帽廠，還有許多家庭小作坊，許多農戶自己在家中接單做帽，帽廠也會把一些工序分包給村民。王大哥找到的算是大廠，所有工序都在工廠裡完成，一個月能產4萬頂。
王大哥需要操心的只有設計版式。設計師在電腦上作圖，做一版列印一個給王大哥看，第一版“MAKE”的字型太小，設計師調粗調大，再印再看，再看再印，迴圈幾次，兩個小時後，定版，開工。
大洋彼岸選戰正酣，王大哥每天開啟亞馬遜，數字上漲，心情開朗，“掙錢多了誰不開心”。特朗普形勢大好，帽子生意也越來越紅，王大哥開始增加進貨量，他從原來一單進200頂，變成進600頂，很快變成了進2000頂。那時，往美國發一批，從工廠進一批，王哥需要時刻保證手裡至少有2000頂帽子。
2024年7月14日，帽子的銷量迅速飆升，一天內猛漲到接近2000頂。王大哥看新聞，鋪天蓋地都是特朗普在演講時被槍擊的訊息。他進貨的數量也到了一次5000頂。供不應求，工廠出貨快慢很重要，王大哥同時在幾家工廠下單：親戚的、朋友的、隨便找的。
計劃還是趕不上變化，常常是下完單，工廠出貨，銷量又漲，王大哥覺得不夠，繼續加單；甚至有時工廠還沒出貨，他又覺著還不夠，立刻加單，下得亂七八糟的。
買家也不安分。下單多，退貨也多，有時帽子還沒發到美國，買家就取消了訂單，一個月能有三分之一的退貨。
天下大亂，算賬算不明白，也來不及，王大哥索性放棄，他只知道，自己掙到錢了。特朗普被槍擊之後的那段時間，王大哥估算自己入賬了二三十萬元。王大哥希望，特朗普能選上。
“MAGA”帽的第一次現身，要追溯到2015年7月23日。在得克薩斯州，特朗普首次頭頂“MAGA”帽，一片驚呼。白底，藍字，那是帽子的第一個版本，很快迭代成紅底白字。
更多的版本出現在膠州李哥莊鎮。剛開始下訂單時，MAGA的帽子只有兩款，一款純紅，一款是紅色帽簷配上特朗普式的金色假髮。王大哥想，金髮款的帽子不常規，很難火起來；紅色帽子又賣不過別人。他剛進市場，別人都有銷量有排名，肯定比不過人家，他決定另闢蹊徑，搞創新。
王大哥想起上學時聽說美國地方大，尋思著美國氣候挺多，總有地方戴帽子嫌熱，那“給他們帶個網的就好了”。於是他讓工廠開始做網面帽子，第一波600頂，兩天賣完，登上亞馬遜新品榜第一名。
王哥立刻補貨，然而商機不等人，全網的MAGA帽商都發現了這個網面黑馬——等王哥重新從工廠拿到貨，網面帽子已經遍佈全網，他的產品又重新掉回了榜後，被別人擠跑了。他開始第二次創新——換顏色：灰色、黑金色的，還有聖誕節特供的白玫紅色和綠紅色。
2024年7月21日，美國時任總統拜登棄選，副總統哈里斯宣佈參加總統選舉。
王大哥刷抖音看到，哈里斯和特朗普做對手，他想，一定有市場。登上亞馬遜，果然看到哈里斯帽已經面世。
哈里斯帽參考了美國流行歌手Chappell Roan周邊的設計，迷彩底，橙字繡“HARRIS WALZ”，官方售價40美元，和MAGA帽叫板。
王大哥下載了樣圖，找到工廠，同樣的迷彩底橙字，加上他的獨家網面，工人繡完，王哥定版，開始生產。
王大哥誰都不偏愛，他不討厭特朗普也不反感哈里斯。在他這兒，兩頂帽子公平競爭，都賣14.99美元。
王哥沒想到，哈里斯的支持者不怎麼買帽子，最後一共就賣出了三四頂。在帽子世界，這位副總統很快過氣了。
2024年10月27日，馬斯克在紐約特朗普支持者集會登場，他的頭上戴了一頂黑色的MAGA帽，他說這意味著自己是“黑暗哥特MAGA”。
對王大哥這意味著又一次創新。沒有實物帽子，王大哥拿著截圖找到工廠，他們沒人認得哥特文，工廠員工在電腦上做設計，把口號裡的“Again”製成了“Agein”，為了趕進度，沒做樣品直接開始量產，等到第一批貨已經發出，王大哥才發現做錯了。
600頂做完，只賣了四五十個，亞馬遜後臺有人評價，“字母都做錯了”。
王大哥對特朗普沒感情了
今年初，銷量已經回落。王大哥說，亞馬遜不需要打廣告，但平臺只會給每家店鋪的一款產品推流，這意味著王大哥的各式創新，只有一兩款能獲得高曝光：紅帽子有流量，黑帽子就無人問津——最終幾種顏色加起來，每個月也只能賣出四五十頂。
3月初的一天，王大哥開啟亞馬遜，看到自己商品的連結全都失效，“直接下架了”。他點開賬戶狀況，看到後面顯示“智慧財產權侵權”，這意味著，特朗普註冊了商標，王大哥的帽子賣不了了。
王大哥不知道，“MAKE AMERICA GREAT AGAIN”根本不是特朗普的原創——這本來是美國第40任總統里根在1980年美國大選中使用的口號。
這位商人出身的總統，把和自己有關的一切都註冊成了商標：“EMPIRE BY TRUMP”（川普帝國）和“SUCCESS BY TRUMP”（成功川普）是男士香水，“THE SPA AT TRUMP”是全國連鎖的水療中心，連“UNITED STATES POKER CHAMPIONSHIP”（美國撲克錦標賽）也在他的名下。
如今，特朗普在87個國家擁有大約600個商標，甚至包括美國的“敵對國家”（foreign adversaries）：古巴、伊朗和委內瑞拉。在中國，特朗普本人成功註冊了多枚“唐納德·特朗普”“唐納德·川普”“川普”的商標，他還和一個搶注“TRUMP”商標的中國人打官司，但四次敗訴。
被下架時，王大哥在美國亞馬遜倉裡還有6000頂帽子，不能賣，沒地扔，他只好花了6000美金，原地處理了這批帽子。比起帽子，他更心疼錢。
王大哥不打算再做帽子了，但鎮上總在討論帽子。有朋友跟王大哥說，最近新火了一款繡著“Trump 2028”的帽子，他在亞馬遜上還看到有人在賣“Obama 2028”（奧巴馬2028）。
離李哥莊鎮超過一萬公里的美國，帽子儼然是戰場。特朗普兩次上臺的十年間，“MAGA”帽子成為了一種政治宣言：從左翼到右翼，政治光譜上的每個人都學著把口號寫在帽簷，戴在頭頂。
有人戴“特朗普永遠正確”（Trump is right about everything），就有人戴“特朗普是白痴”（Trump is an idiot）；特朗普這邊廂要把加拿大變成美國的一個省，那邊廂加拿大安大略省的省長就戴著“加拿大非賣品”（Canada Is Not For Sale）帽子露面回應。甚至特朗普的對手，前任總統喬·拜登，也在去年賓夕法尼亞州一場“9·11”紀念活動上，短暫戴上了“TRUMP 2024”（特朗普2024年當選）的帽子，他說這是為了團結。
帽子熱還進入了中學校園——加州高中生Maddie Muelle被禁止在學校戴MAGA帽子，她因此起訴了所在學區，對她來說，這是“愛國的表現”。
愛川普，那麼買帽子；恨川普，那麼也買帽子。
王大哥不愛不恨。他不明白2028啥意思，也不知道為什麼奧巴馬重新火了起來，但這次，他不想跟熱度了。跟物件合計後，王大哥決定放棄這次機會，他不想再做這種短線高風險的生意了。
賣帽子時，王大哥拉了個群聊，和員工在裡面溝通產品，核對賬務；帽子下架後，王大哥解散了群聊，賬本資料和設計圖也都灰飛煙滅。
帽子從王大哥的生活裡消失了，但沒想到，特朗普用另一種方式繼續影響著王大哥的生活。
2025年2月開始，特朗普對中國逐步加徵關稅，美國客戶發來郵件，讓王大哥暫停手頭的訂單，工廠停了，工人們拿基本工資，王大哥也回家休息。膠州的制帽業也受到影響，王大哥身邊的工廠紛紛停工。
王大哥也考慮過開拓新市場，去歐洲，但這意味著要打廣告、搶市場。而他從沒有打過廣告——工藝品有固定客戶，之前選擇亞馬遜賣帽子，也是因為不需要做廣告，很方便。換平臺費勁，他不知道怎麼入手，最終也放棄了。
王大哥決定歇一歇。做了十多年工廠，每年只有過年時可以休息，這次生意停下來，他也決定趁機放鬆一下，從停工到現在，他每天的主要日程是打麻將、喝酒和釣魚。
2025年5月12日，中美髮布聯合宣告，取消鉅額關稅。5月16日，美國客戶發來郵件，王大哥當天準備復工，他把工人叫了回來，自己也放下釣魚竿，回了李哥莊鎮的廠裡。
王大哥不再看特朗普的訊息，他現在對特朗普沒感情。認為這個人善變、說話不算數，“討厭，你說我都幫他支援他了，他還舉報我”。
文章經授權轉載自正面連線（ID：zmconn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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