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興城市,需要穿透“績效錦標賽”迷霧

為何出不了之內耗式反思
最近,杭州的“六小龍”企業——遊戲科學、深度求索(DeepSeek)、宇樹科技、雲深處科技、強腦科技和群核科技——在科技創新領域脫穎而出,引發了全國各地的廣泛關注和反思。許多城市紛紛探討,為什麼自己未能孕育出類似的科技新貴,諸如“為什麼南京發展不出六小龍?”、“為什麼廣州發展不出六小龍?”、“六小龍為何沒有出現在深圳?”等討論不斷,甚至有人按頭整個山東省份去反思為什麼沒有“六小龍”。江蘇媒體曾以杭州為鏡質問南京,深圳民間熱議“杭州搶了風頭”。

反思看似積極,但考慮到每個城市的資源稟賦和發展路徑各異,盲目與杭州對比不僅無助於自身發展,還可能加劇內耗。
很多時候,追問已超越產業發展的理性探討,演變為一場關乎城市身份認同的“績效贏學”競賽。在這場以網紅企業為勳章的較量中,市民階層對自己所處城市排名的敏感度極高。這種內耗不僅表現為輿論上的焦慮,還體現在許多城市對“六小龍”式的標杆企業過度追捧,忽略了自身產業的獨特性和實際需求。
從突破性和戰略重要性來看,“六小龍”中的DeepSeek可能是國運級的,遊科是文化產業的排頭兵,宇樹科技在機器人領域常被拿來與波士頓動力相提並論,雲深處也極具競爭力。(而六小龍中的其他企業,有些則更像是為了營銷而湊數,例如酷家樂,在國內房地產下行期間,房屋3D和AR並不是一條好路徑。)
杭州的成功並非偶然。為MCN的發源地,杭州自帶無數網紅和強大的營銷矩陣,其營銷能力遠超許多地方。在AI領域,杭州也有獨特優勢。儘管DeepSeek註冊地在杭州,研發部門卻位於北京,產品營收大部分也流向北京總部。只要下載頁面顯示為杭州,杭州的宣傳便顯得理所當然,這也從側面反映出杭州在宣傳能力上的強大。
反思內耗往往源於地方政府競賽對短期業績的壓力。客觀而言,在所謂杭州“六小龍”中,真正讓其他一二線城市望塵莫及的主要是DeepSeek。它能在杭州發展起來,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這並非當地政府政策的單純結果,而是技術、資本、政策等因素在地理空間錯位流動的產物,是城市稟賦與時代機遇碰撞的產物。
DeepSeek在北京完成資料脫敏與核心研發,卻將註冊地和稅收留在杭州。這種現象其實反映出一個趨勢,那就是在數字經濟時代,許多公司的總部經濟和產業鏈已經不再呈現傳統的集中模式,而是透過跨地域的資源流動來實現最優的配置。城市本身的資源稟賦,企業的技術創新以及資本的支援形成了一種複雜的交織網路,決定了哪些企業能脫穎而出。

從稟賦看城市道路
杭州直播電商的爆發本質上是四季青服裝市場、義烏小商品城、長三角輕工製造帶共同構成的萬億級供應鏈網路。當我們將北上廣深等城市置於同一座標系觀察時,可以發現每座城市的產業格局都深深烙刻著其獨特的資源稟賦。這些稟賦不僅僅包括地理位置和歷史積累等物質基礎,還涵蓋了資本屬性的差異,塑造了城市經濟的基本面。
北京作為首都經濟圈的核心,其產業結構展現出明顯的權力依附特徵。中關村科技園聚集了3600家國家級高新技術企業,這種現象源於政治中心對政策資源、科研院所和金融資本的虹吸效應。央企總部和部委機構的集中分佈,使得北京具備天然的政策試點優勢。海淀區的每平方公里內,擁有高達25家上市公司的資本密度。
以上資源組合,促使北京形成了“政策試驗—技術轉化—資本孵化”的完整產業鏈條,從北斗導航到人工智慧,國家戰略引領的產業在這裡得到了快速發展。央企總部和部委機構的密集佈局在客觀上形成了行政壁壘,導致市場要素的流動受限。中小型科技企業往往需要依賴體制內的資源才能生存。
上海作為長三角的龍頭城市,其發展基於獨特的地理優勢和歷史積澱。作為一個海陸樞紐,上海的經濟和金融中心地位深入人心,特別是在金融領域的集中優勢。在陸家嘴金融貿易區,1600餘家持牌金融機構管理著全國三分之一的公募基金資產,這一資本控制力來源於上海在19世紀開埠時形成的金融基因,以及自貿區政策的疊加效應。上海透過精準對接國家政策及區域經濟,成功建立起了一個穩固的產業基礎。

與上海緊密相鄰的蘇州,則提供了一個觀察政商關係和外資嵌入型發展的經典案例。蘇州雖無港口、也非省會城市,卻憑藉其地理位置優勢,迅速成為了外資企業投資的熱點,尤其是在90年代,蘇州成為了臺資和新興電子製造業的首選地。在這一過程中,地方政府透過引導產業溢位,推動了地方經濟的飛速發展。
廣州的發展軌跡則揭示了商貿基因對城市產業的深刻塑造。作為千年商都,其產業演進始終圍繞商貿流通展開,從十三行的絲綢瓷器到廣交會的萬商雲集,從白馬服裝市場的潮流更迭到唯品會的特賣模式創新,日本三大車企將精益生產模式帶到黃埔、番禺,開闢南沙港,廣州地方政府透過“零部件半徑50公里配套圈”的政策,試圖造個東京灣汽車產業叢集翻版,但在新能源革命衝擊下,這種基於傳統供應鏈思維構建的體系反而成為轉型障礙——廣汽新能源不得不繞過本地日系供應商體系,另建電池、電驅配套網路。
深圳從偏僻的保安縣一躍成為全球矚目的科技創新之城,離不開它獨特而稀缺的稟賦:香港提供的市場視窗,靈活的財政自主權,以及珠三角積累多年的製造業底蘊。在這裡,政府運用土地整備和產業基金等工具,搭建創新舞臺;企業則依靠充分競爭推動技術升級,華為、大疆、騰訊等世界級企業便誕生於通訊裝置、新能源汽車、無人機看似領域迥異,共享著珠三角成熟的電子元器件供應鏈。
土地的極度稀缺,既是深圳發展之困,也是其騰飛的關鍵動力。它被迫一次次“騰籠換鳥”,從金融到製造業外遷,每次產業升級皆帶著巨大風險,卻也促進了城市不斷向高附加值的總部經濟與硬科技產業轉型。財政上的自主與豐盈,為深圳提供了靈活的政策空間,包括稅收優惠和低社保成本,成為吸引企業和人才的重要引擎。再加上消費電子產業三十年積累下的精密製造能力,使深圳在半導體、無人機等領域擁有強大的產業競爭力。制度上的靈活優勢和網際網路、精密製造的產業積累,共同構成深圳發展稟賦。
這裡有一個有意思的話題,說到深圳為什麼卷不出deepseek,筆者倒是認為深圳巨頭太多了,利益網太複雜,初創公司一旦有點起色,沒幾天巨頭就來收購或者開始搞針對的,然後這些巨頭裡面全是自以為是的高階打工人,自認為自己的水平高並不是仰仗巨頭的資金實力和品牌優勢,尤其是大廠的產品經理這種角色,一旦接管了初創公司的產品,往往都會變質。或者只是單純戰略性收購,不給小公司做大做強,他們得按自己的意願和利益網來做那些領域的事情。
杭州近年來的變化具有啟示意義。杭州的巨頭都不用說是誰了,但他們投資成功率太低,投資方式就喜歡用自己那一套,然後想在自己收購的公司實行,但阿里看上投資的公司多半都涼涼了。所以本地巨頭阿里投資策略的失效,客觀上削弱了壟斷資本對創業領域的過度干預,一些中小企業在電子商務、數字內容等領域因此獲得更多獨立發展空間。
如果杭州能繼續這樣發展,自身成長起來很多獨角獸的話,也可能有類似的劇情:外面的巨頭就會也紛紛過來設立分公司,也就又變成巨頭林立,就會不再適合初創公司,但是巨頭林立是本地官僚和市民都極力追求的,可能總會有下一個適合創業的新晉大城市。
二線城市發展的新經濟地理學
那麼我們可以把目光放到和杭州同水平的幾個城市去看。南京武漢應該是僅次於一線北上廣深之後,二線之中的佼佼者。
武漢的發展受益於高校的科研實力、軍工資源的轉化以及民用市場的拓展,尤其是在雷射產業方面。武漢的光谷憑藉高校的技術創新和軍工的轉化背景,孕育了銳科雷射等龍頭企業,形成了強有力的產業支撐。此外,武漢“光芯屏端網”產業叢集的崛起,依託百萬大學生帶來的獨特的人力資源紅利。武漢的高等院校為產業提供了源源不斷的人才,華科光電國家研究中心的畢業生將創新的力量延續到了光谷。
南京同樣是是作為中國高教資源最密集的城市之一,坐擁53所高校和8所“雙一流”建設高校構築的雄厚人才智庫,但平心而論,其稟賦優勢並沒有充分利用,在創新勢能釋放層面顯得步履遲緩。與杭州透過產教融合催生網際網路浪潮形成對比,南京的創新轉化機制相對不顯見——其科研積澱更多沉澱於tob端,在消費級市場的開拓中缺乏突破。儘管在工業自動化領域,埃斯頓等企業雖躋身行業前列,成為工業機器人行業的翹楚,但多為單點突破。在商業領域,南京有運滿滿、途牛和SHEIN。SHEIN電商部門雖在南京紮根,其核心競爭力仍依賴珠三角供應鏈體系——SHEIN已經是老廣的形狀了。不過像運滿滿等本土獨角獸企業的成長,還是反映出南京商業環境中產業整合能力的不斷提升。南京目前短板是人口吸引力,當"散裝江蘇"的戲謔背後是蘇南城市群各自為戰的現實,這座昔日的徽京基本轉身安徽——與馬鞍山、滁州、蕪湖等城市構建全國首個跨省都市圈,若能依託高校資源稟賦與皖東產業帶形成梯度佈局,可能比執著於省內資源整合更具現實操作性。
我們把視角望向西部。成都作為西部的中心城市,雖然尚無明顯的巨頭企業,但其電子資訊和生物醫藥等產業叢集已經初具規模。成都的市場正在進入一個可塑階段,資本市場的介入較為理性,企業併購更多基於產業協同,而非資源的單純爭奪。這一階段,成都為小微企業提供了更大的成長空間,創業者能夠在這裡試錯並不斷髮展。
成都在三線建設時期積累了一定資本,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為其提供了戰略安全的保障。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成都的產業鏈已趨於成熟,從電子製造到生物醫藥,再到航空航天,尤其是在電子資訊產業領域,京東方等企業的加入使其成為全球重要的螢幕製造基地,還有本土成長的三泰電子、索爾思、極米科技、品果科技等民營企業,這些實體產業透過技術外溢效應,也為遊戲開發、MCN機構等新興業態提供了基礎設施支援。成飛集團、中核動力院等軍工複合體形成的技術沉澱,客觀上為消費電子、半導體設計等民用領域培育了人才儲備。
相比前面兩個長江中下游的大城市,成都的產業演進始終伴隨著地理稟賦的深層制約,作為遠離海岸線的內陸城市,使得成都發展製造業基礎就是比南京武漢,甚至比重慶差了很多。成都在產業選擇上明顯偏向“輕資產”模式,在遊戲開發、MCN機構、數字文創等領域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全市167家眾創空間形成的專業化孵化網路,為輕資產型創新企業提供了生長沃土。
《王者榮耀》《哪吒》等現象級文化產品的誕生,以及3000家動漫企業的集聚,標誌著成都已形成完整的數字文創產業鏈。這種避開重製造、發力軟實力的差異化策略,使成都成為西部文創新經濟的高地。

進一步觀察可以發現,成都的產業演進就如同川西林盤一樣的構造:電子資訊產業作為“主幹”提供基礎支撐,承載著全球相當的iPad、筆記型電腦產能,新型顯示、智慧終端、積體電路三大叢集持續攀升,生物醫藥、航空航天等戰略新興產業如“灌木”填補中間層,而大量文創小微企則似“蕨類”形成地表覆蓋。這種多層次的產業結構,既保證了經濟穩定性,又為創新提供了試錯空間。天府軟體園、東郊記憶等特色園區透過專業化服務,有效降低了創業門檻,使成都成為西部創業成本最低、氛圍最活躍的城市之一。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合肥。合肥雖然體量和以上城市有差距,但科技發展水平並不遜色與杭州,原因在於合肥充分利用了其政策資源和資金優勢,透過政府引導基金和產業投資平臺,依託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等高校和科研機構的科研實力,精準佈局面板、半導體和新能源汽車等關鍵領域,雖然合肥曾投資於虧損中的蔚來(儘管蔚來目前的情況不太樂觀),但更重要的是,合肥透過這一過程推動了新能源汽車產業鏈的發展。隨後,比亞迪、福耀玻璃、大眾和保時捷等新能源企業紛紛入駐,推動了當地產業的進一步發展。合肥是結合了自身稟賦在強手如林的長三角闖出條“科創”的突圍之路
當前中國城市競爭,地方政府績效競爭與區域協調發展的確實存在著矛盾運動,也即呈現出顯著的“雙重運動”特徵:一方面全球產業鏈重構加劇地域競爭,另一方面國家區域協調發展戰略引導差異化互補。
以上幾個城市的實踐揭示,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城市發展必須處理好三重關係:其一,地理稟賦的物質約束與制度創新的能動空間;其二,資本積累的效率訴求與社會效益的均衡考量;其三,全球產業週期的波動風險與本地創新生態的韌性培育。
資本集聚催生產業升級,也可能形成壟斷壁壘;後發優勢帶來彎道超車機遇,但再造一個積累中心也會導致類似成都與四川省的資源爭奪的困境。杭州的故事仍在繼續,當阿里系資本經歷投資陣痛期時,這座城市正在孕育新的可能性。而像成都等新興城市的追趕,正在為中國經濟版圖的多元化發展提供新的想象空間。這種動態博弈的過程,本質上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空間維度上的生動實踐。
中國城市發展已進入"特色競爭"階段,簡單複製他者模式並不可取。各城市需以歷史唯物主義視角審視自身資源稟賦,在"全國統一大市場"框架下精準定位:沿海城市強化高階製造樞紐功能,資源型城市加快綠色轉型升級,內陸樞紐培育通道經濟新優勢。那些能夠穿透“績效錦標賽”迷霧,在區域稟賦與全球產業鏈重構間找到動態平衡的城市,終將在新經濟地理版圖中刻下自己的座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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