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計》後,被「真香」改變的十年

《變形計》第八季播出後的第十年,王境澤開了公司、做了老闆。他透露,自己什麼都不做,靠“真香”的版權都能年入百萬。而當初和他相處了30天的農村少年王永祥,在這一年來到王境澤的公司上班,和王境澤同吃同住。
兩個人一起生活的六個月,像一場人生實驗的中場觀察。很多事情改變了,不變的是他們之間的差異始終存在。人生最終似乎無法真正“變形”。
徐晴
編輯辛野
來源|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封面來源《變形計》第八季之《遠山的抉擇》
重逢
對話陷入了僵局。
擺在王境澤面前的,是十年前他在《變形計》中的片段:當時17歲的他賴在床上,媽媽走進房間,扯開他的被子,讓他起床。他生氣了,朝著媽媽大聲怒吼。
十年後,在長沙的辦公室裡面對每日人物的提問,王境澤臉色暗沉,一言不發,周圍的空氣跟著他的憤怒一起凝固。他拒絕回答“重看這段影片的感受”,助理和拍攝的工作人員都慌了,趕忙過來安撫他的情緒。
還聊這些幹什麼?沒什麼可說的。“都過去了,以前的事反反覆覆地來回炒,包括《變形計》什麼的來回炒,對我來說一點意思沒有。”
圖 / 《不一樣的聲音》
《變形計》,湖南衛視推出的素人真人秀,讓城鄉少年角色互換、體驗彼此的生活。2006年一開播,創下一連串收視紀錄,引發社會討論。之後的13年裡,節目陸續推出了19季,上百位少年經歷了“變形”。
來自吉林長春的王境澤,是2014年第八季的一位城市主人公。他在節目裡貢獻了“名場面”——前一秒,他伸手指著人,憤怒地宣佈:“我王境澤就算餓死,死外邊,從這裡跳下去,不會吃你們一點東西!”鏡頭一轉,他端起一碗土豆絲炒飯,扒拉了一口,笑著感慨:“真香!”
“真香”表情包出處。圖 / 《變形計》第八季之《遠山的抉擇》
從此之後,“真香”這兩個字和王境澤的人生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尤其是2018年之後,節目片段再次翻紅,名場面成為無數影片博主二創、玩梗時的素材,王境澤成了“真香哥”。廣告、代言、綜藝裹挾著名氣和金錢向他湧去。王境澤告訴每日人物,就算他什麼都不幹,光“真香”的版權費,一年就能給他帶來百萬元的收入。
但某些時刻,王境澤討厭“真香”。他始終記得,一次去上海拍攝一則遊戲廣告——按約定,他要在那段經典臺詞中植入遊戲名字——對接的工作人員不記得他叫什麼,喊他站過去的時候說,“那個……真香!”那一瞬間,他感到很不舒服,覺得自己沒有被尊重。
時隔多年對著鏡頭,他不無憤怒地問每日人物:我難道沒有名字嗎?
圖 / 《不一樣的聲音》
說這句話的時候,王永祥坐在王境澤身旁。他是那期《變形計》農村主人公王永傑的雙胞胎哥哥,將進城交換的機會讓給了弟弟,自己留在雲南永勝縣的老家,和王境澤以及另外一位城市主人公高澤文,一起生活了30天。那碗讓王境澤直呼“真香”的土豆絲炒飯,就是王永祥做的。
重看當年的節目片段,王永祥平靜得多。眼瞅著王境澤發怒,所有人舉足無措,他主動把話頭接過來,“可能也是過了很長時間之後就第一次看這個嘛,說不上來,心情比較複雜。”
隔著螢幕,兩人和十年前的自己重逢,時間的流逝也在面對面的交流中變得具體。十年前,王境澤身形瘦削,脾氣急躁,說話直來直去。十年後,他長高了,也胖了一些,原本顴骨突出的面部,也變得圓潤飽滿。他身穿毛衣、針織褲,腳踩球鞋,一副休閒打扮,頭髮仔細打理過,講話還是明顯的東北口音,有老闆的氣勢。
十年前,在農村幹活的王永祥身上總是灰撲撲的,大部分時候,他沉默寡言,遇到王境澤發飆、高澤文逃跑的意外狀況,眼神里寫滿慌張。再度面對鏡頭,他依舊緊張,問他問題時,總是思考很久,再給出簡短的回答。王永祥比王境澤小三歲,笑起時眼角炸開褶皺。
圖 / 《不一樣的聲音》
《變形計》拍攝結束後,兩個人一直保持聯絡。有時候打電話,或者微信聊天,以王境澤問“最近怎麼樣”為開始,聊到王永祥的生活,爺爺奶奶的身體狀況。除了這些,他們也不知道還能聊什麼。後來的十年裡,王境澤兩次回到雲南永勝縣,看望王永祥的爺爺奶奶,王永祥也去過長春,見到了王境澤的家人。但大部分時間,他們都過著自己的生活,直到2024年初的一通電話,又讓他們重逢。
電話是王永祥的姑姑王昌紅打來的。她想請王境澤“照顧一下永祥,帶帶他”。王境澤轉頭聯絡王永祥,“你哥吃什麼你吃什麼,你哥住什麼你住什麼”。那時,王境澤跟朋友在長沙合夥創立了一家MCN公司,他讓王永祥過來跟著他學習,有機會一起做點事。
2024年6月,王境澤給王永祥買了一張機票,他們先在杭州會合,再一起回到長沙。他們一起住在王境澤租的房子裡,王永祥被安排進王境澤的公司做選品——公司同事開玩笑,這有點像霸總劇情,他倆在公司是老闆和員工,回家是兄弟。
曾經在節目裡交換人生、親密相處的兩人,十年後又迎來了人生的交匯點。王境澤和王永祥住在一起的6個月,如同一次《變形計》的回訪,一場人生實驗的中場觀測。很多事情改變了,不變的是他們之間的差異始終存在。
差異
2024年的最後一天,姑姑王昌紅接到了王永祥打來的影片電話。
在《變形計》中,王昌紅出過鏡。她是王永祥父親的妹妹,家裡的小女兒,也是唯一走出去的大學生,在本地鄉鎮中學做老師。在家裡,她像是一位代理家長,能參與拍攝《變形計》,是湖南衛視的一位編導透過學校找到了她。在兩個侄子的成長過程裡,有什麼事情,他們都會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她。
王永祥說,自己不適應長沙的環境。這裡沒有云南的早餐,本地菜很辣,跟雲南的辣還不一樣。住的地方離公司十幾公里,每天早上7點,王永祥起床洗漱,8點出門坐地鐵,9點抵達公司。地鐵很黑,像個黑匣子,坐在裡面像掉進了深海。
當初讓侄子參加節目,王昌紅是希望孩子能找到農村人和城市人生活的差距,今後透過自己的努力,走出大山,有一個好的前程。實際上, 30天的共同生活,更多是讓彼此的差異赤裸地展現在億萬觀眾面前。

節目裡,王境澤被一個龐大的家族寵著,用他四姨父的話說,“他有六個姨,一個舅舅,兩個姑姑,四個大爺,(兩邊)就這一個男丁,能不疼他嗎?”說到這個,王境澤的媽媽也嘆氣,“我家這幫人都慣著他,對他言聽計從的,從小犯了錯誤也不怪他”。


得知王境澤要被送去農村“變形”,全家老小專門擺了一桌酒席給他送行,幾個長輩掏出了一沓又一沓的百元大鈔塞到他手裡。
王境澤去“變形”之前,在送行宴上收到了很多親友的紅包。圖 / 《變形計》第八季之《遠山的抉擇》
而彼時14歲的王永祥和弟弟王永傑一起,與年過六十的爺爺奶奶相依為命。父親早逝、母親離家,生活艱難。爺爺身體不好,奶奶一個人上山挖芭蕉菜補貼家用,王永祥和弟弟也會幫著砍柴、犁地。
到了上學的年紀,兄弟倆必須有一人留在家裡幹農活,晚兩年再去學校,哥哥王永祥站了出來,扛起重擔,讓弟弟去上學。後來,得知只有一人可以去城裡“變形”,王永祥再次做出了同樣的選擇,將機會讓給了弟弟。
永祥把去城市體驗的機會讓給了弟弟。圖 / 《變形計》第八季之《遠山的抉擇》
讓身處不同社會階層的孩子短暫地“互換人生”,是《變形計》人為設定的遊戲規則,由此帶來的巨大沖突和反差,也讓節目的戲劇張力拉滿。這種差異,直到十年後,都還在影響著王境澤和王永祥的關係。
在公司,王永祥不愛說話,別人跟他說三句話,他回覆一句。他覺得自己學東西也比別人慢,選品時要做表格,光是學著用電腦做Excel,就花了很久時間。遇到不懂的問題,他不敢問別人,想自己解決,在同事看來效率有點低。坐在工位上,他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同時做多個事就容易出錯。
那通影片電話裡,姑姑正在開導他時,王境澤回來了。王永祥恰好提到,有一次出差,他跟領導住一間酒店,因為太緊張,他一整晚沒睡著覺。
王境澤跟姑姑都嚇了一大跳。怎麼會睡不著覺?王境澤對著手機螢幕告訴姑姑,“永祥就是太玻璃心了”,他向姑姑保證,要“擊碎永祥的玻璃心”。
住到一起、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之後,王境澤對王永祥提出了很多建議。
第一個是不要內向。王境澤說,“他之前就是很少溝通,說什麼東西都是,‘嗯’,‘對’,聽你說半天,然後他說,‘噢’。就這種我覺得反而不是很好。要有自己的表達能力,哪怕你說的是錯的,你也要努力地先表達出來。”第二個建議是改變心態,忘記自己出身農村。“不能讓自己永遠自卑,必須要走出去……你要把這些丟擲去,我們是平等的。”
還有就是不要玻璃心。“一定要把自己那個自尊心,和所謂的玻璃心,這些東西全部擊碎,他才能走向更強,他才能百毒不侵地去面對任何事情。”
圖 / 《不一樣的聲音》
在王永祥面前,王境澤不只是大他三歲的哥哥,更是一個周圍人認可的強者。他是這家公司的老闆,手底下有幾十號員工。王永祥需要每天早上9點到公司,王境澤就可以中午再來。公司裡貼著禁止吸菸的告示,但王境澤的手指上總是煙霧繚繞。普通員工在一片大辦公區工作,並不暖和,大家工位挨在一起,在室內都得穿著羽絨服。王境澤則跟其他合夥人共享一個幾十平方米的辦公室,開著空調,辦公室的一角,放置著一座鋼鐵俠等身塑像。
相比王永祥,王境澤掌握著更多的人脈資源,有著豐富的社交關係。每天下班,王永祥回家做家務、看電視時,王境澤正在跟生意夥伴或新朋友應酬吃飯。同樣是參與《變形計》的拍攝,如今,王境澤跟湖南衛視的幾位導演還保持著很好的關係,跟同為城市主人公的高澤文還是好朋友。但王永祥在長沙生活幾個月,每次王境澤問他“有沒有交到新朋友?”答案都是沒有。
透過那一次影片電話,王昌紅意識到,“兩個人有些不同頻”,王境澤給王永祥提的建議沒有任何問題,但對王永祥來說,實在太難做到。
王境澤性格里有非常東北人的一面,對一個人好,就是為對方出錢出力,給永祥安排好生活和工作的一切。但有時候,這種安排也會帶來矛盾。
2024年12月的一天,王境澤跟王永祥說,讓他拜自己公司的選品負責人為師。
在此之前,選品負責人和王境澤委婉地表達過,永祥還沒達到做他徒弟的標準。教別人,一遍就會了,教永祥,可能得三遍、五遍。王境澤“連哄帶騙”,拉著選品負責人喝了好幾次酒,又拿出公司合夥人和朋友的身份,“我說咱倆是不是朋友?”最後才收了徒。
王境澤對王永祥的期待是像那位負責人一樣,公司的主播想在哪兒直播,很快就能搞定場地。但王永祥覺得,一個沒有社會資源的基層員工,怎麼能跟自帶資源的人比?負責人是一位水果供應商,在全國都有倉庫,找個場地就是一句話的事。

拜了師,王永祥還是達不到師父的要求,建議變成了批評。一次在辦公室裡,王境澤要求王永祥去做某項工作,王永祥覺得自己能力不足,不敢做,王境澤“爆了粗口”,把王永祥罵哭了。


圖 / 《不一樣的聲音》
“變形”之後
短暫的相交後,《變形計》拍攝結束,王境澤和王永祥回到了自己原有的軌道。
家境富裕的王境澤,迎來了更平坦的人生。他沒有繼續上學,而是憑藉節目帶來的名氣,闖入了一個陌生喧譁的世界。很多人找上門來,請他參加活動,甚至拍攝電影。2015年,一部名叫《最強少年》的網路大電影上線,王境澤和同為《變形計》城市主人公的易虎臣、高澤文都是主角。
2018年後,“真香”表情包在網路上開始大面積走紅。有朋友把表情包發給王境澤,他的第一反應是:你有病吧?發那東西幹嘛?沒想到,“真香”從此之後成為他繞不過的兩個字。
他接到了第一個廣告代言,來自一家遊戲公司,對方讓王境澤先在微博上批評遊戲,之後再官宣成為代言人,說遊戲“真香”。還有網際網路公司找他拍攝電商節廣告,依舊融入了“真香”的梗。一度,他又去了鬥魚,成為絕地求生的遊戲主播,據他介紹,簽約金額達到1500萬元。只不過,比起看王境澤“吃雞”,大家還是更想看他直播吃炒飯,說出那句“真香”。
就這樣,“真香”成為了一個好用的萬能模版,可以套進許多商業化的情景。越來越多的廣告找上門,它們型別不一,但無一例外,都離不開“真香”。
“真香” 表情包爆火後,王境澤在社交平臺回應。圖 / @王境澤
由此帶來的收入,看上去也很香。以那次遊戲代言為例,對方讓王境澤去上海,給他拍了宣傳照,又把他帶到公司,拍攝了影片。短短幾天,王境澤賺了幾十萬。還有很多時候,他甚至不需要說任何話,只需把商品的連結掛到自己的頁面,“一個月(就能)給10萬”。
王境澤回憶,當時他年紀小,20歲出頭,一下子得到了那麼多錢,又不受父母約束,人很快跟著膨脹起來。“100多萬的車,走進門店就提了,看上的所有東西,衝動消費,直接買下來。”他漸漸被名利包圍,不缺錢,不缺資源,更不會孤單,永遠有飯局在等著他坐下、開席。
王境澤踏進名利場時,同一時間,王永祥按部就班地讀書、高考,甚至上了大學。雖然《變形計》看上去是雙線“變形”敘事,但大家很快發現,引發更多討論的永遠是城市主人公的變化。節目播出後,他們開通了社交賬號、吸引了百萬粉絲關注,再透過各種方式將這種注意力變現。
但像王永祥和王永傑這樣的農村主人公,大多從公眾視野裡消失了。
節目裡,王永祥和弟弟內向、寡言,有著作為農村孩子的自卑。節目之外,他們不願提起自己是《變形計》的農村主人公。有一次,王永祥在路上被人認出來,他很快否認,“你認錯人了”。
王境澤說話時,永祥坐在一旁垂頭傾聽。圖 / 《不一樣的聲音》
對王永祥的弟弟王永傑來說,《變形計》更是心裡的隱痛——因為交換的名額是哥哥讓出來的,很多網友批評他“不懂事”“自私”,或是說更難聽的話。在那之後,王永傑就刻意遠離公眾視線。讀初二時,王永祥有了自己的手機,也經常在網上看到這些聲音,他記得自己“應該懟過”,說了什麼不記得了。但沒有網友理他。
也不全是不開心的回憶。有一段時間,來家裡的陌生臉孔變多了。一位廣州來的周阿姨,把自己厭學的孩子送來體驗生活,由王永祥的爺爺照顧。住了一個月,孩子覺得山上太好玩,都不想走了。作為答謝,也出於幫助他們的想法,周阿姨支援王永祥讀大學,大學時給他打每個月的生活費。
一位廣西的律師,坐了幾個小時飛機到麗江,又坐了5個小時車抵達永勝縣,最後輾轉才到了山裡。雲南海拔高,他高反嚴重,堅持住了幾天。後來,他帶兩兄弟去了海南和廣西旅遊。那是他們讀六年級時,在海邊,兩兄弟看到了珊瑚上的螃蟹,他們用石頭砸,拿棍子敲,怎麼也抓不到。
還有一位來自南京的叔叔,在王永祥初中畢業後帶他去了趟北京。那次旅行很匆忙,早上很早出門,晚上很晚回到旅館,兩個人幾乎沒什麼話說,隨便聊幾句就睡了。
王永祥的通訊錄裡,有“北京哥哥”“廣西叔叔”“廣西阿姨”“南京叔叔”……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職業,但王永祥一直都弄不清楚,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裡。他們有個共同的稱呼,“愛心人士”。他們帶來了錢、新衣服、書本還有文具。他們帶兩兄弟出去旅遊,讓山裡的孩子出去“見世面”。
只是,跟愛心人士相處有壓力。在廣西叔叔家住的時候,他教王永祥寫英語作業。但是不管叔叔教幾遍,做錯的題還是一樣多。王永祥崩潰了,“改一次錯一次,我就不願意寫了,我就說我不寫了,他說不允許。”在學校裡,每次考試他都害怕考得不好,讓愛心人士失望。
跟愛心人士的關係,有時很脆弱,會被單方面切斷。它並不掌握在受幫助的人手裡。
前兩年,王永祥給南京叔叔發微信,給他拜年,卻看到提示“對方不是您的好友”。王永祥有點懵,“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就像是冥冥中註定的事,那次跟南京叔叔從北京旅遊回來,手機壞了,拍的照片全部消失了,記憶也跟著被遺忘。去北京到底都做了什麼,王永祥再也想不起來。
但他和弟弟都很感謝《變形計》和愛心人士。節目拍攝完,節目組給爺爺奶奶留下一些錢,加上愛心人士的資助,姑姑的幫助,兩兄弟讀完了高中。王永祥說,如果沒有他們,自己可能連高中都讀不完。
少年永祥。圖 / 《變形計》第八季之《遠山的抉擇》
窄路
臨近高考時,王永祥去昆明參加了半年的藝考培訓。高考結束,王永祥考了396分,離本科的分數線只差了4分,非常可惜,藝考已經透過,“就差一個選擇題的分”。最終,他去了專科院校麗江師範學院,學習聲樂表演專業。
2020年,王永祥讀大一,有同學把王境澤的“真香”表情包發到了班級群裡。王永祥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認識王境澤。他想,“應該是我哥火了”。
彼時的王境澤,正在經歷人生迄今為止最大的一次挫折。
“真香”把錢和資源不斷地砸過來,王境澤“無限膨脹”,覺得自己得開公司、做老闆。他認為自己選擇有限,“我又沒事做,你說我學也沒上過多少年,然後呢能力可能也就在這了,也就剩這個名,只能做自媒體。”2019年,他在長春成立了境澤文化傳媒有限公司,開始簽約達人,做娛樂直播。
這家公司只存在了兩年就被迫關閉。王境澤分析失敗的原因,認為是自己控制慾太強,總是親力親為。他在公司既是老闆,也是最出名的達人。編導和攝像負責做指令碼、拍攝,他時常走上前去提意見,“我說那兒不對,你改一下,或者再給我添加個啥”。老闆的命令不可違抗,但關鍵是,這位老闆“雖然見到的東西很多,但是沒有實操過”。
王境澤總結,“反正當時就是自己靠運氣賺的錢,靠能力敗出去。”
王境澤說他什麼都不做,靠“真香”的版權都能年入百萬。圖 / 《不一樣的聲音》
除此之外,公司的經營、商業模式上也有問題。制度、機制都不成熟,疫情來了,像照妖鏡一樣把問題暴露出來。巔峰時期,王境澤的公司簽約了近20位達人,每個月給達人的底薪、分紅,加上房租和服務達人的人力成本,不是個小數目。到了2021年,王境澤突然發現,公司的收入跟支出已經不成正比,相當於他在外面用“真香”拍廣告、上綜藝節目,賺錢倒貼給公司。
主播們一個接著一個走了,十幾個人只剩下幾個。有主播告訴王境澤,底薪和娛樂直播的分成願意退給公司,但是得放他走。
王境澤主動關閉了公司。如果非要繼續做,靠他倒貼也不是不能支撐,但他覺得“大家互相消耗,也沒有意思”。那時的王境澤才24歲,有東北人的瀟灑,“無非就是賠點錢,賠錢還留個好名聲”。對他來說,賺錢似乎沒那麼難,金錢上的得失也就看得沒那麼重。

最後一次去辦公室,關門那一刻,失落襲來。東北人好面子,開業那天,他找了好車開路,點燃鞭炮,合夥人、朋友、家人圍做一團,非常熱鬧。到離開的時候,“哎,就自己一個人兒,關上最後一個門走人,蠻不舒服的。”他什麼都沒帶走,連著裝置一起賣給了下個老闆。


也是在這一年,王境澤父親的生意陷入了危機。父親做進出口實體生意,疫情前,他投入了大量資金,沒想到押錯了時間,捅出了200多萬的資金缺口。
那段時間,王境澤很少回家,他在電話裡總聽媽媽提起,“你爸老上火了”。回家之後,他看到了一個跟從前不一樣的父親:意志消沉,不再出去跟朋友喝酒,而是自己在家喝,彷彿自言自語似的,一直在反推到底是哪一步沒有走好。
有一天,父親跟他算賬。一筆一筆算,從生意是怎麼賠錢的,家裡的十幾套房子,有哪幾套有貸款,算到一家四口一年的保險錢,妹妹上學一節課的課時費。父親向來嚴肅、權威,小時候王境澤就知道,要錢不能跟爸爸要,要不出來,得跟媽媽要。王境澤知道,這是父親想找他幫忙的訊號,這麼大的經濟壓力,他頂不住了,卻不好意思開口求兒子幫忙。
王境澤主動提出替父親還債。儘管那時候他自己的公司也已經在關閉的邊緣,他說:“沒事,這個東西我頂了。”
王境澤主動提出替父親還債。圖 / @王境澤

父子關係被還債重塑。就像每個東北家庭都會經歷的那樣,兒子接過父親的角色,成為家裡新的“父親”。家裡的重大決定,父母開始問王境澤的意見,比如妹妹上哪個大學,要不要買新房子。有一次,父親問王境澤,自己想開個店,能不能跟某位朋友合夥,王境澤否決了,“我覺得這人不靠譜,這人不行”。


長大對於王境澤來說有很多層意味:有賺錢的能力,有財富積累,有責任,有話語權,有別人願意相信的判斷力。他不再叛逆,“以前我明知道錯誤還要做,但現在是知道錯誤不做了”。
處理人際關係的方式也更圓滑。十年前的《變形計》裡,一位導演故意激怒了王境澤,讓他在衝動下嚷嚷著要砸機器,貢獻出誇張的節目效果。小時候,王境澤恨這位導演。長大後,朋友結婚,王境澤偶然又遇到了他。王境澤主動走上前去破冰,“我就說一句,哥,我那時候歲數小。”干戈化為玉帛。
同時期的王永祥,生活裡依舊沒有太大的波瀾。他像普通人那樣讀書、畢業、工作,只是他走的路比別人更窄一些、更難一些。
資助王永祥大學生活費的周阿姨開了一間皮革廠,王永祥大學時,工廠運轉出了點問題,資助不得不減少一些。王永祥知道,阿姨已經盡力了。為了學費和生活費,他先借了貸款交學費,一到寒暑假,有時間就去打工,要麼在餐廳端盤子,要麼坐在工廠的流水線旁,聽著機器的轟鳴聲,重複著同一個動作。
畢業之後,他換過很多份工作。最初去一所鄉村小學做代課老師,那所學校建在山上,推開窗子能看到外面的霧氣。這裡人很少,學生只剩下零星幾個,老師也少,他教過語文、政治、地理。辦公室政治是沒有的,簡單的人際關係讓他覺得舒適。但是他還是辭職了。學生們交上來的作業一片空白,“有些可能我在黑板上直接給他寫了已經,他交上還是白的。”他不知道是自己講得不好,還是其他的原因?不想再誤人子弟。
他扭頭去了麗江,開始送外賣,但也只送了半個月。南方雨水多,一到下雨的天氣,總會看到穿著黃色或藍色馬甲的騎手,他們的電動車跟汽車撞在一起,場面慘烈。
他最終幹起本行。他的專業是聲樂表演,學過唱歌的技巧。在以文藝著稱的旅遊城市麗江,他租了個350元一個月的小房子,找到一家燒烤店駐唱,從下午兩點半唱到第二天凌晨六七點。工作很熬人,精神壓力也大,站到臺上,“唱出去的聲音都是抖的”。
這份工作幹了半年,王永祥又回到了老家。他解釋,那份工作太累,賺得也不多。想要賺得多,只能去麗江古城裡駐唱,但又不是誰都能進去,“需要有熟人,有關係”。他同時覺得自己演唱的水平不夠專業,自己都不認可自己,怎麼能再站上臺給別人唱歌呢?
圖 / 《不一樣的聲音》
無法“變形”的人生
王昌紅是上一代走出農村的孩子。她說,自己完全可以理解永祥的“玻璃心”,因為曾經的她就是另一個永祥。
她記得,小時候去打疫苗,本該每個小朋友都有一顆糖丸,但醫生沒有給她。她想了很久,怎麼沒有給我?但始終不敢問。讀大學時,她鉛球成績非常好,突然有一天,有個同學信誓旦旦地告訴她,你應該去練另一項。她發現自己無法說出“我就要練,這是我的強項”,最後真的放棄了鉛球,去練同學說的那項運動。
沒有父母作為堅實的後盾,面對規則,農村小孩不敢打破,甚至不敢質疑,他們學到最多的是“聽話”“做人要誠實”。他們不被鼓勵“個性”“主見”,要花很長時間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十多季《變形計》中,很多城市主人公就像王境澤一樣,獲得了流量和財富。比如跟繼父矛盾不斷的韓安冉,有過四段婚姻,如今是在產房裡也能帶貨的主播。經常打架的王晨正,一度建立團隊拍攝網劇。叛逆少年楊桐,後來參加了選秀綜藝《以團之名》,闖入娛樂圈。
韓安冉、王晨正、楊桐(從左往右順序)參加完《變形計》後,境遇各不相同。圖 / 網路
城市主人公走向社會的起點往往很高,但之後的走向很難預測。來自深圳的易虎臣,家境富裕,父親用買手機為交換,讓他上《變形計》。節目拍攝完畢,他輟學創業,開網店、拍戲、開蘋果專營店,媒體稱他為“15歲的成功人士”。但沒多久,因為經營問題,他的事業破產,成了老賴,還被曝曾向粉絲借錢,幾千甚至上萬。
農村主人公大多數會得到社會愛心人士的幫助,但缺少資源的加持,他們的人生不會被節目徹底改變,不會有彩票掉下來一樣的人生機遇。他們最好的結果,或是像考上大學成為國防生的高佔喜,或是被城市媽媽認為乾女兒的李勒優——每個假期,城市媽媽會把她接到家裡。她曾被稱作“最美農村女孩”。
王昌紅慶幸自己走了出來,才有能力給兩個侄子更多的託舉。王永祥去昆明參加藝考,是姑姑出了培訓費;王永傑入伍,也是姑姑出錢讓他去體檢、買生活用品。
但出了社會,他們總是更多照顧他人,很難學會關照自己。
在長沙,王永祥只做東北菜,不做雲南菜。因為剛開始有一次做了一道雲南的拌菜,他發現王境澤一口都沒吃。他沒有問王境澤,自己在網上學習東北菜。他帶著雲南口音接連報出東北菜名:“土豆燉茄子,排骨燉豆角,尖椒幹豆腐”。
王永祥的同事告訴我,永祥工作很努力。他每天都是第一個到公司,來公司之後還會打掃衛生,所有人告訴他的事情,他都一定會完成。對於選品,他更上心,“害怕選到了不好的商品,影響澤哥的名聲”。
再次創業,王境澤覺得自己想清楚了。他強調說,這一次創業並不是以賺錢為目的,因為基本的消費自由,想要滿足並不難。這一次,他希望能夠剝離“真香”的標籤,用自己的能力去做有價值的事。
契機是去年跟湖南安化的“網紅縣長”陳燦平交流,對方建議他可以直播帶貨賣農產品,“農村成就了你,讓更多人知道了你,你年輕,又適合幹這種事”。
說幹就幹,王境澤找到了幾位合夥人,不以盈利為目的,先把事情做起來。他和團隊花了幾個月時間,走遍了湖南境內的鄉村,然後向廣西走。在助農直播裡,他不吝嗇說“真香”,他覺得,“如果真香有價值,我希望能更擴大一點,不只存在於金錢層面上”。
王境澤在短影片平臺開始做助農。圖 / @王境澤
他知道自己很幸運,“我吃到了網際網路紅利”,但他不接受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向著命運,他“既要又要”,想讓“王境澤”的存在感高於“真香”。
與此同時,王永祥依然迷茫。很多時候,他不知道該聽自己的,還是聽周圍人的。大家習慣了照顧他、安排他,他也習慣了被照顧、被安排。內心深處,他知道別人是為他好,但又不想麻煩別人。關於拜師,王永祥明白,“這個事情很難做,也很為難我哥,在我印象中,我哥從來沒這麼犯嘀咕(猶豫)”。
遇到困難時,他會想起很早就因為意外去世的爸爸和離家出走的媽媽。高中學習壓力大,他想過很多次,如果爸爸媽媽還在,和他們說說話會不會好一些?
在王境澤的公司工作,王永祥的壓力達到了巔峰,“每天都心事重重”——他是王境澤帶進去的,他格外害怕把事情搞砸,“給澤哥丟人”。公司一直沒有賺錢盈利,作為基層員工,他心裡也一直打鼓。春節前,公司裡不少同事提了離職。
如果有的選,王永祥想過純粹的生活,比如回到農村,有一個自己的院子,種菜、種花,但現實裡所有人都告訴他,“你要拼,要努力”。
圖 / 《不一樣的聲音》
姑姑覺得,王境澤很善良,這麼多年一直是這樣。2021年,王境澤回了一趟雲南永勝,拉著一卡車的冰箱、電視、洗衣機。幾年時間過去,物是人非,身體不好的爺爺已經過世,奶奶跟著姑姑定居縣城。
王永祥陪著王境澤在縣城逛了兩天。離開時,王境澤坐在車裡,永祥和姑姑站在車外,姑姑看到王境澤一直在哭,“從這裡走的時候就開始哭,過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我給他打了個影片,他還在哭。”
王境澤沒說哭的原因。姑姑王昌紅覺得,他可能是各種感慨,看到爺爺不在了,奶奶也很老了。“當時他在我們家的時候,爺爺就很看好他,說境澤脾氣大,但以後一定是個很有能力的人。”
在王昌紅看來,王境澤或許只是沒辦法理解永祥,但已經在盡力用自己的方式對王永祥好。比如,王境澤說過,自己脾氣不好,在公司裡不適合直接帶王永祥,而他給永祥找的師父出身農村。
聊天中,王境澤保持了自己真實的一面。當每日人物問他每個月的收入時,他知道說出真實的數字——幾十萬元,會讓網友覺得太誇張了,但他還是說了。被提問“真香賺到的錢,有沒有王永祥的一份”,他理直氣壯地回答說“沒有”。他也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不管是對王永祥的批評,還是不願提起“真香”的牴觸,都清晰地展示在鏡頭面前。
王永祥也用自己的方式,真誠地回應著外界對他的需求。每日人物請他幫忙聯絡姑姑,他答應後,很快發來姑姑的手機號,以及空閒的時間。在現場拍攝時,王永祥時刻注意著周圍人的情緒。到了開會的時間,員工沒有第一時間到齊,王境澤很生氣,王永祥趕緊把黑板擦乾淨,方便人齊了直接用。一旁的同事提到,有同學找王永祥借錢,到現在還沒還,王永祥趕忙打斷話題,這個就別提了,他怕對同學不好。
在長沙的那次對話,最後一個問題拋給王永祥:你希望跟對方互換人生嗎?儘管走得跌跌撞撞,完全不符合世俗價值的成功,儘管王境澤擁有的一切如此直觀地擺在面前,王永祥還是堅定地說,不希望。因為,“澤哥是澤哥,我是我”。
圖 / 《不一樣的聲音》
在拍攝的末尾,王永祥為我們唱了一首許巍的《旅行》。他的眼睛閉起來,聲音顫抖著:“總是要說再見,相聚又分離……誰畫出這天地,又畫下我和你,讓我們的世界絢麗多彩……”
2025年1月底,王永祥跟王境澤正式提出了辭職申請。回永勝老家過了年之後,他跟兩個發小啟程,三個人輪流開車,從雲南去上海。出發時下了小雨,路上瀰漫著霧氣。他想好了,去上海租個車開滴滴。
這一次,他按照自己的意願做決定,哪怕人生無法真正“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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