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歲國安小將“腦死亡”:一個北漂家庭戛然而止的“足球夢”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2月6日,在西班牙舉辦的一場比賽中,國安足球俱樂部青訓梯隊小將郭嘉璇在剷球時遭遇意外重傷,被診斷為腦死亡。
從聚居著外來務工人員的北京金家村到國安青訓隊,郭嘉璇的少年足球夢也是一個家庭的“北京夢”。在悲劇發生前,從“U12”成長到“U21”,已經兩次入選預備隊的郭嘉璇距離“踢出頭”,只有一步之遙。
記者|王怡然
編輯|徐菁菁
意外
郭航第一次聽到“腦死亡”三個字是在馬德里一家腦科醫院裡。一天前,2月6日晚上,他在北京的家裡接到了北京足協一名負責人的電話。對方說的,郭航聽不太懂,只大約明白兒子郭嘉璇“不行了”,讓他趕緊飛來馬德里。郭嘉璇今年19歲,是北京國安俱樂部U21梯隊的中後衛,今年2月作為全運會北京U20代表隊的一員前往西班牙馬德里參加冬訓。
醫生告訴郭航,按照西班牙的法律,腦死亡等同於死亡,接下來就是拔管,遺體會在當地解剖,以確定死因,判斷事故責任。郭航見到躺在病房的兒子,還有呼吸,還有心跳,手腳都是溫熱的,胳膊上的肌肉還像鐵塊一樣結實——他不知道什麼是腦死亡,只覺得孩子還能活下去。
在簽署了一份英文“諒解書”後,2月14日,郭航把兒子帶回了國。等待他的,是天壇醫院多學科醫生會診再次判定的“死刑”。醫生告訴他,孩子甦醒是“不可能的”,如果還想帶孩子回老家安葬,現在就帶走,要等到孩子沒有呼吸,就帶不走了。
意外發生在西班牙當地時間2月6日上午,郭嘉璇所在的北京男子U20足球隊與西班牙阿爾科文達斯俱樂部隊進行了一場教學比賽。郭航至今沒有看到場上的監控影片。他從其他教練們口中拼湊出當時的情況:這是對方的一個“單刀球”,一名球員突破了防線,快速帶球突進,逼近了北京隊的大門。郭嘉璇看準機會,上前把球剷斷了下來(注:剷斷,足球運動搶截球的一種。是利用倒地時腳或腿的伸、掃、蹬、勾等動作進行搶截或控球、傳球、射門的技術)。有教練告訴郭航,這個球斷得特別好,一點都不違規,但沒想到對方球員的膝蓋撞上了郭嘉璇的頭,郭嘉璇當場陷入昏迷。
郭航知道,兒子踢球時很拼。他記得郭嘉璇的大腿上有一處長約15釐米的舊傷,就是一次剷球時留下的。在天壇醫院,有天醫生突然問郭航,你知道嗎,你兒子屁股上還有一道舊傷口,也有十幾公分長。這道傷,郭嘉璇沒有告訴過郭航。

郭嘉璇在踢球(受訪者供圖)

意外令所有人都感到震驚。孫興燃是郭嘉璇在國安期間的前隊友,和他共同訓練5年。他告訴本刊,足球雖然是一項強對抗性的運動,但在他記憶中,跟腱斷裂都已經是大傷”了。最初聽到郭嘉璇出事的訊息,他第一反應是對方在開玩笑。他和以前的隊友們一直覺得,郭嘉璇很有希望能踢入“中超”,成為一名一線職業球員。
網路上關於郭嘉璇的影片資料並不多。最廣為流傳的一支影片是他2023年加入拜仁世界隊時短短十秒的宣傳片。“拜仁世界隊”是德國拜仁慕尼黑足球俱樂部挑選各國優秀年輕球員組成的交流專案,類似於一場“夏令營”。影片中,郭嘉璇用胸和腳嫻熟的顛著球,右腳向上一勾,將球抱在懷裡,指了下自己胸口t恤的隊徽。在這屆拜仁世界隊,他是唯一入選的中國球員。
入選拜仁世界隊的郭嘉璇
“我們家的天都塌了。”3月初的一天晚上,我見到了郭航和妻子王琪。這是郭航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此後,這句沉重的嘆息又幾次出現在我們的對話裡。但更多的時候,郭航都在回憶兒子如何熱愛足球。“他在場上奮力拼搏,盡到了自己的中後衛的職責,哪怕他為此付出了生命。有這樣的兒子,我感到挺驕傲的。”
採訪到一半,王琪突然默默起身離席回了家。後來郭航得知,妻子就是被這話刺激的,她到家就哭了。王琪心裡更多是對足球的埋怨。她手機裡的照片與影片,都是郭嘉璇從小到大的點滴生活。她翻到兒子小學時站在院子裡放煙花。那時的郭嘉璇虎頭虎腦,還戴著眼鏡。他回頭衝著鏡頭笑起來,臉圓圓的,帶著孩童的稚氣。王琪眼淚突然砸落“好好的孩子,怎麼現在這樣了?”

小時候的郭嘉璇(受訪者供圖)

選擇
2018年,郭嘉璇12歲,郭家面臨了一次重大選擇。那一年,郭嘉璇通過了北京一所知名重點中學的特長生選拔。與此同時,他也順利入選了國安的青訓梯隊。到底去重點中學還是去國安青訓隊,郭家人有過分歧。琪想過,踢球傷病多,不如讓孩子去中學,以後考大學。但郭嘉璇和郭航都想去國安。
這是幾乎每個優秀的12歲球童家庭都要面對的岔路口。國內足球圈將這道分水嶺稱為“12歲退役”:90%以上的孩子都會在這個年紀告別足球賽場,迴歸正常的學業軌道。
劉旭是踢球者足球學院足球業務負責人,他的兒子兔兔從4歲開始練球。劉旭對於兩條路的利弊分析得很明白:“進國內足球強校的校隊,基本就告別了職業,以後只能踢‘學生球’。但職業俱樂部青訓不可能兼顧學業,如果孩子以後踢不出來,也沒學上,作為一個‘海淀家長’,這是我們絕對不能接受的”。因此,為了兔兔的“職業夢”,也為了走職業道路失敗後有兜底,劉旭的妻子辭去事業單位的工作,帶著孩子遠赴西班牙,一邊上國際學校,一邊參與職業隊青訓。
對於郭航一家來說,擺在眼前的只有二選一的可能。
金家村在北京西三四環之間,從北京西站北廣場出來,順著蓮花池東、西路向前三公里,走到沙窩橋與袁家路橋交界處,就能看見一排排平房。這裡是北京外來務工者聚居的區域之一。2005年,王琪挺著懷孕的肚子搬進了這裡,租了兩間平房,一間堆放著貨物,一間居住,不久,郭嘉璇就出生了。
郭航和王琪的老家在安徽阜陽農村。王琪還不到16歲時就跟隨一個姑姑來北京做過保姆。婚後,夫妻倆在老家開的飯店黃了,王琪告訴郭航,北京是大城市,發達,治安好,人也熱情、包容,郭航被說動了。在北京,郭航做過廚師、開過飯店、跑過貨車,最終,經妹妹介紹,兩人幹起了為火車供應水果的生意。
郭嘉璇在北京出生,在北京上學,一家人算是在這座城市紮下根來。
讀三年級下學期的一天,郭嘉璇拿回了兩件球衣、一雙球鞋。他告訴父親,自己入選了足球隊。郭航逗他:“要給錢嗎?”嘉璇說不要。郭航又問:“那是不是大家都能進?”嘉璇說,那可不是,要選拔的。

小時候的郭嘉璇(受訪者供圖)

兩三個月後,學校裡帶足球訓練的教練主動找到郭航,告訴他,嘉璇在體育上特別有天賦,但學校裡水平參差不齊,就是個“鍛鍊身體”的地方,建議郭航在外面給他找個俱樂部去練。
事實上,如果走專業的路子,九歲才開始接觸足球算很晚了。郭航並沒想過郭嘉璇能成為一名足球運動員。他也完全不懂足球。郭嘉璇最早踢球的時候,郭航見其他孩子在前面當“前鋒”,會過人,還能射門,郭嘉璇卻總在後面待著,就總去找教練:“你給我們調前頭去。”教練笑著和他解釋,郭嘉璇的位置叫“中後衛”,是最後一道攔截防線,在球隊,每個位置都很重要。
但郭嘉璇的十足熱情,他感受得到。郭嘉璇的小學同學陳怡記得,三年級時,老師給每人發了一件t恤,讓孩子們寫上自己的夢想,大家寫的不外乎考好的成績、上好的中學。郭嘉璇的成績在班裡屬於中上水平,數學比賽還拿過獎,但他把那件t恤畫成了一件黃色的球衣,說自己以後要當足球運動員。

郭嘉璇小時候自己畫的黃色的球衣(受訪者供圖)

郭航想,既然孩子喜歡,教練又說有天賦,那就不能給耽誤了。早年,為了在北京立足,郭航夫婦忙得昏天黑地。大兒子在老家和北京間輾轉,陪伴甚少,夫妻倆總覺得,這些虧欠可以在帶郭嘉璇長大的過程中彌補。 郭航告訴我,他從小在農村長大,沒啥能力,更沒啥夢想,“我覺得孩子的夢想是最重要的,那就奔著孩子的夢想去”。
小學期間,郭航帶郭嘉璇在北京廣安門附近先後參加過兩家讓孩子學球的俱樂部,後來一年花費五六萬元。海淀的學校課業繁重。每天,郭嘉璇在廣安門7點練完球,郭航騎著電動車載他回家。7公里多的距離,騎車半小時到家。郭嘉璇草草吃口飯就開始寫作業,每晚都要到12點半。睡前,郭航會幫他擦洗身上,再為他揉腳、按摩,鬆弛肌肉解乏。踢球要注意飲食,不能吃豬肉,要吃牛肉。怕買到假牛肉或注水肉,郭航就專門跑到回民聚居的牛街去買。牛肉貴,兩口子不捨得吃,每次都告訴郭嘉璇自己不餓。為了長高,郭航還每天讓郭嘉璇喝6包250ml的牛奶,喝到個子躥起來後,郭嘉璇一口牛奶都不願再碰。
夢想之外,也許還有更復雜的考慮。陪著郭嘉璇踢球,郭航看到了另一種可能。郭航是個討生活的人,衣著簡陋,不言不語,在足球場邊毫不起眼。若是有人問起他是誰的家長,他回答是郭嘉璇的爸爸,家長們都會投來羨慕的眼光。郭航記得有家長評價:一個孩子帶著一個球隊在前進。”還有家長說:“整個華北區,他是這個年齡段數一數二的好。”
郭航也還記得五年級的時候,他帶兒子去參加過一個俱樂部的選拔。那次去了上百個孩子,家長們圍著教練打聽孩子能否入選,教練都說等等,看情況。郭航也上去問,一聽說是郭嘉璇的家長,教練態度立刻變了,告訴助理,把他帶到大廳,自己有話要和郭航談,要選郭嘉璇進俱樂部培養。
郭航和王琪來到北京打拼這些年,掙的錢並不算少,但經濟也遠遠算不上優越。身邊別的孩子從小暑假可以去外地旅遊,但郭嘉璇從來沒有。郭航跟他說:爸爸媽媽都是農村來的,這不是你的錯。
外鄉人的身份始終困擾著郭家。郭航甚至想,郭嘉璇和自己一樣不善言談,多少受了些自己是外地孩子這個認知的影響。郭嘉璇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北京戶口的概念。他回家和郭航說,學校老師有時候會讓有北京市戶籍的孩子舉個手。每次老師一說,他就在下面縮著。王琪能感到孩子因此有些自卑,只能告訴他,咱雖然沒有北京戶口,但咱做生意,家裡還可以,你就別把這放在心上,自己努力就行了。
郭航至今記得,當他告訴郭嘉璇的小學班主任,那所著名中學要招郭嘉璇時,那位老師毫不客氣地說:“你們憑什麼進XX附中?你知道多少有北京戶口的孩子擠扁頭都進不了?”郭嘉璇當時就在場。郭航只能摸摸郭嘉璇的頭,告訴他沒事。

比賽中的郭嘉璇(受訪者供圖)

事實上,那所著名中學的教練曾給郭航發過一條言辭懇切的邀約簡訊,開出的條件包括能夠給嘉璇一個北京的集體戶口。而郭航的手機裡至今還保留著這條簡訊。
“我要是有北京戶口,我就絕對不叫郭嘉璇去踢足球。”最後,說服王琪的也是“戶口”。沒有北京戶口,為孩子上學求人的苦她吃得多。大兒子原本在北京,初三時因為無法在北京上高中回了老家。為郭嘉璇讀小學,夫妻倆也沒少求人,趕在學校截止日期前最後一天才報上名。王琪想,集體戶口終究不是正經的北京戶口,不保險。哪怕孩子即使透過特招上中學,再考上大學,以後也不一定能混到北京戶口。踢球反倒是一條路,要能踢出頭,“有了戶口,兒孫後代都能在北京了”。
於是,郭家拒絕了更為平順的特招生道路,決定走艱險得多的職業足球路。郭嘉璇少年時期的突出,也讓郭航對孩子很有信心。胡志林是北京人,他的兒子和郭嘉璇都是國安06青訓隊隊員。在青訓隊,他對郭嘉璇的最初印象也是如此:12歲時,別的孩子1米5左右,郭嘉璇比別人足足高8-10公分。他又刻苦,力量足,技術出類拔萃,在同齡人裡面更顯得鶴立雞群。
奮鬥
決定選擇職業足球這條艱難的道路之後,郭家父子之間的關係有了一層新的、更深刻的連結。2022年末開始,王琪在北京西站附近開了一家菸酒店。兩口子的店鋪永遠是同一排裡最晚關門的,經常開到深夜兩點半。和我說到這,郭航陷入長長的沉默,淚水突然湧出眼眶:“我想著我兒子這麼努力,我也要努力”。
國安青訓隊裡,有3-4個孩子踢同一個位置。孫興燃記得,那屆他們招進了28個人,前半年就淘汰了8個。此後有進有出,每年都有一兩人被淘汰。
一場球90分鐘,一個孩子上場時間的多與少凝聚的是一個家庭的努力。進入國安青訓隊後,國安會承擔孩子的食宿、學費、訓練費用,原則上,不需要家長再操心。但實際上,許多家庭都傾盡全力。
為了支援孩子踢球,胡志林辭去了高薪的IT行業工作,幾年時間專門接送孩子踢球。考慮離得近節省時間,他舉家從東城的房子裡搬到順義租房居住。雖然隊裡不鼓勵,但大家普遍會在週末給孩子再請私教。胡志林請的私教,一小時收費400-600元,他自己還考了教練證,每天研究比賽和孩子“覆盤”。
郭航和胡志林就是在陪孩子踢球的過程中結識的,平日訓練,這些“上心”的家長就會隔著攔網看孩子,哪怕大多時候,距離上百米,看不清動作,只能隱約看出哪個是自家孩子。胡志林給我看了幾張當初家長們陪孩子練球的照片,一張照片裡,郭航搬了張小馬紮坐在攔網外,累得坐著垂頭睡著了。

郭航在攔網外看嘉璇,坐在馬紮上睡著了(受訪者供圖)

青訓隊的隊員初中統一在順義牛欄山一中就讀,上午上課,下午去基地訓練。郭航幾乎每天都會把嘉璇訓練的時間空出來,開車跑去順義看孩子,在場外為嘉璇錄訓練影片。有時遇上車子限號,他會專門找郭衛民借車。他的社交也斷得乾淨,誰叫都不出去,有朋友一再約他出來見面吃飯,他總是說要陪孩子練球,還有朋友為此翻了臉。
郭航也給郭嘉璇找私教,學時費一開始是幾百元,後來變成一千元一節。“要不是為了嘉璇,我哥這些年賺的錢夠在北京買兩套房了。”郭家在金家村的老鄰居郭衛民告訴我。為了讓兩個長大的孩子住得舒服,這幾年,郭航離開金家村,租了一套樓房居住。老兩口在客廳鋪了一張床,兩個臥室留給兒子們。
對於郭航來說,這些付出都是值得的。郭嘉璇很懂事。球隊的孩子家長聚餐,有時一個菜快吃沒了,郭嘉璇會趕緊夾到自己碗裡夾,唸叨著:“我爸還沒吃呢。”

賽場上的郭嘉璇(受訪者供圖)

球隊曾經換過三個教練,每個教練對郭嘉璇都很欣賞,大多青訓孩子會遇到要坐“冷板凳”的情況,從沒在他身上發生過,“這麼多年,我們就沒操心過他踢不上球”。
孫興燃說,中後衛是最容易看出“誰強誰弱”的一個位置。中後衛對於身體素質要求高,要肩寬、要壯、還要儘可能的高,郭嘉璇的身材是標準的中後衛模板。比起其他人,他在賽場明顯更成熟更穩健,全場下來有點那種類似於“透明人”的感覺,“幾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但沒他不行”。
但比起出事後網上的盛讚“天才少年”,孫興燃認為勤懇”這個評價更為中肯。在隊裡,郭嘉璇比常人多一分自律:“像體能訓練,除了教練帶的時候,我一般都不練,但經常在宿舍看到嘉璇練力量,練核心。”他還注意到,郭嘉璇經常在練逆足腳(注:比賽中使用非慣用腳),對自己要求很高,幾乎不允許失誤。正是因為如此,後場組織進攻時,他的左右腳很均衡,能迅速進行出球轉移。
在教練面前,郭嘉璇總是很聽話,孫興燃曾經因為不想交手機和教練起過沖突。郭嘉璇不會。他的抖音沒有內容,朋友圈只有去年發的兩條置頂可見,是關於他和女朋友。小學同學陳怡告訴我,郭嘉璇僅有的愛好是可能就是做做頭髮,搞點穿搭。但十六七歲的時候,他入選過國少隊,國少隊要求統一發型,他毫不猶豫剃了圓寸。她還注意到,郭嘉璇特別注重控制飲食。以前,朋友們一起出去吃串串香,他從來不吃麻醬,總是調一碗熱量很低的蘸料。
孩子的努力被郭航看在眼裡,他把兒子視作自己的“偶像”。“疫情在家時,郭嘉璇每天還要練六七個小時球,不練球就練體能。練顛球,12個部位逐一顛過去算一套,郭嘉璇一次會練56套。“56套之後他不顛了,他說,球隊沒有人顛的比我更多了”。
戛然而止
關於自己的足球生活,郭嘉璇總是和朋友們說那些好訊息:“要籤合約了,要進拜仁世界隊了。”小學同學陳怡記得,只有一次,他們一起看世界盃,她感慨某個球隊被淘汰,覺得特別可惜。郭嘉璇淡淡地說:“沒辦法,競技體育就是這樣的。”
這些年來,郭嘉璇曾受過兩次嚴重傷病,一次是髕骨骨裂,一次是兩根腳趾骨折。但他總能在康復以後,只花一兩個月,又重回主力之位。然而,隨著22歲的逼近,郭嘉璇的壓力也在漸漸增大。
“不管是中超中甲中乙,22歲你要上不了一隊,基本上就沒機會了。”孫興燃告訴我,決定命運的時刻是U21前後。國安職業一隊會從U21/U19中挑人,好的就可以往上走,剩下的人要麼轉去別的職業隊,要麼就被自然淘汰。
通常,一個青訓隊裡,只有一兩個人能夠上升到一隊。這時面臨的,並不是隊內同位置的人之間相互競爭,而是要和全國所有年齡的職業球員競爭。實力之外,還有隊伍需求、位置、人才儲備厚度等各種因素的影響。沒有哪個教練能“打包票”一個孩子能夠順利進入一隊。哪怕強大如郭嘉璇,也面臨著這樣的挑戰。
郭航能明顯感覺到,出事前,兒子應該正處於“瓶頸期”:踢每場球都希望能夠得到認可。偶爾,郭嘉璇也會和父親傾訴自己的困惑和壓力,比如如何做好一箇中後衛,能既不犯規,又能破壞別人必進的球。
“我作為一個父親,我在給他壓力”。郭航言談間流露出些許懊悔,他後悔沒和孩子說沒關係,慢慢來,而是告訴他:“你可能前幾年都是最好的,但你這兩年要是掉了隊了,你什麼都不是了。”郭航這話道理沒錯了,但他也想過,如果嘉璇沒有那麼大的壓力,是不是就不會每次都這樣拼盡全力地剷球,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意外?
在青訓階段,18歲之前,郭嘉璇沒有收入。18歲之後,每月他能夠拿到2000元工資。這兩年,陸續有中乙等聯賽的職業隊伍來聯絡過郭嘉璇,“挖”他去做職業球員,但他一心想留在國安,進入中超聯賽的一線隊。郭航告訴我,郭嘉璇從U17開始,已經兩次被選入國安預備隊,第一次因為年齡太小沒去成,第二次為了備戰全運會,放棄了。郭航夫婦合計“沒事,再堅持兩三年,孩子就能(靠踢球)吃上飯”。
大約在2023年初,郭嘉璇曾主動和陳怡提過一次家裡的近況:哥哥在學校練了健美操,父母在西站附近開了一家菸酒小超市,至少不用像以前一樣東跑西跑那麼辛苦了。陳怡感覺,他言談間對現狀特別滿意。而讓郭嘉璇最興奮的話題,就是談論未來。他會暢想自己踢入職業聯賽,大殺四方,“感覺他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郭嘉璇的獎勵(受訪者供圖)

意外讓這一切戛然而止,現在,郭嘉璇留給父母的念想,只有滿滿五個組合櫃的球服,記錄著他奮鬥過的過去。剛從西班牙帶回嘉璇的前幾天,郭航躺在床上時,腳總是不自覺地抽動,敲擊床板發出咚咚”的聲音,王琪總是勸他寬心一些。這段時間,反過來,王琪的精神開始恍惚,得郭航照看。郭航說,就在接受我採訪的前一天,他看到王琪深夜獨自坐在15樓的陽臺上,把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
哪怕見不到郭嘉璇的面,郭航仍舊每天守在醫院。他逐漸理解了腦死亡的宣判,然而抉擇依舊艱難。“不拔管,肯定沒有希望,孩子也痛苦,拔了管,我們接受不了。”他們把做決定的時間延遲到3月20日,那天是嘉璇19歲的生日,也恰好是農曆二十一,和19年前嘉璇降生的那天一樣。郭航想,這就是命吧。
家裡的老家人講究葉落歸根,希望把郭嘉璇帶回安徽,但郭航夫婦想讓孩子葬在北京。他們已經去看過了墓地,八寶山的人民公墓,要幾十萬元,家裡付不起,但還是準備想想辦法。“他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他的朋友、他的球隊、他喜歡的足球、他贏得的認可,都在這裡。他愛這個地方,”郭航說,“他的努力為了啥?就是為了能留在這裡。我知道這個東西可能沒有意義,但我們也想盡可能讓他留下來”。
(文中郭航、王琪、孫興燃、郭衛民、陳怡、胡志林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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