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影場記張悅把「堅持做好場記」視為一種快樂的生活。這有悖於多數人的想象包括認知。在電影行業眾多職業角色裡,場記一直被視為"打雜人""透明人"一樣的存在。
"打雜"的崗位,往往被認定是職業上升通道的起點,不能停留太久。張悅並不以為然。在對工作駕輕就熟以後,她從繁瑣、重複的工作日常裡獲得了豐沛的自信、從容、成就感。

場記張悅
2009年入行進組做場記,從小戲開始一部一部接。2014年,接到第一部院線電影場記作品《後會無期》。之後十年間,接連與馮小剛、大鵬、徐崢、顧曉剛、張國立等導演合作,在《芳華》《只有芸知道》《保你平安》《草木人間》《逆行人生》等院線電影作品中,均交出完美答卷。
一份工作想要獲得價值感,先要踩中行業需求,有向外提供價值的能力和態度,而後才可能被認可和讚賞,以及拿到選擇權。"一旦把握住了節奏,只需維持即可"。這句話是村上春樹在談跑步時說的。同樣這句話也可以指向做事方法,以及職業選擇。掌握了做事規律,人生韻律也隨之流暢,也就能在起伏中從容應對,把握方向,隨機應變。
同樣地,在有大把所謂"向上""上升"的機會選擇時,仍然甘心堅守,繼續踏實篤行,才更難能可貴。她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在2月21日-23日的《電影場記訓練營》開課前,我們提前和張悅老師聊了聊,做場記這15年來她的成長和變化,有專業技術上的,也有職業感悟上的。下面是部分對話內容——
入行
YIQIYINGCHUANG
從09年入行到現在,您覺得自己在哪些方面發生了明顯變化?
張悅:很大的變化。最顯著的就是長期專注場記工作,有讓我更自信、更從容、更快樂了。可能任何職業做久了,駕輕就熟以後,人都能從中找到成就感,就會進入比較舒服的狀態。
什麼樣的契機讓您接觸場記工作?剛入行時有對自己職位未來的一個設想嗎?
張悅:沒有。剛入行進組時是做演員副導演助理、統籌,管群眾演員類似工作。開始做場記是機緣巧合。一個朋友做了一部小戲,需要幾天場記,就給我講了半個小時需要做什麼,怎麼打板,怎麼記場記單。這個專案接完,大概知道這個活怎麼幹了,又學習一些長期做這份工作需要用到的知識,再一部戲一部戲接,就堅持做下來,一直到現在。
選擇做場記可能有兩個原因吧。一方面當時沒有更多選擇,09年那會兒剛有微電影,就是現在的短片,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可能性,能成為什麼樣的人。有機會找到自己就很高興,努力把事做好,空下來休息了就為下一個機會做準備。也不奢望有機會去做執行導演,甚至導演。
另一方面可能對自己認知還算清晰。想法也很簡單,有戲拍就很好。二十出頭的年紀,對職業認知、職業規劃不太能有一個確定的想法,比如我做場記、統籌,不會想在對一個劇組、一個職務還沒有完全瞭解情況下,就去做一個選擇。就是有一個機會,有一件事,就去做好。
第一次進組做場記是什麼專案?能否分享一下當時的工作體驗?您的職業履歷也很豐富,也有很多院線電影場記作品,能結合作品分享一下職業成長經歷嗎?
張悅:第一次進組是電影《嘻遊記》,做演員副導演助理,拍攝地點在懷柔,當時集合了很多明星,喜劇演員。每天早晨四五點鐘開始工作,先盯每一位演員化妝,演員化好妝聯絡車,安排演員到拍攝現場。那會條件還挺艱苦。
《嘻遊記》之後也接過一些工作,都是一些小戲,直到《後會無期》。《後會無期》是我第一部院線電影的場記作品,那時才算真正接觸到了專業電影劇組。但實話講那會兒還處於邊幹邊積累學習的狀態。不太清晰專業電影場記的工作流程,哪個環節做哪些事,先注意什麼後注意什麼。就悶頭東奔西跑打板做記錄,拼了命像幹苦力一樣,能把一天干下來就已經很好了。根本無暇去思考邏輯,自己的工作流程方式方法。導致自己在那部電影裡沒有做得多好。也有一些穿幫鏡頭。現在我也會經常反思。

電影《後會無期》場記板
再後來《我不是潘金蓮》,進到馮小剛導演劇組,開始不打板,專職在導演身邊做場記。那時才開始在現場感覺從容一點了,體力上沒那麼辛苦,腦子也能想更多事兒了。思考更多以後也慢慢開始敢提出自己想法。很幸運的是,我遇到馮導,在我還沒有成體系的場記工作思維,不確定某件事該不該管,某句話該不該說的時候,就憑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直接跟導演提出問題表達想法。還好碰到馮導,他會給我回應,只要我提出的問題他都有重視和解決。也因此我得到一些鼓勵,逐漸建立更清晰、成體系的場記工作思維和工作方法,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事怎麼做,慢慢就開始更自信、從容了。

《我不是潘金蓮》劇照
篤行
YIQIYINGCHUANG
您曾說場記是入行敲門磚,但您要做守門人。這個"守"和"門",具體指什麼?
張悅:其實大家都說場記是入行敲門磚,經驗不多的時候,場記確實比較容易進組。場務、攝影助理、燈光助理,這些都不會找你,這是肯定的。尤其女孩子,想進劇組乾點啥最容易被人培養的就是做場記吧。因為你總得有一個技能或是職位,是新人容易入行的。
我自己也不敢說是不是守門人。對我自己來說就是堅守做場記這件事。場記確實不太容易留住人才。很多場記做得稍微好一點,或者有起色以後就去做統籌、執行導演、副導演。這也跟這個崗位片酬不高,壓力大有關,操心程度和工資水平是不匹配的。很多人就是拿場記當跳板,可能做了兩三部戲,積累點兒人脈,就轉做其他職務了。對我來說首先我清楚自己適合做這件事,其次能讓我收穫快樂和成就感。所以我會堅持做下去。

張悅老師在片場
國外場記和國內場記有哪些不同?
張悅:我不敢說了解國外場記行業生態。拿我接觸過的舉例。拍馮導的《只有芸知道》有和紐西蘭團隊合作。就我個人合作體驗來說,工作溝通很順暢,沒什麼問題。大家對場記工作的認知、工作流程細則可能沒有大的差異。
比較不一樣的一點可能是職業觀。他們會認為場記這個職業我是可以做一生的。國內說我做一輩子場記的人可能太少了,或者是我們這個行業沒有給予這個崗位一定的支援,所以大多可能都做不了很久。
新手場記和資深場記最明顯差別是什麼?
張悅:我覺得是慌。就是處理事情的方式方法,或者說效率比較低。效率低就會慌。很多事情都是轉瞬即逝的。比如你判斷一個東西接不接戲?演員某句詞某個動作對不對?不對怎麼解決?解決到什麼程度?做這些判斷如果慢一秒,或者說猶豫時間拉長,可能這個細節就略過去了。因為你的一句話沒有及時說,現場就繼續拍了,然後你就會後悔,因為你的工作問題造成穿幫或者重拍。你在拍攝現場的情緒狀態也會是緊繃不鬆弛,甚至不開心的。
但這些問題隨著你對工作駕輕就熟以後,都會消失。比如我今年拍戲時就在片場就弄了個小桌子,然後就很舒服地往那一待。製片人第一天看見我時過來跟我說,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很快樂的場記。因為大多數確實可能每天都很愁。

張悅老師在拍攝現場工作桌
尤其新人場記。你要描述每個鏡頭拍的是誰,什麼景別,從什麼角度拍的,臺詞從哪兒到哪兒,多機位比如 4 臺機、 6 臺機,文案工作可能就佔了你非常非常大的精力,還要關注接沒接戲,出沒出錯,一直很忙又沒有效率,工作就會成為負擔。
所以我覺得最明顯就是慌和不從容吧。但也都是從難受過來的。比如當時拍《後會無期》,有場戲是陳柏霖老師和馮紹峰老師兩個人在車上,車玻璃被偷了。那場戲原本是,陳柏霖老師不戴眼鏡躺下,眼鏡放在車前面。中間有休息時間。再回來繼續拍時忘了摘眼鏡的細節,戴著眼鏡拍完兩三個鏡頭才發現不該戴眼鏡。就導致前面的拍完的鏡頭要重拍。

《後會無期》劇照
遇到這種狀況就會覺得場記工作做得不好,雖然也有化妝、造型的問題,但因為場記是一個監管部門,你沒有及時發現問題就會給劇組引來很大代價。進而對自己自責、懊惱。但這種感受會隨著越來越高效、精準地解決掉基礎的技術性工作逐漸淡化。越做越熟練之後也會有更多時間去關注和思考更重要的事。
場記如何應對現場變動劇本或突發狀況?
張悅:現場的改劇本都是就導演口述。我的處理方式是,把導演口述以文字方式記錄下來,形成扉頁,列印後發給演員和每個需要劇本的部門。但場記也在執行導演決定前,也需要從場記的邏輯看戲改得對不對,比如跟之前某場戲某句臺詞相悖,就需要跟導演說明之前那場戲如何,給出依據為什麼這樣改不合理。
但場記的工作是提醒,而非決定。因為多數導演可能整個劇情劇本都在他的腦子裡,不太會提出一個特別不合理的東西。所以場記更多是輔助文案工作,導演在現場改了什麼臺詞,及時打印出來,分發出去。
場記的工作價值在電影製作中具體怎麼體現?一張合格的場記單,應該標記清楚哪些關鍵資訊?
張悅:場記單最基本的資訊就是你當下拍的這條素材,或這組素材,是哪場哪鏡哪次的。作為場記,你要把一整部電影幾萬條,甚至十幾萬條素材逐條命名,且不可重複,就是沒有任何兩條素材使用同一個名字,以便於後期從大量素材裡精準找到需要的一條素材。

電影《保你平安》場記單
除了注意每條素材的命名,還要標註清楚每一條在現場的拍攝結果,過了,沒過,還是保留,每一條好在哪兒,沒過是因為什麼。很多場記可能會做打勾或打叉處理。這樣做的問題是,現場拍攝期間,導演需要調出某條資訊時不能及時響應,比如在拍攝現場,有個鏡頭拍了20條,導演提出回放到第幾條的時候,作為場記,就需要快速、精準回放到導演指出的那一條。
後期剪輯階段,由於場記單沒有即時備註現場情況,可能對導演拍攝意圖、現場情況理解有偏差,影響最終成片效果。這都是清晰有條理、記錄準確的場記單在電影製作中的價值作用體現。也是場記的工作價值。做到這個"連續性"是不容易的。
很多對場記工作的定義都提到"負責一部影片的連續性"。你所有的穿幫不接戲,所有的不正確的東西都是妨礙連續性的。所以你要把這些東西挑出來,然後儘量去解決掉。
現代電影製作中,場記需要掌握哪些技術工具或軟體來輔助工作?
張悅:我用的都是很基礎的。Numbers 、Excel表格這些。場記單的設計不用複雜,首先自己用著順手,怎麼能夠更快地把關鍵資訊記錄下來,因為你需要記錄的東西無非就那麼多項,但是把模板設計成自己最舒服的格式,這個是很重要的。也有的場記不研究工具,只顧記錄,就很吃力。但其實可能稍微調整、設計一下方式,就會方便很多。設計場記單是個很好玩的事,根據自己需求,實用好用就行。
場記需要具備怎樣的思維?
張悅:邏輯性比較重要。場記做判斷首先考慮合理性,而不是藝術創造性。比如跟導演和導演組一起研究劇本,某場戲臺詞怎麼改,大多人會從情感的角度思考。場記的思維是,這句臺詞合理嗎?為什麼這麼說?場記需要從邏輯出發,避免因為感性和藝術創作,把技術上的錯誤合理化。
AI對場記工作是否產生影響?
張悅:我現在還不太明確知道。我個人覺得我們做電影的可能接觸AI比做短影片還是少一些。比如說 AI 寫文案、AI 出分鏡、 AI 剪輯之類。但電影多多少少還是一個情感主導的東西,可能對 AI 的倚仗程度會比短影片更小或是晚一些。有可能。
因為我最近要拍我的短片,就想嘗試讓豆包出一些分鏡、效果圖之類。體驗之後發現它反應出來的結果跟我的描述不太匹配。我個人覺得AI可能還在成長階段吧。對未來場記工作未來的影響,如果說特別智慧了,有一個AI 系統,也許可以自動比對出哪兒場景出錯、不接戲,比如上一個畫面什麼樣的,即時調出畫面提高效率,解決這類技術性、降本增效問題。不是解決情感類的。
除了拍短片,近期還在忙於推進哪些工作?是否方便分享一下?
張悅:有計劃出一本關於場記的書。會和其他有經驗的場記一起,我想把我們積累的一些實戰經驗、工作流程、工作方式等等,以我們的描述整理總結出來。我覺得之前我們入行的時候,或者是說目前行業裡的場記,其實很難有成體系地去學專業技能、職業認知的機會的。學校也不太能夠學得到,進入職場又不太容易進組,更多靠進了劇組邊幹邊學,自己悟。
這是個很漫長也挺辛苦的成長過程。我們也經歷過。所以想把這些年從事這個行業的經驗、思考整理分享給新人場記,省掉沒有頭緒去摸索的過程。想整理成書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覺得場記太小眾,想做的人又不多,所以確實很難有相關的書。這可能是我明年重點研究的事。
其實開設場記課程也是這個目的。讓想學場記的人有地方能學,把我的經驗分享出來,也許對你有用。那就很好。不管是講課也好,出書也好,想達到的目的都是希望新人想入行做場記能找到一個抓手,有一個方法,還有一個算是一個小的標準吧。用出書、線下學習方式把有用的知識分享給願意做場記的人。雖然現在有很多新的學習方式、工作方式,但還是希望願意做場技的人就踏踏實實做好。
對於新入行的場記,有哪些建議或心得分享?
張悅:這個問題我想想,需要慎重回答(思考)。首先從場記這個職業來說,其實是非常好的一份工作,場記非常接近導演創作,你能陪伴導演從一部片子的開始到結束,每一個鏡頭、每一句臺詞你都最清楚。

張悅老師在片場
還有一點我想說的是,如果每一個場記都能做好自己的工作,儘量認真完成好每一次任務,那麼可能場記這個職業也會更加得到劇組重視,也能夠得到更多片酬,有更多人願意來做。這是個需要每個人都努力的良性迴圈。
您這些年在堅守場記工作同時,也教過很多學生,與學生相處中有沒有哪些難忘或有趣的故事,分享一下?
張悅:我覺得大多孩子都是特別的赤誠的,特別好。其實給了我挺多感動。有的是從外地趕來,學得非常認真。他們會提很多問題,有些問題因為沒有實踐經驗,都是想象中的,比較幼稚。但是可以從他們身上看到自己二十多歲年輕時的樣子,就很感動。包括很多學生現在結課畢業了,也發微信問我很多問題。有一個已經畢業兩三年的學生,特別有意思,無數次問我軸線問題,特別可愛。就是有股非常認真執著要把一件事情徹底搞懂的勁兒。挺感動的其實。
對於接下來的課程,您有哪些特別想說的話?
張悅:這次課程安排在2月21號到23號三天。還是線下。我其實一直很堅持線下課這件事。因為我很希望我能夠很瞭解我正在教的、跟我面對面的學生。這是我一個挺堅持的點。當然直播間的效率可能更高,一下子就幾百號人在聽,線下可能就10個、20個人。但我個人覺得線下能面對面看到每個人的狀態,而且我覺得費了那麼大勁來學習,從外地你來北京,已經篩選掉隨便聽一下的、不認真學的人。因為付出的學習代價更大,相應地就會學得更加認真。
同時我們面對面學習,我又瞭解到每一個人,知道誰是想一直做下去且做好的,後續就可以根據他們情況去幫助他們推一些戲。我也一直在給教過的學員推戲。因為行業確實需要新人。也確實有很多組找不到好的新人。我可以在中間起到一個推薦人才的作用,把我的學生推到適合的劇組,慢慢地他們的簡歷也積累起來,成長成一個成熟場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