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騎士」:英雄是不能掙錢的

文、影片 |解亦鴻 
剪輯 |沙子涵
編輯|毛翊君

“蘋果成精了”

果園一角,為了接路由器,一根十米長的電線被扽出來。終於連上網,帶貨主播站在園子入口,一米八的個頭,穿一身5XL尺碼的加厚棉睡衣,頭上戴著用來整活兒的紅蘋果頭套,腦袋變成兩個大,臉蛋襯得跟蘋果一樣圓,一樣紅。
那天,龍麻子的帶貨直播進行到第三場。用運營人員的話來說,這裡訊號差,白天兩場都播廢了,要趁這場把銷量衝回來。
四川鹽源的高海拔地區,晝夜溫差大,龍麻子特意買來蘋果頭套,說是保暖禦寒。等待連網的功夫,他跟周圍人調侃自己,“我像不像蘋果成精了?”
“時間,地點,你在幹什麼——記得跟觀眾交代清楚。開播節奏很重要,它決定了整場流量走勢。”負責直播運營的李陽在一旁提醒他,別忘了正事。
“我在幹什麼?在偷蘋果嘛。”龍麻子不喜歡被人指揮,挨李陽訓的時候,就插科打諢。

龍傑在果園裡直播賣蘋果。圖/解亦鴻

李陽比龍麻子大五歲,是個做了十年自媒體的老油條,經常培訓粉絲基數上百萬的帶貨主播。今年11月,龍麻子在豐都、鹽源等地奔波,去原產地直播賣農產品,都有李陽在場。李陽負責一對一教會龍麻子直播技巧。
直播間陸續進來三四百人。播到半小時左右,龍麻子漸漸沒詞了,車軲轆話來回轉,“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們……”24歲的助播小曉趕緊幫他頂上來,她日常講話就大嗓門,這時候更是拔出比龍麻子高几倍的音量,“叔叔阿姨,我們在大涼山!鹽源縣!海拔兩千四百米的地方!”
觀眾都是來看龍麻子的,他一旦不講話,直播間的人數就往下掉個幾百。李陽在一旁乾著急,“又在浪費時間,人全播沒了!”
十分鐘過去,一個黑粉進來,發彈幕罵龍麻子“是重慶山火炒作那人”。龍麻子一陣惱火,朝攝像頭吼,“我需要拿救火炒作嗎?!我幹過很多事兒你們都不知道,河北抗洪,湖南洞庭湖決堤,這些我都去救援了!”
局面迅速扭轉,直播間裡又湧進幾百人,來看熱鬧,聽故事,就是沒人買蘋果。一個小時過去,李陽只好喊龍麻子趕緊下播,叫他晚上回酒店好好覆盤。“抖音推給你五萬人,你只賣出去60單,按照賽馬規則,下一場就不給你推人了,到時候越賣越少。太差勁了!”
李陽自詡投機分子,這次來之前,他跟龍麻子約定對賭,如果直播一個月能賣出100萬的農產品,他就從中抽成,主打一個“風險與收益並存”。之所以制定這麼高的目標,是因為去年龍麻子毫無技巧地亂播,幾場下來也能賣出百萬。李陽對這小子的流量抱有期待。
2022年8月,重慶山火後,龍麻子跟自己所在的越野車隊一起,騎摩托趕去運送物資,被官媒點名表揚。之後,網友稱他為“烈火騎士”。沒多久,他直播間同時線上人數能達到10萬人,但這兩年,逐漸下跌至幾千、幾百。
為了訓練龍麻子直播,李陽嘗試了很多辦法,寫過話術給他死記硬背,推薦過直播帶貨的書,讓他多讀,提高口才。龍麻子背不下來,也讀不進去。他初一輟學,小時候上課一看字就頭暈,覺得痛苦,現在也一樣。學不會直播技巧,他把原因歸結為“直播很看狀態”“我狀態好,播開心了,這場就能賣得好,播不開心,怎麼都不行。”
“你哪場狀態好過?”負責直播攝像的小凡講話毒舌,常常在龍麻子抱怨的時候損他。龍麻子聽後當場急眼,大聲吼道,“你再說!信不信我打你。”
團隊裡的人都知道,龍麻子有小孩脾氣,害怕被批評。對於直播覆盤,助播小曉拿著筆記本,記下李陽說的一二三四。龍麻子坐在書桌前,扶著下巴,只聽不記,嚷嚷著“覆盤沒用”。
李陽不在的時候,龍麻子會說,自己也有壓力,後悔沒好好讀書。成名後,他被邀去學校演講、參加捐贈儀式、擔任宣傳大使,凡是需要講話的場合,都感到吃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提筆忘字,也不會用電腦打字,只好拉著摩托車隊朋友,用聊天的方式,把自己想說的講出來。朋友幫他潤色,敲進電腦,再列印成演講稿。
那會兒,隊友都順勢加入藍天救援隊。龍麻子也想一塊兒,隊友給他發來報名表,他開啟一看,需要用電腦,就告訴車隊隊長,“這表我填不來,我就不加了。”一個月後,重慶藍天救援隊主動請他作為“烈火騎士”去參觀,總隊長抱著電腦坐旁邊,手把手幫他填表,他才加入。
龍麻子接受了自己能力就這麼點。覆盤過後第二天,龍麻子在直播裡繼續跟觀眾抱怨,自己老寒腿都要凍出來了。說完,他拿刀劈開手裡的蘋果,剛準備吃,又覺得吃不下,握在手裡。說廢話的功夫,直播間人數從800掉到600,李陽在一旁抱著電腦嘆氣,“又播走200人。”

騎士流量
“外賣送了那麼久啥時候到?信不信我投訴你!”聽見顧客發來語音,龍麻子跑得更快了。他喘著粗氣道歉,擠進一間滿員的電梯。廣播提醒超載,其他乘客扭過臉來,翻眼瞪他。他猶豫了兩秒,頭低下去,一步邁出電梯。
2023年春天,豎屏劇《狂飆騎士》釋出在短影片平臺,這一幕劇本基於龍麻子曾經的日常生活改編。拍攝過程中,導演讓他代入真情實感,想象自己下電梯後的處境。龍麻子很快開竅,“下電梯的話,要麼爬二十幾層,要麼等電梯重新回來,那樣肯定超時了。”
他覺得,這根本不需要演,因為現實比短劇裡更辛苦。旁人冷眼,他送餐時甚至注意不到,“哪兒還用等別人瞪,我自己都不好意思站裡面,主動就下來了。”
這種生活止於那場山火。2022年8月22日,龍麻子跟車隊隊友一起上山運送物資,經過一個通宵,精力有些支撐不住,他先是往自己頭頂上潑水,想保持清醒,又趴在摩托車把手上閉眼休息。據他回憶,這兩幕被路過的攝影記者拍下,發上媒體。官媒賬號轉載後,影片很快被傳播。

2022年8月24日,人民日報轉發龍麻子參與救援的影片。源自網路截圖

救火的第三天,龍麻子被人圍堵在山下合影,一兩個小時走不動道。結束救援,重慶爆發疫情,他在家隔離,手機還不斷接到電話。有邀請他直播帶貨的,有找他打廣告的,還有人扒到他家地址,敲門送衣服、吃的,給他寄快遞,或是打來電話說要免費給他家做裝修。
龍麻子被嚇到了,不知道這種“熱情”會持續多久。他打電話跟外賣組長商量,我可能送不了外賣了,到時候肯定會超時。組長跟他說,你還是別送了,都有人追到站點來找你了。摩托車隊的朋友也勸他,趁流量大多掙點錢。就這樣,龍麻子辭了工作。
那年秋天,政府和學校的邀請沒斷過。市體育局讓他把救火騎的摩托車捐贈給博物館,當作展品。龍麻子第一反應是捨不得,車是送外賣攢下三個月的工資才買來的。但他轉念一想,捐給博物館,“老了以後就可以吹牛皮了,還是得捐。”
救火成名這事兒,讓龍麻子終於當了回英雄。他長在重慶璧山青岡一個單親家庭,本名龍傑,取網名叫“龍麻子”,是看到電影《讓子彈飛》中的張麻子。他說那是他的偶像,“劫富濟貧,對百姓好。”
進入九月新學年,重慶市實驗一中找他擔任“開學第一課”的授課老師。去講課的前一天,他把右手上的一個六角星紋身洗掉了,留下一塊紅色的疤。他不想讓學生看到,覺得影響不好,“我怕他們效仿,還是想讓他們多讀書,有了文化,在社會上始終要好走一些。”
龍傑初一輟學後,打了六年零工,進過電子廠,也在理髮店給人洗過頭髮。13歲那年,他先在胸前紋了一匹狼,又在右手虎口外側紋了這顆六角星。圖案沒有特殊寓意,也沒有仿照身邊朋友,他說自己做事隨性,覺得好看就去紋了。
後來甘肅消防邀請他去當宣傳大使,體驗消防員的救火生活。網友在私信和評論裡問他,會不會真的去當消防員?龍傑有了這個念頭,又很快意識到,胸前的紋身讓他連考試都沒法參加。他想過,要不要把狼也洗掉,“但是面積太大,洗了也會留下很大一塊疤痕。”
龍傑嘗試過重新讀書,但是一拿起書,又跟小學時候一樣,整個人呆在那裡。帶貨賣水果需要跟商家籤售後合同,他讀上面的字就頭暈,要負責商務的同事來幫忙。李陽就是幕後幫忙的人之一,他被重慶網紅浩東對接給龍傑,專門指導做號。
浩東拍了將近十年短劇,在兩個短影片平臺上,分別有近500萬粉絲。李陽曾找浩東學做自媒體,據他了解,浩東這兩年在琢磨豎屏內容,發現龍傑後,有了帶徒弟的想法,會放下工作去幫龍傑運營。
還在跑外賣時,龍傑就會在社交賬號分享生活。2022年夏天,他下決心減肥,送完餐又去健身房鍛鍊,用影片記錄自己從220斤瘦到180斤。更多時候,他會發出騎摩托車參加越野比賽的照片——曾穿著送餐的藍色制服,在璧山第一屆越野摩托爭霸賽中奪得亞軍,登上了領獎臺。自拍下面寫著,“只有越野最快樂。”
在龍傑的回憶裡,自己成名那陣,收到浩東從抖音發來的私信。沒多久,龍傑找了浩東,想拍一個關於自己生活的短劇,託浩東策劃。這就有了5集《狂飆騎士》,大多發在了龍傑的賬號裡,賬號如今有200多萬粉絲。最後一集,龍傑本色出演外賣員,因為扶奶奶過馬路,導致訂單超時,被客戶劈頭蓋臉罵了一頓。
“扶奶奶是假的,被客戶罵是真的。”龍傑在現實裡的超時原因,通常只有一種——高峰期,同時接的訂單超過極限8單,因此被扣錢。短影片平臺不喜歡“大悲”的內容,所以劇本添加了虛構橋段——龍傑說,這些也是浩東教給他的。
在李陽看來,如果沒有浩東,“龍麻子”在網際網路上早就被遺忘了。成名的一年多以來,龍傑的豎屏劇拍攝、帶貨的商務對接,多數都由浩東幫他籌備團隊,策劃打理。這些過程中,龍傑認浩東為乾哥哥,認了浩東父母作乾爹乾媽。

“英雄是不能掙錢的”

救火後沒幾天,他的粉絲漲到數百萬,私信湧進來弄卡了手機。那段日子,龍傑最糾結的問題是,開直播能不能收禮物?
他幾乎問過身邊所有朋友,答案各不相同。越野摩托車隊王隊長記得,他建議龍傑,可以收,“多考慮一下自己的家庭情況。”
發小秦欣怡也覺得行,“不一定一夜暴富,只是說能收一點是一點,不用未來一直靠收禮物賺錢。”龍傑又問她,“如果收禮物被人罵怎麼辦?”秦欣怡告訴龍傑,那些人罵你也是想蹭熱度,“平常人送禮物,只是覺得你家裡困難,天上又不可能真的掉餡餅。”龍傑沒再追問下去。
秦欣怡記得,升上初中後,身邊很多人都輟學離開學校,也不進廠,靠啃老混日子。龍傑不一樣,他一直自己打工掙錢,想騎摩托車,就自己攢錢買,是個靠譜的朋友。秦欣怡職高畢業後,去福建打了幾年工,生活上遇到困難,也會跟龍傑相互借錢幫襯。
她知道龍傑不想一直送外賣,因為攢不下什麼錢。山火前,他就考慮過換工作。2021年,秦欣怡不再做遊戲客服的工作,從福建回重慶自己創業,開了一間遊戲工作室。龍傑聽見這個訊息,問她待遇怎麼樣,一個月能掙多少。“(說了)比送外賣多兩三千,他也想辭職過來跟我一起幹。”但秦欣怡當時拒絕了,她覺得工作室才剛起步,很不穩定。
朋友裡,只有小凡告訴龍傑,“我支援你不收禮物。”他跟龍傑是璧山老鄉,也初中輟學,兩人曾一起開車送貨。小凡覺得自己猜中了傑哥的心思,“他的意思肯定是這錢不該收,所以才會糾結,要不他早就收了。”
龍傑最後做了這個決定——不直播帶貨、不籤合同、不賺錢,只做公益。“英雄是不能掙錢的。”後來在《紅星新聞》的採訪裡,他告訴記者,“別人期待的你是一個英雄,然後你搞商業化了,形象瞬間崩塌。我很害怕被罵,比起錢的話,我還是在意別人的看法,我想把好的一面給別人。”
2022年9月2日,為了跟網友交代清楚,他對著手機鏡頭,念出一封信:很多人找我去開直播帶貨,商業合作什麼的,我在這裡宣告一下,我不會做這些,我爸常說,要做喜歡做的事,窮不怕,但是要做一個好人。

龍傑在榮昌直播基地。圖/解亦鴻

一個月後,龍傑跟隊友一起參加越野摩托車比賽,開了直播,隊友收禮物,龍傑把禮物視窗關上了。但他幾乎每天都在發愁,“怎麼既當好人,又不至於餓死在大街上?”參加官方的“正能量活動”全是自費,出行靠打車。送外賣發下來的工資用得差不多了,他趕緊問車隊的朋友,借了兩千。
龍傑輟學後,幾乎沒問家裡人要過錢。爸爸多數時間在工地上挑水泥,偶爾回來,給龍傑弄飯吃。龍傑覺得,爸爸做飯的手藝還沒自己的好。媽媽在他一歲多離家出走,再沒回來。他跟爸爸租住在十平米左右的小單間,因為房東停租,搬過三次家。爸爸有時跟著施工隊到外地出差,去龍傑不記得名字的海邊城市,回來會給他帶一包魷魚絲。
在學校裡,龍傑是老師眼裡的壞學生,上課不聽講,經常被要求坐在講臺旁邊,把作業寫完才能回家。他愛逃課,總跑到學校裡的小沙灘,跟朋友一起玩沙子,如果坐在教室裡,就玩彈珠。爸爸常被老師叫到學校,晚上回家,龍傑就會挨一頓揍,被打成老油條了。輟學他也沒跟爸爸商量,回家又是一頓揍。
因為不夠用工年齡,他先用別人的身份證進電子廠打螺絲,又跟爸爸一起到工地上班,幫忙搬東西、刮牆上的白灰,一天拿100塊錢。那時他愛跟朋友去泡網咖,打臨時工掙的錢基本都花在那裡面,玩英雄聯盟、穿越火線。朋友被人欺負,他就跟對方打了一架。
成名後,他想讓爸爸也知道,“我不是‘報應娃兒’(不爭氣的死孩子)了。”龍傑說,浩東是自己喜歡的網紅,後來主動找浩東,請他吃燒烤、吃火鍋,就想求他幫忙拍一個以爸爸為主人公的短劇。
這個內容出現在《狂飆騎士》的第1集。裡面復刻了龍傑和爸爸的相處模式——龍傑唱著Beyond的《海闊天空》,在屋外擦摩托車,爸爸走出來,訓了他一頓,“一天天就把你那摩托擦過來擦過去,在這裡亂吼什麼,外面的人都叫你二流子,不務正業。”
劇情最後,爸爸在麵館上班時,從食客的手機裡意外瞥見,龍傑成了“烈火騎士”。晚上回到家,他給兒子備了一桌子菜,誇他有出息,並向他道歉,“爸爸錯怪你了,明天到車行去,爸爸給你整一臺新摩托。”
故事停在這裡。而現實裡,龍傑爸爸沒經營過麵館,他一直在工地上做體力活,肺因此落下毛病。重慶山火的前一年,他查出肺癌,在那個秋天去世。

“龍少”停播

今年年初,貴陽、畢節多地發生山火,貴州省有221起森林火情,兩名消防員喪生。那段時間,龍傑在潼南拍攝三農短影片,直播帶貨,賣重慶小面和火鍋底料。
許多人湧進他的直播間,彈幕飄過,“是不是火了?飄了?怕死了?”有人連帶著質疑起兩年前的重慶山火,認為他那時在炒作,背後有團隊,專門上山拍影片。
其實,河北洪水、湖南洞庭湖決堤、萬州洪水,龍傑都作為藍天救援隊成員去了現場。這些情況突然發生時,只要接到任務,他就會去。在河北淶水,龍傑和隊友一起轉運了100多師生,運送物資,搶修電力。接到打撈溺水者的任務,他救過三個人。去年,他貸款買了一輛二手車,挑了方便救援的車型,長城炮。
三月那會兒,朋友小凡敲門喊他,“龍少,出來直播啦!”龍傑把門開啟,吼一句,“我說今天要直播了嗎?!”哐一聲又把門關上,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小凡也沒了辦法,只好每天在院子裡餵狗。

龍傑在直播基地做飯。圖/解亦鴻

之後停播了幾個月。小凡記得,網暴發生以來,龍少下播就越來越少說話——龍傑搭建起自己的直播小團隊後,大部分人都喊他“龍少”。
他和小凡四年前洗車時認識,朋友的朋友。龍傑從送外賣改行拉貨,後來被欠發工資,小凡主動借給他兩千應急。當時小凡手頭也只有三千,龍傑覺得這朋友靠得住。出名後,不少朋友求龍傑帶上自己,說“好兄弟有錢一起掙”。龍傑沒理會,只喊了小凡,跟自己一起做直播。
停播期間,看他窩進房間刷短影片,作息顛倒,不願意出門,小凡嘗試勸他,“掙錢才好結婚”。龍少一改以往的態度,“我不找女朋友了,單身一輩子!”
他覺得委屈,又罵不過網路對面的人。“重慶山火,直播間裡十萬多人,我把禮物關了。沒掙那1000萬,卻還是被人說成個笑話。”他找浩東說,直播我不幹了,這兩百多萬粉絲的賬號我不要了,你可以拿去做別的。
浩東放下自己的工作,帶他旅行散心。兩人去北京爬長城,吃涮羊肉,又去了趟西雙版納。一路上,浩東反覆勸他,你爸以前肺癌生病的時候,你掏不出錢,現在你想給姑姑姑父養老,如果不掙錢,這輩子怎麼辦?就這麼不幹了?龍傑回想起來,那段時間是這樣走出自我封閉的。
網路上的罵聲在兩年間沒有真正停過。最早出現在2022年年末,龍傑在浩東的幫助下,第一次直播帶貨,賣奉節臍橙——而在兩個月前,他剛承諾過,不靠直播帶貨掙錢。
這也是一批網友給他出的主意。那時他辭掉外賣員工作,兜裡又沒了存款,不知道該怎麼謀生,在直播間說了自己的苦惱。很快有人提到,讓他以助農的形式帶貨,“也算是做好事,而且能有一份收入。”
可上哪裡找貨源、怎麼選品,都是問題。邀請他直播助農的公司並不少,其中還包括一家央媒的數字化傳播公司。龍傑最初選中的也是這家,想著“央媒牌子準沒錯”,就跟對方的員工談合作,卻在合同裡看到,公司要從他收入裡抽成80%,他又懷疑對方是騙子。
恰好那段時間,他和浩東聯絡上。兩人見面時,除了談拍攝紀念爸爸的短劇,龍傑也提到自己有直播助農的想法。真的開始賣奉節臍橙,許多人跑到評論區質問他,“不是說不帶貨嗎?”
龍傑日常。圖/解亦鴻
龍傑把手機丟在一邊,不看了,出門騎車。送外賣的那幾年,他因為超時被罰款,有時連續接到爬五六層樓的訂單,壓力大了就去騎越野摩托。王隊長記得,龍傑經常在午高峰和晚高峰的間隙,飛馳在山地裡。
這兩年,騎行時間越來越少,直播需要三四個小時不停嘴,龍傑懷念送外賣的日子,一種不用跟人產生真正交流的生活。拿了餐就走,只要不超時,客戶也不想跟外賣員多費口舌。“除了不掙錢,什麼都好。”
他最後一次進山騎車是在今年1月,網暴發生之前。那天,他在翻越一處幾乎垂直的陡坡時,從車上摔下來。一路上,他多數時候被隊友們甩在末尾。後來,他把自己封閉在家時,也想過再去騎車,但馬上打消念頭。他跑不過隊友們,也不好意思讓別人全在半路上乾等著自己,“騎車已經沒用了。”

“當好牛馬”

十一月,鹽源越來越冷,晚上八點,抬頭能清楚望見星空。龍傑播完三個小時,有些疲憊,蹲在路邊烤火。李陽把路由器接好後,還有第三場直播等著他。助播小曉看出龍傑有點困了,跟他開玩笑,“這地方大家睡得早,燈也睡了,蘋果也睡了。”
“但我們不能睡。”龍傑接上話茬,“我在網上看到一句話,雨天牛躲在窩裡,馬跑在棚裡,牛馬會想辦法上班,所以我們是牛馬。”小曉覺得這笑話跟天氣一樣冷,只有龍傑被他自己逗笑了。
跟浩東散心回來,他再次下決心,堅持幹直播——這個夏天,找到了新的落腳地。重慶榮昌區政府希望發展網紅經濟,引入了一家電商傳媒公司,並在榮昌的河中島,把一個四合院改造成鄉村電商直播基地,邀請龍傑和浩東作為網紅入駐。
院子中心有一座假山盆景,旁邊種著兩株白蘭,四周鋪滿青灰色地磚,一茬茬青草從磚縫裡冒出來。龍傑很喜歡這個新環境,住進附近的民宅,平時沒事就到四合院做飯,搞人氣直播。

榮昌河中島的直播基地。圖/解亦鴻

傳媒公司的員工張怡承接了龍傑的商務,給龍傑設定KPI,“先定個小目標,一個月賣出貨品單價達到30萬。”張怡本職工作是跟政府談合作,經常加班做PPT,這裡算她的兼職。龍傑看見她老加班,就調侃,“你是牛馬一號,我是牛馬二號。”
張怡知道龍傑不喜歡被批評,他直播播不好了,她會主動打電話安慰他,逐漸調整相處模式,“像在帶一個小朋友。”她也發現,比起之前做直播,龍傑現在更有壓力了,猜測可能跟他搭建起自己的小團隊有關。
除了小凡繼續負責直播攝像和運營,張怡建議過龍傑,如果專門做帶貨直播,還需要一個助播。她幫忙找了很多女生,效果都不理想。最後,龍傑請來小曉。
女孩是湖南人,去年來重慶求職時,突發低血糖暈倒在路邊。龍傑正好路過,把她背起來送到醫院。小曉為了感謝,請龍傑吃了頓飯,兩人漸漸熟絡。他聽說小曉大學學的是編劇,現在沒找到工作,就推薦到浩東公司。這次小曉轉來龍少團隊,從幕後走到臺前。
在榮昌穩定下來之前,龍傑一直有些迷茫,不知道賬號該做什麼樣的內容。他做了許多嘗試,拍過“200斤騎手的農村生活”,穿豬八戒的戲服做麻婆豆腐……抖音裡刷到有人在街頭給老人炒粉,直播攢人氣,他也學著做。在重慶最熱的天,跑到市區街上,穿廚神圍裙,炒一下午。
越來越像牛馬了,他覺得。要給團隊裡的人發工資,自負盈虧。感受到生活的壓力,他漸漸考慮,要成家立業,攢錢買房。在手機裡刷到五保戶的新聞,他問小曉,“我如果單身到老,國家會把我歸類為五保戶嗎?”
張怡也發現,龍少是個思想很傳統的男孩。她自己上一段感情經歷並不理想,單身久了,覺得一個人也挺好。龍少每次聽見這種話,都要跳出來表達,“我可不能單身,我們家這代就我一個人了,還要靠我傳宗接代呢。”
兩年前,他送外賣時有過一個女朋友。追求對方時他不會聊天,就帶她去山上看風景,再給她買束花。在一起後,女孩每天先下班,結束廠裡的質檢工作,回去做飯。等龍傑晚上跑完外賣到家,就能吃上。女孩媽媽知道了,揹著她給龍傑打電話:沒錢沒車沒房子,又胖又醜又窮,啥子都沒得的一個窮光蛋,我女兒跟著你幹啥子?兩人於是分手。
龍傑現在勸自己,不急著找物件,先把房子買下來,才不會被丈母孃嫌棄。這也成為他留在直播行業的動力,“不然我還能做啥?去送外賣?去工地搬磚?我現在一個月能掙一兩萬,比以前好太多了,要讓我選,我真的想留在這邊。回去送外賣,我這輩子都買不起房。”
他開始接受媒體採訪,不再像以前那樣逃避。今年10月,《九派新聞》報道了他在榮昌的生活,引發關注。一週後,龍傑賣果凍橙的直播間,湧進大量男性觀眾,一共賣出15000單。
李陽卻感到擔心,說這不一定是好的流量——這款果凍橙的受眾是女性,現在來的70%是男性,多半衝動消費。半個月後,龍傑在鹽源直播時,確實花大量時間處理後臺的消費者差評,直播間的口碑數值也因此下降。
龍傑在檢查水果質量。圖/解亦鴻
龍傑想有自己的直播風格,不願意像別的主播那樣,喊“一二三上鍊接”,覺得那樣很假。“你明明知道,貨很多,不愁賣,不用搶,為什麼非要製造緊張氣息,騙大家?”
李陽想教給龍少更多技巧,比如“憋單”,先給觀眾發福利,限定時間後再搶,利用這個空當,把真正要賣的貨品推薦給觀眾。龍傑憋不明白。在豐都賣麻辣雞時,他發出去2000份福利,商品麻辣雞隻賣出1000單,商家眼淚都要掉下來。
龍傑喜歡即興發揮,玩兒尬的,逗觀眾發笑。有回開播賣蘋果,他先壓低聲音,貼近鏡頭,說自己是來偷蘋果的,非要把營銷話術“現摘現發”,改成“現偷現發”。他覺得這樣才播得開心,有意思。
他記得童年最好玩的事,就是跟朋友一起偷果子吃。上樹,把橙子摘下來,等著被樹的主人發現,那些大人會來追他們。有一次,龍傑沒跑過,被逮到了,果樹主人把他的書包沒收,喊他爸爸來取走。回家後,又是挨爸爸一頓打。
(文中人物除龍傑外,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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