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文｜段弄玉

2025年6月19日，倫敦酷暑難耐。市中心的刑事法庭裡擠滿了人。經過數小時的庭審，法官終於宣讀了判決：28歲的中國籍博士生鄒鎮豪（Zhenhao Zou，音譯）被判處終身監禁，需服刑至少24年。

自2025年3月陪審團裁定鄒鎮豪罪名成立以來，這起案件在中英兩國引發廣泛關注。法院認定，鄒鎮豪於2019年至2024年間，在英國和中國對10名女性實施下藥強姦。警方表示，受害人數可能遠超這一數字，最多或達50人。倫敦警方指揮官凱文·索思沃斯（Kevin Southworth）指出，鄒鎮豪“可能是英國曆史上犯案最多的性侵犯者之一”。

這一案件之所以引發廣泛關注，還在於鄒鎮豪所犯下的極端惡行，與其“名校博士生”的身份之間構成了強烈反差。根據公開資料，案發前，鄒鎮豪是倫敦大學學院工程學專業的博士研究生。他來自中國廣東東莞，父親在當地一家企業擔任高管，母親是中學教師。2017年，他前往英國，在北愛爾蘭的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就讀本科，後取得倫敦大學學院碩士學位。

出庭時，鄒鎮豪身著西裝、打著領帶、戴著眼鏡，似乎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曾參與審問的偵探形容他“頗具魅力”，多位受害者也回憶起他初見時的模樣——謙遜、有禮、令人信任。然而，隨著庭審中大量證據陸續披露，鄒鎮豪精心營造的外表最終走向瓦解。

鄒鎮豪被捕錄影截圖

攝像頭、丁二醇和“戰利品”

警方第一次接到針對鄒鎮豪的報案，是在2023年5月。當時，一名中國女留學生小A在遭遇性侵三天後報警。但由於語言翻譯障礙和嚴重的精神創傷，她最終選擇撤回指控。“我當時其實不知道他叫什麼，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兒，只能給出模糊的描述。”她後來對BBC回憶。

儘管如此，小A仍在中文社交平臺上發帖，講述自己的遭遇，警示其他女性遠離這個危險人物。帖子被另一位中國女學生小B看到，她立刻認出帖子中所描述的男子——有廣東口音，看起來很“老實”，戴著一塊綠水鬼勞力士手錶。兩人開始私下交流，小A也鼓勵小B勇敢報警。

2023年11月，又有一名女性報警，稱在鄒鎮豪位於倫敦象堡（Elephant & Castle）的公寓內遭遇強姦。這一報案推動警方重啟調查，並重新聯絡小A，而小B也站了出來。

倫敦警方通報了鄒鎮豪性侵案，並希望有更多受害者或倖存者能聯絡警方。（圖倫敦警察廳）

不久後，警方對鄒鎮豪的位於象堡的住所進行了搜查，發現了大量駭人證據。在這間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的高層公寓，藏著多臺小型攝像頭。警方從鄒鎮豪的手機和電腦中下載了約6.5TB的資料，包括有1270段影片，總時長1660小時，涉及強姦的影片達58段。一段小A遭受侵犯的影片也在其中。

在公寓內，警方發現多瓶標註中文標籤的丁二醇（Butanediol）和一支最大容量為1毫升的移液器。丁二醇本為工業溶劑，卻常被用於迷姦犯罪。進入人體後，它會代謝為γ–羥基丁酸（GHB）——一種強效中樞神經抑制劑，具備鎮靜與遺忘作用。攝入者常出現意識模糊、行動遲緩，甚至陷入昏迷狀態，極易喪失判斷力與反抗能力。

警方還在現場發現一個裝滿女性隨身物品的奢侈品包裝盒。官方釋出的照片顯示，盒中物件包括耳釘、戒指、髮圈、一把鑰匙、一支Mac口紅和一隻印有卡通圖案的襪子。

這些證據共同揭示了鄒鎮豪的作案模式：他透過社交場合或網路平臺接觸女性，將她們帶回公寓，誘騙或強迫其飲下摻有毒品的飲料，在受害者喪失行動能力後，鄒鎮豪對她們實施了強姦行為，並全程拍攝。

鄒鎮豪公寓搜出的盒子裡收集了受害者的個人物品（圖倫敦警察廳）

危險且熟練的性侵者

在6月19日的庭審中，法官指出，鄒鎮豪“對‘同意’的含義幾乎一無所知，甚至根本沒有這個概念”。

面對警方的指控，鄒鎮豪曾試圖為自己辯解。他承認，和昏迷女性發生性關係是自己的性幻想之一，但堅稱這些影片所呈現的都是“雙方自願”的性愛行為，並辯稱這些女性參與“角色扮演”，是為了換取金錢或禮物。

然而，正是由他親手拍攝的影片成為了定罪的關鍵證據。警方在審判前成功修復了部分原本無聲的影片，其中一些畫面清晰地顯示，鄒鎮豪正侵犯那些“已被下藥或處於不清醒狀態”的女性。

修復後的影片顯示，受害者往往言語含糊、反應遲鈍，有些人明顯心煩意亂，但因藥物影響，幾乎喪失了反抗能力。某段畫面中，一名女性臉上出現淤傷，而鄒鎮豪則看著鏡頭。影片中的普通話音訊顯示，鄒鎮豪無視受害者的求饒，並在一名受害者抱怨他的襲擊後嘲諷道：“真的很疼哦。”

鄒鎮豪用這臺隱蔽的相機拍攝自己強姦一名女子的過程。（圖倫敦警察廳）

透過進一步分析，警方確認這些罪行並非僅發生在英國。影片顯示，有3名受害者是在倫敦遭到侵害，其餘7人發生在中國境內。根據英國法律，居住在英國的外國公民，即便在境外實施犯罪，只要該行為在英國和事發地都屬非法，亦可在英追訴，因此中國發生的案件也被一併立案。

小C便是鄒鎮豪在中國作案時的受害者之一。2022年10月，她在廣東東莞市望牛墩鎮朱平沙村鄒鎮豪的家中遭遇侵害。小C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赴約前她以為要去酒吧，路上才發現目的是去鄒鎮豪家。到家後，她喝下對方調製的“雞尾酒”，很快出現劇烈不適，“想不了任何事情，手腳動不了，甚至無法張嘴發出聲音。”

隨後發生的一切，正如指揮官索思沃斯曾描述的那樣——“鄒鎮豪是一個危險且熟練的性侵者。他習慣操控女性、給她們下藥，以最懦弱的方式實施侵犯。”

小C在意識模糊中昏睡過去，醒來時發現鄒鎮豪不在，便打電話向朋友求救。不料鄒鎮豪隨即進屋搶走她的手機，將房門反鎖，並與她朋友通話。在對方提供的聊天記錄中，朋友回憶起曾在電話中聽見小C呼喊她的名字，但當詢問鄒鎮豪時，對方只是輕描淡寫地回應：“她喝多了，在打呼嚕。”

通話期間，鄒鎮豪反覆拒絕透露自己的住址。小C的朋友擔心繼續追問可能激怒對方，反而加劇受害風險，最終沒有報警。次日，小C被送回家後一度想要報案，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她認為難以證明自己不是自願的，而且不想因為報警讓家人和周圍人都知道這件事。

鄒鎮豪的公寓（圖倫敦警察廳）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永遠刻在了我的靈魂上”

鄒鎮豪的審判於2025年1月在倫敦中央刑事法院開庭。在3月的庭審中，他被控11項強姦罪，以及偷窺、非法拘禁、持有極端色情圖片和持有管制藥物並意圖用於實施性犯罪等多項罪名，其中兩項強姦指控涉及同一名受害者。鄒鎮豪被定罪後，又有24名女性向警方提出新的性侵指控。

6月19日宣判當天，鄒鎮豪在四名安保人員的護送下進入被告席，看起來神情平靜。

庭審現場宣讀了三份受害者影響陳述——在已知的10名受害者中，目前僅有3人的身份得到確認。宣告中，受害者們描述了鄒鎮豪的性侵行為如何摧毀了她們的生活。

其中一名強姦受害者回憶，鄒鎮豪曾對她說她是“完美的女朋友”。那天，她與鄒鎮豪共進晚餐，醒來時卻發現自己正被他猛烈侵犯。事發後，她長時間陷入自責，懷疑是自己給了對方“錯誤的訊號”。“我恨他，也恨自己沒能保護好自己的身體。”她說。她也表示，獨自一人遠離家鄉，沒有人可以求助，而鄒鎮豪正是利用了她的這一弱點。

幾年過去，她仍無法擺脫心理創傷：“每次看到關於他的新聞或照片，我都會感到噁心，有種衝動想把自己徹底洗乾淨。”與此同時，深深的內疚也常常將她吞沒——她責怪自己沒有早點說出來，否則或許能阻止更多女孩受害。“直到今天，我依然很難相信任何人，”她說，“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永遠刻在了我的靈魂上。”

小A也透過控方律師提交了個人陳述。案發後，她患上了躁鬱症，精神狀態一度崩潰。她曾告訴記者，在被鄒鎮豪侵犯後的三天內，她“沒吃東西、沒睡覺，只能喝點湯。”在社交媒體上發帖講述自己被侵犯的經歷後，小A被一些網友質問她為什麼在喝酒後去了鄒鎮豪家。面對這些質疑，小A刪除了帖子。

一份刑前報告稱，鄒鎮豪主動提出接受化學閹割（透過定期注射藥物的方式抑制性慾和性衝動，一旦停止用藥，性激素水平可能恢復），希望獲得較輕的刑罰。但報告補充說，這一提議並不是為了承認他造成的傷害。

自鄒鎮豪被定罪以來，已有24名新的舉報者站出來。警方預計，未來仍可能有更多人揭露自己的遭遇。6月19日當日，倫敦警方再次公開呼籲受害者與他們聯絡。皇家檢控署則表示，將繼續審查相關證據，並考慮追加指控，確保鄒鎮豪為其所有罪行承擔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