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的七撩拍可能是世界上最慢最綿長的音樂了

²中國音樂究竟好在哪兒、美在哪兒?如何代表中國?
²如何感受各民族民歌的魅力?新音樂的力量在哪裡體現?
²我們中國人除了西方那套理論,有沒有自己欣賞音樂的邏輯?
這是一本講中國傳統音樂的、具有藝術普及功能的書,也是一本透過中華傳統音樂來講“中國”和中國人的書;是以中國傳統音樂、各地民歌為脈,飽含深情講述的“中國故事”。
田青 著
中信出版集團,2022年7月
以樂為鏡,可知中國人。
田青,知名音樂學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家,長期致力於中國傳統音樂、宗教音樂及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研究和推廣,努力打通理論研究與社會實踐的壁壘,把琴學、崑曲、原生態民歌以及古老樂種重新扶至國家殿堂。出版包括《中國宗教音樂》《淨土天音》《撿起金葉》《禪與樂》在內的學術及各類作品260多萬字,2018年出版九卷本《田青文集》。
中國最古老的樂種——南音
曾經有人認為今天只有在日本才能看到唐朝的建築,聽到唐朝的聲音,甚至錯誤地認為尺八這種樂器只有日本才有,而像敦煌壁畫所繪的橫抱撥彈的琵琶也只有日本才有。我勸這些朋友到泉州、廈門、臺灣,甚至到東南亞的華人社群走一走,看看、聽聽在閩南文化圈普遍流傳的一個古老、美麗的樂種——南音。
泉州南音,也稱南管、弦管,是流傳於以泉州為中心的閩南地區、中國臺灣和南洋的一個古老樂種,被稱為中國古代音樂的“活化石”。目前,大部分學者認為泉州南音與唐、宋古樂有著密切的血緣關係,是我國現存樂種中最古老且至今仍呈現活潑生機,得到閩南人普遍熱愛與良好傳承的傳統音樂。泉州南音能作為華夏正聲流傳到今天,有著特殊的原因和條件。泉州地處東南沿海,有獨特的人文環境和生存條件。從晉、唐、五代至兩宋,中原的皇族、士族因為逃避戰亂,先後舉族南移,一大部分人最終定居泉州。他們把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音樂文化也帶入泉州,並逐漸流佈民間,世代傳衍。
中國古樂中絕大部分的物質構成和形態構成,在中原大地以至大江南北,大都只埋在五代、魏晉墓葬中的磚刻和石刻影像裡。但許多人不知道的是,活生生的唐宋音樂遺響,不僅大量儲存在南音曲目當中,而且,至今南音的琵琶仍然像敦煌壁畫裡的琵琶一樣,被彈奏者橫抱懷中;唐朝的洞簫傳到日本被稱為“尺八”,有人以為在中國已經失傳了,但實際上它一直在南音中嗚嗚而歌;自古便出現在“執節者歌”場景中的拍板,依然在南音歌者的手中莊重地節度著音樂的輕重緩急……南音的演唱規制,南音中自成體系的工尺(chě)譜,以至一首首具體的樂曲,在一定程度上都可以作為中古音樂的歷史見證。
敦煌壁畫《觀無量壽經變》是唐朝燕樂的寫照
我曾經慨嘆:“我們經常聽到的所謂‘民族音樂’中的絕大部分,為什麼和我在中國古典文學和其他古典藝術中所感受到的意境那麼格格不入?當彈琵琶的輪指像機槍的子彈一樣掃向無辜的聽眾;當二胡的弓子如‘白駒過隙’般在兩根弦間奔突;當竹笛和嗩吶在舞臺上揚起田徑場上的口號,比誰‘更快、更高、更強’;當我們像西洋管絃樂隊一樣龐大的民族樂隊得意揚揚地奏起《拉科奇進行曲》的時候,我覺得我們的老祖宗在皺眉頭:這是我們的‘華夏正聲’嗎?”直到聽到泉州南音,我才聽到與我血液中的音樂基因相互唱和的聲音。
我曾經慨嘆:“音樂是時間藝術,是即現即逝、隨生隨滅的,看不見、抓不著、留不住。‘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有什麼辦法呢?古人沒有錄音機,有時候,只好憑我們尋扯獺祭。現世之人,誰都沒有陪孔老夫子在齊國聽過韶樂,所以,誰都說不清楚老先生到底為什麼聽過它之後竟然三個月吃不出肉味來。三千太學生‘轉世’至今,也恐怕都淡忘了嵇叔夜的慷慨與悲涼,沒有誰說得清為什麼斯人逝去便該‘於今絕矣’的《廣陵散》至今仍有琴人在彈。”直到聽到了泉州南音,我才敢下這樣的斷語:古老的中國音樂真的一直流傳到了今天,而且,你可以在閩南文化圈幾乎所有社群的小巷民厝裡聽到。
曾經有人概括泉州南音的特點是古、多、廣、強、美。其所謂古,是南音有上千年的歷史;其所謂多,是南音有兩千首以上的譜、散曲和套曲;其所謂廣,是南音不只活躍在閩南地區,而且擴充套件到港澳臺地區、南洋群島以及歐美的一些地方,可以說凡操閩南方言的人群裡就有它的存在;其所謂強,是南音歷經無數的天災人禍和漫長歲月的磨難,還能夠頑強地存活下來;其所謂美,是南音既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長撩曲,又有慷慨悲歌、一唱三嘆的疊拍聲。琵琶大師劉德海一輩子沉浸於琵琶演奏,到晚年才偶然聽到南音,他支援中國音樂學院民樂系與泉州文化部門合作,安排該校學生到泉州學習南音。在學習後的彙報演出結束時,大家請劉德海講話,老音樂家激動得說不出話,只用盡全力喊出了一句口號:“南音萬歲!”趙樸初先生生前在泉州聽過南音之後,寫下這樣一首詩,道盡了南音的藝術魅力和深邃內涵:
管絃和雅聽南音,
唐宋淵源大可尋。
不意友聲來海外,
喜逢佳節又逢親。
我與泉州的朋友探討過南音為什麼歷經千年而不衰的問題。他們認為,南音的主體部分不是里巷歌謠,也不是所謂的源自戲曲音樂,而是唐宋宮廷和教坊中的樂師、樂工的傑作。如大譜中的“四(時景)、梅(花操)、走(馬)、歸(巢)”和《陽關三疊》等,都是純粹的“虛譜無詞”的古曲,是非常難得的、藝術水平極高的純器樂作品。也許它們一開始傳入泉州時就已經非常成熟,因而十分凝固,所以歷代弦友對待它們只能持認真保守的態度,不敢輕舉妄動。有位新文藝工作者發現有首散曲中的一個詞只要移動一個音位,就可使咬字發音更加明確,但立即受到多位藝師的斥責,認為“儘管說得有理,但誰敢動它?!”由此可見,南音界忠於傳統、保守傳統是很堅定的,因此才會歷久而不變異。
另外,南音對於其愛好者來說,是深入人心的,是融化在感情深處的,是永遠揮之不去的。在海外,南音是祖宗的靈魂,是故鄉的明月,是遊子心中永恆的記憶。
南音由“指”“譜”“曲”三大部分組成。其中的“指”也叫“指套”,是有詞、有譜,註明琵琶指法的大麴。“譜”是無詞而有琵琶指法的器樂演奏譜,原有十三大套,後增至十六大套。南曲十六大套“譜”,以上文提到的“四”“梅”“走”“歸”四套最為著名。“曲”即散曲(亦稱草曲),在南曲音樂中佔有很大比重,大約有一千首。《南海觀音贊》是儲存在南管指套中的一套佛曲,有詞有譜,該曲唱奏時通常會加入鐃鈸、響鐘、木魚等法器,較異於一般南管樂曲的唱奏。此曲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其使用的曲牌《照山泉·兜勒聲》。“兜勒”二字始見於《晉書·樂志》:“張博望入西域,傳其法於西京,惟得《摩訶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乘輿以為武樂。”說張騫(被封為博望侯,所以被稱張博望)入西域之後,曾在西京長安傳授其法,只有一首樂曲《摩訶兜勒》。宮廷音樂家李延年因為這西域“胡曲”的啟發創作了二十八首軍樂,在車馬行進時使用。
張騫出使西域共有兩次。第一次在公元前138—前126年,第二次在公元前119年。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時,歷盡千辛萬苦,費時十餘年方歸中原,去時百餘人,歸時只二人,又是倉促逃歸,估計不可能攜什麼樂曲回國。第二次他只至烏孫,歸時“烏孫發譯道送騫,與烏孫使數十人,馬數十匹,報謝”。也許他就是在這次出使歸來時帶回了這首樂曲?我們今天雖然已無法知道張騫是如何帶回這首樂曲的,但我們知道李延年是當時最好的音樂家,一曲西域風格的《摩訶兜勒》竟讓他靈感大發,在樂曲的啟發下改編或重新創作了二十八首軍樂,可見其藝術上的獨特魅力。
那麼,張騫帶回的這首《摩訶兜勒》究竟是一首什麼音樂呢?一種說法認為,“摩訶兜勒”是“大麴”的意思。“摩訶”在梵文中是“大”(waha)的意思,“兜勒”在蒙古文中是“曲”的意思,我們現在直譯成漢語時一般連讀而譯成一個漢字“哆”,比如短調(包古尼哆)。埃及也把一種套曲稱作“多爾”,在許多突厥—蒙古—通古斯語系裡,“曲”的發音皆類似於“兜勒”。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無論是在目前的漢文音樂文獻中還是在音樂中,只有南音裡還保留著“兜勒”二字。
在清咸豐年間刻本《文煥堂指譜》中,許多重要的音樂歷史資訊和古曲的面貌被比較完好地儲存了下來。例如,在其三十六套“指譜”中,有一些與唐《教坊記》中記載的唐朝曲名同名,如《舞霓裳》、《後花》等似與《霓裳羽衣曲》、《玉樹後庭花》等樂曲有關。記錄這些音樂的樂譜為工尺譜,是中國傳統的樂譜之一,中國廣大地域的許多不同樂種都在使用,尤其是北方的笙管樂,一直到今天仍然在使用。近代常見的工尺譜,一般用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等字樣作為唱名,相當於今天普遍流行的sol、la、si、do、re、mi、fa(或升fa)、sol、la、si。但南音的工尺譜與北方笙管樂使用的工尺譜不盡相同。
南音的節拍稱“撩拍”,以“撩”作為節奏基本單位,“拍”為拍板擊節之處。在南音工尺譜中,在音符的旁邊記有節拍符號,“拍”記為“o”,“撩”記為“、”。工尺譜內凡遇到“o”記號,則擊“拍板”一次。南音撩拍共分六種:七撩拍、三撩拍、一二拍、疊拍、緊疊、散板。由於南音的音樂悠長細膩、節奏緩慢,所以在把南音工尺譜譯為現代通用的五線譜或簡譜時,常常不以常用的四分音符為一拍,而以二分音符為一拍。七撩拍即七撩加上一拍,共八撩,相當於8/2拍,如果用四分音符為一拍,那麼一小節則有16拍,即16/4拍。以此類推,三撩拍為4/2拍,一二拍為2/2拍,疊拍為1/2拍,緊疊為1/4拍。
一般工尺譜《冀中管樂譜舊抄本》
南音工尺譜
南音的七撩拍可能是世界上最慢、最綿長的音樂了!南音“指套”裡有一曲《一紙相思》就是七撩拍。開始的七個字“一紙相思寫不盡”竟然要唱整整九分鐘!這七個字,是柔腸百轉、哀婉入神的七個字!這九分鐘,是跌宕起伏、迴腸蕩氣的九分鐘!中國傳統音樂體現的是一種線性思維,但這條旋律線不是一條直線,也不像現代的搖滾或進行曲那樣充滿直上直下、稜角分明的“硬”曲線,而是像灕江兩岸起伏有致的層巒疊嶂在碧綠清澈的水面畫出的那道山影一樣,悠遊和緩、渾然天成,耐看、耐聽、耐人尋味,充滿禪意。
中國美學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個字是“韻”,這個顯而易見來自音樂的字所包含的千百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其實是中國人在千百年漫長而細緻的審美活動中逐漸形成的,它隱含在我們每一個炎黃子孫的血液中,是我們精神的基因,牢固而鮮明,代代相傳。假如說漢字書法是線性思維在空間中付諸視覺的極度彰顯,那麼,中國傳統音樂的旋律,則是線性思維在時間裡付諸聽覺的盡情展現。我們欣賞懷素的《自敘帖》,那飛揚靈動、迤邐周折、充盈著豪情與灑脫的線條讓我們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氤氳之“氣”;同樣,我們在聆聽南音時,那婉轉婀娜、流觴曲水般清麗淡雅的天籟之聲,則讓我們充分體悟到“韻”的滋味。
泉州南音樂團表演“郎君祭”
編輯:august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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