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裴丹
編輯 | 張瑞
出品 | 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截斷自己的腿骨
手術醒來後的半小時,丁芸疼得渾身發抖。此時她的大腿股骨已被截斷,骨內的空腔裡植入了一根獲得美國食藥監局許可的新型鈦合金髓內針。
這是美國“賭城”拉斯維加斯的四月,這所沙漠之城白天酷熱,晚上寒冷,賭場徹夜燈火通明。在這裡的一間骨科診所裡,丁芸剛剛完成了接受一項叫做“肢體延長術”(Limb Lengthening Treatment)的手術。
肢體延長術,更通俗的稱法即“斷骨增高”,是指鑽孔截斷已經停止生長的小腿脛骨或大腿股骨,並在體內或體外安裝具牽伸作用的肢體延長器,就像骨折後刺激骨頭重新長好一樣,利用骨骼組織的再生長力,以每天0.25毫米到1毫米的速度將肢體緩慢延長。在中國,這項手術因為有較高風險,從2006年起禁止於健康人身上開展,矮小症、肢體不等長、骨腫瘤等病人也必須在有資質的醫院受術。
而在美國,根據《洛杉磯時報》報道,每年來到拉斯維加斯,選擇醫學博士凱文·德比帕沙德(Kevin Debiparshad)的診所進行肢體延長的受術者超過100人。只要你希望“重新創造自己”,都可以前來,就像診所網站所描述的,這裡是"能重寫身高法則的世界,一片你掌握重塑命運權杖的疆域。”德比帕沙德醫生告訴我,到了暑假(5-8月),75%的就診者甚至是未成年人。
當然,即使在歐美,這也是一門有著爭議的手術,在一位身高1米72的哥倫比亞男網紅進行斷骨增高的帖子下,留言是:“湯姆·克魯斯只有5'5''(五英尺五英寸,即165.1釐米)。”也有人說,這些增高的男性需要的是心理治療,而不是手術。
5月31日這天,丁芸已完成手術7周,獨自一人住在拉斯維加斯的民宿裡,她說自己康復得很好,術後一兩週,盆骨、膝蓋、小腿等部位神經和肌肉的疼痛基本消失。為了做手術,她準備了超過100萬人民幣的資金。德比帕沙德醫生的診所官網顯示,大腿延長手術費用在8萬美元以上,合人民幣57萬6千元,以後還可能漲價。手術費用之外,藥物花費3萬元,其中包括一種防止股骨頭壞死的專利原研藥。此外兩週護工費用為2萬元。術後四個月,為了保證骨骼生長,她根據醫生建議,買齊新鮮的牛肉、魚肉、水果、蔬菜,和各種維生素,包括房租在內,也要花十幾萬元。
如今,丁芸的大腿已經延長了大概3釐米,但坐在輪椅上,看起來不明顯,她的最終目標是8釐米,這是大腿延長所能達到的極限。這還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
但不是誰都有能力跨過大洋去手術。在國內南方某地,術後第三個月起,羅茜在睡夢中痛醒。她20歲出頭,從17歲起第一次在網上查到斷骨增高手術後,就下定了決心要做它。手術費用只要人民幣10萬出頭,資金來自存款及與前男友交往期間對方贈予的禮物,受術醫院是腿友群的“腿友”(打算或已經做了斷骨增高的社群)推薦的。
她拒絕透露自己的受術醫院、手術名義、中間人等資訊。國內的斷骨增高手術只能在一些骨專科醫院或私立醫院違法開展,手術名目被包裝成O形腿、長短腿、膝內翻或膝外翻矯正。還有受術者本身就有腿型畸形,可以在正畸同時直接做延長手術。
羅茜做的是小腿脛骨上的“外接”斷骨增高技術,斷骨後,內部安置髓內釘(並非如丁芸一般是鈦合金的),外部安置用於加固的圓環,還要用鋼針穿透皮膚和肌肉,固定斷骨。
“外接斷骨增高”由蘇聯歷史上治療骨折傷員的“伊利扎洛夫”技術發展而來,在中國醫院被用於治療複雜性骨折、四肢骨不連、創傷性骨髓炎等。它創傷大,易感染,在過往新聞報道與其他“腿友”的口耳相傳裡,出現了較多併發症,如骨髓炎、神經壞死等。德比帕沙德醫生告訴我,相比於費用高昂的內建手術,外接手術過程更復雜,併發症機率更高,是一種更“舊”的手術技術。雖然,2021年,因為患者疼痛、骨骼異常、腐蝕等不良反應,一種不鏽鋼內建髓內釘也曾被生產商主動召回。
當用於肢體延長的時候,外接式依賴的是受術者每日用扳手手動牽伸髓內釘。與之相對,丁芸花8萬美金開展的是電磁驅動的全內建手術,使用無線遙控裝置,控制內建髓內釘,使其在體內延長。
羅茜來自中國中部省份一個留守家庭,她告訴我,13歲起她基本不再長個,她的生母身高只有150cm,而她自己也“又矮又胖”,從小就被父親與繼母嘲笑,成年後她長到155cm。她是抱著“九死一生的賭徒心態”,去完成的手術。
手術完兩個多月,她的小腿只延長了4.5釐米,這大概是她骨骼的延長極限,但她不甘心,繼續每天用扳手手動延長髓內釘,逼迫血管跟腱和神經加速拉長,延長長度從每天0.25毫米-0.75毫米,增加到0.75-1毫米。打破極限的代價是,她會在夢中被痛醒。

©視覺中國
在中國還有至少數百位像丁芸和羅茜這樣的人,出於對身高的渴望,在中國、土耳其、韓國、美國等地截斷自己的腿骨。中國目前只能以腿型矯正名義進行外接延長,費用十餘萬,而且是非法的;美國最昂貴也最規範,去者甚少;其他亞洲國家同時提供內建、外接選項,豐儉由人,甚至有中文微信客服。社交網路上,宣傳這項手術的醫美博主此起彼伏,她們往往是年輕女性,宣揚著手術後靚麗的人生坦途。
無論合法與否,風險多大,增高手術似乎始終被需求。就像丁芸所說,在德比帕沙德醫生的診所,“全世界各地的男男女女,天天都來做(增高),醫生護士甚至保潔看著我們,都覺得見怪不怪。”面對我的詢問,她說斷骨增高就是一項醫美,雖然“傷筋動骨100天”,但這沒什麼大不了,“我理解你的好奇心,但是國內國外醫美已經很流行,已經不新鮮了,甚至沒做點什麼,都沒覺得是沒趕上時髦。”

每一釐米的身高都會被檢視
丁芸與另一位在矽谷工作的亞裔女孩同天在德比帕沙德醫生的診所接受手術。德比帕沙德醫生描述道,兩人的身高都處在“光譜中較低的那一側”,丁芸大概5英尺(152釐米),另一位女孩則5英尺都不到,丁芸回憶,這個女孩瞭解到她的身高時,反應是“你不用做(增高)呀。”
男性面臨的“身高歧視”早已被社會科學所證實,甚至與社會階層劃上等號。全球五百強CEO的平均身高是六英尺(約182.88釐米),一份2009年針對澳大利亞男性的研究則顯示,男性收入也與身高成正比,每高1英寸(2.54釐米),平均每年能多賺500美元。
德比帕沙德的許多受術者是科技新貴,20多位矽谷大廠軟體工程師已到訪他的診所。他告訴我,疫情之後,他的客戶變得更為多元,來自金融行業、醫療行業,有人自己就是醫生,還有演員、網紅與音樂家。此前一位亞洲著名Youtuber甚至賣了一些比特幣,來出手術費。
美國GQ雜誌還採訪了一位原始身高174釐米的男性受術者,他擁有成功的婚姻和三個孩子,只比美國男性平均身高低1釐米。但也不想拒絕一個超越“平均”的機會。
女性在身高上的劣勢並未有類似的資料證明。一份2022年的國外研究發現,美國、加拿大、古巴和挪威的異性戀男性更喜歡矮一些的女性。這既是和自己的身高對比,也是和社會平均身高相比,即,在這些國家,個子更矮的女性,可能更受歡迎。丁芸也說,與她同天受術的亞裔女孩就有一個“又高又帥”的白人男友。
但丁芸自己不這麼看。
你多高呢?丁芸反問我。我回答1米62,“在北京也不算太高。說實在的,人家可能還會覺得有點矮。”
丁芸心中,女性達到1米7,才是更受欣賞的達標線。“以應聘來說,以前最熱門的金融行業,一個1米62的和一個1米7的女性,肯定是1米7更受歡迎對不對?”走南闖北,也在美國讀過書的她認為美國的女性標準也是1米7,“身高擺在那,氣場肯定更強一點,”她又舉了美國總統特朗普的例子,他的三任妻子都是模特或選美冠軍,身高都在1米73以上,“沒到那個身高,人家看都不看。”
在中國,丁芸說女性每一釐米的身高差異都會被檢視。“人家平時可能沒當著你面說,”她舉了相親的例子,還以我為例。“機構可能會拿著你這個1米62來說事,沒到1米65,能相到1米85的男生嗎?”
而在國內,羅茜確乎記得交往時前男友感慨過,你要是再高個3、5釐米,有158、160就好了。
德比帕沙德醫生告訴我,在他的診所,女性受術者雖然只佔總來訪者當中的百分之二十,但其中“確實大部分是亞裔”。
“我自尊心比較重,容易精神內耗,別人一個眼神,罵我一句,晚上可以一直輾轉反側想那一句話。”羅茜告訴我。
小時候,她只長到1米47,她央求父親給自己買一些鈣片或補劑,也就每個月2、30塊錢。父親再婚後,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後媽和妹妹身上,她想用身高證明自己。她在網上搜查長高攻略,買來一箱箱羊奶,堅持服用,輔助運動。她長到了1米55。但在家裡,父親依然忽視她。而來到社會上,也被人“居高臨下”“翻白眼”,這或許與身高無關,但她確實見過一些要求1米58以上才能應聘的工作,這些都讓她更加不自信。
羅茜全方位分析自己的身材:不僅有小短腿,還胖,頭也大,比例不好,“男人都喜歡‘大長腿’,而我是‘小短腿’。”
17歲那年,羅茜還沒高中畢業,因為醫托在網上宣傳土耳其斷骨增高,她瞭解到了這個手術。雖然網上能查到的全是負面資訊,她一個人默默存錢,存了兩年。辭職來到這所南方城市的醫院做手術,沒告訴任何同事,想來個“一鳴驚人”。
住院六天後,她獨自離開醫院,上車也變成了一件難事:“自己扶著輪椅,彎著腰起來,屁股靠在車門框上,慢慢往座椅上挪,雙手扶著座椅,雙腿翹起來,屁股一點點往裡面挪。”

©視覺中國
她和丁芸都認為,增高是一種對自己“全方位”的提升。就業、戀愛、自信…如今,延長了7.3釐米後,她1米62了。
在羅茜社交網路分享斷骨增高經歷的帖子下,一位身高160.4釐米的南方女孩分享了自己在約會失敗後的心結:“我自己一兩年還陷入個子矮的糾結中,只為了見了一面就不聯絡的人。”她形容自己的長相“公認的沒話”,其他條件“在一線城市也是中上的”。但因為個子不高,朋友卻打趣說,她的“臉白長了”。
“一兩年了,有些時候做夢還是夢到,醒來後沒辦法和自己和解……有些時候很天真想著當初見面穿高跟鞋不就好了……"

真的敢於付諸行動的還是女孩子
“生活中個子矮的男生是很多的,甚至有侏儒,他們為什麼沒有自卑到去做斷骨增高呢?不會不理智到我們這個程度。”
在接受《南方週末》關於斷骨增高“醫托”的調查裡,小夢分享了她對斷骨增高群體的觀察:接受手術的以女性為多,許多女性並不矮,性格帶有慕強、虛榮、完美主義的傾向。小夢花60萬在土耳其先後延長了小腿和大腿,之後小腿罹患了嚴重的遲發性骨髓炎。
羅茜、小夢都告訴我,她們認識的斷骨增高受術者以女性為多,羅茜給出的原因是:“討論身高自卑、怕被歧視的很多是男生,但真的敢於付諸行動的還是女孩子。”
小夢的原始身高也是1.55米。但她沒有找物件的焦慮。大學畢業後,她曾經想做穿搭博主,在直播間帶貨賣衣服,她喜歡“御姐”風格,像韓版黑色西服,闊腿褲等,但都是高個子女生穿更好看。
社交媒體的大長腿美女們讓她羨慕,加劇了她的自卑。“小紅書很多使用者是女性,個子又高,各方面又很完美,而我各方面條件都不如(她們)。”
2020年,小夢在“斷骨增高吧”找到一位“土耳其增高團隊”使用者,也就是醫托。她被拉入一個微信群,許多人在這裡宣傳成功的手術經歷,介紹大家去土耳其。這些話術讓她下定了最後的決心:手術沒有後遺症、無痛、無疤痕、很安全,併發症都可以被控制。2021年5月,小夢在土耳其一家名叫Wanna Be Taller的機構完成小腿外接手術——手術費用轉給了當地一個第三方賬戶——不是醫托的,也不是醫院的。
在國內,遊走在法律邊緣的增高手術中,醫托幾乎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小夢轉來一位醫美網紅陳某的影片,在她的記憶裡,這位網紅2023年9月就憑藉斷骨增高熱點上了熱搜。畫面中,這個畫著濃妝、尖下巴、精靈耳的河南女孩說自己從小有一種“要麼死要麼美的心理”。她的公開形象是一位河南醫療美容大夫的妻子,介紹說自己很早前就做了耳朵整形手術,隨後是人中縮短和水泥高顱頂。小夢說,2023年,她在國內完成小腿外接延長,今年4月也在土耳其進行大腿內建延長,原始身高1米57,現在身高1米7以上。社交網路上,她向她的女性受眾們展示出了更“完美”的自己,並曬出客戶一個個醫美專案的定金。她的舊賬號幾年前被封禁了。但在此之後,一位女生聲稱,自己依然經陳某介紹,去南京某醫院面診,並直接給她的機構打了定金。
另一位自稱為陳某“閨蜜”的女性博主熙熙 ,為土耳其另一家肢體延長機構AFA做公開宣傳。她說自己花費了幾十萬資金,調研了全世界超過六家肢體延長機構,2024年12月在土耳其完成大腿內建延長8.2釐米的手術 。她的抖音主頁背景是她和一位土耳其醫生在自己脛骨X光片前的握手合影。

在熙熙的朋友圈裡,一位女性諮詢者說道:“我(隆)胸(手術)都做了,是一個比較能承受痛的人。”熙熙回覆她,與之相比,做腿的痛苦“根本不算什麼。”也有原始身高達到1米6的女性決定追隨她,對小腿和大腿展開“雙斷”。熙熙鼓勵說:“174近在咫尺!”
和陳某的“自律才能被愛”類似,熙熙也展示著一種做腿後逆轉人生的大女主敘事。4月28日,熙熙在朋友圈展出了自己術前術後的自拍混剪。曾經的她1米5出頭,站在家中黃銅鑲邊的老式穿衣鏡前,像個學生一樣穿著保守的牛仔長褲,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 。而做完手術後,新的影片裡,她穿著絲質吊帶背心,超短褲中的大腿修長,腳趾塗著鮮紅的指甲油。她配了這樣一段文字:“感謝那個打破閒言碎語敢於冒險做自己的女孩,一直以來的自卑,終於隨著這次的勇氣和努力被治癒了。”

痛苦與雕琢
“這個手術,我不推薦別人做,只是自己要做。”透過語音與文字,羅茜將這句話重複了超過六次。她承認自己有一種“賭徒”心態。她只是願意承擔風險。
羅茜將承受術後痛苦的過程稱為“雕琢”,就像“男生練腹肌,女生練馬甲線”,要有毅力,還要“放平心態”。
術後三個月,夜深人靜,圍繞著腳腕和小腿神經持續的痛感彷彿被放大,睡兩三個小時就會被疼醒。有時,斷腿處還有灼燒感。每天睡前她都吃一顆止疼藥,疼得實在睡不著,才會想“要是我沒做過這個手術該多好啊。”
好在一覺醒來,疼痛消失。但為了刺激骨痂(骨折部位的新生骨)生長,白天她繼續堅持拄著柺杖走1小時以上 。第一次行走是術後第七天,由於骨腔內植入的髓內針,痛感足以讓她認識的其他腿友站都站不住。
為了省錢,羅茜沒有請護工。而為了防止外接手術後腿上的傷口被感染,四個月的時間她都不能洗澡,只有鐘點工隔幾天來一次,做衛生的同時,幫她洗洗頭。大部分時間裡,羅茜都躺在床上,更難忍受的變成了孤獨,“沒有事情做,真的容易抑鬱。”
在社交媒體,腿友們傾向於展示術後揚眉吐氣的未來,不愛多談斷骨的代價,但在私下裡,痛苦卻往往如影隨形。
小夢發給我幾張聊天截圖,其中一份中,一位女性說,自己手術後“幹什麼都沒勁特別懶”,“腿不好乾啥都不順。”據小夢描述,這位女生在國內做了6釐米增高,但取掉髓內釘兩年後,發現腿在慢慢變彎,膝蓋也不舒服。我加上了這位女生的微信,想與她確認術後情況是否屬實,但她馬上問起是誰提供了聯絡方式,隨後刪除了好友。

另一份聊天記錄裡,一位女性訴苦說術後八個月還不能正常走路,到了陰天下雨就“好煩”,“(疼痛)一直折磨你。”
而疼痛是不分男女的,我也聯絡上幾位做了斷骨增高的男性,他們都因醫療事故或術後併發症走上了維權之路。其中一位原始身高大概160,他辭去工作,在國內進行小腿外接增高手術,之後大感染,支架還把臏韌帶釘死,導致膝蓋痛不欲生,而手術只延長了1釐米,又在修復後縮了回來。
另一位叫小西,因為身高在相親中受挫,也在國內進行小腿外接斷骨增高術,據央視《新聞調查》此前報道,小西在國內一家以骨科為特色的二級綜合醫院開展手術,希望延長6釐米,但一個月後就出現了關節併發症。他說術後修復過程堪稱酷刑。
“把腳踝割開,一個大概十幾釐米的傷口,然後放濃。一開始打了麻藥,但割開後不縫、不打麻藥,塗碘伏,每天用醫用鑷子和導管,把裡面的腐肉一點點剔除出來,過程持續了一個月,特別難熬,有一次我疼得都直接暈過去了。”
如今的他如果想走一兩公里的路,得拄著柺杖。
斷骨增高最大的風險出現在術後的延長期,受術者需要與醫生密切溝通,一同避免可能出現的併發症,但許多受術者無法一直呆在國外,即使在國內,也主要透過微信或者醫托與醫院遠端溝通,術後安全難以得到保障。
倒是羅茜自豪於走完了全程。“其實我到現在感覺都有點恍惚,”她感慨地笑。今年4月,漫長的延長期結束,她拆掉架子,又可以正常行走、生活了。她在社交網路分享自己的經歷,很多人表達了奚落與不理解,但一位中年公務員卻祝福她。這位沒法辭職做手術的中年男性說“自己這麼多年拖著、浪費了太多生命”,他沒有機會消除遺憾了,真心恭喜她手術成功。

手術之後:轉移、“背叛”與生計
2024年以來,關於斷骨增高的媒體調查愈發頻繁起來,被曝光的醫院、醫生已被立案調查,但這並沒有澆滅腿友們進行手術的熱情。
2024年8月,河南“都市報道”記者曾暗訪醫托梁某(“風箏”)在山東菏澤租下的三層大樓。這是一個掛著康復機構牌子的醫療機構,26個房間都住滿了斷骨增高手術的受術者,幾位女性腿友熱情向記者分享自己的延長經歷,還熱情地歡迎記者一起來做手術。報道釋出後,這家機構在9月關停,與醫托合作的主刀醫生也被停職停崗。 這位梁某就是介紹小夢去土耳其的醫托。據瞭解,超過三位經梁某做手術的腿友都把手術費用直接打給梁某的“菏澤骨管家醫療服務有限公司”,這家公司後來被罰款登出。在另一份小夢提供的微信截圖裡,梁某的搭檔承認每筆手術他倆會各收一萬多元的介紹費。

醫托“風箏”(梁某)的腿友群裡,眾多腿友聚在一起。©小夢
但一些腿友們對此並不領情。一段群聊記錄顯示,一位腿友認為記者“腦子有問題”“故意搞山東”。另一位腿友覺得調查“斷章取義”,還有人評論“這個記者看面相就感覺噁心壞了”。
劉慧是當時的受術者之一,記者來拍攝時是她術後的第10、11天。她曾向小西表示,醫院被曝光後,她們“為了躲記者到處搬到處躲”。
另一位腿友小樂也告訴我,她的女性好友在福建某醫院做手術,麻藥沒過,就遇到檢查,被連忙“抬”了出去,“她現在罵罵咧咧的。”
小樂在福建做了小腿外接增高手術,但延長期結束,要拆架子時,她的醫生已經轉移到了新疆,她只好跟著去。她聽說團隊接下來還要轉移去雲南。
小樂的手術很順利,她繼續找醫生做了大腿延長,但劉慧卻出現了嚴重的併發症。與小西的聊天記錄顯示,24年12月,包括劉慧在內的四個人需要做二次截骨,其中一個女生反覆感染,反覆清創,疤痕可怖。
這時劉慧向小西感慨:“如果早點聯絡記者去,我們好幾個都不會跳進火坑。”
但1個月後,劉慧稱事情“解決”了。醫托們與她們簽訂了保密協議,答應幫做二次修復。她拒絕了小西聯絡的央視記者的採訪。但小西說,如果二次修復時出現問題,更難判斷責任出現在原來做增高的醫院,還是後續做修復的醫院。比如,有腿友下肢的腓總神經在修復過程中受損,但和解後獲得的15萬賠償金已經用完,沒法再起訴。
小夢和小西都認為,打擊非法、違規的斷骨增高手術,重點是要起訴醫托,甚至對其進行刑事立案,杜絕這些並無醫療專業知識的人利用資訊差,將高風險的手術包裝成醫美產品。但從土耳其到國內,一個個受害者的和解,也讓他們愈發氣餒。一位和解過程中的腿友告訴我,賠償主要由醫院承擔,醫托可以繼續推介“垃圾醫生”,繼續害人。他說,梁某的群還在活躍著。
而劉慧們也有自己的苦衷。她們達不到傷殘等級鑑定,如果走法律程式,只能退掉十幾萬手術費,還要支付律師費與差旅,不如接受和解。
少數一些受術者與醫生合謀,將斷骨手術包裝為O形腿矯正等能走醫保的專案,如果出了事故,維權會更加困難。
受術者成為醫托不是少見的情況,高昂的手術費用、術後接近半年的恢復期,都讓醫托選項顯得誘人。

在菏澤接受手術後嚴重感染的女性受術者小腿傷疤
一位腿友直接告訴我,她確實會為自己的醫生介紹客源,但醫生很摳門,一單手術費十幾萬,介紹費只有2000元,她這樣的屬於“半醫托”。 當羅茜把自己的術後恢復情況發在網上,也有人前來諮詢——做過手術的腿友們普遍進行“付費諮詢”來填補支出——兩位腿友指出,做手術前,他們都花了超過1000元的諮詢費。
在一個400多人的腿友微信群裡,關於“騙子”醫托的線上文件被設定為群公告,每一位新入群的“腿友”都會收到提醒。 腿友們一般都是透過群友的推薦來獲得醫生和醫院的聯絡方式,群主告訴我,至少兩位經梁某介紹“做腿”失敗的人已經開始幫機構打廣告了,“屠龍少年終成惡龍”。
羅茜增高成功,也還沒有找到新的工作,住在超一線城市的出租屋。術後,她好心的房東允許她緩了幾天才交房租。她曾做過奶茶店員、服務員、前臺諮詢、文員,也下廠打過工,但這些工作報酬都不高,她試過尋找兼職機會,發一條資訊給幾分、幾毛錢,完成一單小任務給一兩塊錢,根本解決不了工作需求。而她又開始了對自己新的“雕琢”:現在,她開始認真地記錄自己每天的減肥資料。
雖然厭惡被騙,對於增高的熱情似乎如何也不會被熄滅。在一個名為“土耳其斷骨受害者”的群聊裡,一位新新增的腿友在裡面求手術合租室友,說“我馬上過來送人頭了”“沒事我大不了重開”。這位腿友在國內進行小腿外接手術後,髓內針彎折,“痛苦一個月”,但醫生“後面對我挺好的”,自己康復後也就不再怪罪他。小夢認為這是“腿圈”的一種極端心態。小西也說,很多時候勸腿友們不要做手術,反而會被罵,而很多併發症在術後三至五年才能慢慢觀察出來,或許只有到了那時,人們才會真的“反悔”。
小西等人的維權還未成功。陳某和熙熙還在繼續宣傳土耳其的斷骨增高技術,我聯絡上了熙熙,她會將機構AFA的微信名片推薦給諮詢者。但她拒絕向我透露自己如何聯絡上AFA、具體的合作返佣方式等。在土耳其做內建增高的費用在6萬美元以上,套餐內也包括酒店、理療等服務。她告訴諮詢者,土耳其的醫院麻藥給的足,不那麼疼。即使小夢在各個社交平臺上曝光她們 ,5月13日,熙熙釋出的一條朋友圈宛如隔空喊話:“機構的手術都排到7.15日了,在你們還在焦慮這那的時候,很多有錢人早都實現人生夢想了。”她的另一條朋友圈在幫腿友找室友:“下週一、13號、17號有三個做腿的小姐姐,可以拼房的聯絡。”
(來源:騰訊新聞)

◦ 頭圖來自視覺中國。
◦ 文中人物,除美國醫生凱文·德比帕沙德外,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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