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幸福的生活也有雞毛,只不過有的雞毛大,有的雞毛小。

配圖 | 《坡道上的家》劇照

對於大多數普通人,也許不幸不是遭遇了厄運,而是生活的負擔與不如意一層一層累加,就像一根橡皮筋,不斷地拉伸,最終不堪重壓,“嘣”的一聲發生了斷裂。
王月,一個小鎮公務員,有著令人欣羨的工作,和諧美滿的家庭,卻因為生活的不如意陷入焦慮與自我懷疑的枷鎖中。終於在36歲時,她緊繃的人生再承受不住一絲壓力,她決定離開。
自殺的那天早上,她笑著答應兒子,下午會去接他放學。

1986年,王月出生在魯西南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3年後,妹妹出生,父母跟親戚朋友借了2000元,才終於拆掉了家裡搖搖欲墜的茅草屋,蓋起了三間紅色的磚瓦房。妹妹的到來,不僅給這個貧寒的家增加了一份負擔,而且讓年僅3歲的王月多了一重身份——姐姐。
王月的父親常年在40多公里外的工廠打工,母親是典型的農村婦女,3歲開始,王月幫母親做家務、做飯,偶爾也去地裡做一些拔草、除蟲、掰玉米等簡單零碎的農活,但更多時候,母親下地幹活時,會把姐妹倆鎖在家裡,王月肩負起她生活中的主要任務——照顧妹妹。
妹妹不會走時,王月常用一根長布條將妹妹拴在床邊,妹妹只能在床周圍活動,就不至於出現大的危險。等到妹妹日漸長大,會走,能跑,王月就有些膽戰心驚。
妹妹四歲多時,有一次大概因為跑得過快,頭撞到了桌角處,額頭立馬起了一個雞蛋大小的包,聽著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王月有些害怕,害怕妹妹受傷過於嚴重,更害怕母親下地回來責怪她沒照顧好妹妹。不過,母親回來後並未質問她,就帶妹妹去了村裡的診室,可母親煩躁擔憂的神色還是讓王月覺得自己犯了錯,內心惶恐且愧疚。
在王月童年的記憶裡,妹妹就像一塊甩不掉的狗皮膏藥,緊緊黏在她的身後,讓她無論去哪兒,心裡都有一重負擔,不是很自在。
這份責任延續了王月的一生,妹妹從小懼怕父親,她有什麼問題也更願意求助姐姐。手機丟了,王月給買,畢業去外地面試,王月給訂機票,哪怕是王月結婚後,妹妹要出國,王月說服老公,拿了1萬元給妹妹用。後來網路上流行一個熱詞,叫“扶弟魔”,王月應該算是“扶妹魔”。2019年,妹妹結婚時,母親要求王月必須拿出5萬元借給妹妹買房,好在妹妹和妹夫的經濟條件還可以,堅決不要她的錢。

王月從小就是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知道家裡窮,就拼命讀書,學習上總能穩定在班級前幾名,從不需要父母操心、費神。可是學習成績的優異沒有帶給王月多大的驕傲,反而有一件事讓王月自卑不已。
王月初中學會騎腳踏車後,不知是誰給母親出的主意,讓王月去集市上賣煮玉米補貼家用。
於是,一放暑假,每天早上還不到五點鐘,母親就喊王月起來煮玉米,煮好後,母親會將玉米放進一個四四方方的泡沫箱子,接著把箱子放在腳踏車後座上,最後再用繩子結結實實地綁住。
王月的腳踏車是大梁腳踏車,她每次上車時都必須快速將右腳跨過橫樑,否則很容易起步失敗甚至摔倒在地,而且後座綁上了玉米,讓重心更難控制,即便上車後,王月也不敢鬆懈,她總是雙手緊緊握住車把手,歪歪扭扭地消失在清晨的衚衕口。
王月打心眼裡牴觸賣玉米,她怕遇到老師或者同學,所以,她從不像其他小商小販急於去搶佔集市的好位置,而是悄悄找個角落,默默站在腳踏車旁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對於能賣出去多少玉米,她並不抱多大期望,但對於不要碰到熟人這件事,她每次出門前、路上都要在內心祈禱。
王月很想向母親提,她不想再去賣玉米了,但是看著母親每日忙碌的身影,她又有些於心不忍,特別是如果玉米哪天賣得好,當她把一把零錢交給母親時,母親眼裡的喜悅讓她不忍去破壞。
在王月眼裡,比起自己那點兒可憐的自尊,能為家庭減少一點負擔才是更加重要的事情。
於是,一整個暑假,王月去集市上的路上是沮喪的,到了集市心情是羞愧和膽戰心驚的,只有賣完玉米,而且當天沒有碰到熟人或者遇到難纏的顧客,她的心情才會輕鬆一些。
就這樣,王月初一、初二的暑假都會去賣玉米,初三的時候,課業逐漸加重,賣玉米的事情就擱置了。

憑著一股認真勁兒,王月的中考成績不錯,考上了縣重點高中,可父親的一句話,差點讓她失去繼續讀書的機會。
按照當時的政策,父親的工作是可以“遺傳”的,父親的很多工友為了讓孩子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選擇提前退休,王月的二姨父就將工作傳給了表姐,讓她初中畢業就進廠當了一名工人。
父親聽說這項政策可能很快要取消了,他不想讓王月失去“鐵飯碗”的機會,哪怕這個機會是要擰一輩子的螺絲。
一次吃飯時,父親和母親商量:“小月畢業後,要不直接去工廠接我的班。”
王月在一旁,委屈的眼淚立馬湧了出來,可她不敢在威嚴的父親面前發表意見,只好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母親。母親很少公開忤逆自己的丈夫,只推說:“月月成績好,去工廠幹活有點可惜了,再找人商量商量。”
後來,不知是因為父親不願提早退休,還是因為村支書的一句 “娃成績這麼好,以後肯定當大官。”父親不再提接班的事了,也許,他在王月身上看到了某種擺脫命運的希望。

王月順利進入了重點高中,可第一次考試她就遭遇了滑鐵盧。
成績釋出那天晚上,王月躲在黑漆漆的被窩裡默默流了很久的眼淚。15歲的她腦海裡不斷地浮現起父母的樣子:母親一米五的矮小身影在家裡、在田裡、在園子裡永遠像陀螺一樣停不下來,父親則總是沉著一張臉,好似生活沒有一件如意的事。
於是,三年的高中生涯,王月發了瘋式地學習,同學們爭先恐後去打飯時,她仍一個人默默在教室埋頭苦讀,有時讓同學幫忙帶個饅頭,有時吃點兒早上剩下的油餅。
功夫不負有心人,高三時,王月的成績已經能穩定在班級前10名,班主任一次開班會時說:“前十名的同學高考正常發揮,都能讀個不錯的一本大學。”

高考,王月發揮失常了,按平時的成績,她應該能考600分左右,可實際她只考了553分,這樣的成績在山東只能勉強讀個二本學校,而且是非熱門專業。
看著平時和自己差不多的同學都能填報一本院校,王月著實有些不甘心,她想復讀,想再為自己的未來搏一次,可是這個想法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特別是父親。
那年,父親的工作不太順利,50歲的他被迫提前退休回家,工資只有以往的三分之一,家裡也沒有除此之外的經濟來源。在父親眼中,女孩子有個學上就可以了,將來畢業找個差不多的工作,然後結婚嫁人,人生就算是完成了。
王月不想認命,她第一次鼓足勇氣跟父親頂嘴,一遍又一遍地和父親說:“我想要復讀。”
父親鐵青著臉,氣急敗壞地說:“你別不知好歹了,別忘了你還有一個妹妹馬上也要讀高中了。”
聽到父親提到妹妹,王月無言以對。是的,她是姐姐,她有責任為這個家做點什麼,哪怕犧牲掉自己的一部分前途。
於是,王月在不情不願中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然後第一次離開家,去了一所偏遠的二本師範學校。王月選擇這所院校的原因很簡單,學費低,伙食每月補助60元,能給家裡減輕一些負擔。

上大學後,家裡每月給王月200元生活費,加上學校每月補助的60元,這是王月一個月消費的極限,吃飯、購買基本生活用品後,這筆錢所剩無幾,王月根本不可能再添置一件哪怕只是地攤上的幾十塊錢的衣服。
有一年冬天,她在日記裡寫道:“天冷了,可是我還沒有一件抵禦寒冷的毛衣,校門口一件衣服就要幾十塊錢,買還是不買?”
大學四年裡,王月總是素面朝天,常年扎著一個馬尾辮,頭頂的頭髮由於皮筋長時間過緊有些稀疏,而她的衣服就像她手中的錢一樣,總是緊緊巴巴,更談不上時髦好看。
在同學們熱烈地愛和享受著風雨滋潤及讚許羨慕時,王月躲在角落裡遠遠看著她暗戀的男生,她始終沒有鼓足勇氣表白,在她的內心,自己就像一隻醜小鴨,而且是不會變成天鵝的那種,不配得到愛與關注。
畢業時,王月以筆試和麵試成績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北京一所高校的研究生,但巧合的是她同時也考上了家鄉的公務員。
這一次,父親的態度更加堅決,他要求王月必須放棄讀研去工作。在他僅有的認知裡,一個農村孩子,多年寒窗苦讀能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已經是祖墳冒煙了,根本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和金錢再去讀虛無縹緲的研究生。
整個夏天,王月總是一個人悄悄地趴在桌邊或者床邊流淚,但最終,她還是帶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徹底和自己的學生時代告別了,入職了新單位,去了一個和自己的專業完全不搭邊的監管部門,負責文字材料。

2008年,妹妹也順利考上了大學,父母提出,由王月來負擔妹妹每年的學費。妹妹的學費是每年4200元,而王月剛工作的工資是每月2000元,她的生活捉襟見肘,一年的收入在支付妹妹讀書、生活的費用,和自己的生活開支後,所剩無幾。
但這還不夠,父親跟王月要走了工資卡,名義上是幫她保管,實際相當於讓王月把賺的錢都交到家裡。
到了年底,父親去銀行提錢才發現卡里只有幾百塊錢,回到家,便生氣地質問:“錢都去哪兒了?”
王月很委屈,因為別人家的孩子賺錢後都是自己花,自己卻要給妹妹支付學費以及平時的生活費,錢根本剩不下多少,但看著父親鐵青的臉,她沉默了,她不敢也不願去與父親爭執。

工作後,親戚朋友開始陸續給王月張羅物件,也許是因為她有一份還不錯的工作,相親物件大都不差,有老師、有公務員,還有軍人,可是無一例外,都沒有迎來第二次見面。
工作第三年,就在她準備放棄時,一次相親,她遇到了一個心儀的男生,一位才華橫溢的語文老師,她不知男老師是喜歡她的淳樸,還是看上她的乖巧,總之,兩人開始了戀愛。
這段感情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父親嫌棄對方曾被不明原因退過一次婚,母親則嫌棄他比王月大4歲。王月感覺,從小到大,只要她想做點什麼,父母總是反對。
王月鐵了心,要和父母抗爭到底,抗爭的方式從爭吵到沉默,到最後父親被逼急了,揚言說:“你要是跟了他,以後就別回這個家。”
一邊是至親,一邊是心愛之人,王月的心就像煎鍋裡的魚般煎熬難耐。朋友給她出招,不表態,拖久了父母自會同意,王月覺得這個方法可行,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可是還沒拖到父母同意,男方先離場了。
男孩自恃有點才華,雖然和王月交往,但是一直低看她。逛街時,他嫌王月土裡土氣,穿什麼衣服都不好看,約會時,他又嫌王月無聊乏味,無趣得很。這份像無根的浮萍一般的感情,從來不穩固,來一陣風就被吹跑了。
這段感情無疾而終的次年,王月又透過相親認識了一個男孩,年齡與她相仿,在醫院工作,雖然不是醫生護士,但至少穩定。
王月的父母對男孩的年齡滿意,但對他的身材不滿,用她媽媽的話說:“一米七五的個頭,瘦得跟猴似的。”
王月沒有反駁,她已經摸清了父母的套路,無論嫁給誰,他們都能挑出毛病來。
男孩的父母對王月很滿意,兩人戀愛沒多久,對方就提出要上門提親,考慮到王月年紀不小,對方的家庭條件還可以,王月的父母最終同意了這門婚事。
2012年的春天,26歲的王月結婚了,她穿著雪白的婚紗,像所有的新娘一樣,懷著對婚姻美好的期待離開了生活二十多年的老房子,而婚後的生活也和大多數家庭差不多,四四方方,平平穩穩。

在外人看來,王月工作順利,生活美滿。
只是,再幸福的生活也有雞毛,只不過有的雞毛大,有的雞毛小。
婆婆人善良,但耳根太軟。王月結婚時收了大概二十多萬的禮金,婆婆在沒和王月打招呼的情況下,婚禮第二天就把錢轉給了一個同事,跟著投資。當時,民間集資還沒有引起公安和大眾的警惕,沒過兩個月,二十萬就打了水漂。家人怕刺激到婆婆,都忍著沒指責她,婆婆並未就此清醒,此後多年,她一直在或明或暗地投資,一次多則五六萬,少則七八千,加起來又有十幾萬。
其他方面的陷阱婆婆也沒少踏入。一次,王月和老公帶著孩子去了外地,婆婆揹著他們跟好姐妹跑去了東北的一個偏遠地市,去聽大師講課。王月的老公知道後,在電話裡和她婆婆生氣地說:“如果當天不回來,我就去跳樓。”雖然知道兒子不可能這樣做,但婆婆不敢冒險,當天就買了車票,灰溜溜回了家。自此,婆婆終於收斂一些了。可後來,婆婆又掉入了養生的陷阱,幾千塊錢的養生奶,一萬多的飲水機,王月三番五次勸老公說:“你管管媽吧,別讓她再被騙錢了。”也許王月的老公早已疲憊,只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於是語氣很不耐煩地和王月說:“你別瞎操心了。”
而這,也是王月和老公在婚姻裡的常態。這個不抽菸、不喝酒、不打麻將的“三好”男人,實際脾氣暴躁,經常不顧及王月的感受。
生活中的王月大大咧咧,家裡的東西常常找不到,每一次都要招來老公的嫌棄,剪刀找不到了,老公就會說:“和你說了多少次了,就是不聽。”出門忘記帶鑰匙,老公會說:“你這腦子,還能做點兒什麼。”為了避免招來更加激烈的爭吵,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王月都選擇了閉嘴,她總是默默聽著。
有一件事,王月的父母唸叨了許多年。那時,王月剛結婚沒多久,王月的老公去四川出差,回來去老丈人家,不僅沒給老丈人帶任何禮品,而且在飯桌上一次次提起,四川的物價有多高,本來想買點兒當地的茶葉,一看價格還是算了。貴可以不買,但是一遍遍在妻子的父母面前唸叨,難免顯得小氣摳門。
這件事過後,父母給老公貼上了摳門的標籤,在後來的很多年裡,他們都經常提起,語氣裡滿是不屑,母親會說:“出趟門,連點茶葉都不捨得給你爸買。”父母的不滿像一根刺,扎進了敏感的王月心裡。
可她逃不開,妹妹後來留在外地工作,父母的身邊只有王月一個孩子。遇到事情,父母想到的第一個人永遠都是王月,他們一如既往的強勢,要求王月放假必須帶孩子回家,回家必須趕早,晚了回去必須受數落。父母一次次的要求,就像給王月下了一個緊箍咒,好像家中的所有事情,她都必須頂上。
有一年,國慶假期,王月帶著女兒報了一個去爬泰山的旅遊團,這是她結婚後第一次出去旅遊,但是當父親得知後,冷嘲熱諷地對母親說道:“你看看閨女,放假不回家,自己在外瀟灑。”同為女人,母親理解王月的辛苦,打圓場說:“孩子自從結婚生孩子,從未出去旅遊過,去一次散散心。”
他人的指責聽多了,難免會潛意識地以為,自己就是別人眼中的自己,而忘了真正的自己是什麼樣子的,在重重重壓之下,王月將自己包進了自卑的殼子裡。

王月的聽話和不反駁,似乎理所當然地從生活、家庭中延續到她的工作、職場裡,她不自覺地聽從領導的所有指令,更從來不拒絕領導的加班要求。
2013年,結婚第一年,王月懷孕了。那年冬天的一個週末,正下著鵝毛大雪,領導打電話讓她去加班趕材料,王月當時在農村老家,回單位的路不好走,她的肚子又已經顯懷,行動有些不便,她嘴上抱怨著,但還是頂著寒風,一個人坐上了回縣城的大巴車。就這樣,自懷孕到臨產,王月除了在定期的產檢時會請半天假,其他時候一次假也沒請過。
工作六七年後,同部門來了一個90後的新人,領導說要加班,她說家裡有事,領導說有困難要克服,她說困難太大克服不了。王月這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加班可以拒絕,不合理的要求可以反抗,雖然她無比羨慕這位新同事的勇敢與瀟灑,但從小到大她早已被裝在了一個套子裡很難走出來,這套子是父母、是權威,是社會對年輕人的規訓。

轉眼工作十年,王月依舊晉升無望,她工作能力強,但做人不夠圓滑,過於認真,而且沒背景、沒人脈。就在她對工作日益厭倦時,一個機會出現了。
一次工作中,王月認識了人事部門的李莉,李莉雖然職位比王月高,但表現得很熱情,相處沒幾天,她就問王月:“想不想來我們部門?”王月聽後有些驚訝,李莉所在的部門是核心部門,接觸領導的機會多,很多同事找關係都進不去。王月有些心動,但不自信地說:“你們部門也不是想進就能進的啊。”李莉則說:“妹子,你只說想不想,後面的事兒我來想辦法。”王月這才認真思考起來,她沒有野心,但也不甘於在現在的部門幹一輩子,“樹挪死,人挪活”,換個部門說不定職業發展會有新的機會。
王月告訴李莉自己的想法後,不到一個月,調令就下來了,領導同事都很高興,能有熟人在核心部門,以後辦事也方便。臨走前,原部門給王月辦了一次隆重的歡送宴,宴會上領導同事比她初到單位時還熱情。

王月以為換了新部門,至少是新工作新氣象。沒想到,新工作不僅工作量陡增,而且同事個個都是笑裡藏刀的人精,最受領導賞識的反而是活幹得最少的那個人。而且,時間久了,大家都知道王月性格綿軟,不會拒絕別人,於是經常找她幫忙,這讓王月的工作更加力不從心。
臨到年底評優,王月雖然不指望自己能評上,但萬萬沒想到評上的竟是一個平日三天兩頭就請假、常常對她吆五喝六的平級男同事,這讓王月鬱悶至極。
王月找李莉抱怨工作,順便想看看有沒有機會換個新的崗位,如果換不成,至少討教一下在新工作的生存之道。可這時的李莉像換了一個人,原本笑意盈盈的臉,在面對王月的抱怨時,只說了一句:“好好幹吧。”王月有一種被欺騙、受侮辱的感覺。
後來,王月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麼幸運被調到核心部門。
李莉想要調到市裡,領導不同意,她許諾找一個能幹活的人來替她,這才盯上了王月。
只不過,李莉的如意算盤沒打成,最後高升的機會給了另外一位同事,沒了利用價值的王月,在她那自然只能得到冷淡的對待。
王月很受傷,不僅僅是新工作並沒有預想的理想,更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三十幾歲的人依然很傻,那麼容易相信別人,那麼輕易地跳進了別人給她編織的“美麗”陷阱。

還有一件事對於王月的打擊很大,那就是女兒的眼睛。
女兒讀一年級時,學校組織了體檢,老師告訴王月:“你女兒近視了,而且還有些斜視,你趕緊帶她去正規的眼科醫院檢查一下吧,別耽誤孩子。”
王月聽到“斜視”兩個詞,腦袋就像火山噴發一樣,“砰”的一聲,陷入了混沌狀態。
近視還好,斜視如果糾正不過來,不僅影響女兒以後找工作、考公等,而且在婚姻上也會多許多坎坷。
2019年,她開始一邊焦慮,一邊馬不停蹄地帶著女兒去各大醫院問診。這個過程中,王月的心就像一個不斷搖擺的天平,一邊是相信治好,一邊是治不好,一邊是正常的孩子,一邊是半殘疾的孩子。
好在,青島眼科醫院的一位醫生給王月帶來了一點希望,醫生說:“孩子小,經過一段時間的用眼鍛鍊,應該是能糾正過來。”
就這樣,王月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件掛心事,那就是每天晚上幫女兒做進行矯正練習,王月知道這件事對女兒事關重大,所以,哪怕工作忙,下班晚,都不敢漏下一次,終於經過大概半年的練習,複診時,醫生說有明顯好轉,王月的心才稍微回落了一些。
其實女兒眼睛的問題只是王月育兒焦慮中一個縮影。王月做事認真,這份態度也延展到了教育孩子這件事上,對於女兒的學習,王月是一刻都不敢放鬆,每次放假,王月都會為女兒制定一份完整的學習計劃,務必每個小時都不能浪費。
女兒上二年級後,數學成績一直不理想,王月分析了女兒的試卷後發現,錯的題其實平時都練習過,只不過可能女兒粗心一些,所以還會再錯。這件事讓王月很頭疼,因為學不會可以學,可是學會了還會錯,就讓她有點束手無策。那段時間,著急的她經常給老師的班主任打電話,從孩子的成績,聊到在課堂上的表現,再到教育方法的討論,有時能打一個多小時,
有一次,王月的母親恰巧聽到了,於是提醒她,不要總是給老師打電話,老師也有自己的生活,孩子還這麼小,慢慢來。
那時的王月,其實已經陷入了嚴重的焦慮中,但家人都沒有往壞處想,只是覺得她過於認真。
在她走後,妹妹在她的朋友圈翻到一條關於內耗焦慮的轉發,王月為那條內容寫了一句話,“我也陷入了內耗中。”只不過這條朋友圈,家人誰都沒有刷到過。

2022年11月底,王月婆婆患上了新冠,病毒很快蔓延到她,再就是老公和兩個孩子。
和大部分人一樣,王月在患上新冠後的兩週內痊癒了。只不過,當發燒、咳嗽、鼻塞等症狀退卻後,她發現自己開始失眠。王月的失眠來勢洶洶,她常常整晚睡不著覺,她試過很多辦法,冥想、聽音樂、喝保健藥品,最後連安定片都吃上了,可是失眠就像一個甩不掉的蒼蠅一樣,一直跟隨著她,拍死一隻,還會再來兩隻。
伴隨著失眠而來的是精神緊張、渾身癱軟無力以及斷斷續續的情緒低落,一開始,她還會和家人傾訴,和老公說,老公只讓她別想太多,和媽媽說,媽媽只讓她好好吃飯,和妹妹說,妹妹只勸她出去走走,可她根本沒有走出家門的力氣。
實在熬不住了,王月和老公商量去醫院看看,好不容易掛上了神經醫學科的專家號,在省會的一家醫院排了兩個小時的隊後,醫生給她做了一個簡單的測試,開了一些治療睡眠的藥。
吃藥的效果是有的,睡眠在慢慢找回,可王月的情緒卻像破了洞的氣球,怎麼也吹不起來,她開始跟著網課寫正念日記,可她寫出來的都是負面情緒,老公有一次說她:“這些年,你一點正能量都沒有吸收。”她在正念日記裡寫道:“是啊,這些年我都做了什麼。”
就這樣,她的身體慢慢變好,心卻越來越封閉了。曾經的好朋友微信給她留言,她也不再回復,有時候,她開始控制不住去想,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一切就都解脫了。
2023年2月20日,當北方的薄冰慢慢融化,枝椏上的新芽正在蓄積破出的力量,王月自殺了。
臨走前一天,她告訴了老公自己的手機密碼,提醒老公,自己的花唄還有五個月的分期沒還,她把自己還沒有吃完的藥打包送給了開藥店的表姐,所有這些行為都沒有引起家人的警覺。也許是因為最近一兩個周她的情況有所好轉,她不再整夜的失眠,可以睡六七個小時覺了。
王月離開的想法產生於10天前,她在百度、小紅書、知乎上搜索,想找到一種影響最小的辦法。最後,她把目光放在了一塊布料上,那是媽媽做被套時剩下的一塊布料,上面是一朵朵豔麗的牡丹花,她扯下了一條,沒有損壞那些花朵,悄悄把她藏在了新家的衣櫃角落。
2月20日當天,春寒料峭,陽光燦爛,兒子早上臨走前和她說:“媽媽,下午放學你能去接我嗎?”她笑著答應了。中午,她給最寵愛她的三姨打了一個電話,電話裡,她伴著爽朗的笑聲對三姨說:“三姨,我快好了,下週就可以去上班了。”三姨勸她:“身體要緊,一定要休息好再去。”這通電話,持續了大概兩分鐘。
吃完午飯,王月告別了婆婆,自己去了新家。大概下午兩三點左右,她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王月曾在朋友圈寫:“沒有人永遠年輕,但總有人一直年輕著。”她永遠年輕了。
也許是一種巧合,也許是一種宿命,也許更是一種諷刺,這天下午四點多,妹妹發微信問姐夫:“這兩天姐姐怎麼樣?”姐夫回:“這兩天有點兒能睡,可能在補覺。”
(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Terra 實習 | 思宇

月半夏
用文字對抗生活,也熱愛生活。

-
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坡道上的家》,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宣告。
-
本文系網易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在後臺回覆【轉載】。
-
投稿給網易人間工作室,可致信:[email protected],稿件一經刊用,將根據文章質量,提供不少於千字100元的稿酬或不設上限的分成收益。
-
投稿人間欄目(非虛構文章)需保證內容及全部內容資訊(包括但不限於人物關係、事件經過、細節發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實性,保證作品不存在任何虛構內容。
-
投稿戲局欄目(虛構文章)除文章正文外,需提供作品大綱及人物小傳,便於編輯更快明白你想表達的內容。
-
其它合作、建議、故事線索,歡迎於微信後臺(或郵件)聯絡我們。





文章由 網易丨人間工作室 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