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各大媒體和機構的年度十佳榜單陸續出來了。
從美國電影學會到美國國家評論協會,從《時代》雜誌到《紐約時報》,看得人眼花繚亂,Sir也列了一長串的補片片單。
在這其中,逢榜必入的是哪部?
不是《奧本海默》。
而是馬丁·斯科塞斯的《花月殺手》,它甚至拔得好幾個榜單的頭籌。
甚至連吳宇森也表示想看:
“真正的cinema,近來這樣的電影可不多了。”

關於這部電影,Sir也是期待很久了,片方一度還試圖在中國內地上映,可最終,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我們遺憾地錯失了大銀幕。
可就在前兩天。
它突然上線了!!!
還等什麼?
趕緊去看啊!
不過在此之前,不妨先看看Sir的老朋友@布拉德特皮,第一時間給大家帶來的“質量鑑定報告”。
看完你就明白。
老馬這一次,拍的究竟是film,還是cinema——
花月殺手
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

可以說,這是2023年最受矚目的影片之一。
馬丁·斯科塞斯執導,三位影帝坐鎮——
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羅伯特·德尼羅,布蘭登·費舍(憑藉影片《鯨》拿下第95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
5月在戛納首映時,口碑就好到離譜。
被稱“史詩般的西部犯罪片”。
而除去豪華卡司,讓本片受矚目的還有一大原因。
電影改編自美國非虛構作家大衛·格雷恩2017的暢銷書《花月殺手:美國連續謀殺案與FBI的崛起》。
故事講述美國曆史上一個少有人知的事件。
揭開“燈塔”背後黑暗虛偽的面紗。
文|布拉德特皮 Sir電影獨家專稿 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01
摧花之月
19世紀70年代,歐塞奇人在白人的驅趕下背井離鄉,來到奧克拉荷馬州的保留地。
幸運的是,幾十年後,這塊土地上噴出了黑金。

為取得開採權,石油公司必須向歐塞奇人支付租金。
除租金外,歐塞奇人還擁有“石油特許使用權”,這項權利讓每個被登記在冊的族人成了“油田股東”。
也讓歐塞奇人成為當時世界上人均最富有的族群。
他們家家有豪宅,每人平均擁有11輛車。
根據1920年的一項統計顯示,每個歐塞奇人每年獲得約1萬美元的分紅(相當於今天的15萬美元)。
一個bug是,“石油使用權”可以被家庭成員繼承,即便不是本族人。
石油帶來巨大財富,這項制度也為歐塞奇人招來禍端。
電影由一位歐塞奇女性講起。

家住灰馬鎮的莫莉,與母親一起生活,家族的成員接二連三喪命。
先是一向身體健康的妹妹死於衰弱症。
接著,性情張揚的姐姐安娜被槍殺,拋屍野外。
沒多久,母親也原因不明地去世。
按犯罪片的正常走向,接下來該逐步挖出誰是兇手了。
而本片逆高潮的就是,它在開頭20分鐘處,就跟觀眾打名牌,將兇手是誰擺在了明面上——
歐內斯特(小李子 飾)一戰退役後,來到灰馬鎮投靠舅舅黑爾(羅伯特·德尼羅 飾)。黑爾是個牧場主,在當地人中頗有聲望。
當他得知外甥在和富家女莫莉約會,便授意他們結婚,這樣外甥就能合法繼承岳母的錢。
注意,他稱這一行為為“投資”。

舅舅道行很高,作為鎮上半個“教父”,他不能明著“惡”。
擅用偽善,把自己包裝成“大家長”。
對那些上了他想殺名單的人,他假得很無恥:
我愛他們
但遲早有一天,他們會死


而他的“投資助理”大外甥,顯然不夠聰明。
愛錢,也愛女人。
毫無主見,指哪打哪,還經常打錯“方向”。

接下來,由黑爾主導,歐內斯特打下手。藉助買兇殺人,策劃了一起起對莫莉家的謀害。
這“明牌”打的如何?
只能說,全片206分鐘,斯科塞斯一如既往地“長”,提供的資訊量也巨大。
(電影很長,文章也很長,全文5460個字,讀完需要14分鐘,感謝你花時間來看)
這種“劇透式”講故事,使它不具備懸疑片的疑點,卻有恐怖片的寒氣和愛情片的糾纏。
雖不驚豔,卻值得一看。
看到最後發現,斯科塞斯還是那個斯科塞斯,《花月》也確實是真正的Cineme(電影藝術)。
02
犯罪恐怖片
回到片名,花月殺手是何意?
每年五月,在歐塞奇部落大量的野花開遍山野,那些枝高的花肆意伸展,遮住了矮小花草享受陽光雨露。
小花小草迅速零落成泥。
5月,便被當地人稱為“摧花之月”。
從片名看,就有緊張感,而之所以說它是一部恐怖片,因為總猝不及防被它的冷氣嚇到。
恐怖的第一層,是不公的恐怖。
這個故事的寫法,讓觀眾擁有“上帝視角”,即從一開始開始我們就看透二人的犯罪計劃。
帶著這種視角去看,歐塞奇一族顯得無知,缺乏維權意識。
這也是為什麼看罷本片,許多評論提到,認為本片對歐塞奇人的刻畫,加重了大眾對土著人“愚昧”的刻板印象。
但。
這樣的視角來看這個故事,其實會讓我們極易忽略一個前提——
當時在白人的統治下,印第安人根本沒有人權。
現實狀況是:1921年,美國政府以“協助”管理財富為名,頒佈一項惡法,強行為歐塞奇人指派白人“監護人”。在這一歧視政策下,白人“合法”監管歐塞奇人的財產,歐塞奇人則被自動視為“無自主行為能力的人”。
電影中有這樣一幕。
治安官盤問莫莉的錢款去向,還質疑她母親花太多錢買肉。
歐塞奇人坐擁巨大財富,卻沒有按個人意願花錢的自由。

連最基本的“人權”都沒有,又談何“維權”呢?
在這套機制下,他們要如何反抗?又該去反抗誰?
安娜遇害後,歐塞奇人派出大使去華盛頓“告御狀”,莫莉也請了私家偵探調查姐姐的死因。結果呢?
大使被矇頭刺死,偵探被入室擊殺。

試過種種方法,自救無門,莫莉才不得不赴首府“上訪”。
黑爾與歐塞奇人雙方智鬥一番,有來有往,固然好看,可那不符合1920年代美國的社會現實。
這種“一邊倒”式(黑爾一方佔盡優勢)的拍法,反而映照出當時陰森可怖的社會樣態。即在貪婪白人的絕對統治下,在不義之法的偏袒下,歐塞奇人不知要反抗誰,也不敢去反抗誰。
歐塞奇人的石油“人頭權”,如一塊招搖過市的肥肉,吸引各路野獸撲食,讓灰馬鎮成為獵場。敵暗我明,敵眾我寡。
這便滲出第二層恐怖,被圍獵的恐怖。
看罷本片,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斯科塞斯為什麼完全放棄“丟擲懸念——拆解案情——得出真相”這種傳統拍法,在最開始就交代兇手是誰。
兇手是否如看上去那樣,是黑爾及其犯罪團伙?
小說原作者大衛的一句話,解答了我這個疑問:
這不是一個“誰有罪”的故事,這是一個“誰無罪”的故事。
看上去,《花月》講的是一個惡人和一個蠢人謀財害命的故事。
可仔細想來,對原住民的盤剝,每個白人都是共犯。
對此,電影也鋪墊了諸多細節。
安娜去世,歐內斯特囑咐殯葬店老闆,不要拿走死者身上的珠寶,老闆的回答,一看就是“老手”了:
我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一具棺材他收1650美元(約相當於現在的2w4美元)。
當時,白人商家專門設定了“歐塞奇價”。同樣的商品,歐塞奇人買,遠高於市場價格。

黑爾對他的原住民鄰居露出殺意,一位醫生提醒他“這次很難找到正當理由”。
可見,在這片土地,就連醫者也常做害人性命的幫兇。

妹妹瑞塔一家被炸,治安官看到一地廢墟提醒黑爾:
你做得太明顯了

整個白人社會,從上到下,從執法者到醫者小販,將印第安人視為“蠻族”。
可歐塞奇人把部分白人當朋友。
真正野蠻的是誰?
這也是電影最滲人的第三層恐怖,“愛”的恐怖。
來看片中極盡諷刺的一場戲。安娜慘死,歐塞奇族人開會,族長意識到白人在謀殺族人。
可他不知道的是,罪魁禍首黑爾就坐在他們中間,扮演他們的“支持者”。

歐塞奇人是被自己的“好朋友”殺死的。
再看一段平行剪輯。
莫莉指定丈夫去取自己的胰島素,而丈夫把慢性毒藥倒進她的胰島素裡。
這段影像彷彿在控訴:
她那麼信任你,瞧你對她做了什麼。


以殺念為前提的愛,很難稱其為“愛”。
《花月》正揭示了蠻荒時代下,怪誕扭曲的情感關係。
斯科塞斯在訪談中透露,他曾與歐塞奇人會面,接觸到羅恩家的後代,他嚮導演強調:
不要忘記,黑爾和亨利·羅恩是最好的朋友。
要知道,黑爾為了騙取鄰居羅恩的保險賠償,假他人之手,打穿了他的腦袋。
受害者的後代非但不尋仇,卻強調兩人是朋友。
為什麼?
任誰聽了都難以理解,對此,斯科塞斯又說了一句話,這句話簡潔易懂,卻讓人如墜冰窟。
他說:
愛是一種武器

△ 字幕來源:Web3天空之城
黑爾和歐內斯特,正是拿著“愛”這把兇器,捅向他們所愛之人。
其本質是一種暴力。
至於暴力是如何腐蝕人心的,這便來到斯科塞斯最熟悉的領域。
03
情感懸疑片
本片目前豆瓣7.3分,評價較為兩極化。
這就不得不提,讓本片被詬病的一大瑕疵,感情戲拍得不好看。
個人十分同意。
《花月》不是那種由外到內的大時代片,而是由內到外、側重描繪人物內心如何輻射外界的電影。
它整個故事是藉由歐內斯特和莫莉的感情撐起來的。
可遺憾的是,兩人感情戲的濃度不夠,源起與覆滅都拍得極淡。這原本不是個問題,但放在這個故事裡,卻是個大問題。
歐內斯特很清楚自己在殺妻,但這個人物性格中的軟弱,讓他下意識拒絕接受這一點。
這也是為什麼,後來他自己也分走並喝掉一部分毒藥。為的是減輕自己的罪惡感。
他愛她嗎?
愛,卻依然痛下殺手。
只有拍出兩人情感的鬼魅領域,才足見關係之幽深叵測,才足以支撐起人物的殺心。
馬丁顯然不太會拍感情的層次感,比較直給。
這導致的另一大瑕疵就是,
角色扁平
。
歐內斯特殺妻的心理掙扎,他對兩人富家女和窮小子身份的陰暗揣測。這些我們統統都看不到。於是驅使他下毒的動因,就只剩下聽命於舅舅,惡得很單薄。

另有許多評論提到,女主是“戀愛腦”,甘願被PUA。
個人認為電影中對莫莉的角色極見功力,飾演者莉莉·格萊斯頓的表演,也完全值得一個奧斯卡提名。
(插一句,莉莉從小在黑腳族保留地長大,是美國原住民)
在本片中,懸念從來不是“兇手是誰”,最大的懸念壓在莫莉身上。
種種陰謀,她知道嗎?何時知道的?
起碼對黑爾這位舅舅,她有過警惕。
和歐內斯特第一次約會,她問他,怕不怕自己的舅舅。
愣貨歐內斯特還挺奇怪,怕他幹嘛,我舅是好人。

姐姐安娜死後,黑爾以“大家長”姿態安慰莫莉,周圍並不吵,她卻做了一個捂耳朵的動作。這個動作在她被街上噪音干擾時,也出現過。
一個下意識的防禦、抵抗動作。


對這個角色,我們更多得看她的動作,而非她的語言。
畢竟舅舅在開頭就說了,別因為他們不說,就以為他們不懂。

莫莉,自信,有主見,富有成熟魅力。
最獨特的是,她身上有種沉靜的神秘感,神秘中蘊含著某種力量。
兩人約會那場戲,外面下起暴雨,她阻止了歐內斯特關窗戶:
“我們得安靜一下。”
雨聲轟鳴,明明很吵,為什麼開著窗能安靜?
兩人坐下來,歐內斯特想倒酒,她阻止了,說了這樣一段話:
暴風雨很有力量
所以我們得安靜一下

這裡面,有對自然的敬畏。在自然力量面前,人類是渺小的。莫莉以接納的態度,任風吹進房間。
她說的安靜,不是環境的安靜,是心靈的寧靜。
得知丈夫參與了謀殺後,她質問他給她注射了什麼。孱弱如歐內斯特,根本沒勇氣將自己的罪孽徹底攤開。
她看向他的目光不是憤恨,而是悲憫。
對惡的悲憫,甚至讓這個角色身上有了一絲神性。
此刻,莫莉是一面鏡子,照出被貪慾磨搓心智之人的醜態與虛弱。

刨除時代性去談女性主體性的匱乏,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像把童話塞進一份田野調查。
受結構性問題所限,她沒有能動性去與罪犯硬碰硬。
遭受親人接連身故的悲劇,她沒有一蹶不振。
任憑雨打風吹去,淡然處之。
在這場白男圍剿下,她活了下來,再婚並繼續生活下去,何嘗不是贏家。
04
Cinema
2019年,老馬那番“主題樂園不是Cinema”的言論,在好萊塢引發爭論。
直到今年,終於迎來漫威方的反擊

前些天,馬丁前腳在影片中叫他的狗狗Oscar(奧斯卡),後腳《復聯4》導演喬·羅素就發影片叫他的狗Box office(票房)。

兩位都挺油麥。樂歸樂,《花月》作為一部投資2億的大片,目前全球票房僅1.5億多,確實不樂觀。
《花月》這部作品,他似乎沒有野心在敘事上、技法上突破自己,只是中規中矩地拍了一部自己想拍的電影。
但另一方面,本片在imdb評分7.9。在戛納首映後,好評如潮。
多年來,行業內外太多人敬重他,鍾愛他。
為什麼?
看罷《花月》有種感覺,視聽漂亮,但故事不精彩,太絲滑,也少了點跌宕。
可斯科塞斯的作者性,恰恰藏在平淡敘事後面。
在看似安靜的段落裡,埋了幾處悶雷。
火燒牧場之夜,農民在撲滅火勢,火光中的剪影卻扭曲了,像在互相廝殺。
鏤刻下盎格魯撒格遜人原始的掠食本能。

莫莉母親去世前,看到了族群的先祖來接她,接她走向青草地,走向死後的樂園。
她是笑著走的。

導演用鏡頭語言表明態度,無需直觀地用臺詞說出來。
這個故事,以FBI探員視角展現正邪較量,顯然會更出彩。他完全放棄懸念,做法不高明,又為什麼?
戲外,歐內斯特的曾孫女瑪姬,嚮導演強調過:歐內斯特和莫莉曾相愛過。
這句話總牢牢印在導演腦中,他想把它帶進劇本。
於是我們最終看到,電影呈現人的貪慾和暴力,但它的支點並不是仇恨。
斯科塞斯尊重這個家族後人的意願,也尊重歐塞奇人的部族文化。
身為原住民,歐塞奇人骨子裡實則認同“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類自然節律,他們捍衛家園的信念不是公權或法律給的,而是習俗和信仰給的。
我們為何覺得他們會幫我們
我們比他們早在此地生活
我們先來到這個家園
我們之所以在這裡繁衍後代
是因為大地之母允許我們這樣做
沒人能把我們趕離這片大地
除非上帝將我們全部召喚回去

據悉,當時官方報道遇害歐塞奇人為24個,但因白人圈子互相勾結瞞報,實際有上百個原住民被殺害。
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抵抗過,儘管抵抗的方式非我們所能理解。
似乎在斯科塞斯看來,兩方勢力的對決從開場就太懸殊,絕對的粗俗撞上絕對的柔和。
他讓我們看到,
靜水流深自有其力量。
和希區柯克一樣,斯科塞斯也樂於在自己的影片中出演小配角。他在自己作品裡客串的小角色,基本都帶有自我反思的意味,巧妙借角色輸出個人表達。
在影片最後,老馬登場,他飾演廣播劇的一名旁白。
由他念出了主角莫莉去世的訃告:
莫莉柯布太太,享年50歲。星期三晚間11點於家中去世,她是純血歐塞奇人,她被安葬於灰馬鎮一座古老墓園,長眠於她的父母、姊妹和女兒身邊。
她完全沒提到謀殺案。

到最後,一切都歸於安靜。
關於這個故事的控訴、憤懣都歸於安靜,故事中心的那個女人也安靜地不再提及往事。
彷彿所有悲與痛都不值一提。
一如木梳歸於流水,一如花月歸於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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