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送水工和他得而復失的1001萬大獎|穀雨

作者周甜
編輯 | 張瑞
出品 | 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但凡買彩票的人,都想中獎,但同時又覺得,中大獎機率太低了,咱普通老百姓中不了那個獎。這幾千萬分之一的運氣,咋可能是我呢?”
體彩大樂透中頭獎的機率只有約為2142萬分之一,比人的一生中被雷擊中一次的機率還要低很多,是一個幾乎為零的數字。
姚敏是陝西西安的一名送水工,他買了很多年彩票,那是他對人生翻盤的想象。2019年7月17日,一個普通的週三,他花了20元,中了1001萬,當時,他39歲。
人生似乎真的翻盤了,但這筆天降的財富,在接下來的五年裡,給他帶來的卻是無盡的煩惱——這是完全預料不到的事。
簡單來講,他中了獎,卻沒能拿到那筆獎金,千萬獎金被他人冒領,維權官司一打就是五年。
先是冒著大雨去領獎的那天,彩票店主告訴他,彩票賣錯了,他是空歡喜,要用十來萬的精神損失費補償他,他先信後疑,於是去找警察,但在無法證明彩票歸屬的情況下,警方不予立案。於是他找了律師,想要凍結綵票,但凍結失敗了,獎金被領走,最後證明領獎者是彩票店主的表哥。於是,只剩打官司一途了,一審、二審,官司在延宕中推進……
拿不回1001萬的那些年,姚敏接受了很多媒體採訪,他真人出鏡,不打馬賽克,一遍遍講述自己的經歷,講述那些得而復失的痛苦,講述在人生命運就要改變的時候又被摁回泥譚的憤懣,後來,久而久之,比起對冒領者的怨恨,他似乎更多展現出一種對自我命運的哀嘆和無力。
我見了他兩次,每次他都告訴我“人要務實”,彷彿他做了一場不該做的夢,為此接受了懲罰。他低聲感嘆“要不買就好了,人嘛,誰不犯錯”
2024年7月30日,這起彩票侵權責任糾紛案,在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迎來終審判決,判決稱中獎獎金歸姚敏所有。
但又是半年過去了,他打贏了官司,直至現在,依然沒有拿回屬於他的錢。

“說白了,只要給錢,啥都幹呢。
就是給人搬磚,也能弄,都能弄。”
姚敏家位於西安周邊的老家農村。過去五年,在家和西安之間,他跑了至少二百趟,最多的時候,他一天跑三趟西安。前幾年他坐公交車去西安,要近一個小時,去年西安地鐵延伸到縣城,說是地鐵,其實是老式的綠皮火車,六塊錢就能到西安。25分鐘的路途中,火車穿過一片片農田,一年四季,只要轉過頭望向窗外,眼前閃過總是一樣的景色。
姚敏無心感受窗外,兩百趟往返西安的旅途,他總是趕去見律師,去法院遞交材料,去出庭,或者接受採訪,去見一些或許能對他的案子有所推動的陌生人。
姚敏有著一張陝西人標準的國字臉,偏胖,可能是習慣皺眉的緣故,他的眼角總是下垂著,眼睛呈現出一種未能完全開啟的樣子。只有偶爾笑的時候,他才會瞪大眼睛。

姚敏在家中

彩票案的官司,標底一千萬,僅兩次訴訟費就花了將近二十萬,姚敏粗略估算了一下,迄今為止,自己為這個官司至少花了四十萬了。
中大獎之前,他在縣城朋友開的水站送水,妻子在縣城一家服裝店做導購,兩人加起來,一個月收入五六千,他是家裡唯一的兒子,和父母同住,有一個剛上大學的女兒,家裡沒多少積蓄,這些年,為了打官司,他陸續在親戚朋友那借了不少錢。
去年11月初,我們第一次見面,在律師的辦公室,姚敏提起,女兒前幾天跟他說,想買臺電腦,他正在為這筆錢發愁。“她要繪圖,電腦是必需品,不買也不行,她也懂事,說買個一般的就行。”這幾年,彩票案的官司幾乎佔據了姚敏生活的全部,中獎那年,女兒還在讀初中,那時候,成績挺好的。升入高中後,整個三年,他的心思都在官司上,沒有精力再關注女兒的學習,後來她只考上了縣城的一所大專院校,“沒辦法”,姚敏嘆了口氣。
後來我去到他在農村的家,一棟普通的平房,修建於三十多年前,紅磚牆上刷上的白漆,如今已經開始掉落了,幾片紅磚裸露了出來。房間裡,傢俱還是結婚時添置的,這些年從未換新過。窗邊的櫃子上擺放著一臺厚重的老式電視機,那天他特意打開了空調暖風,他說自己平日裡捨不得。床頭掛著他和妻子的婚紗照,那時候,他很瘦,留著長髮,和現在幾乎判若兩人。2019年,中大獎那年,姚敏記得,自己沒有一根白髮,這幾年,彩票案一直沒個結果,他長期失眠,白頭髮越來越多,頭髮也就越剪越短了。
這是一個冬日的午後,妻子去上班了,女兒在學校,父母也出門了,姚敏邀請我來到自家後院,院子後面是一大片菜地,種了很多菜,生菜,香菜,小蔥,青菜,蒜苗,一片一片,整整齊齊,“都是無公害的。”姚敏笑了,大多數時候,他眉頭緊皺,一臉愁容,那是他為數不多的笑容,一閃而過。

姚敏家中的菜園

坐在一把上了年頭的木凳子上,姚敏跟我講述著他當下的日常。
前些年,他一直在縣城送水,去年開始,他不去水站上班了,開始在家裡單幹,從朋友那拿水,朋友不賺他的錢,按水廠的進價給他,“他都不怕我搶他生意,還給我介紹客源,人家也是間接在幫咱。”姚敏說,他現在主要給自己村村民送水,一桶水能賺兩三塊,偶爾也出去打零工,做水電活,一天能賺一二百。身邊關係好的朋友,都知道他這幾年不容易,有活都會想著他。“說白了,只要給錢,啥都幹呢。就是給人搬磚,也能弄,都能弄。”
沒活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在家待著,刷刷抖音,他關注了很多法律工作者,聽他們分析案件。他想多學一些法律知識,或許能對自己的案子有所幫助。
講述還未結束,他的父母回來了,他立即停下來。過去這五年,姚敏從不主動和家人提及自己置身其中的這場彩票風波,也從不讓家人接受任何形式的媒體採訪。如果有記者去家裡,他都會避開家人。當初打官司,也是他一個人的決定,臨近開庭的時候,他眼看瞞不住了,才告訴家人發生了什麼。“父母年紀大了,都七十多歲了,儘量讓他們少參與,別人隨口一說,他們可能就自己瞎分析。”
他也不想讓鄰居知道。第一次我提出去他家時,他沒有同意。鄰居家正在辦婚禮,農村的婚禮前前後後通常會持續一週,村裡人大都會來幫忙,他不希望被村民知道他還困在得不到的彩票裡。
“有人說咱訛人家的錢呢。”姚敏說,他擔心萬一最後還是拿不到錢,會被人笑話。

“哥,對不起,那張票不是你的,
我發錯了,那是別人的票。”
姚敏帶我去了那家改變他命運的彩票店。在中獎大約半年後,彩票店已經關門,如今這裡是一家賣電動車的店。
每次站在這裡,他的心情總是極其複雜,人生中迄今為止,最大的幸運和最大的不幸都在此發生——就是在這家店,他中了一千萬,但兩個小時後,也是在這裡,他被彩票店店主告知,那張中獎的彩票是別人的,自己只是一時疏忽,發錯了彩票。
縣城有上百家彩票店。姚敏之所以來這裡買彩票,起初是因為這家店旁邊的便利店門口,有兩張象棋桌,他有段時間經常在這下棋,順便就把彩票買了。
姚敏原本是街邊棋桌的常客,早在彩票風波讓姚敏成為“名人”之前,他在鄠邑區乃至西安的棋友圈,已經算得上“名人”了。他在西安市,陝西省的象棋比賽中都拿到過名次。
“那天下雨嘛,水站活少,我就去鎮上找朋友下棋去了。”姚敏將記憶再一次拉回到了2019年7月17日那一天。
那是一個普通的週三,下雨的緣故,五點多一點,天就暗了下來,他想起彩票還沒買,於是掏出手機,給“彩票店老闆王旭”發去了20元微信紅包,註明“機選大樂透10”。
“他把紅包收了之後,給我發了彩票照片。”他收到了王旭發來的兩張彩票照片,兩張彩票疊在一起,其中一張顯示出票時間是17:25分。而另一張彩票的出票時間被遮擋住了。姚敏經常透過微信在王旭處購買彩票,他當時也沒多想。

八點半彩票開獎,他開啟朋友圈,看開獎結果。最幸運的事發生了,兩張彩票,其中一張彩票的五組號碼,有兩組對上了,一組中了一萬,另一組也中了,中獎額增加了1000倍。總共是1001萬,他反覆確認了好幾遍。
至於那一刻他的心情如何,如今姚敏只是輕描淡寫的用“激動,高興”來描述——他已經不太願意認真回憶那個對他來說“虛驚一場”的時刻了。
但他確實是立刻冒著大雨,騎上電動車趕去了彩票店。店主王旭不在,只有他六十多歲的老母親在,姚敏告訴她,自己來取彩票。
“你能中多大獎,冒著這麼大的雨過來取票。”姚敏記得王旭的母親當時是用一種“很不在意”的語氣對他說。
他沒說什麼,給王旭打了微信影片電話,說自己來拿票。“你能中多大獎啊,還讓我專程跑一趟”。王旭當時正在朋友家吃飯喝酒,語氣聽起來有點不耐煩。
等待期間,王旭妻子過來了一趟,“她好像在找什麼東西,後來好像拿了一本書走了。”
日後姚敏和王旭走上法庭,他才意識到,王旭媳婦當時可能是悄悄拿走了他購買的那張實體彩票。“當時人家到自己家嘛,也沒想她會拿啥,當時就沒往那想。”
十點多的時候,總算等來了王旭,姚敏記得,王旭當時什麼都沒說,直接把他拉進裡屋,裡面撐了一張床,是他休息的地方。
和王旭一起過來的,還有一個陌生人,姚敏詢問後才得知,對方是西安鄠邑區的體彩管理員鄭某。
“哥,對不起,那張票不是你的,我發錯了,那是別人的票。”王旭開口說話了。姚敏怎麼也沒想到,剛剛過去的兩個小時裡,自己的激動和想象,竟然只是“大夢一場”。
姚敏發了很大的火。“你既然發給我了,咋能說發錯了。沒中獎就沒發錯,中獎了,就發錯了。”
按照王旭的解釋,大獎一共中了兩注,一注1800萬,一注1000萬,都是同一個人下注,下注時間只間隔了1分鐘。
那張被遮蓋住出票時間的票,也就是中了1001萬大獎的票,出票時間是下午一點,和姚敏下午五點多才購買彩票的時間的確不吻合,五組號碼也不像是機選的。而且,有體彩管理員為王旭作證,姚敏很難再懷疑什麼。“人畢竟是個官。”後來開始打官司,律師調查才發現,鄭某和王旭私下就認識。
王旭一直跟他道歉,王旭妻子那會也進來了,直接跪在了他面前。
那天晚上,姚敏回到家已經十二點多了。他一夜未眠。
他還是不明白,王旭為什麼會發錯彩票。姚敏和朋友立即去了陝西省體彩中心,體彩中心的領導給了同樣的解釋。姚敏回憶,當時自己開始接受“大獎可能真不是自己的,人家可能真的弄錯了。”
從西安回來後,姚敏第三次去找了王旭,雙方商討後,簽署了一份15萬的賠償協議,作為王旭對姚敏的精神損失補償。當時體彩管理員鄭某,姚敏的朋友,王旭的妻子,都在場。當晚,透過微信轉賬和現金,王旭總共湊了七萬給姚敏。剩下的八萬打了張欠條給他,說是一個月給他5000,分一年多還完。
姚敏收了錢,王旭便拿起姚敏的手機,刪除了關於這筆彩票交易的相關記錄。
至於王旭為什麼願意自掏腰包,拿出一筆數目並不算小的賠償款給他,姚敏說自己那時候沒多想。他只記得,轉這筆錢給他的時候,王旭一直在跟他訴苦,“說他很可憐,他也不容易。”
姚敏那個時候並不知道,自己放棄的是什麼。或許他有一些預感,事情似乎還沒結束,早在王旭刪除聊天記錄之前,他截圖儲存了購買彩票的交易記錄。
“這個官司,如果不打,
你會不會後悔一輩子?”
至此,一場看似荒唐的彩票鬧劇告一段落。而姚敏的生活卻很難回到正軌。他連著好幾天,整夜失眠,他沒告訴家人發生了什麼,家人也沒有察覺出他的異常。
他繼續關注那張彩票的兌獎結果,一週之後,他看新聞得知,1800萬的獎被人領走,而1001萬的將並未被領走。這不符合王旭此前的說法,“1800萬和1001萬是一個人中的。”
姚敏坐不住了,又去找了幾次王旭,後者不耐煩的說,“人家嫌獎大,不想一次性領走,分兩次領,不行嗎?”有幾次,兩人當著其他顧客的面就吵了起來,再到後來,王旭就開始躲著姚敏了。
姚敏越來越覺得,事情不對勁,他向朋友講述了自己的遭遇,朋友是縣城另一家彩票店的老闆,透過朋友介紹,姚敏認識了陝西本隆律師事務所的喻勝修律師。
五年後,我在喻勝修律師的辦公室見到了他。
喻勝修回憶,“我們一開始就判斷清楚了,王旭就是為了轉嫁損失,把別人的棄票賣給了姚敏(注:棄票處理方法之一,是店主自費購買),有交易的證據,但是姚敏去取票的時候,他又不給票。”
姚敏有了打官司的想法,喻勝修提議先讓他接受媒體採訪。
“我那天起了個大早,把記者找來了,他頭一天答應的好好的,結果第二天他不來了,說不想弄了。”
至於原因,喻律師說,“他當時拿了人家七萬塊錢嘛,後來又覺得虧得慌。他擔心這個事被公開報道後,自己會被人嘲笑。”
喻勝修問他,“我就問你一句話,這個官司,如果不打,你會不會後悔一輩子?”
就這樣,帶著諸多疑慮和不確定,他最終決定打這個官司,“打了,就不遺憾了,輸了,就認栽唄。”
那個時候,1001萬的大獎還沒被領走。
7月31號,喻勝修給體彩中心發函,告知彩票歸屬有爭議,建議延緩兌獎。幾天之後,體彩中心的法律顧問聯絡了喻勝修,對方建議他們,要麼馬上提起訴訟,把這張彩票凍結。要麼走刑事。“我們怎麼凍結這個票,票在誰手裡都不知道。”姚敏只能先去派出所報案,等了一個多月,還是沒有結果。“警方經商討後決定不予立案,原因是,根據物權法,姚敏不能證明彩票歸自己所有。得等法院判決彩票歸姚敏所有之後,才能立案。”喻勝修說。
9月5日,1001萬大獎如期被領走了。

©視覺中國

喻勝修隨即拿著法院的調查令,去體彩中心,查到了兌獎人高某的身份證號碼,繼而查到對方住址,最後得知高某是彩票店店主王旭的表哥。
至此,姚敏更加確信,自己被騙了。
“先打彩票確權糾紛案,確認彩票歸屬,然後再要求對方返還財產。”喻勝修說。
然而確權案剛開始就遇到了大麻煩,姚敏曾和王旭簽署了15萬的和解協議,這導致案件一度中止審理。“在法律上,這被視為權利的讓渡,必須撤銷掉這個協議,確權案才能繼續審理。”
他們又去打了撤銷權糾紛案的官司,最後,法院認為,這份協議內容超出日常生活經驗,由於當時時間短促,雙方地位和資訊不對等,姚敏不足以做出理性判斷,判決當初的那份協議無效。
一年的等待之後,他們又重新回到確權案的官司。
當初簽署賠償協議時,王旭刪除了姚敏的微信購買彩票的交易記錄,但姚敏儲存了交易截圖,“當時還好沒發現他截圖了,如果截圖也被刪除了,這個官司必輸無疑。他其實是無心之舉,只能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對於這個官司,喻勝修考慮過一種可能性的存在,“如果起訴後,對方不應訴,不出庭,無法進行訴辯對抗,法院很可能會因為證據不足,駁回訴訟。我們不怕他胡說,就怕他不說,一個謊要用十個慌去圓,越圓漏洞就會越多。”
但王旭選擇了出庭,喻勝修的判斷是,他有些得意忘形了。
在法庭上,法官問:姚敏給你發的紅包是多錢?
王旭答:20元。
法官繼續問:他買了幾注彩票?
王旭答:五注。(一注兩元)
王旭說,他將“機選大樂透10”理解為10元,至於姚敏多轉給他的那10元,他認為那是還賬。
審判長被他的說法惹怒了,“請你不要考驗我們法官的智商。”
王旭在法庭上說,那天下午兩點多,表哥高某來店裡,他把那張票賣給了高某,高某將彩票遺留在了店裡,他錯拍給了姚敏。而法院沒有認可他這一說法。
喻勝修向我還原了這場彩票交易的過程。
“一般的彩票,一注2元,五注10元,體彩大樂透有一個玩法,追加,如果你認為能中獎,每注可追加一塊錢,這樣一來,每注彩資就從兩元變成了三元,頭獎也從1000萬增至1800萬。1800萬頭獎的中獎者,那天下午一點來王旭店裡,自己手寫了五個號碼,要求買五注,追加,付給了王旭15元。王旭錯打了一張沒有追加的票,對方沒要這張票,要求王旭重新打了新的票。這張打錯的10塊錢的票便成了所謂的棄票。這兩張票都是1點25分前後出的。棄票有兩種處理辦法,一是彩票店店主自掏腰包,購買這張票。還有一種情況是,賣給別人。”
“王旭賣一張彩票,收益是7毛錢。打錯一張票,他要賠十塊錢。下午五點多,姚敏透過微信轉賬在王旭處購買彩票,20元,標明‘體彩大樂透10’,剛好有這個機會,王旭又打了一張新票,再拿來那張棄票,用新票遮擋住那張票的時間,拍了張照片,發給姚敏。”
事實很清晰了,第一次開庭結束後,姚敏形容自己“信心十足”。
2021年,9月16號下午,姚敏記得很清楚,主審法官約他見面,說王旭想和解,可以給他四百萬到五百萬,如果他接受,這筆錢三天之內就能到賬。當時,鄠邑區法院已經做出判決,中獎彩票歸姚敏所有。“我當時很生氣,沒答應,你現在知道你官司輸了,要是開庭前,或許還可能和解。”
一個多月後,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這張中獎彩票歸姚敏所有。
至此,彩票歸屬權得以確認,然而大獎早已被冒領,要追回千萬大獎,還得繼續打官司。這一次,姚敏將王旭夫婦,高某,陝西省體育彩票管理中心,一同告上了法庭。又過了一年,2022年4月,鄠邑區人民法院才開始受理此案。又過去了兩年,2024年3月15日,鄠邑區人民法院對該案做出一審判決:中獎獎金歸姚敏所有。此後,冒領者高某上訴至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但未提交新的證據。同年7月30 日,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駁回高某上訴請求,維持一審原判。然而資金早已被非法轉移。
四個月後,坐在喻勝修律師辦公室裡,姚敏嘆了口氣,他還是沒能拿到屬於他的獎金。
“法律實際上是軟弱的,法律不能解決所有的社會問題。”喻勝修也這樣感嘆。

“這個事放在我身上,

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姚敏大概是三十歲那年開始接觸彩票。中大獎時,他39歲。已經買了七年彩票了,他形容自己,“走到哪,買到哪。”
因為買彩票,私自動用了妻子卡里的幾千塊錢,妻子沒少和他吵架,“她覺得人就應該腳踏實地,不要想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人家說的也對。”但他還是渴望人生翻盤,他靠買彩票維繫這樣的想象。
“但凡買彩票的人,都想中獎,但同時又覺得,中大獎機率太低了,咱普通老百姓中不了那個獎。這幾千萬分之一的運氣,咋可能是我呢?”姚敏說,自己買彩票,其實心理上也很矛盾。
中大獎那年,是姚敏成為送水工的第四個年頭。送水之前,姚敏做了十多年的機械相關工作,他初中畢業之後,進入這行當學徒,開車床,後來隨著普通車床升級換代成數控車床,操作者需要懂電腦,他因為不懂電腦逐步被行業淘汰。失業後,他成了送水工,一個月能掙兩千多,最多三千。

姚敏依然在送水

他每個月買彩票會花三百到五百,這算一筆不小的開銷。前些年有一種叫“快樂十分鐘”的彩票玩法,十分鐘開一次獎。中了直接當場兌獎。兩塊錢一注,有次姚敏買了五注,中了6500元。這是他第一次中大獎。後來他開始買“體彩大樂透”。他聽說過有人不上班,整天在家研究買彩票怎麼能中獎,他覺得這就是個機率問題,他也懶得研究,平時買彩票,都是機選。
他怎麼也想不到,最後讓他中了一千萬的那張彩票是彩票店老闆錯打的一張棄票。王旭無意間把這筆意外之財帶給了姚敏,緊接著再從姚敏手中搶走。
拿不回一千萬的那些年裡,姚敏和律師喻勝修一起,接受了很多媒體採訪,從西安當地媒體,到其他省級電視臺,再到央視。姚敏獨自坐了26個小時火車臥鋪去瀋陽,參加遼寧衛視的一檔法制節目。對方覺得他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特意抽出一天時間,給他安排了去瀋陽故宮遊玩的行程,實際上,他並沒有遊玩的心情,只想快點趕回去,繼續為他的案子奔波。
也有省級衛視的製片人專程來到西安。很多次,在喻勝修律師的辦公室,攝像機架起來,姚敏坐在對面,開始他的講述,他拒絕臉部打馬賽克,直面鏡頭。他也歡迎記者們來他家採訪和拍攝。他會稱呼來的記者為“老師”,有時候他會拒絕記者發出的吃飯邀約,有時候他會主動邀請記者一起吃飯。他知道自己深陷其中的這場彩票風波是一個好的新聞故事,他也配合記者們想要挖掘更多故事細節的訴求,他只想拿回千萬大獎。
“房子住了三十多年了,成老房子了,本來說中獎之後把房子也收拾收拾,家裡的生活條件也改善一下,沒想到碰到這個事情,打了五年官司不說,錢沒拿到手不說,現在還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在央視的一檔節目裡,姚敏站在自家的客廳,面對鏡頭講述,正值酷暑,他頭頂的那臺老式吊扇正嗡嗡轉動著。
當初,是王旭的失誤讓姚敏成為了那個幸運兒,也是王旭後來的欺騙,為姚敏帶來了無盡的煩惱。兩人後來在法庭上碰到。王旭抱怨,這幾年自己過得也不好。“你拿著我的錢花,你還不好了?”幾個月前,兩人在執行局碰到了,王旭說,他一直等著姚敏主動聯絡自己,私下和解。姚敏只是笑一笑,沒說什麼。
2021年10月28日,彩票確權案迎來終審,判決中獎彩票歸姚敏所有。當年12月,有記者專程從北京來西安採訪,那是唯一一次,王旭接受了採訪。他說自己這兩年也不順,投錢買了裝置租給工地,收不上款。那家出了大獎的彩票店,半年後他就關了,店鋪轉給了一家賣電動車的店。他當時還有一家福彩店,還在開,但也沒什麼生意。在採訪的最後,王旭感嘆“自己的命運越改越差了。”
我嘗試撥通王旭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這些年,姚敏經常會想,“這個事放在我身上,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如今,他依然沒有答案。他唯一能確定的是,“如果沒有這場彩票風波,生活肯定比當前要好很多。踏踏實實工作,踏踏實實賺錢,日子肯定不會越過越可憐。”
“要不買就好了,人嘛,誰不犯錯。”最後一次見面,在縣城安靜的街邊,我和姚敏坐在他朋友車裡,他坐副駕駛,我坐後座,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聽得到他輕聲嘆了口氣。
這幾年他不怎麼下棋了。之前在街邊下棋,棋友當著他的面說,“這麼大的事情都沒解決,還有心思下棋啊。”對方可能是句玩笑話,但姚敏很不喜歡被人議論的感覺。他現在很少出現在路邊的象棋桌了。

西安街邊的象棋攤,姚敏不想去了

1月初,我從喻勝修律師那裡得知,由於被告遲遲不予返還獎金,法院目前正在強制執行,姚敏剛剛收到了法院執行到的六萬塊,王旭的兩套房子正在被拍賣,但已經流拍了兩次。

來源:騰訊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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