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特別給大家分享一篇回憶文章,出自我的伯父,紀念太姥爺孫犁先生逝世23週年。
這篇文字情感真摯,不僅記錄了祖孫之間深厚的情誼,也細膩還原了太姥爺與書籍相伴一生的日常片段。
文中那些修書、包書、藏書的細節,看似瑣碎,卻處處映照出太姥爺一生堅守的認真、節儉與樸素。他對書的珍重,其實也是他為人處世、筆耕一生的縮影。讀著讀著,我們彷彿又聽見了那爽朗溫厚的“孫犁式”笑聲,在時光深處輕輕迴響。
文 I 趙宏
轉自2025年7月11日《河北日報》
7月11日,是姥爺孫犁離開我們的第二十三個年頭。時光荏苒,那些與他共同生活的溫馨片段依然清晰如昨,常在腦海浮現,揮之不去。
姥爺膝下八個孫輩,我排行老大。1973年至1979年,我在天津工作六年,與姥爺有著頻繁而親密的接觸。每逢週末或節假日,我都會去看望他。我們聊天、散步,有時我還會陪他一起修補書頁、清理書架;我也親眼見過他修改稿件,用毛筆撰寫文章。那段時光,是我感受祖孫情誼最深切的歲月。
那是一棟老舊的房子,我站在門前臺階上往裡望,總能從右側窗戶看到姥爺坐在方桌前的身影。推開門,就會看到姥爺坐在泛黃的藤椅上,戴著老花鏡,手臂套著洗得發白的藍色袖套。桌上擺著糨糊、剪刀、細砂紙與牛皮紙信封等。他常把來自全國各地的書信包裝紙剪下、撫平、存放,用作包書材料。他曾說:“每逢我坐在桌前包書,心情就非常平靜而愉快。”
1988年8月,姥爺從天津市和平區多倫道216號的大雜院,搬到了南開區鞍山西道學湖裡的樓房。說到搬家,他最放心不下的是那些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書籍。
一天上午,舅舅孫曉達從天津打來長途電話,告訴我姥爺點名讓我去幫他整理剛搬入新居的書籍。我知道姥爺一向不願麻煩別人,這次肯定是遇到了真正讓他掛心的事。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動身,下午趕到了天津。
剛進新家門,映入眼簾的是堆滿房間的20多個大紙箱。姥爺告訴我,這些書幾經輾轉,搬家時間也是一拖再拖,就是擔心它們受到損壞。所幸搬家前,舅舅和老姨找人將書籍小心裝箱打包,並專程護送過來。
姥爺笑著告訴我:“我信得過你這位大外甥(老家稱外孫),特意讓你過來幫忙歸整這些藏書。”
次日早飯後,我們開始整理。姥爺用了幾十年的舊寫字檯上,放著一個白色陶瓷盤,裡面整齊地放著一副白線手套。他笑著說是為我準備的,因為書籍紙張脆弱,汗跡容易使其變黃。這份細緻和珍重,正是姥爺對書的態度。
按照姥爺的安排,我戴上手套,端起盤子準備裝書。他緩緩開啟紙箱,低聲說:“我們先整理古籍線裝書。”他叮囑我一次只能搬一本,以免壓壞脆弱的紙頁。他親自捧出第一本線裝書,小心放入盤中,陪我走到書櫃前,教我如何擺放書籍,有線的一側朝內還是朝外。
整理過程中,姥爺一邊整理一邊講述線裝書的妙處:字大行疏,適於閱讀,輕巧靈活,便於翻閱。
一本又一本,一趟又一趟,整整一個上午,僅裝滿半個書櫃。午飯後,我們繼續“作戰”。有時他沒注意,我會偷偷多裝幾本,以圖加快速度。如今想起當時那點小聰明,心中不免羞愧。
姥爺愛書如命,家人不得隨意觸碰。他極少借書給別人,怕損壞,每次讀完書必放回原位,井然有序。他每日繞著書櫃踱步,邊走邊看,如同檢閱整裝待發計程車兵。每櫃藏書,他皆瞭然於心。
姥爺也鼓勵子女多讀書。他有一個專為家人和朋友開放的新書櫃,被我們稱為“公共書架”,都是全國各出版社、雜誌社、報社寄送的書籍和報刊等,家人是可以自由翻閱和帶走的。每次去姥爺家裡玩,他先是和我聊聊天,接著說:“小宏,你去挑幾本書自己看吧。”說完就去忙他自己的事。
老姨孫曉玲受姥爺影響極深,尤其愛閱讀。姥爺送給她不少書籍,特別是女作家的作品,如丁玲、冰心、楊絳等。姥爺曾對我說:“你老姨看書神速,一目十行。一本厚厚的書,一兩天就讀完了。”
第七天,紙箱所剩無幾。看著一排排藏書整齊排列在書櫃裡,我心中油然升起一份成就感。
這些書在我手中分門別類,悉數歸位。還有一類特殊藏品——姥爺親制的“書衣文化”。他用舊掛曆、書信包裝紙包書,親題書名,有時還在封皮上記下購書經歷、版本優劣,或是生活雜記、心中感懷。
前一陣,家人在整理書櫃時竟發現了幾乎被遺忘的有趣的書衣文錄。封皮上寫道:“一九八八年八月十三日,石家莊大外甥來幫我整頓搬家後的東西,我給他一些筆記本,他只要外邊的套子,不要芯子。現在年輕人不缺紙用,餘收用之。八月廿一日晨裝並記。”

一本本書,如一個個生活容器,封存著歲月溫度與心靈痕跡。在歸整書籍的過程中,我彷彿與姥爺展開了一場無聲的心靈對話,倍感溫暖,也倍感榮幸。
環顧新居書房,面積雖小,不如多倫道老屋高敞,但各式書櫃整齊排列,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痕跡,那些承載著時光重量的書籍,早已鐫刻下姥爺人生旅途中經歷的坎坷與輝煌。從短篇小說《荷花澱》的墨香初綻,到中篇小說《鐵木前傳》和長篇小說《風雲初記》的創作高峰,再到重拾筆耕、浴火重生的晚年奇蹟——這每一櫃書卷,皆見證著他在文學田野的深耕與收穫。
書房中還有兩個較新的書櫃,是我父母1983年在石家莊請木匠手工打造的。姥爺在所有書櫃玻璃門上貼上白紙,使書房更顯整潔、樸素。

這些年,我常常想:若姥爺還在,若還有一次整理書籍的機會,他一定還會想到我。
親愛的姥爺,您在天堂能否聽到我的心聲?我彷彿又聽見您那熟悉爽朗的“孫犁式”笑聲……
姥爺,我的的確確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