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那個“壞女孩”成了律政佳人

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869 篇文章
題圖:來自電影《律政俏佳人》。
作者:番茄,資深諾友,美國執業律師。本文來自:番茄開門。
初遇
高跟鞋與職場箴言
我剛入職場第二天,就跟著同事 S 女士去庭審。負責這個案子的律師離職了,她臨時接替。
出門前,她指著我旁邊的那個空位子,有些戲謔地說:‍“You don’t have to love your job, you like it or not, It’s just a job. That’s why it is called work”。(工作不必成為信仰,它只是你與世界交換時間的籌碼。)
當她漫不經心拋來職場箴言時,我好奇她的感嘆從何而來,更覺得她是個實在人。她踩著咔嗒作響的高跟鞋還能大步流星,棕色長髮像條不安分的馬尾巴在身後甩動,揹著大隻的托特包,裝著厚厚的案卷,手裡咖啡晃得快要灑出來,還能騰出手接電話:‍“親愛的,我要出門了,今天下午有案子,你的籃球賽我可能會晚到一點,XX 會幫我把你送去學校,你和姐姐放學到家了記得先餵馬。”
她是典型的美國大妞,大眼睛,長睫毛,眼神里透著一股自信的光芒,身材高挑勻稱,一頭濃密的棕色長髮,皮膚是小麥色的,笑起來眼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妝容清爽,個高卻沒見過她穿平底鞋,外面零下幾度,還能光腳踩著高跟鞋。
我走在她後面,就會想起美國電影《律政俏佳人》的艾麗·伍茲。她眼尾漾開的細紋與掌心若隱若現的繭痕,似乎暗示著她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我有一次玩笑問:‍“你這麼高挑的身材沒想過做模特嗎?”
她笑說,年輕時還真動過心思,想去曼哈頓進時尚圈,但沒碰到機緣,便沒有執著。雖然沒走上時尚路線,她依舊衣品線上。每天都會換不同的衣服、搭配不同的鞋子來辦公室,我上班一個月來,就沒看她穿重樣過。
叛逆青春
從問題少女到馬廄救贖
前段時間,我們一起去城裡培訓,有機會多聊幾句,才知道她更多的故事。
S 女士說自己年少時是不折不扣的“壞女孩”,用她的話來說是‍“I was very bad, really.”(那時候我真的特別特別叛逆)。進入初中,父母鬧離婚,她各種惹麻煩,也更加叛逆,到了要被學校開除的地步。
父母實在拿她沒辦法,把她送到波士頓的一所知名寄宿學校。說起這段往事時,她流露的更多是感激,說如果自己不是因為去了那所私校,可能就誤入歧途了。在那裡,她遇到了好老師,被拉回了正軌。
因為對母校的感激和眷戀,她曾一度想把自己的兩個女兒送去那裡接受好教育。但因費用太高,加上舍不得兩個孩子這麼早離開她,便作罷了。好在兩個女兒都成熟懂事,是她引以為傲的“好孩子”,完全沒有她當年的叛逆。
去年母校爆出性醜聞,一位她很熟悉也喜歡的老師居然在過去二十幾年裡有性侵女學生的經歷。她簡直不敢相信,畢竟他們那一批學生和老師相處都不錯,沒聽說過這樣的事。她開始慶幸沒有把女兒送走。
我聽過很多孩子過早進入寄宿學校,與父母失去連結,更為叛逆的故事,難得聽到她這樣的問題少女去了寄宿學校,迷途知返的故事。
她解釋說,父母婚姻的破裂對剛進入青春期的她有很大影響。能夠遠離爭吵的家庭,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父母離婚後,她呆在學校的時間更長了,更少與家人聯絡。
離家之時,父母把她心愛的馬賣了,把馬鞍扔進了垃圾車。她從小愛馬,這匹馬是十歲那年父母送她的生日禮物,被她視為珍寶,但從此再也沒見過它。
也許是對六年前的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從私立高中畢業後,她沒有去大學,而是選擇了 GAP——在紐約一家馬場打工,專門照顧馬。和馬在一起,用馬廄的草香療愈孤獨,彌補當年失去愛馬的遺憾,一呆就是兩年。
馬場之戀
柴油味的心動與年少的分離
在那家馬場,她認識了現在的先生。對方比她大五歲,當時在馬場打零工,運輸馬飼料,也和她一起洗馬圈,撿馬糞,還有那天一起接生馬。
那天晚上,一匹待產的母馬忽然早產還有點難產,S 在馬廄裡不知所措。
‍“左邊蹄子先出來!”沙啞的男聲突然響起。一隻戴著鹿皮手套的大手穩穩托住小馬駒,柴油味混著馬汗的氣息漫過來。S 注意到對方手上的機油還未乾,他剛運了乾草過來。
黎明時分,第一聲馬嘶撕裂天際。兩個人相視一笑,都長出了一口氣。男人用沾滿血汙的手去車上拿了兩瓶啤酒,兩個人舉瓶大笑。幾口啤酒下肚,她累得靠著柵欄睡著了,迷迷糊糊中瞥見男人正用舊 T 恤給新生小馬擦身。
那時 19 歲的她,情竇初開,從這個接生小馬駒的晚上開始,愛上了這個身上有柴油味的男人,兩人一起在馬場度過了快樂的兩年。
也許是年少輕狂,不諳世事,兩年後,他們各奔東西,她帶著這段記憶去波士頓上了大學。
一開始,她根據自己的興趣選擇了馬術研究(Equestrian/Equine studies)專業,讀了兩年後,也許是看清現實,擔心畢業後不好找工作,她改讀商科專業。
在大三那年,她去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實習。她實習表現很好,導師說她有當律師的天分,建議她以後可以讀法學院。本科畢業那年,前途迷茫的她直接考了 LSAT(Law School Admission Test,法學院入學考試),讀了法學院。
重逢初戀
帶著兩個孩子的求婚
法學院畢業後,她去一家法律公益組織做法律服務,並很快考取了律師執照。
成為律師第三年,她在馬場重逢初戀——他開著重型卡車,未婚,但是帶著兩個不同母親生的女兒。
‍“他蹲著給孩子繫鞋帶的手,和我十九歲遇到他時一樣,沾著洗不掉的機油。”
兩個人很快重新開始約會。多年後再重逢,彼此都更成熟,相談甚歡。他們經常帶男人的兩個孩子一起去吃飯。神奇的是,孩子們都很喜歡 S 女士。
交往一年後,他求婚,雖然還沒穩定工作。她答應了。
我好奇,是什麼讓她下定決心和前男友複合?她說,在法學院交往過虛偽、勢利和算計的精英男友,但只有和前男友還有他的孩子們在一起,覺得真誠、安心,偶爾就有是一家人的感覺。早早離家的她,曾在寄宿學校內獨自吞嚥少女時的孤獨和對家的思念,這份溫暖對她來說太顯珍貴。
當時 S 女士年過 30,也開始有了結婚的壓力,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給的,她渴望有一個家。兩個小朋友對她的依賴,讓她從心底升起幸福感。‍“和孩子一起大笑時,好像找回了童年缺失的幸福。”
我問她,母親有沒有反對過她的婚姻選擇?畢竟用世俗的眼光看,身為律師的她要嫁給一個沒有穩定工作還有兩個非婚生孩子的男人,雙方並不般配。她說沒有,母親離婚後,組建了新家庭,從不過問自己的生活,她很早就開始凡事自己拿主意。
家庭日常
三個孩子和五匹馬
S 女士性格挺好,說話中氣十足,笑聲爽朗。有次我誇她很有耐心時,她笑說,家裡有三個青春期的孩子,耐心早被訓練出來了。
‍“三個娃?”我露出羨慕又欽佩的神色。
婚後,他們貸款買了帶馬廄的房子,就在她母親家旁邊。她接回被虐待的一個繼女,又生下兩個女兒。
‍“嗯,我還有兩條狗,三隻貓,五匹馬。”
‍“什麼?五匹馬?!”我那天聽她講電話時說到要餵馬,但不知道要喂五匹!
‍“對啊,我知道有點多,不是我當初設想的。但不知怎麼的就從兩匹到五匹了。”她的口氣裡透著無奈與心甘情願。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辦公室裡掛著兩幅馬術照片:一幅是兩匹依偎的馬,另一幅是一位女騎士的颯爽身影。女騎士就是她。
  左:兩匹依偎的馬;右:一位女騎士的颯爽身影。
無論颳風下雪,她每天早上六點多起床,她的兩個女兒已經可以自己乘校車去學校了,她早起是為了餵馬。想想紐約一年有三到四個月的漫長冬季,寒冷的時候達零下二十多度,每天早起餵馬,如果不是真愛,我想不出理由了。
為了方便照顧孩子,S 女士辭去了原來 NGO(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非政府組織)工作,開始個人執業,在家辦公。直到前年,她應聘隔壁鎮的檢察官職位,後來又來了現在職位,開始了公務員生涯。
我有點好奇,她本科讀的是商業,法學院畢業後卻一直在收入相對微薄的公益法律領域裡執業,是不是因為她有公益夢想。結果她的回答出乎意料:
‍“我在律所實習過,知道自己受不了那種節奏,我沒有辦法一個星期工作上百小時。在 NGO 做公益律師,包括現在在政府做律師,到點下班,不用承擔那樣的精神壓力,我有時間照顧孩子,挺好。工作嘛,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她在 NGO 工作時,先後生下兩個孩子,因為被允許靈活安排工作時間,她平穩度過了孩子幼年時的手忙腳亂。
現在的政府工作比起個人執業,收入驟減,但朝九晚五的上班時間,穩定薪酬,尤其是較好的醫療保險可以彌補丈夫沒有固定工作、沒有保險的風險。
許多人的痛苦來自於‍“想要”和‍“擁有”的不匹配,試著放低‍“想要”,就會聚焦在‍“擁有”,減少很多痛苦。我想起入職第一天她送給我的‍“職場箴言”,原來豁達的背後是她的生活經驗和智慧。
七年之癢
冰箱上的便條與漸行漸遠的心
這幾年先生在外面跑運輸業務,經常不著家,她活成了單親媽媽。還好有母親幫襯,她還請了一個 babysitter(臨時保姆)隨時 on call(等電話)
她家專門配備了一個冰櫃,裡面塞滿 Trade Joes(一家美國知名連鎖超市)的速凍食品,平日家務全靠‍“快捷模式”——這位律師媽媽的時間表,是用分鐘掐算的生存藝術。
對於這種因先生工作而非自願的‍“喪偶式”育兒,S 女士一度覺得這段開始哪兒都對的幸福婚姻慢慢出現了裂縫。
大概婚後七年左右,兩個人似乎已經失去了當初的默契,到家各顧各的,也說不上幾句話,甚至經常簡化為冰箱貼便條。我心想,這不是咱們中國人講的‍“七年之癢”嗎?
前幾年先生買了車自己經營運輸業務,回家時間更少,兩個人的關係越來越淡,S 女士從起初的抱怨到漸漸習慣。但她沒想過離婚,至少不是在孩子這麼小的時候。她不想兩個女兒像自己當年那樣,因為父母離異受到重大影響。畢竟夫妻倆也沒什麼大矛盾。
她和先生有約定,可以選擇各自喜歡的事情一起做。就像她的愛好是馬,只要先生在家,都會盡力幫忙一起照顧馬,這樣大冬天的,他會起早去餵馬。而旅行是先生的愛好,她也會配合,由先生全程安排行程,只要當地有條件,先生在行程裡總是不忘加上騎馬專案。
這一週是美國學校的春假,S 女士一家五口去加勒比海度假。其實,她先生上週開始就有眼疾,比較合適在家靜養。可是,這是孩子們盼望已久的活動,他不想讓孩子們失望。
先生是個好人,也是個好父親,只是未必是當初那個她眼裡的好丈夫了。但什麼樣的男人會是好丈夫呢?
我問 S 女士後悔自己的婚姻選擇嗎?她搖了搖頭。畢竟當初的感情是真的,前面七年的幸福也是真的。目前暫時停滯的狀態也不代表永遠。
二十年前,有律師送她昂貴的蒂芙尼鑽戒時,她覺得‍“精英男的定製袖釦不如機油汙漬讓人心動”。這是她自由從心的選擇,但再美好的開始也不能保證婚姻之路一輩子平坦。
婚姻的課題裡其實很複雜,沒有太多對錯,有的是很多無奈,很多身不由己,也有很多心甘情願。許多女性在婚姻的困局裡面臨相同的境遇,只是每個人的態度不同,決定了婚姻的質量和走向。
聊起母親的再婚,S 女士羨慕他們的恩愛,這一切似乎可遇不可求。兩人在一起三十多年了,繼父與生父最大的差別是能接納母親的情緒,倆人幾乎沒有爭吵。母親也從上一段婚姻的暴躁易怒變得平和冷靜,對 S 女士也更加包容和接納。
我想起了美國電影《革命之路》和《婚姻故事》,都是討論現代親密關係中的溝通失效與情感消耗的故事。夫妻關係走向終點,有時候不一定是因為發生了什麼,而是因為什麼都沒有發生。‍“婚姻的瓦解,往往始於兩人不再看向同一個方向,卻忘了如何回頭凝視彼此的眼睛。”
  左圖:《革命之路》;右圖:《婚姻故事》
尾聲
三十多年過去,那個曾經的“壞女孩”已成長為獨當一面、服務公益的律政佳人,為人妻,為人母,她的擔當和盡責,讓她配得上被稱為好妻子、好母親。
從 S 女士身上,我看到青春年少的一時荒唐並未決定終身命運,就像迷途的野馬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草場。
所以,永遠不要在孩子年少時就對 TA 的一生輕易下結論。相信孩子,是我們每一位普通父母的力所能及。
我也看到了她一直以來對內心聲音的傾聽與追隨。她放棄追求曼哈頓迷人眼的時尚夢,選擇鄉居紐約與馬為伴;她拒絕精英律師的鑽戒,選擇與藍領初戀走進婚姻;她也曾放下高薪的商業法律職業路徑,選擇與個人更適配的公益領域。
只是,當婚姻出現困境,一向果敢的她,也和很多普通人一樣迷茫。雖然不知道她的婚姻故事會走向何方,但我相信,她會如之前的每一個選擇一樣,聽從內心,找到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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