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貝塔
編輯|向由
來源|南風窗(ID:SouthReviews)
封面來源|IC photo
一場奧運冠軍和世界盃冠軍之間的互嗆,火了。
從國家隊退役的前體操隊運動員吳柳芳,在影片平臺端起了“顏值主播”的飯碗,靠跳舞受打賞營生。但最近,她遭到了另一名國家隊退役體操運動員、東京奧運會體操女子平衡木冠軍管晨辰的批評。11月22日,管晨辰在她的評論區留言開懟,“前輩姐姐,你要擦就擦你的唄,就不要給體操扣屎盆子了。”
管晨辰提到的“擦邊”,是指吳柳芳在影片作品中,常穿著清涼,跳一些展示身材的性感舞蹈。對此,吳柳芳反唇相譏:“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與奧運摘金的管晨辰不同,吳柳芳在體操界曇花一現便匆匆謝幕。她曾在2010-2011年的體操世界盃獲得過三個平衡木冠軍、一個自由體操冠軍,但在2012年因比賽失誤受傷,從而錯過倫敦奧運會,在2013年抱憾退役。
二人這場網路鬥嘴,很快引發極大的關注。兩天時間裡,吳柳芳的賬號粉絲量由不到10萬,狂漲到240餘萬,她在23日晚的直播也吸引了76萬人次觀看,130萬點贊。
目前,吳柳芳的賬號因“違反社群規定”禁止被關注,其個人作品也從58條刪除到7條,刪掉的作品主要是性感熱舞影片,留下來的作品中都穿著嚴實。
在被刪掉的一則影片中,吳柳芳身穿2024巴黎奧運會的中國隊運動服進行自我介紹,並與職業生涯所獲獎牌合影。其平臺的個人認證也寫著“中國體操運動員,運動健將(已退役)”。

吳柳芳和自己的獎牌合照
這似乎構成一個隱喻,吳柳芳脫下了體操服,卻仍包裹在“退役體操運動員”的身份標籤裡。她想借此吸引關注,也因此引來風波。

走下神壇的運動員
管晨辰在11月25日回應媒體的採訪時稱,她留言“懟”吳柳芳,是因為自己接受不了用體操“擦邊”。“一來我有體操情懷,見不得有人給體操帶來負面影響,體操是一項神聖的事業;二來,她的行為價值導向有問題。”
她舉到了一些例子,例如,吳柳芳在自己的社交平臺置頂影片裡,穿著巴黎奧運會的運動員服裝,直播時,扯上體操冠軍的頭銜。
或許管晨辰介意的是,吳柳芳在做“擦邊”主播時,仍然穿著一件隱形的衣服——前女子體操國家隊運動員的身份。這兩個身份,在社會價值體系裡被賦予懸殊的地位,甚至截然相反的感情色彩,而這種反差,也構成吳柳芳角色轉折的張力。
運動員是一份職業生命極其短暫的工作,他們在度過意氣風發的巔峰期,也就是不過二三十歲之後,仍面臨著更為漫長的退役人生。有持續輝煌者,或擔任公職、或建立商業品牌,如李寧、姚明、鄧亞萍、郭晶晶,也有平淡者,如不為我們所知的更多人。
也有人在社交平臺上做起網紅,與粉絲分享日常生活,偶爾直播帶貨、打造個人品牌,保持一定的曝光度。但這樣的網紅,仍不跳出以上兩種“輝煌”或“平淡”的故事模板。
吳柳芳的特殊之處在於,“擦邊”主播作為一種面向公眾的職業,在被“觀看”中重構了此前作為運動員時與觀眾之間的權力關係,從而具有根本不同的價值定位。
有一種替吳柳芳辯解的調侃是,她在直播間所穿的衣服,並不比作為運動員時要少。這個觀點聽起來粗糙,但可以引發思考:直觀而言,作為運動員和作為“擦邊”網紅的區別,並不取決於表面上服裝的多少,而取決於場合與觀眾的解讀。

當運動員出現在競技賽場時,所有的肢體動作都指向一種崇高的目的——“更高、更快、更強”的體育精神。這是一曲人類突破自身體能極限、追求力與美的讚歌。
在這種語境下,就社會規範而言,人們對運動員的注視裡必不可能帶著玩味和狎暱,相反,如果有人這麼做,會被指認為“猥瑣”。當運動員站在領獎臺,收受到的目光更加充滿崇拜與尊敬。
而“擦邊”主播,則將上述的權力關係徹底倒轉。簡直沒有更生動的案例,能夠比短影片時代的“擦邊”更適用於勞拉·穆爾維的“凝視”理論。
輕歌曼舞裡,主播的肢體動作、鏡頭和音樂敘事,無不聚焦和凸顯身體,製造視覺快感。男性通常是主動的觀看者,而女性則是被觀看者,體現出鮮明的性別權力結構。電影時代,這樣的凝視尚屬含蓄,需要學者抽絲剝繭,“擦邊”短影片裡,則體現得“直給”。
也因此,“擦邊”主播會被賦予消極的道德判斷和“有色眼鏡”,視作“處在色情產業邊緣的灰色地帶”。

那麼,對吳柳芳的道德指控就此成立了嗎?
很難回答,因為“擦邊”自身,也是一個曖昧的語義地帶。它最早來源於體育賽事中的擦邊球——雖然是一種界內狀態,但會給人界外的觀感。在媒介審查的語境下,“擦邊”指代透過種種暗示性手段實現稽核標準之外的效果,但其行為本身卻在界內,本質上是“一種遊離於主流之外的主角和觀眾的默契”。
問題就在這裡產生了。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邊界”,倘若需要界定“擦邊”、指認某種行為是軟色情,恐怕需要公眾對於“色情”和“低俗”形成一致的共識,再來釐定邊界。
對每個個體而言,這條線再明晰不過。但對社會整體,這一線間卻有可能是東非大裂谷,既深且長,能裝進太多迥異的判斷。

“史前身份”如何繼承
在11月23日晚的直播裡,吳柳芳為自己“和師妹拌嘴”佔用公共資源而鞠躬致歉,還表示,自己過去性格內向,“雖然我嘴笨,但是我肢體協調,我就想可以利用我的肢體讓大家開心。”
而管晨辰則在前述採訪中指出,吳柳芳的行為在價值導向上存在不小的問題。“送孩子去練體操的家長會怎麼想?練來練去也沒什麼出路,拿到冠軍最後還是要‘擦邊’?正在練體操的孩子會怎麼想?退役以後也要和她一樣?”
這反映了吳柳芳和管晨辰的根本分歧,在討論吳柳芳的網紅事業時,是否需要把她作為體操運動員集體中的一分子?來自集體的責任落在一位退役運動員身上,其延伸的邊界應如何劃定?

流量時代,網紅入場的姿態可以五花八門、千奇百怪,有的憑藉特殊的身份背景、學識技能和職業經歷,也有的素人透過新聞事件偶然成名。八仙過海,往往渡往“321,上鍊接”的對岸。
從吳柳芳的影片作品來看,主動穿上巴黎奧運會運動服、跟過往的金牌合影,說明“體操冠軍”是讓她驕傲的人生上半場,也的確構成她面向鏡頭轉型的“原始資本”。
只是,一旦站上流量的舞臺,倫理便只有一套:過往的所有經歷和身份都變成了被消費的物件,變成為了流量變現而不斷包裝和再創造的素材。
既然身份和成績是實打實的,吳柳芳在開拓網紅事業時,自然有充分的“消費”既往身份的權利和自由。但這種消費也意味著嚴肅性的消解。因為網紅即使標榜了其過往的學歷和職業身份,來到一塊小小的豎屏前高頻率互動時,就將觀看與審判的權力交給了觀眾。
於是人們發現,無論以何種人設出場,“崩塌”是恆常的,“守正”卻鳳毛麟角,網紅的職業倫理漫漶不清、欲說還休,近乎不存在。因為吸引眼球和遵守道德規範之間,有著根本的張力。
就如近期最為矚目的“翻車”網紅,依靠北大學歷樹立人設的羊毛月。

吳柳芳的影片截圖
有人指出,吳柳芳的“擦邊”身份有可能導致對女子體操運動員集體的汙名化和性化。例如,有網友發現,一些在役女子體操隊員的社交媒體賬號,已經出現了“啥時學學吳師姐”的評論。
吳柳芳自然無法對這樣不懷好意的評論負起直接責任,這是個有些“見仁見智”的問題:倘若自己的行為產生了對集體的連帶影響(哪怕是前集體),應如何自處?可以確定的是,個體難以為過於龐大的集體影響而負責,前者難以對後者實現有效控制。兩者間的不對稱,也將吳柳芳置於一種道德困境裡。
獵取流量,是網紅的生存本能,而遵守公序良俗的職業倫理,始終未在網紅職業中清晰成型過。這種內在的悖論,不僅是吳柳芳一個人的故事。
11月25日,針對吳柳芳的“擦邊”風波,國家體育總局體操運動管理中心工作人員向媒體表示,已經關注到了此事,由於吳柳芳是退役運動員,領導也還在研究如何處理和解決。對於退役運動員的管理問題,其稱,“這個不好回覆,對在役運動員都會有統一管理,但退役運動員一般有各自的單位,主要是由單位管。”

製造“擦邊”的系統
為了理解吳柳芳的選擇,人們開始關注她在退役後的境遇。在社交媒體上,她自2013年退役後的軌跡被零碎地拼湊起來:2014年進入北京體育大學深造,2019年進入杭州中享體育公司,作為一家民營機構的體操教練。在公益機構的報道中,吳柳芳還曾作為志願者,參與關愛自閉症兒童的公益活動。
“中享體育”公眾號曾為吳柳芳事件發文,提到,“很多退役運動員的未來職業發展也不是被安排好的,傳統大眾的認知是退役後就可以進入大學或體校從事教育行業,但是隨著疫情、雙減等各種大環境因素,編制崗位收縮,就業環境變差。並未獲得過奧運冠軍的吳柳芳,在各行各業都瘋‘卷’的因素下,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求職者。”
這讓人聯想到電視劇《潛伏》裡的臺詞:“這裡有兩根金條,你告訴我,哪根是高尚的,哪根是齷齪的?”經濟邏輯與道德邏輯,互相對立,且無法說服彼此。
如果吳柳芳的確因為“吃不起飯”而做“擦邊”主播,似乎能夠增加一些對其理解和包容的空間。但這仍是一種對其境況的假定,只有在山窮水盡時,做“擦邊”主播才具有合理性嗎?事實上,個體更為具體的遭遇和動機,是我們難以考察的。
巴黎奧運會期間,有報道指出,包括英國跳水運動員傑克·拉夫爾、塞普勒斯跳高運動員艾琳娜·庫利琴科在內的多名奧運選手,在國外的成人網站上開通賬號,做起了“擦邊”網紅,以紓解經濟窘境。
當運動員呈現出集體性的流向時,值得追問的是,誰提供了透過“擦邊”來掙錢的場域。
流量經濟中,對身體的生產與消費已經發展為一套成熟的商業生態。儘管有內容創作者憤憤不平,認為“擦邊”大行其道,是一種相當糟糕的獎勵機制和商業行為,但這個市場仍然存在,對指責者報以無聲的嗤笑。
市場存在,就會吸引源源不斷的入局者。當市場為個體提供選項,要求個體謹守道德規範,勢必形成一種約束,違背了個體的經濟理性。
比起個體選擇,對這個市場的規範,是更加重要的事。2023年,“清朗”整治短影片不良內容資訊的專項活動明確提出,要治理刻意展示帶有性暗示或性挑逗的“色情擦邊”行為。

流量時代的神奇在於,一切關於價值的爭論都會被作為注意力的燃料。被注意,是這個時代商業價值的來源。
上一次,吳柳芳作為運動員被注意,還是在2012年,一則名為《體操隊三大奧運冠軍無緣倫敦》的體育報道。標題裡並沒有她的位置,她出現在正文的倒數第二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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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柳芳,脫不下的體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