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貼錢上班、反客為主。


文|花瓢白
編輯|陸一鳴
來源|新週刊(ID:new-weekly)
封面來源|Pexels
最近,全國各地突然冒出很多線下的“假裝上班公司”,就連“招聘帖”的文案也幾乎是同一個模板:
“如果你失業了,想瞞住家裡人,可以來我這裡假裝上班。這邊能提供工位,你可以在這裡玩手機,我會定期巡視,讓你有上班摸魚的快感。我會假裝給你佈置工作,你可以用任何理由拒絕,並把方案摔在我的辦公桌上。一天只需要××元,‘早10晚5’不用打卡,就算我求你加班,你也能頭也不回地走掉。”
付費上班,給老闆發工資,這種魔幻劇情終於在21世紀真實上演。這類公司收費30—60元/天,工作環境看起來和普通白領上班的公司無異,提供Wi-Fi、飲用水、電腦、空調,有些還能包一頓午飯,如果是空間大一點的公司,“應聘者”甚至能加錢解鎖在公司“加班通宵”的體驗。

2019年8月13日,上海。在共享聯合辦公空間WeWork裡埋頭工作的人們。(圖/視覺中國)
近年來,失業的年輕人為了鞭策自己或躲避家人的白眼,每天到圖書館或共享自習室假裝上班的新聞已經不稀奇了,但如今看來,這些場所已經不能完全滿足年輕人的需求,一些人似乎摸到了這個風口,開起了一批“假裝上班公司”。
現代都市人為何如此熱衷於製造仍在上班的假象,以至於無法讓自己好好休息?“假裝上班公司”到底是一種社交平臺上的噱頭,還是一門真正能落地的生意?

是假公司,還是真生意?
能想象這樣的生活嗎?你每天7點鐘被鬧鐘叫醒,穿著職業裝出門,匯入地鐵擁擠的人流,到達一個辦公室,誰也不認識,開啟遊手好閒的一天。如果按照一個月30天、每天最少30元的收費來算,滿勤的話,意味著你當月至少要給老闆掏900元。
貼錢上班、反客為主,這種“假裝上班公司”的老闆和員工的關係,或許可以稱為新時代的《甲方乙方》。
這些公司有的駐紮在寫字樓,有的開進商場,發展迅猛的甚至開起了“連鎖店”,從西安開到上海和深圳,看起來成本低廉,是易於複製的商業模式。還有一些公司是由私宅改造的,客廳、廚房、衛生間一應俱全,還提供飲水機、跑步機、午休床、電視、會議平板、雷射印表機等裝置,滿足各類辦公、學習需求,甚至能代開“實習證明”。
一些網友看到這些帖子後自嘲:“我連去假裝上班的30塊錢都沒有。”有人因此調侃,這些去假裝上班的人都是“有錢的閒人”,真正沒錢的人甚至都不配假裝上班,因為連買工位的錢都不會有:“難道不是因為需要錢才會一直打工嗎?”
但對於一些失業人士而言,“上班”主要是為了滿足心理需求,因為他們實在無法心安理得地在家裡待著,與其陷入自我懷疑,或者和怨氣沖天的家人大眼瞪小眼,他們寧願到一個虛擬的職場上進行cosplay,重新找回一種社會身份或歸屬感。即便騙不過別人,騙一騙自己也不賴。
雖然圖書館和共享自習室也可以作為一種選擇,但這兩者更像自習的場所,如果身邊全是備考的學生或準備考公上岸的人,在職場浸泡已久的打工族也難以融入這個氛圍中。若是有打電話、談業務或接待客戶的需求,一個看起來正常的辦公環境就更有必要了。
但尋找採訪物件時,我發現很多“假裝上班公司”真假難辨。一些公司賬號是剛起號,似乎是專門為發這一個招聘帖而註冊的,後續也沒有更新。還有一些公司明顯是在招聘“員工”階段就夭折了,公司招的人不夠,沒開起來,又改道做起了Home Bar或其他場所。

2021年10月28日,遼寧瀋陽。東中街的咖啡店內,在辦公和休息的年輕人。(圖/視覺中國)
一些網友也在這些帖子下面表示質疑:這種公司沒有實際業務,是如何註冊成功的?公司存在欺詐行為嗎?但也有人覺得不必太較真,抱持積極的旁觀態度:假如人多起來之後,大家閒著無聊開啟了頭腦風暴,說不定會變成一個真的公司?
由此推想下去,這可能會變成全天下最具真情實感的劇本殺:沒有人是NPC,每一位參與者都自帶真實故事而來。有人建議可以出售“老闆”職位,但收費要50元/天,可以指揮30元/天的“員工”幹活;或者可以出售雙人位,供情侶來體驗“辦公室戀情”。
“休息羞恥症”,或許是當下最奇怪的時代症候。如果說付費上班是對現代人的一種道德馴化,那這些“假裝上班公司”就是休息恥辱的具象化。

在農場“假裝上班”
並非所有“假裝上班公司”都以“白領標配”作為噱頭。去年年底,49歲的本然也開了一家“假裝上班公司”,但和其他人的不同,他的公司開在北京通州郊外的一個農場裡。
之所以萌生這個想法,是因為本然在高中時讀過的日本泡沫經濟時期逸事——在日本經濟蕭條的年代,丈夫們每天早上會照常把自己打理得西裝革履,拎著公文包出門“假裝上班”。
這給本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當時年紀尚輕,不理解這種“黑色幽默”。直到近些年,他發現身邊一些朋友在職場上面臨分流或業務萎縮,突然就理解了:“假如你要偷偷找工作,在家或者在單位裡怎麼投簡歷,怎麼接應聘電話?每個人承擔的角色和壓力是不一樣的,有時候的確沒法跟他人說。”
於是,他在網上發了一個標題為《“假裝上班”有限公司,假裝開業了》的帖子:假如只是來農場坐坐、寫東西、上上網、喝杯茶,農場不設門票,不收取任何費用;如果不想點外賣,也可以在農場吃30元/位的工作餐,農場有啥就吃啥。

本然開放給失業者的空間。(圖/受訪者提供)
“我們都習慣把最好的一面展現給親人和朋友,在這裡,你可以把最不好的一面展現給農場,大地能容,能容所有。”本然寫道。農場是自建的,裡面有一些閒置的辦公用房和配套設施,最多能容納上百人。他想給失業的朋友免費提供一個可以暫時鬆弛下來的地方,這裡有陽光、有Wi-Fi、有暖氣,可以聊聊天、發發呆,還可以侍弄菜畦。
自從“掛牌”這個“假裝上班公司”之後,本然的農場就迎來了各式各樣的人,他們大致可分為兩種:一類人是來“真上班”,一大早就揹著筆記型電腦過來,然後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或者拉上夥伴來開頭腦風暴會,一直忙到天黑才收拾東西回家;另一類是“假上班”,帶著好奇心過來,到農場轉一轉,摘摘菜,打發時光,把焦慮埋進土壤裡。
開張近四個月,本然發現許多人看似平靜的生活底下,可能都湧動著暗流。
一天傍晚,農場迎來了一對夫妻。本然看天色已晚,就勸他們改天再來,但兩人堅持說要去地裡摘點蔬菜。本然拗不過,就隨他們去了,結果兩人摘完菜後,又折回來說:“我們能跟你聊會兒嗎?”
本然看他們欲言又止的樣子,就知道他們心裡裝著事兒。仔細一聊才知道,兩人有一匹馬,想要寄養在這個農場裡——這匹馬原本是給孩子用來練馬術的,但因為某些變動,如今無法安置了,可他們又不能把馬殺掉,因此想給它找個好的暫住地,偶爾領孩子來看一看。
近年來,一線城市裡的確有很多中產家庭會送孩子去練馬術,還有一些家長會特地為孩子買一匹馬來練習,平時就把馬寄養在馬術俱樂部裡,但費用不低。
雖然理解他們的難處,但本然不敢收留這匹馬。他知道這種馬很金貴,需要馬舍遮陽,也需要有人幫忙洗澡伺候,屬於嬌生慣養的品種,養在一個普通農場裡恐有差池,他只能婉拒。

“休息羞恥症”,能治嗎?
一開始,本然並不知道這種“假裝上班公司”已經在全國遍地開花。聽說很多人開這種收費30元/天的公司後,他覺得這超出了他的認知:“還有人賺這種錢嗎?”
他並不看好這種經營模式,覺得多少是“在傷口上撒鹽”,不想在當下收割年輕人的焦慮:“如果我本身就是失業人士,你還往我身上打一個‘假裝上班’的標籤,看似開玩笑,但心情不會好的。”
將失業的窘迫明碼標價,本然不認為這是一門能做得長久的生意。他從不打聽來訪者失業的事情,覺得這是“揭傷疤”的事兒,除非對方先開口。遇上一些社恐或內向的人,他一般只打個招呼,告訴對方茶在哪裡、電源在哪裡、Wi-Fi密碼是多少,然後就會安靜地離開,保持恰到好處的沉默距離。
他更希望給來訪者一點陪伴或寬慰。有一位30歲的小夥子來自江西,是從事生物製藥的科研型人才,失業之後陷入迷茫。本然是黑龍江人,很能理解辛苦謀生的“北漂”,便和他聊了兩小時,勸說他可以考慮換一個城市,不用執意留在北京。
還有幾位學環境藝術設計和建築設計的中年人,有著光鮮的學術背景和海外履歷,在行業內深耕了十幾年,但如今也進入了業務流失的困頓期。本然免費支援他們在農場辦了一次小型的行業沙龍,大家一塊兒聊天喝茶,嘗試突破自己的社交圈,抱團取暖。
本然的“假裝上班公司”就像一個壓力緩衝地帶,不滿的、消極的、壓抑的情緒都可以在這裡得到釋放。有人獲得安慰,是因為在這個公司聽到一個“比自己更慘”的經歷,或者從他人的人生中看到“再難總歸會過去”。
在本然看來,現代人會去假裝上班,不敢跟自己的家人說失業的真相,是因為他們身上揹負了太多東西,失去的不僅僅是一份工作,還有與之伴隨的名利、承諾和他人豔羨的目光。當“休息”成為一種無法承受的恥辱,那麼“上班”也就成了一種人生慰藉。
失業似乎也被賦予了過多的含義。“過去的失業只是失去一份工作,我在這裡打工沒打好,那就到別的廠去打工。現在,失業被看作災難,會改變整個家庭現狀和所維持的繁華表象,一系列事情陷入死局。”本然說。
本然清楚地知道,個人力量薄弱,即便免費開放自己的農場,也解決不了大家的現實問題,僅僅是提供一個空間和一杯熱茶而已。“我改變不了什麼,但是我能給大家一個溫暖的下午。”
他不僅歡迎大家來“上白班”,還歡迎大家在天氣好的時候來“上夜班” ——在農場裡看星星,聽蟲鳴。和土地、植物打交道,本身就是一個緩解焦慮的過程。有一些客人會在這個農場的麵包窯裡自制比薩,從農場親手採摘小西紅柿、迷迭香和羅勒作食材。還有一些客人本身不是來摘菜,也不是來工作的,就是純粹來避世的。
這或許是農場能提供的、在圖書館和自習室以外更多的東西——陽光、鳥鳴、植物的香氣,以及不慌忙的一切。

不想假裝上班的時候,可以到農場轉一轉。(圖/受訪者提供)
本然還會為這些來假裝上班的人設計一些“活兒”,比如有人想動動手,可以撿撿石頭、下地幹活,或者幫忙撿白色垃圾,本然會管一頓免費的午飯。還有一個年輕女孩說想承包一塊土地打造一個種植類的影片IP,本然就給了她一塊土地用,讓她先別花錢,先彎下腰來試試是否能跟泥土打交道,幹成了再說。
這個“假裝上班公司”還帶來了一些耐人尋味的互動,比如一位外國的農場經營人找到本然,說他有一個在古巴的“熱帶農場”和一個在加拿大的“寒帶農場”,可以聯合本然的中國“溫帶農場”做一個農場的“假裝連鎖和共享”,如果大家在北京假裝上班裝膩了,可以以“出差”的名義,冬天去古巴、夏天去加拿大,繼續假裝上班。
這個“假裝上班公司”就像一個縮影,讓本然每天都能看到人間百態,也拓寬了他的認知邊界。他只希望自己這個農場是善意的,能為大家傳遞一種有溫度的生活態度,以及讓大家擁有等待一株花草或一棵蔬菜慢慢生長的耐心。這是農場這三年來給予他的,他也想慢慢傳遞給來假裝上班的人。
不知道是這個農場的環境太吸引人,還是中國人的工作情結過於刻骨銘心,本然的帖子下最近收到了一位老爺爺的留言:“我七十五了也可以假裝去上班嗎?”
(本文受訪者名字為化名)




